第四章 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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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春三月,草木初绿,广元镇的三闾客栈也像往常一样的送往迎来,招呼着过往旅人。不过今天生意倒不怎么样,日正当中,却只有三五个零星客人,店小二阿富从厨房里端出一盘鸡爪、鸡脖子和鸡屁股,独自坐在角落里慢慢的啃,两眼不时的瞟着门外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这汉子满脸胡子,衣裤上一道道的破痕未补,背后还背着一把剑,说丐不丐,说侠不侠。因为剑客很难得那么落魄的,但乞丐又很少佩剑,然而这人徘徊良久,却始终不敢进门要饭。店小二心中直呼倒霉,心想:“难怪昨夜会输掉半个月的薪饷,原来是这个瘟神在作怪。”
他干了几十年的店小二,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料定这汉子是个冒牌的剑客;真正的江湖高人,若是口袋中的银两用完了,想吃顿饭也不用如此畏畏缩缩。这种人一定先进来饱食一顿,然后在付帐时小露了一两手,或是无缘无故的把桌椅劈碎,或是丢出一把飞刀,正中柜台后方“恕不赊欠”的木牌……,便潇洒的逸去。对于这种有真才实学的无赖,掌柜的也只好自认倒霉,笑脸恭送。但若是功夫不到家也想来白吃白喝的人,就得倒大楣了。客栈马上会请出保镖,将这种人渣毒打一顿,再取走他身上所有值钱的家伙。在这种弱肉强食的江湖社会中,这些规矩早已行之有年,谁也怨不了谁。
阿富想要快点打发这个流浪汉,草草吃了一半,进去厨房添加了一碗冷饭,拿到门口递给他道:“这碗拿去街角吃,不要赖在门口妨碍人!”
这人就是古剑,他身无分文,从山里带出来的腌肉又不慎淋到雨而发臭,正饿的发荒,的确想向人要点食物,却又开不了口。其实乞食的日子他并不陌生,因为以前曾在在丐帮跟人学武,吃了半年的冷饭剩菜。但当时年纪还小,而且丐帮的人乞讨乃天经地义的事,并不觉得羞耻,那晓得现在却变得如此难以启齿。他愕然接下破碗,感到羞愤难当,本想扔下盘子就走,却突然想起本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据传也曾经当过乞丐,最后还不是成为一国之君。忍得一时,才能成为一世英雄,于是蹲下来准备用饭。
突然间咚的一声,一颗飞石打碎了他手中的破碗,溅的他满身的饭菜。顺着飞石的来向看去,只见左后方有三个乞丐正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桌上却摆满了大鱼大肉,较年轻的两个年约三旬,腰上却已系了六个布袋,另一个老者则有七袋,说来身份不算低了,因为每一省分舵的舵主也不过八袋而已。
其中一个六袋弟子开口说道:“你不是咱们丐帮的人,不可在此讨食!”
古剑看到这三个丐帮人,反而释怀,他年幼时也曾在丐帮首席长老卫飞鹰的门下学剑,在总舵当了半年的一袋弟子,因此对丐帮的规矩知道了不少。虽然丐帮并未要求所有乞食者都要加入丐帮,但各地分舵为了显示其独一无二占有地盘的权力,往往会干涉外人的乞食行为。
心念至此,心中怒火消去不少,不想跟他们计较,转身欲走。
此时却有人拉住他的衣襟,回头看却是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对古剑说道:“喂!你是聋子吗?怎么我叫了几声都不理?”古剑歉然道:“我的确听不到,全靠读唇解语。刚刚真对不住,没看见您说话。”那少年笑道:“原来如此。您若真的肠空腹虚,倒不如过来与我们共饮一番。”也不等人家答话,迳拉着古剑到内侧的桌位,上面己摆了三四道小菜和白饭清酒,当中坐着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少年道:“张伯,我带了一位朋友陪您共饮。这位是……”古剑接话:“在下古剑。”少年道:“是了。古少侠,我叫乔小七,眼前这位乃是陕西着名趟子手张五清。张伯以一手通臂神拳威震秦岭时,我还没出生呢?”
其实这张五清只是一个极普通的趟子手,陕西民风强悍,每个人多少都会打一两套拳术。他通臂拳是懂了一些,但说成威震秦岭,可就大大离谱。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成持重的张五清,本来对乔小七自作主张带来一个落魄浪人的举动颇为不满,却因此发不出脾气。堆笑与古剑互道久仰。
古剑坐下,乔小七把自己桌前的碗筷推了过去,请古剑先用,吆喝小二再拿一份。古剑饿了很久,也不客气,拿起碗筷大口大口的扒了起来,很快便把一碗白饭吃光。乔小七看的有趣,把新送来那碗白饭又推了过去,古剑这回倒不好意思,推拖了几次才拿起碗来,这次倒吃的斯文多了。乔小七问道:“少侠不知何方人氏?此行要往何处?”
古剑听人叫他少侠,感觉十分怪异。赶紧把饭菜吞入腹内,答道:“在下世居成都,在外习武多年,如今只是想返乡省亲。您叫我古剑好了。在下初涉江湖,还未做过什么行侠仗义的事,实在不敢妄称‘少侠’。”“那太好了!”乔小七放轻声:“我们也正往成都走镖。我见你身强力壮,仗剑而行,武功必定不凡。如果一时阮囊羞涩,倒不如和我们一道走。我们安西镖局正欠人手,而你缺盘缠,大家正好互相照应。”
缺钱对古剑而言,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要不到饭,大不了上山再抓几只野兔充饥。但他初履江湖,正愁不知该如何找人试剑,心想客串几天趟子手也好,说不定有机会试试这套“无常剑法”。便爽快承应。
张五清白了乔小七一眼,心想:“你这家伙未免也太鸡婆大胆,进镖局不到两天,仗着一张甜嘴哄得总镖头喜爱,便自作主意胡乱收人。看此人这身披兽皮,不修边幅,一付人憎鬼嫌的村野匹夫德性,少镖头会收留才怪。”他为人老成持重,尽管心里嘀咕不停,倒未说出来。张五清拿起酒杯,向古剑敬道:“欢迎之至。小兄弟看来威武豪迈,若真能加入本镖局,我们可就轻松多了。”
古剑谦逊的回敬,三人边吃边聊,原来这两人是陕西安西镖局的趟子手,正护送一批十分贵重的镖货至成都。他们走的是川陕之间的栈道,一到了四川境内,就碰上了豪匪强梁,一场激战,损失了不少人手。这川北一带是有名的土匪窝,有几批凶悍的土匪,各据山头。因大队人马暴露于城镇酒肆之中,易被土匪眼线盯梢,决定专走林路,另派张乔二人负责采办食物。
三人不久便把桌上的酒菜吃光,客店也打包好干粮简菜,张五清催促着上路。
古剑是最菜的趟子手,这四十来斤的包袱毫无疑问的该由他一肩扛下。三人往西走了三四里山路,才见到镖局的人,这趟镖本来出动了三十九人,因前几天与川匪的一场激战,折损了五个,后来又补上了乔小七,也不过三十五名。
乔小七一到就指着古剑,对着一位六十出头的老者说道:“启禀总镖头,小七帮您找到一位新趟子手。瞧他筋强骨壮,勤恳实在,一个人可抵三个人用。”这老者发须皆白,满脸风霜,正是安西镖局的总镖头罗万钧。他睨着古剑一会,说道:“你怎么没问我就收人?叫少镖头决定吧!跑完这趟镖,我就不管事了。”
少镖头罗支平不过二十啷当岁,已一付精干模样。他打量古剑一会,要他耍一套剑术瞧瞧。
古剑立刻舞起“无常剑法”,众镖子拿出口粮水酒,吃喝之余顺道观看古剑卖力的舞剑,这票人大多不会使剑,但个个老于江湖,见识过不少场面。见他剑招稍嫌散乱,正中带邪,邪中含怪,与一般正宗剑招大异奇趣,不禁纷纷摇头。有人私下议论:“我本以为配剑的都是高手,原来也有招摇撞骗之徒。”其实古剑当初构创这套剑法时,想的全是要如何克敌致胜,从未考虑潇洒流畅。所以“无常剑法”,从来不是一套好看的剑法。
九十七招使完,已是汗流浃背。只见罗支平淡然道:“马马虎虎,你跟乔小七一起,多做点杂事好了。”
对于众人的冷淡反映,古剑略感失望,但至少要到了工。心想:“下次再遇劫镖,我当勇猛冲锋,让他们刮目相看。希望这套自创剑招,真能力抗豪强?”
只有乔小七热络的把他拉到一旁,一一介绍镖局里的人物。自总镖头、少镖头之下,有五位镖师;其中何六发、赵敬两位资格最老,功夫最俊,地位自比另三位高了半筹。镖师之下又有副镖师,只补了三位,不是干的够久,就得要有点功劳才升得上;其余都趟子手了,但也有资深资浅之分,权利义务自有不同。咱们俩是最嫩的趟子手,钱少事多自是不免。接着又介绍一些行规。罗万钧静坐在三丈之外,侧耳倾听他和古剑讲人论事,心中不禁啧啧称奇,思道:“这人才来不到两天,倒像来了两年似的。规矩全都记得不说;全局上上下下三十几个人,也给他摸熟了。”
时近初夜,众人走了一天也累了,吃饱喝足便就地搭营打尖。照例由两名最嫩的趟子手负责守夜,古乔二人说好,由古剑警戒上半夜,下半夜再换乔小七。
古剑守夜不能靠耳朵,只好不断来回梭巡,东张西望,战战兢兢的不敢多扎眼。确定月过中天,才敢去摇乔小七,他轻推两下,乔小七翻了个身,跟本没醒。古剑见她睡得挺熟,心想:看他一身细皮嫩肉,长得秀秀气气,不过十七八岁就得走镖,也真难为。不如我吃亏一些,多看一个时辰。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古剑再去叫人。乔小七撑起身子,惺忪着眼,打了一个冷颤道:“好冷!”又躺回被窝里去。古剑心想:“今天要不是他,我恐怕还得饿肚子。就让他睡个饱,算是小小的回报吧!”替她拉好被子,又出去守夜。
直守至天亮,乔小七一起床便找古剑责道:“你怎么不叫人?”“我……我叫不醒你。”反倒像古剑理亏。
乔小七瞅了他一眼道:“今夜换我先站哨。”
一早吃完饭,大伙便收拾包袱,向南进发。这趟镖走的不是栈道便是密林,并未用上马车,所有镖货、帐篷及个人随身细软都需人力抬负。贵重的镖货当然不敢交给二位新人,便让他们分别背负一份帐篷毛毯。乔小七走没几步就唉苦叹重的,古剑只好把他那份也给驮上。这日倒一路平安,赶了六七十里山路,来到了剑阁便不再前行。
蜀道难行,且川北一带盗匪横行,山寨林立,一有闪失,全盘皆输。“千手刀”罗万钧走镖三十余年,多以京镖、豫镖、鄂镖为主,要不是这趟川镖利润极丰,他可不愿冒险接下。前头正是川北有名的贼子窝,短短三十里不到,有十来个大小山寨。罗万钧要大伙早早歇息,养精蓄锐。
古剑日夜折腾,一吃饱就呼呼大睡。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地动山摇,睁眼一看,依稀有黑影晃动,原来是乔小七摇他起身换班。古剑总觉得还没睡饱,但他二话不说,拿着剑跳了起来,马上把位子让给了她。
此时月光被乌云遮蔽,林中一片漆黑,古剑不敢懈怠,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回搜巡。他发现林中似有微量火光透出,轻轻绕了过去,俟近一看,原来是总镖头和少镖头父子两人在闲聊,在空地上烧了几根薪柴。正想悄悄离去,却见总镖头喊道:“什么人?”
古剑只好现身拜道:“是我,刚接班站哨,看见这里有火光,前来查看。”罗万钧道:“怎么那么早?这里接近贼窝,今天可得特别留意!”挥挥手叫古剑离开。
古剑走后,罗万钧对儿子道:“你得特别留意这个人,看似老实,却未必简单。”罗支平道:“怎会?我看他倒挺卖力的?”罗万钧摇头道:“就是太卖力了,才让人害怕。若不是有问题?干嘛这么卖命?万一他是山寨派来的卧底,咱们可就麻烦了。”罗支平道:“可他是乔小七带来的,当时张伯也在场。”
罗万钧道:“无论如何,咱们还是小心一点好。昨天他舞的那套剑法,当时看起来颇为散乱,但事后细想,倒发现有几招不俗。或许此人身怀绝技,只是不愿尽露。”罗支平点头道:“那乔小七有无问题?她倒是不怎么卖力。”罗万钧笑道:“不是不卖力,而是根本就在打混。她介绍古剑进来,还不是要为自己讨个轻松。你可曾注意?她其实是个姑娘。”罗支平道:“孩儿也发现了。她声音清脆,身形婀娜,皮肤白嫩,颜面清秀,怎么瞧也不像个男人。孩儿就算是瞎了眼,也该听得出来。”
大家都瞧出来了,只有多年未见过姑娘的聋子古剑浑然未觉。
罗万钧道:“一个女孩家干嘛没事混在男人堆里?她当然也有问题,但铁定不是山寨派来的人。平儿,你想不想纳个小妾?”罗支平突然脸红起来:“爹!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丽娘好好的,我……”说着自己也犹豫起来,突然不知怎么接下去。
罗万钧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但丽娘体虚,连生两胎都是女的,就算生下男的,也未必是练武的料。你看人家乔小七,乳丰臀厚,人又活蹦机灵。如能纳为妻妾,日后生下的孩儿,必定聪敏健壮,到时候改练剑法,必定能在下次的‘百剑大会’中,抢下一席。”罗支平略显羞涩,问道:“儿子不懂,咱们家传‘六合刀法’在陕西也算一绝,您怎么老说要改成剑法?”
罗万钧叹口气道:“儿子,依你看为父的‘六合刀法’和镇西镖局张百挢的‘八卦剑法’孰强孰弱?”罗支平道:“我看是半斤八两,差距有限。”罗万钧点头道:“没错!可是自从十年前镇西镖局开在对街后,咱们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你知道原因吗?”
“当然是因为他们家列于‘百剑门’之中,这一百个门派结盟起来,大家同声同气,一家被欺,全盟寻仇。劫他们镇西镖局的镖,就等于是和‘百剑门’宣战,谁有那么大胆?”罗支平心有不平,似乎说镇西镖局有如此场面,全靠‘百剑门’庇荫。
罗万钧道:“没错,他们只不过第七十八剑而已。但咱们走镖的,本来就是要广结善缘。如果我们也挤进了‘百剑门’,等于多了九十九家势大力强的朋友,那需像现在这样避东闪西,提心吊胆的。”说着解开背后一只长布袋,这只布袋从出发起就没离开过他的身上。
他打开布袋取出一把长剑,剑鞘金带玉,作工极为精美雅致。“匡……”的一声,他起身拨出长剑,闪闪生光,轻划了一笔,手臂粗细的树干竟应声而断,断口切齐。罗支平舌不下,世上竟有如此锋锐的剑!
罗万钧轻声道:“这是川四首富洪承泰委托咱们陕西铸剑名家轩辕十七,花了五年寒暑,烧坏七座治剑炉,才炼制而成的‘龙吟剑’。咱们这趟镖,最重要的货就是它,其余的金银珠宝,只是个晃子,丢了也不打紧。”说着又小心翼翼的把剑收起来。
罗支平也轻声问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不叫张百挢送?他们镇西镖局和城都百花庄同属‘百剑门’,岂不更便利?”罗万钧摇头道:“正因如此,他才不放心。洪承泰高价订下这把‘龙吟剑’,目的就是要给他孙子在七月的‘试剑大会’中恃剑扬威,多抢个五名十名。可是镇西镖局也参加‘试剑大会’,若交给他们护送,万一张百挢见猎心喜受不了诱惑,大起胆来拿个稍差一点的次品调包,可就亏大了。”
父子俩又聊了一会,直至柴火全灭,才走回帐蓬。二人说好,分两侧悄然接近,以测古剑是否真能察觉。古剑手持火把,不断来回梭巡,远远就发现二人,喝道:“什么人?”二人随即现身,罗万钧走微笑走来,把一两银子放入古剑手心道:“很好!”和儿子入蓬睡觉。
看这二人父子情深,不禁令古剑想起家人,思道:“家里卖光了田地,不知如今在做什么?‘试剑大会’后,若能和爹一起开家‘川西镖局’也不错。一家人一道浪荡江湖,即使奔波辛劳,也是快意。”
凝思之间,乌云渐散,古剑仰头观星,圆月高悬东空,瞧这方位,恐怕二更才刚开始。掀开帐篷瞧瞧乔小七,正睡的香甜。心想:“看她眉清目秀,细皮嫩肉,多半出身富贵人家。不知家里遭到什么变故,才想投靠镖局。跟着一群江湖粗汉走了一天的路,也真难为了他。我就多站一两个时辰吧!”
才放下帐篷,忽见西侧似有人影晃动,急忙喊道:“不好了!有贼啊!……”紧接着一阵骚乱,五顶帐篷里的人都跳了出来,直问道:“在那?在那?……”古剑直指西侧树丛。罗支平亲率十余名趟子手,点了火把,向着古剑手指处包抄过去。
过了半柱香,众人垂头丧气回来,都说人是没有,猴子倒发现几只。许多人白了古剑一眼,似乎怨他太过大惊小怪,扰人清梦。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回帐睡觉。
古剑十分歉然,心想:“或许是我看错了。”打起精神,更加努力张望。过了一个时辰,又在北侧树丛发现怪影。
这次他不敢莽撞,多瞧了几眼,确定是人,才大喊:“不好了!有贼啊!……”只见帐篷一阵晃荡,众人又奔了出来。古剑指着北侧道:“就在那边,这次是人错不了,至少有三四个。”罗支平又派了一票人前去搜寻,隔了半柱香,仍是一无所获的回来。有人骂道:“先你老娘!耳朵聋,难倒眼睛也瞎了?”有人骂道:“狗日的!你当更夫吗?每个时辰闹一次?”那些骂人的陕甘俚语,古剑多半看不懂,但也知道绝非好话。他不住道歉,心想:“莫非我太紧张,又看错了?”
罗万钧道:“乔小七呢?”一名趟子手掀开帐篷,他竟然还不知醒?
好不容易摇了起来,要他陪古剑守夜。乔小七撅着嘴,不甘不愿的接下火把,瞅睨着古剑,本想责怪几句,见他一脸歉然,只得作罢。罗万钧笑道:“你委曲一下,明天换人替你。”镖局规矩,第一次走镖的新趟子手,得夜夜守更。这么待他,己十分优渥。
待众人熟睡,乔小七又把毛毯拿了出来,在身上裹了一圈,交待古剑说:“有事先叫我。”说完打了一个呵欠,靠在一颗大石旁睡了。
古剑跟着打起呵欠,他也困乏极了,却不敢懈怠,绕着帐篷一圈一圈的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又发现东侧人影晃动,接着北侧又似有人接近。这次不敢再鲁莽,奔过去把乔小七唤醒。乔小七挣扎着起身,也听到蟋蟋嗦嗦的声音,定睛一看,四面八方鬼影肜肜,扯嗓叫道:“强盗来了!强盗来了!……”
只听南侧有人喊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呀……”紧跟着一阵“杀”声,数十人从四方杀来。
镖局的人很快在帐篷外围成一圈,总镖头罗万钧、少镖头罗支平与何六发、赵敬各据四方。这是安西镖局演练多时的阵势,可护住镖货,也不怕盗匪以多欺少。来袭的盗匪,怕有七八十名;这方虽才三十余人,但无论镖师还是趟子手,多少练过一些功夫,一人可抵三五个喽罗。
三个头目中,大头目舞着长鞭,与罗支平战的难分难解;另两个手持鬼头刀,对上了罗万钧。双刀斗单刀,却完全讨不了好,不出数招,便落了下风。二人一般心思,今日货硬,讨不了好,想叫大哥退走。但此时已骑虎难下,只要一方逃闪,另一人必死于刀下。
大头目练山雄瞥眼见兄弟受难,也是着急,一转身却见对方一名趟子手落了单,被四五个罗喽缠住。
这个人便是古剑,他那知道这个围圈御敌的阵势,一见山贼便往前冲杀,随即被五个罗喽围住。这时才发现只有他一人身陷敌阵,不禁慌了起来。这是他的生平第一次的生死搏斗,他又累又慌又没信心,竟把“无常剑法”忘得干干净净,使得全不对路。若非这些罗喽也是脓包,见到剑就先怕了三分,早该挨刀了。
练山雄往后退数步,突然一个转身,长鞭倒卷,迳往古剑身上扫去。这长鞭以牛皮卷制而成,在昏沉夜色中不易看清。古剑以一战五,早己弄的手忙脚乱,在昏暗中,忽见一绳状物打来,已来不急闪躲,“啪”的一声暴响,手腕中鞭,长剑落地,各罗喽的兵器全架在身上。
没想到习剑的人也有那么不济事的,练山雄一招得手,随即喊道:“大家后退,不要打了。”众山贼立刻退后数步,这时才发现有六名山贼被镖局的人制住,其中包括三头目饶火雄。
练山雄朗声对罗万钧道:“‘安西镖局’明不虚传,咱们‘三星岭’今天认了栽。罗总镖头,您把咱兄弟放了,咱发誓今后永不劫贵局的镖。”
却听何六发道:“你该晓得镖行规矩,我们不可能让你们全身而退。”这是镖局不成文的行规,若有盗匪敢来劫镖,一定要让他们负出代价,否则若每次都轻易放人,传扬出去,还有谁会怕?
罗万钧道:“何师傅说的有理。你把我们的人给放了,这六个俘虏任你挑,另五个留下当作教训。我们以一换一,谁也不吃亏。”练山雄却道:“咱不管你什么行规,咱弟兄跟着咱出来,咱就得保他们周全,你们不把咱们六个人全放了,咱就杀了他。”说着左手掐住古剑两边太阳穴,一用劲便可送他见阎王。
何六发手指着饶火雄道:“岂有此理!拿我们一个蠢趟子手来换你们一个头目,已占了天大便宜。你们可别得寸进尺。”练山雄道:“就算是个小趟子手,也是跟着你们出生入死的兄弟,能不管他死活吗?”
何六发笑道:“他是临时趟子手,还来不到两天,护完镖就走人。装聋作傻,来路不明,功夫那么蹩脚还敢冲第一个。说实在,我倒怀疑他是你们派来卧底的呢?要杀请自便。”
练山雄突然发狠,双手在古剑肚脐上方的中焦穴和右手姆指上的鱼际穴分别用劲。古剑立时全身抽搐,冷汗直流,看来十分痛苦。这古剑若跟山贼有关,练山雄不应如此对待。罗万钧见状,施展快手,也一一点了六个俘虏身上的中焦、鱼际两穴。这种点法照说要比练山雄的持续加力还轻的多,却见这六人个个痛苦不堪,滚在地上哇哇大叫。练山雄见兄弟受苦,心中不忍,长鞭在古剑脖子绕上一圈。悍然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各自处决吧!”说着双手分持两端,准备用劲将古剑勒毙。
却听乔小七道:“总镖头,您就救他一次吧?”
罗万钧听他这么软语相求,忽然心软起来,说道:“好罢!看在你立了大功的份上,今天就依你。”转头向练山雄道:“停手!”练山雄松手,古剑全身疲软,任由两名罗喽架着。罗万钧解了六个俘虏穴道,双方交换手上的人。
罗万钧问道:“除了你们还有那些山寨发现我们?”练山雄道:“我看大多知道了。你们目标太明显。”罗万钧点头。又问:“这道上还有什么厉害的山寨?”练山雄道:“势力最大的有两股:一个是清风岗,五个头目叫‘清风五虎’,每个人手上功夫都不在我之下;更可怕的是明月寨,‘明月双龙’武艺精湛,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惧三分。你们如果不赶路,还是绕道而行的好!”
罗万钧啐道:“这我早打听过了,我可不信他们是什么狠角色。‘千手刀’走镖三十余年,还没怕过谁呢?”环视众镖子,除了古乔二人外,个个勇猛精悍,精神饱满。突然信心大增,豪气干云的喊:“管他什么龙潭虎穴,咱们都要闯一闯!”练山雄道:“随便你!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说毕,带着三星寨的人走了。
罗万钧指着乔小七道:“要不是乔小七机警,后果可不堪设想。我决定升他为副镖师,加银五成。”乔小七喜出望外,忙着称谢。他倒不在乎薪饷职位,但一升副镖师,劳役轻了许多,更无须再守夜了。欢喜之余,斜睨一眼古剑,只见他四肢瘫软,靠坐在树干旁。他根本没精神看别人说话,一个人低头猛想:“我这是什么剑法?为什么挡不住几个小喽罗?躲不过一个普通山贼的一招半式?……”
乔小七过来扶着古剑,柔声道:“你还受得了吗?要不我帮你奢个几两银子,自己走回家吧!”古剑颤声道:“你们不要我?”忽然想起以前习剑时老是被人赶走的狼狈样,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罗万钧道:“你这番受苦,说来也是一心求好,我不怪。只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赶路吗?”掏出三两银子,递给古剑道:“这就当作你的酬劳吧!如果没有吃这行饭的条件,还是别勉强。”
“莫非我又要重蹈覆辙,一辈子都半途而?”想到这里,他没接银子,挣扎着起身,正色道:“总镖头,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不再拖累你们。”罗万钧见他神情坚毅,也不便再多说什么,点头答应,把银子放回裤袋。这时天色微明,转头向众人道:“大伙收拾一下,准备上路。”
众镖子纷纷打包妥当,古剑拖着疲惫的身子,依然扛起一顶帐篷三张毛毯,跟在后头走。
镖队浩浩荡荡,行不多时,开始进入剑门山。但见四周奇峰插天,群山陡立,森然如刃。罗万钧要大伙提高警觉,此时若有强人阻道,绝无退路。
果然行不到数百步,赫见一票山贼挡道,占满狭路。立在最前头的五个人,都生的高大精壮。众人心知不妙,纷纷卸下镖货,取出家伙,全神戒备。罗万钧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那五人互瞧了一眼,放声大笑,一个牙齿既暴又黄的贼头笑道:“要干嘛?我们素不相识,总不会没事跑来和你接风洗尘的吧!罗总镖头,你要走这趟镖之前,难倒不先打听一下咱们清风五虎吗?”
罗支平越前一步,指着一个颜面黝黑的人道:“你是黑面虎吉金星。”指一个双眉雪白者道:“你是白眉虎张采连。”指一个眼珠泛青者道:“你是青眼虎蔡生令。”指一个发毛殷红者道:“你是赤毛虎熊大勇。”指一个牙齿暴黄者道:“你是黄牙虎谈十利。”这五人容貌有几分神似,却各有异相,十分容易辨识。
原来这五个贼头虽不同姓,却是半个亲兄弟。他们的母亲嫁了五次,分别克死了五任丈夫,各留下一子。这五个人互不服气,都说自己的爹才是母亲最崇敬的汉子,为此从小争辩到大,也打斗到大。为了要打蠃别人,各自学了一手功夫。开山立寨之后,历经多次生死患难,感情倒好了起来,只是不分长幼的习性还在,只好轮流做大寨主。
白眉虎张采连笑道:“你们打听过咱们,还敢硬闯,可真是勇气可嘉。”罗支平啐道:“几只病猫就唬得住人?那我们安西镖局还走什么镖?”
青眼虎蔡生令笑道:“少镖头真爱说笑,把我们五人说成病猫。就算是病猫吧!也能抓到笨老鼠。”说完众盗都笑了。罗万钧冷哼道:“是虎也好,猫也罢。我‘千手刀’走镖数十年,从来也没被这些畜牲吓破胆。你们想硬夺镖货,得先问问我手上这把大刀。”他一面细察情势,此处两面陡山,道路狭窄,宽不过数丈,对方这五个贼头一付精强力壮的模样,这一关就算能过,也会是场硬仗。嘴巴死硬,其实心下惴惴。
赤毛虎熊大勇道:“镖局硬手,本来咱们作这种买卖的,对镖局的货兴趣缺缺。但如今时局艰困,往往等了一整年,也没见几头肥羊上门。为了弟兄们的生计,也只好冒险一试。”黄牙虎谈十利道:“但咱们清风寨向来有个规矩,过往路人,若肯交出一半家当,本寨必定待之以礼,决不伤人。”他满口渍黄暴牙,说起话来十分难看,但该轮到他开口时,绝不少说两句。
罗万钧还没骂出话来,却听乔小七噗哧一笑,谈十利怒喝:“你笑什么?”乔小七笑道:“给了你们一半,那往后再遇强人,是否又再给一半?”白眉虎张采连道:“这样最好,你们永远都还剩一半。”说的众盗都笑了。
“你们总算有点良心。”乔小七笑着对罗万钧道,“总镖头,待会咱们也别赶尽杀绝。杀一半的人就好了,这样他们多抢几个镖局,也总会留下一半的活口。”这会儿换成镖局的人笑了。
黑面虎吉星金把手上铁棍重重往地上一插,入地数寸。棍头平圆,这地又早被人踩实,他还能一口气将之插入,显然神力惊人,众贼盗无不拍手叫好。乔小七吐吐舌头,似乎十分惊骇,说道:“大老虎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另外四位是否也有如此功夫?”
听他这么一提,张采连大喝一声,双手各握一只八楞铜锤,猛击铁棍两旁之硬地,竟将铁棍弹起数尺之高。这铁棍笔直弹起,将落未落之际,蓦地里蔡生令的一只流星锤飞来,当一声正中棍心,五尺长棍晃也不晃,依然与地面保持垂直,朝着三丈外的熊大勇疾速飞去。他早有准备,手中狼牙棒挥出,这次倒是故意打偏,只见铁棍向车辐一般的在高空急旋,划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圆弧,对着谈十利身上坠下。谈十利急舞着双斧,在棍心两边不断的来回拍击,使之保持旋转而不落地,铁棍愈转愈缓,待差不多时,稍施巧劲,碰回吉星金手上。吉星金手握铁棍之际,立刻扬起震天乍响的喝采声,每个喽罗都大声叫好。
罗万钧心中一寒,思道:“看他们耍这几手,有的力猛有的劲巧,确有一番功夫,看来今天不免一场恶仗。”他有些后悔没有事先打点好,但如今事到临头也不能退缩,否则这张老脸要往那边摆。
众镖子沉默不语,只有乔小七卖力鼓掌,分别将五枚铜钱丢给了五虎,笑道:“表演的真好,这一套若拿到京城卖艺,想必可以赚到很多赏银。”
这套技法,这五兄弟的确练了无数次,每当拦路打劫时,见者无不大骇,乖乖把银两奉上。不料今日却有人将他们引以为傲的神技,悉落成江湖卖艺的把戏。五虎个个怒形于色,张采连把铜钱重重扔掉,擎起八楞锤,斥喝道:“气死人了!大伙上吧!可别放过半个……”
“慢着!”赤毛虎熊大勇急道:“老二,这个月轮到我当头,你又忘了。”张连采拍着脑门道:“啊!己经是三月了,我倒没留意!”后退一步,收起八楞锤。熊大勇举起狼牙棒,喊道:“气死人了!大伙上吧!可别放过半个人……”喊得倒也没什么不同。
紧接着一阵杀声,众盗纷纷亮出家伙,朝镖队冲杀过来。众镖子仍是围成一圈,罗万钧单刀独斗张采连和谈十利,一人双手急挥八楞锤,一人两臂狂舞劈山斧。罗万钧不愧是着名镖头,竟把沉雄稳厚的大刀使的活龙活现,兵器上以一敌四,仍是丝毫不让。吉星金挑上了罗支平,长棍对上弯刀,一个势强一个器利,堪堪打成平手。蔡生令流星锤穿梭来去,与赵敬、何六发缠斗在一块。
剩下熊大勇,他是本月当值寨主,可不愿挑软柿子,日后被兄弟嘲笑胆小。睁大眼搜寻了一会,找到一个带剑的家伙,心想当今高手多半使剑,这人看来虽平平无奇,但既然敢用剑,武艺多半不会差到那儿。挥舞狼牙棒,往古剑身上斜砸过去。
这狼牙棒来势猛恶,古剑心中一惊,不敢以薄剑碰之,后退半步,躲了开去。其实熊大勇的狼牙棒讲究的是势猛力刚,招式倒不稀奇,“无常剑法”中有好几招可以轻化解。但他昨日一败,信心早已丧失殆尽,又见对方寨主亲临,未战先怯,早忘了该如何冷静,只一味闪躲,竟不知如何还招。
古剑一路败退,熊大勇步步进逼,眼看着就要露出一个大缝,他也知道镖局这围圈御敌的阵势,绝不能让任何人闯进圈内,今天可不能再当累赘,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个缺口。挺剑往前直劈,长剑碰上了六七十斤重的狼牙巨棒,只觉手臂一震,长剑差点脱手而出。但他悍然不让,改用双手握剑,和熊大勇当当当的硬拚起来。
他剑轻力弱,对手却器沉力猛,正是以己之弱,攻敌之强,犯了大忌。
只因当初古剑创思“无常剑法”时,想的都是如何破解各式剑招。如果对手使得是剑,或许可以很快找到相应的剑招,但如今面对这种怪异兵器,心一慌意一乱,“无常剑法”十不剩一,变成了“失常剑法”。
然而古剑勇悍异常,连封了数十剑,震的长剑缺口处处,扭曲变形,双手虎口都裂出鲜血,仍打死不退。熊大勇也被他弄的焦躁起来,他这狼牙棒讲究的是大开大阖,但这众人围成一圈攻战,每人相距不过数尺,彼此互相拘束,无法尽情施展他的绝招妙着。眼前这人武功稀松平常,竟然那么久仍夺拾不下,可真丢透了脸。想到此处,熊大勇后退一步,一声长啸,埋伏在两侧山顶的喽罗将巨石推下。紧接着轰轰巨响,两边山壁各有十来块大石滚滚而下。
这些石头少说也有两三百斤重,轰轰隆隆的朝着镖局的防线急滚而下,众镖子纷纷避让。古剑没听到滚石声,当他发现时,有三颗巨石,正朝着自己滚来,前面两颗在他两侧贴地滚过,后面那颗被凹凸的地表弹起两尺高,朝着他肚子撞来。此时的古剑左闪右避都不成,眼看要被撞成肉饼。此时也不知那来的急智,抛下长剑,一个铁板挢疾倒,顺手在巨石左下方一托,将石头向右微偏,往熊大勇胸口飞去。来的突然,熊大勇避无可避,奋起全身气力,双手举棒往巨石击去。
只听到一声巨响,这颗山猪般大的巨石,竟被熊大勇敲成两半,石屑四溅,弹在他的脸上身上,手上则因巨大的撞击而虎口伤裂。这颗石头是比较软脆,但也得有惊人的神力,才能一棒打碎。
方才为了躲避巨石,镖队一阵混乱,有几名趟子手一个分神,立被砍伤。待巨石滚过,罗万钧叫道:“大伙别慌,把圈子缩小,别让土匪给钻进来。”众镖子训练有素,很快把缺口补上,齐力向外抗敌。但熊大勇已跳进圈内,如果古剑绊不住他,每个人都会腹背受敌。
熊大勇全身多处被碎裂的石屑刮伤,红一块肿一块;铁铸的狼牙棒竟也有了裂缝,倒刺震落了一半。他拍去身上石粉,狠狠的盯着古剑,慢慢走近。古剑捡起长剑,缓缓起身,与他相对而立。他的左臂也被巨石擦伤,鲜血直流,目不转睛的瞧着对手,心中惶栗,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别被他吓了。

熊大勇猛喝一声,一棒接着一棒往古剑身上招呼,他学这狼牙棒除了练出一身蛮力外,也有一套招式变幻,现在要好好的挥撒。古剑双手酸麻,这回长剑不敢再与之硬碰,一面闪躲,一面伺机还剑,但总是闪躲的时候多,出剑的时候少,惊险万分。
罗万钧余光一瞥,见古剑闪躲的狼狈,不知还能撑多久?猛吸一气,忽将大刀交至左手,往谈十利右臂砍去,谈十利没料到这招,急缩右臂,仍被划了一刀。此时张采连看到了空档,欺前一步,扬锤朝罗万钧右手砸去。只听当的一声,却打到了刀背。原来罗万钧早将大刀交回右手,反手持刀,挡住了这一斧。
他外号叫“千手刀”,可不是说有一千只手,而是指他换手使刀的绝技出神入化,时而左手,时而右手;时而正握,时而反持,耍的既快又险,让人措手不及。这套“千手刀法”讲究出奇致胜,却不够稳健,易伤敌,也易曝险,要不是看古剑撑不下去,可不愿轻易冒险。他虽用刀背挡住了张采连那一锤,但那一锤力贯千斤,藉着刀背传到了手臂,震的他又痛又麻。
他豁了出去,“千手刀法”连绵而出,招招奇险,只想快点解决张谈两人。但这两兄弟平常就特别和睦,经常一起练武,培养了极佳的默契。他们知道再拖久一点,待熊大勇解决那个使剑的家伙,便可内外夹击,将镖局打的溃不成军。两人并不贪功,相互照料,罗万钧越急越难如愿,数十招一过,竟是莫可耐何。
古剑惊惶未定,边打边让,左腾右闪,不过十来招,便被一颗石头绊倒,熊大勇大喜,高举狼牙棒,正要将他一棒打烂。就在这危急时分,古剑忽见他下盘有极大空档,想也不想,一剑横削,在对手双腿各划一道深痕,要不是剑变钝手酸软,这一剑己将其双脚切下。
熊大勇着地而滚,一摸双腿,还好筋骨未损,只是血流不止。他撕下衣袖,绑腿止血。古剑没有趁这时候再攻,默默回想方才的一招一式:“这人出招看似猛恶,其实破绽不少,随手一招‘无常剑法’都可破解,怎么我就是忘了?”有了这个体悟,心情宁定了许多,开始有了一些把握。
熊大勇一时轻敌,为人所趁,急着讨回颜面,一绑好双腿便跳将起来,二话不说,又朝古剑抡棒打去。古剑侧身避过,同时还了一剑,熊大勇见来剑巧妙,向着自己手腕刺来,急忙收手,一个回旋,身子半曲,巨棒贴地,向古剑下盘扫去;古剑一跃而起,长剑改刺头部。熊大勇只见剑尖朝脸而来,吓得往后急滚,才堪堪避过。
上一次吃亏,流了几滴鲜血,他认为是自己疏忽,并不在意,这次倒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这个貌不惊人的家伙,看来还是有几分功夫,可得小心应付。”他收起轻视之心,起身再战,这次不求狂攻,一招一式,中规中距的将习练多年的“伏虎棒法”使了出来。
这么一来,破绽倒不明显了。古剑毕竟生嫩,疏惧疑慌未能尽除,剑法的施展未达到应有的一成,一晃眼又落了下风,闪躲多于还剑,屡遇险招。
然每到千钓一发之际,一种求生意念又激起潜能,让古剑在最后一刹那间使对了剑招;一旦危机暂解,又恢复原先的荒腔走板。就这样起起浮浮的打了数十招,弄得两边都心焦不已。
熊大勇“伏虎棒法”使的再精熟,也不过是三十六招,使完之后只得重来一遍。古剑慢慢看清来招,出招渐趋稳健。第一遍时,他十招还不到两招;第二遍使到后来,己是有去有还,平分秋色;到了第三遍,前招未完,已能预料他后招会如何。这时熊大勇耍得再急再猛,也无法威赫到他,屡次中招,要不是长剑弯曲变形,入肉不深,且古剑无意杀人,所刺均非要害。他早该躺下了。
另外四虎眼看着自己兄弟,从稳操胜券转为落居下风,这会换成他们急了,吆喝着众人猛攻,但镖子们守的严密,没给他们半点机会。张谈二人应付罗万钧本就吃力,这么一慌更是难敌,罗万钧“千手刀”愈使愈顺,两人暗暗叫苦,也不知还能撑多久。但熊大勇身陷敌阵,又不能一走了之。
这时候忽闻右侧小山上有个沙哑的声音道:“看来这五只老虎快被打成病猫了。”
这人一开口,双方人马都霍然一惊。罗万钧趁空瞥了一眼,两侧小山黑鸦鸦站满了人,全是强盗,看来比清风寨的阵势还强过几分,心中一沉,这下子可真是完了。
只听另一个高亢的声音道:“大哥说的是,照镖行的规矩,只要动了手,就不能轻易放人,我看这五只病猫,能剩三只回家,可就万幸了。”那沙哑的声音道:“没法子,去年咱们‘明月寨’曾邀他们入伙。当时他们若答应,今天人多势壮,何愁拿不下一个小镖?”那高亢声音道:“唉!咱们现在想帮忙,又怕人说咱们捡便宜,作收渔翁之利,传扬出去,也不甚光采。”那沙哑的语音道:“就是这么为难?咱们现在实在不宜出手,除非……”高亢的声音问道:“除非什么……”
却听吉金星叫道:“你们别再说了!快点出手帮忙,这批镖货全给你们。至于并寨之事,日后再谈。”高亢的声音笑道:“这批货本来就是咱们的。等他们把你们杀个精光,咱们再杀光他们,还怕这些金银珠宝自己长脚跑掉吗?”
张采连叫道:“你这不是趁人之……唉呀!……”他话还没说完,左手臂已被大刀砍重,左手上的八楞锤落地,剩下单锤,与谈十利联手的双斧双锤阵漏洞更多,愈加抵挡不住罗万钧凌厉变幻的“千手刀”。
此时高亢的声音喝道:“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还要逞英雄吗?我数十声,不愿并寨的人,大声叫出来,否则就当你们全答应了。”他知这几个兄弟都死爱面子,要他们亲口认输,可比登天还难。说完自坡上一跃而下,轻功不凡,飘然落在围圈内,他手持长剑,准备随时接替最危急的熊大勇,紧接着数道:“一、二……”
罗万钧见此人露出一手绝佳轻功,知道这票山贼更难对付。心想:“今天决不能让他们双寨联手,否则必败无疑。”当机立断的沉声喊道:“停手!”他老谋深算,瞧出“清风五虎”无意并寨,对明月寨的趁火打劫之行无不忿。倒不如趁现在双方均无严重死伤之际握手言和,以免“明月双龙”坐收渔翁之利。
他这一声“停手”喊的声沉气足,盖住了那人的数数之声,不止众镖子全退了一步,清风寨众也无心再战,都止住了斗。只有古剑例外。
他什么也没听到,只看到一个持剑的人突然跳了进来,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瞧着自己,看来随时要加入战团。而熊大勇十分勇悍,身上被刺了十来剑仍死缠着不放。古剑心想:“这持剑之人看来绝非善类,我得快些把这舞棒之人打退,别让他们联手起来。”他看到一个破绽,加了力道,打算一招退敌,重创对方手臂。
熊大勇高举狼牙棒,本欲朝着古剑斜砸过去,听到罗万钧的声音,知道他有求和之意,便凝在空中不动。那知古剑竟不理他总镖头的呼喝,长剑迳往自己身上招呼!
古剑算准这时出手,在对手招式用老之际,长剑刚好刺中他右臂。那知熊大勇忽然止臂不动?这一剑刺出,将会刺穿右胸,那还有命?他无意杀人,但说到收发自如的功力,可差得远,只卸去一半的力,钝剑还是刺中了熊大勇的胸口,他觉得入肉不深,却见熊大勇应声而倒,一命呜呼。
这么一来,五虎寨众盗哔然,乒乒乓乓的又和众镖子打成一团。吉金星嘶吼着道:“戴寨主、高寨主,你们帮忙把这些人杀光,咱们五虎任您差遣!”激动之下,竟忘了只剩下了四虎。
“明月双龙”之闹江龙戴任,矮小精壮,拿出一把鬼头刀,笑道:“你们早说不就好了!让开,由我来对付这个老家伙。”替下张采连及谈十利,与罗万钧刀对刀,一般的沉雄稳辣,丝毫不让。
翻天龙高天翔,身形高瘦,使得也是一把剑。他看古剑的剑法有几分怪异,早已心痒难耐,没等人家开口,一剑便向古剑刺去。
古剑第一次杀了人,无论死的是什么万恶不赦的盗匪,仍令他心神激荡,不能自己。这时忽见一把长剑当胸刺来,他想也不想的回了一剑,刺向对方手腕。
高天翔吓了一跳,这一剑回的方位时机都拿捏的恰到好处,赶紧退步缩手,才免了一劫。他本来还有一点小看古剑,出手十分大胆,想一招就取他性命,让这些新伙伴瞧瞧二寨主的手段。现在却收尽轻视之心,一剑一剑,小心谨慎的试探他的能耐。
这两个主战阵陷入僵局,其它的镖子却是岌岌可危。其实以明月寨的实力,可单独夺下这趟镖货,布下这个局,是要藉此并吞清风寨。他们今日如此状大,便是靠人不断的并吞其余小寨而来,除戴高二人外,另有六个其它小寨投靠,这些小寨原来的寨主,也有一些功夫。镖局其它的人,要应付几个势如狂汉的“清风四虎”便己大感吃力,现又加上明月寨的众高手,那能撑多久?
他们节节败退,受伤的人愈来愈多,所围的圈子愈缩愈小。罗万钧“千手刀”愈舞愈急,然戴任守的严密,始终占不到上风。过不多时,何六发、罗支平先后受伤被俘,镖阵大乱,败不成军,倒是原本最令人担心的古剑还撑得好好的。
高天翔身法轻盈,在古剑左右穿梭来去,论招式要比熊大勇高出许多。但他使得是一套剑法,正中古剑口味。古剑慢慢回神过来,渐入佳境,“无常剑法”的妙招是愈来愈多,要不是长剑变形严重,使来极不顺手,早抢了便宜。
罗万钧虽慌不乱,衡量情势,眼前只有他和古剑有逃脱的机会。他边打边解开一直绑在身后的龙吟剑,向着古剑掷去。古剑忽见总镖头丢了一把剑来,伸手接了下来。这把剑灿然生光,任谁也看得出来是把锋利尖锐的上上好剑。他利剑在手,信心突增,刷刷三剑,把高天翔逼的连退五步。这时忽见乔小七奔来,对他比个冲杀出去的手势,古剑点头,拉住他的手寻找弱处。见罗万钧正被三名高手围攻,情况危及,此时只想着要解总镖头的危难,心中没有杂念,“无常剑法”一剑接着一剑,竟是招招精奇狠稳,先逼退了戴任,又伤了另两名头目,三人并肩,一道冲杀出去。刀狂剑锐,众盗纷纷退避。眼看就要杀出重围,乔小七忽然一个踉跄,瘫软倒地。
古剑想把他抱起,却见众贼首纷纷杀来,罗万钧见势不可为,硬将他拖走。
一口气狂奔数哩,看到一铺荒间茶亭,二人又累又渴,随意坐了下来。罗万钧忧心忡忡,低着头一语不发;古剑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什么,自己主意叫了两样小菜与清茶,两人相对无言。
茶点很快送上,罗万钧却完全没想动箸,古剑斟好茶水,将碗筷递给罗万钧道:“总标头吃吧!吃饱咱们再想法子救人。”罗万钧缓缓抬起头,忽然起身扼住古剑肩颈,道:“你倒底是谁?为何来这里走镖?剑法怎么那么怪?”他冷不防的丢出三个莫名奇妙的问题,古剑不知从何答起?只呐呐的道:“我……我是古剑,乔小七介绍我进来。您……您忘了吗?”
罗万钧松手,颓然坐下道:“乔小七也是祸水,从你们加入后,就没好事发生。”古剑不明白他为何要把乔小七说成“祸水”,他想一定是自己犯了什么错,拖累了他。便道:“是我不好,您别怪他?”罗万钧睁着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骂道:“当然是你错,要不是你这聋子杀了熊大勇,害我一个镖局得同时对付两个大寨,也不会败的那么惨?”他本来十分谨慎,如今乍逢巨变,不禁愈说愈是激动,丝毫没在意邻桌还有几名客人。
古剑想起自己杀了人,也是心中怏怏,放下茶杯,低声道:“我不是有意的,当时我有卸力收剑,照说那一剑该砍不死人?却没料到……”罗万钧眼睛一亮,抓着古剑肩膀道:“此话当真?”古剑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打到一半突然停了手?”罗万钧道:“那是我叫大家‘停手’……”他简短叙述当时情况,古剑才知道自己又闯了一个大祸。颤声道:“我没听见您的口令,但我不想杀人,剑钝力浅,却还是……。我十分意外,看着手上那把钝剑,也只有剑尖一点血迹而已。实在想不透一个如此精壮的七尺大汉,这么挨不起?”
“可恶!这全是高天翔搞的鬼!”罗万钧拍桌道:“当时没有特别留意,现在仔细回想,还真有那么回事。在你砍中熊大勇的同时,他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有微微动了一下,想必是在弹发某种细微暗器,暗器上喂了剧毒,能让人瞬间昏迷。乔小七多半也中了这种暗器,才会突然昏倒。”古剑点头道:“我与他交手数十招,始终没见他露出左手,这其中确有蹊跷。”
罗万钧掏出一锭银子,道:“你去镇上买马,连夜快马把你手上的‘龙吟剑’送到成都的百花庄,并拜托庄主洪承泰帮忙。如果百花庄肯出面调解,冲着‘百剑门’的面子,这群山贼是非放人不可。”古剑道:“那您呢?”罗万钧道:“我得留在这儿,与他们继续周旋,看能不能多拖个一天两天。唉!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时忽闻邻座有人笑道:“何必如此?不如今夜攻上山寨?畅快再打一场!”说话的人扔来两只酒杯,各盛了九分满的水酒,竟一滴不溢。
罗万钧看这手巧劲,心知此人决非泛泛,起身敬酒道:“在下安西镖局罗万钧,不知阁下尊号?”那人也起身回敬道:“久仰大名,在下陈弓。”罗万钧惊道:“您是京城快腿陈弓?”“正是。”在外地也有人知道他的名号,陈弓不禁有些得意,笑道:“罗总镖头果然见多识广,竟然连在下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听过?”
罗万钧道:“您过谦了。老夫走镖三十年,到过京城不下十次,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四大统领、十八千户,虽无缘高攀,但每一位可都如雷贯耳,怎能不知?千户大人不远千里而来,不知又要抓什么要犯?”他话中带刺,其实是说这些人经常滥杀无辜,为虎作娼,名气虽响,可全是恶名。一般正道人士,不屑与他们往来。
陈弓却似没听出来,仍笑道:“小事一椿。我们干这一行的,拿朝廷的粮饷,就得替国家办事。刚刚不慎听到两位谈话,似乎遇到了什么大麻烦?大家都是武林同道,若有须要帮忙,总镖头千万别客气。”罗万钧犹豫起来,陈弓的武功绝对强过自己,身旁几名亲卫也非庸手,若有他们相助,众人趁黑突袭明月寨,胜算不小。但锦衣卫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帮人?倒底有何图谋?
陈弓见他迟疑,又道:“我保证一旦救出了人,绝不会跟你索求任何镖货或酬金。您还担什么心?”罗万钧心想:“管他要什么?现在已是最坏的情况,顶多再赔上我这条无用的老命罢了,何不试试?”挤笑说道:“陈大人若肯协助,可真是求之不得。您帮了这么大的忙,老夫岂有吝啬之理?”两人说定,吃饱饭便在附近找个隐密的树林休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古剑十分疲累,没多久便呼呼大睡。
入夜之后的明月寨灯火通明,欢闹异常,寨里杀猪宰羊,准备迎接新入伙的弟兄。寨前广场横七竖八的摆了数十张长板桌,除了明月寨本身及保留给清风寨众之座位外,还邀宴了附近其它小寨的寨主,这些小寨的寨主眼见清风寨都要被明月寨给并吞了,早晚也会轮到自己,对这场饭酒,没人敢不吃。这十一寨寨主,虽不愿意,仍各自带着几名亲信头目,全都到齐了。
饭菜都上了桌,眼见酉时已过半,才有守寨喽罗来报:“报……报告……寨主,那五位新……新头目来……来了。”戴任皱眉道:“怎么才五位,不是说好全寨的人都带来吗?”小喽罗道:“不……不知道?那五位新……新头目的脸……脸色……。”这个小喽罗天生口吃,话没说几句,清风五虎已经到了。不等他说完,大家都瞧得出来,这五兄弟的脸色并不好看。走在最先头的却是熊大勇,他果然没死,大老远便气呼呼的喊道:“不并了!不并了!你们耍诈!”
明月寨想并吞左近各寨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唯一能挡得住他们一时的只有清风寨。一听他们说不想并寨,应邀而来的各小寨寨主无不暗喜,只要清风寨多挺一天,自己这个寨主就可多干一天。
高天翔笑迎上去,拍肩道:“熊兄弟还那么生龙活虎,可真是太好啦!今晚可真是喜上加喜。”熊大勇抖去他的手,拿出一支银针,喝问道:“这是你的吗?”高天翔脸色略变,道:“你怎么料定是我?而不怀疑那个使剑的家伙?”熊大勇摇头道:“不是他。凭良心说,那小子的剑法有些邪门,若他有意杀人,根本用不着这小玩意。”
吉星金道:“而且他们同伙,跑到一半突然昏倒。不是你的毒针,难倒是他们自己人打的?”张采连道:“当时你怕我们一旦和罗万钧谈和,就不会答应并寨之事,才出此下策的吧!”蔡生令道:“两位若是真能服众,叫我们作小弟也行。可是如今你们用如此卑劣手段逼我们就范,嘿嘿,咱们可不是笨蛋!”
高天翔笑道:“五位兄弟果然智能过人,这根无影针的确是我所发,但把我说成卑鄙小人可就太过份了。想想看,今天若非我们及时赶到,你们还能全身而退吗?”这“清风五虎”被人夸赞聪明,倒是极为罕有的事,本来绷的紧紧的脸,都不禁和缓下来,露出一点微笑。对他后面的话,都忘了该如何反驳。
接着高天翔取出一个铁盒,打开上盖,露出两根细针,一金一银,各有一组簧片及机关。按下左边发出金针,按下右边发银针。高天翔又道:“金针浸的是‘七步归魂’,银针浸的是‘三步迷’。如果我们没有诚意,为何不用金针?让熊兄弟永远醒不来,死无对证,你们未必发现得到?”他说的也有几分倒理,“清风五虎”各自交换眼神,仍不甘心就这么被并吞。谈十利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对五弟发那一针,今后要咱们如何信你们?”
高天翔道:“这么说来,你们是打算食言而肥?”吉星金哈哈笑道:“高老二,你还记得我早上怎么说的吗?”高天翔道:“你说把这些人杀了,便任我们差遣。你真要杀人,咱们就杀给你看。”说着跨几步跃至角落俘虏安置处,举剑要斩人。
却听熊大勇道:“我又没死,你干嘛杀人?”吉星金道:“杀了他们又有何用?你们还漏了两个人,那就不是全杀光?”“这……这……”他这么一说,倒让能言善道的高天翔一时语塞。当时吉星金的确是说请他们把镖局的人‘杀光’,才答应并寨,如今跑了两个人,就不算杀光,无须履行诺言。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寨主戴任忽然开口道:“吉兄说的很对,是我们没能完成你的条件,你们有权拒绝并寨之议。其实各山寨若要合并,得要彼此心甘情愿才好,本寨从无强并各寨之意。今天此事做的急了些,还请各位见谅,但这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张采连问道:“什么苦衷?”
戴任缓缓说道:“‘净帮’的‘花子’快来了。”
此话一出,所有大小寨主无不变色,“黑云寨”寨主秦日月手上的酒杯“匡”的一声,掉落地面。
所谓“花子”,指的是自行阉割,却未能选入后宫的阉人。
明朝末年,昏君无道,吏治败坏,苛税横行,民不潦生,是一个很悲惨的年代。进宫当宦官,虽被人瞧轻,却可保衣食无虞。运气好的人,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甚至可以拥有那些寒窗苦读、朝夕练武的文臣武将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滔天权势。于是总有一批接着一批的自宫者,像潮水般的涌向宫中。
事实上,明宫每隔几年都要选入两三千名新宦官,但抱着运气拥向禁宫的候选宦官常在数万左右,十中选一,其余的只有流落街头,人称“花子”。一旦成为“花子”,没有人肯让他们读书、工作,更没有武人要收他们为徒。这帮人只好在京师附近四处流浪,或群集乞钱,或聚众打劫……
这些花子其实境遇也惨,虽有乞讨之实,但丐帮瞧不起他们,另一新兴的乞讨帮会“残帮”也不愿和他们有所牵扯。曾有一批花子在太行山一带开山立寨,前来剿灭他们的不是官军,而是当地的绿林豪强,他们说:“你们也来当强盗,岂不污了咱们这一行?”
忍辱吞声了许多年,不知什么时候,竟有人传了他们武功。这些阉人并非个个都是笨蛋,反倒是自宫之后,特别适合修习一些邪里邪气的功夫,其中有十三个人练出了名堂,共同创立了“净帮”,人称“净帮十三鹰”,开始横行江湖,令人闻之色变。
“净帮”成立至今,不过一两年的事,却在武林中掀起滔天巨浪。这些人学会了功夫之后,便从卑躬屈膝转为狂妄倨傲。谁要是得罪了他们,或是说一些他们不爱听的话,轻则断臂去势,重则满门屠戮,残忍狠辣不输厂卫。于是有许多人忍不住在背后称他们为“阉妖”,却又怕被他们听到。
为了报复当年剿灭他们的山寨,这帮人最常做的便是“清寨”。在短短半年之内,“净帮十三鹰”带领了十三批人马,将河北、山东一带的大小山寨,清的一个不留。虽说这些绿林人物,平常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但他们赶尽杀绝、鸡犬不留的作法,仍引起非议。
所以一听说“花子”来了,这些平时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个个吓的面无血色,有的急吞一大口水酒壮胆;有的手脚打颤,碗筷差点拿不稳;有的喃喃自语道:“怎么那么快?……怎么那么快?”。清风五虎虽然心里七上八下,但大寨该有的风范还保得住,谈十利问道:“这是真的吗?”
戴任没有直接回答,对着右侧一个小喽罗道:“刘五财,你跟他讲吧!”
这个刘五财瘦骨嶙峋,脸上胡子稀稀疏疏,精神委顿,身上到处裹着白布,显然有多处刀伤。他站出来对谈十利报告,声音略显尖锐的道:“谈爷!小的是川东‘神女寨’的人,去年我们寨主作寿,您还有来来祝贺。也许不记您得小的,但您一口喝下半缸五粮液的豪情,却让小的永远忘不了。”这“神女寨”是川东第一大寨,寨里有三四百名喽罗,他当然没有办法认出这个小喽罗。但一口喝下半缸五粮液,的确是他引以为傲的事,怎么可能忘记呢?他哈哈笑道:“没错!你果然是神女寨的人,你们郭大寨主还好吗?我可真想和他再拚一次酒呢!”
只听这刘五财哽咽着说:“我们寨主死了,我们神女寨的人也死了,我们巫山十二寨的人都死光了,只剩我没路用的刘五财一人苟活着……”说到一半,突然下跪道:“我忍辱偷生,千辛万苦的巴巴赶来报讯,就是盼望各位大爷能团结起来对抗‘阉妖’,替咱们十二寨两千弟兄报仇!”他说到后来,竟是泣不成声,本来极力压低的声音,却在激动中不知不觉愈显高亢,有如夜枭,让人颇不自在。高天翔道:“你别哭哭啼啼了,赶紧把事情经过和各位大爷报告才是。”
刘五财依言拭干眼泪,缓缓说道:“那些阉妖来到巫山之前,我们已先得到了消息,大寨主立刻邀集其它十一寨寨主前来商量抗妖大计。我们神女寨虽说是巫山第一大寨,但朝云寨和飞凤寨也差不了多少,平常大家谁也不服谁?再加上这几年来的一些大小龃龉,竟然谈不出一个结果来。都说大难当头,大伙应该尽弃前嫌,互相结盟;但说到要由谁来当头,却是僵持不下,闹的不欢而散。”熊大勇道:“这里可不一样,只要戴寨主登高一呼,谁敢不从?咱们就结盟吧!只要任一派有难,发个烽炮,大家立即赶去支持。”
戴任道:“熊兄弟,到底要合并还是结盟,且听他说完再做决定!如果大伙不能互信互让,天天睡在一起也是没用,又何必并寨?”说完对刘五财使个眼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刘五财续道:“后来有四个小寨投靠我们神女寨,朝云寨并了三个小寨,飞凤寨并了两个,形成了三个大寨。我们三寨相距不远,说好任何一寨有难,另两寨得火速赶去支持。大家想说这些阉妖不过两三百人,咱们新的三大寨最少的飞凤寨也有四五百人之多,就算打不过,至少也能撑住几个时辰吧!
过了两天,这批阉妖果然来了,先挑上了朝云寨。那天夜里,大伙睡到一半,守岗哨的兄弟大叫,说朝云寨有火光。大家出来一瞧,除了火光之外,还有若隐若现的嘶杀声,从远处传来……。寨主要我们着好装,带齐兵器,大家整好队,点完名,寨主又说了几句话,率我全寨人马向朝云峰走去……“张采连忍不住道:”这当口还整什么队?点什么名?真是岂有此理……“蔡生令也同时道:”还有什么废话好说?赶快跑过去帮忙才是?怎么用走的?真是岂有此理……“这两兄弟同时开口,同时诘问,同时说出”岂有此理‘,又同时住口。只因他们又不约而同的想到:这神女寨与朝云寨心结未解,才会故意拖得久一点。最好让飞凤寨先去驰援,趁双方都打得死伤过半精疲力尽时再到达朝云峰,杀个他们措手不及。如此既可保存实力,又可让净帮先将另两个大寨杀成小寨,神女寨便可独霸巫山。
刘五财见他们都理解了,继续说道:“我们大队人马往山下走去,只见那火光愈来愈亮,嘶叫杀伐的声音也愈来愈明显。大伙还没完全走下神女峰,那嘶杀声突然全停了,只听到远处不知名的野兽断断续续的呜呜叫着,可能是被那场大火吓着的。从山上走到山下,不过是一柱香的时间,他们竟把整个朝云寨全清光!我们寨主的脸色一阵青一阵黑,急道:”咱们快去飞凤寨。‘我们随即转往飞凤峰,没跑多久,便遇到飞凤寨的人,原来他们也正朝着我们这边奔来。双方商议了一会,很快就决定:所有的人退守神女峰。
大家上了山,连夜赶挖陷阱、制作机关,两个大寨加起来将近千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好?天才刚亮,便把所有防御工事弄完,大伙好好睡上一觉,准备晚上轰轰烈烈的打一场。
那知接下来几个晚上都不见任何阉妖踪影,两个大寨的人挤在狭小的神女峰上,大伙心情都不怎么爽快,彼此间难免有些小冲突。日子久了,小冲突越积越多,便成了大矛盾。待了将近一个月,想必那批阉妖早被我们的阵势吓走了,飞凤寨的人决定回飞凤峰。
那知又过了十来天,阉妖又回来了。那天夜里,烈焰冲天,我们都被杀声吵醒,大伙在寨主催促声下,二话不说,拎着家伙便往飞凤峰奔去。
飞凤峰和神女峰中间还隔着一条巫峡,分据南北两岸。我们预先在两边山壁上各拉了十余条绳索,并在两岸各放了十多条竹筏,如此便可在半柱香的时间之内相互支持。大伙很快赶到河岸,力气大的便一个接着一个的抓着绳索攀爬过去,力气小的便跳上竹筏渡河。不料就在第一个人快攀到对岸时,十几条吊索突然一齐从对岸断裂,每一条绳索上至少有十来个弟兄,都掉落在滚滚江水中;紧接着划入江心的十几条竹筏也纷纷散开,筏上的弟兄,瞬间淹没在巫江之中。天寒地冻,江深水急,咱们还没渡河,便折损了两百余名弟兄。“熊大勇忍不住道:”是不是花子们动了手脚?“刘五财点头道:”这批阉妖领头的叫‘天鹰’魏进忠,据说是‘十三鹰’中最狠勇奸邪的一个。他们身经百战,我们想得到的任何计策谋划都在他们预料之中,于是预先将绑缚竹筏的绳子弄的半松。大伙急着上筏,刚开始还不感觉,一到江心,在湍急的江水冲击下,便全散了。另外又在绑缚着吊索的大树后方埋伏了几个人,等到我们的人都挂在吊索上,几记利斧斫下,便砍断了绳索。“
净帮的残狠,众人早有耳闻,但倒底是怎么个凶法?知道的人并不多。因为他们“清寨”时,极少留下活口。如今这些手段从刘五财嘴巴里详详细细的道来,还没讲完,己经让这些绿林好汉胆战心惊。他们倒不怕硬碰硬的厮杀一场,而是畏惧这些层出不穷的可怕计谋。
只听刘五财续道:“接着我们听到一串高亢刺耳的笑声从对岸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道:”郭大寨主,您可别急!过几天咱们再来拜访。‘大寨主一怒之下,拿起手上长枪扔了过去。这一记长枪含愤出手,力气竟比平常更大了许多,穿越数十丈宽的巫峡,插入了发话之人的胸口。两百多人换了一个阉妖,这趟买卖,总算没有全蚀本。“他语气越说越是低沉,但声音依然尖细。
谈十利道:“大寨主果然神力惊人,英雄了得,那些阉妖不怕吗?”他们本来习惯称净帮这些人为“花子”,但听了刘五财说出这些恶行后,不觉中起了敌忾之心,也跟着叫起“阉妖”来。
刘五财道:“怕什么?那几人之中就有高手,马上把长枪给掷了回来,反而是我们吓了一跳。他们知道神女峰陡峭险峻,强攻不易,便在峰下搭棚扎营,埋锅造饭,要把我们剩下的三百多人,活活困死在山上。
我们早备妥半年的存粮和水,不怕和他们耗下去。没等几天,这群阉妖就不耐烦了,趁一个雾气弥漫的夜晚前来滋扰。双方在寨前一场混战,各有十来人受伤,大寨主还奋勇砍死了一个阉妖,他们见强攻的代价太大,匆匆退回山下。我们首次逐退了敌人,士气大振,大伙都兴奋不已,都说其实阉妖也不怎可怕。
那知自那夜之后,寨里的老鼠忽然多出许多,怕有几千只,吃我们的粮,喝我们的水,竟是抓不胜抓。“”这是那些……阉妖放的?“吉星金提问时,嘴唇不禁略微发颤。
刘五财点头,道:“那些老鼠多半是去镇上搜罗的,那一夜索战的目的,其实是要掩护放鼠的人。从第二天开始,寨里的弟兄经常拉肚子,生病的人也愈来愈多,却请不到大夫,买不到药。这样下去,势必撑不到一个月。
拖了二十来天,大伙看开一切,已不再想说要如何求生,只盼能逃出一个两个,再去找公义人士为我们报仇。一个多雾的深夜,兄弟们痛快的干了几杯酒后,接着放一把大火,将多年挣来的金银珠宝、古玩杂器全都跟着大寨一起烧光,就是不让那些阉妖得到半分钱。
趁着火光,大伙抄起兵器,不分前后的往山下冲杀。兄弟们都豁开了,一阵猛冲,还差一点给咱们冲出一道缺口……“说到后来,语气中尽是嘘唏,众人都有些不忍。蔡生令插口道:”毕竟还是让你逃出来。我看这些阉妖也未必是铜墙铁壁,不必担心。“却听刘五财摇头道:”我穿着上次死去的那名阉妖的紧身黑衫,在混战中混入了阉妖阵中。夜雾中,众妖以为我是跟他们同一伙的,没有盯紧,才有机会偷跑掉。我跑到镇上,偷了一匹马,马不停啼的赶来报讯,希望你们有所防备。“张采连道:”你们能想这一招,也算了不起了。但听说这些阉妖喜欢夜战,他们黑夜中辨识敌我,主要不是靠衣着形貌,而是靠声音。花子的声音非男非女,特别亮亢尖细,一般人学不来。你又是怎么骗过他们?“
刘五财静默半晌,突然脱下裤裆,用一种亮亢尖细的声音,含泪道:“为了要逃出来报讯,我也变成了‘阉妖’……”
群盗们霎时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在稍远处传来一声“啊……”的尖叫声。众人循声看去,发出叫声的人是乔小七,他和众镖子被绑缚在左侧角落,尴尬的笑着。熊大勇喝道:“你笑什么?”乔小七敛容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们太大惊小怪!少了那东西,也不见得会变什么妖怪。宫里的太监那么多,也该有不少好人吧!”其实最大惊小怪的是他自己,只是后面几句话也说得颇有道理,多少安慰了刘五财,没人再和他多计较。
熊大勇对戴任道:“戴寨主,您放了这些人吧!咱们‘明月清风’自身难保,何必为了几个宝贝多造杀孽。”戴任喜道:“你答应并寨了?”清风五虎各自交换眼神,熊大勇点头道:“形势比人强,今天不并寨,难倒等明天曝尸荒野?只要您答应善待咱们清风寨的弟兄,咱们也不计较名位。”戴任道:“那当然!既然大家有缘在一起,都是一家兄弟,岂有区分彼此之理?”
练山雄等前来作客的各小寨寨主见此情景,私下交换了几句,也觉得事已至今,不并也不成了。练山雄起身道:“戴寨主,若您不弃,让咱们十一寨也想加入吧!大伙齐力同心,共同对抗阉妖。”高天翔哈哈笑道:“太好了!咱们剑门十三寨就从今夜起合成一寨,我看就叫‘剑门寨’吧!总比叫什么‘清明寨’或‘风月寨’好听多了。”说完众盗叫都放声大笑。
笑声未歇,忽闻一声磔磔怪笑,这声音似远又近,又高又尖,听得人不由自主的毛骨悚然,众人只觉得一股阴寒之气打从心底涌来,笑容全僵在脸上。刘五财全身抖得厉害,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只剩下一小截的那话儿,竟关不住尿水,滴滴答答的落了出来。他浑然不觉,牙关不住打颤,喃喃念道:“来了……来了……怎么如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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