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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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门
【一】
冀中平原的夏天少风,所以很少看到麦浪翻滚的场面,放眼望去就是一片片低着头的麦子,在那里晃来晃去。老陈穿着小褂坐在驴车上,眯着眼睛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烟袋,盘算着身后盖着稻草的那半扇猪肉。这年头不好过,保定城外到处是鬼子的炮楼,还有眼冒绿光的治安队,这要是让他们看见了,准连根猪毛都剩不下来。自打前年小鬼子进了保定府还真就在这儿呆住了,咱民国政府的大军盼来盼去,却连影子都看不见,到是皇协军们支个岗呀设个卡的,越来越得势了,这生意真难做喽。
驴拉着车子东绕西绕的,结果到了脂肪头还是被拦下了,看卡子的皇协军们一把就把猪肉从草里扒了出来,“嗨,弟兄们!今晚有嚼头啦。”一个斜背大枪的军兵高喊。“好,好,宽粉条子炖猪肉!妈的,老子可好几天没吃炖肉啦。”六七个皇协军忽的一下,象苍蝇般的围拢了过来。
老陈慌的一伸腿从车上蹦了下来,来不及伸腰就作开了四方揖:“各位总爷!吃不的呀!各位老总行行好,我们川味楼下半个月还指着它活命哪!”
“去你妈的,老子吃你点肉又没要你命。再说了,要不是老子们拼死拼活的在这维持治安消灭八路,你他妈的能吃西北风呀!”老陈死死的攥住一根猪腿又不敢死命的往回夺,哀求着就象一条咬住骨头的狗一样,被几个皇协军一步一步的往路边炮楼里拖着,“爷……爷……真的是拿不得呀。”
“去你妈的。”老陈胸口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几位爷,给个面子吧!明天夜袭队的陈爷过寿日,这肉是孝敬他老人家的!我要是骗您我是龟儿子!”
“拿夜袭队吓唬我?我今天还就吃定了。”老陈抱住一人的大腿急道:“各位爷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放我一马,赶明去城里川味楼我请客!”
这扇肉最后还是被人骂骂咧咧的用刺刀剜走了一大块。
“老板回来啦!”驴车停在了川味楼的门前,小伙计连忙捧了毛巾出来,殷勤的抵给老陈擦汗。“给后边老唐把肉搭过去,赶紧收拾出来,天太热。”老陈摸了摸胸前,那一脚挨的生疼。老陈进到后橱里,老唐依然在一团酸辣的烟气中忙活着,老唐四十多岁了,背有点驼,手劲却不小,火眼上三口炒锅上下翻飞,翻、煎、投料丝毫不乱。老唐见老板回来冲老陈一点头,露出黄牙一笑,不说话继续低头忙活。老陈在后橱转了转,点了点头。
快到子时了,川味楼才冷清下来,老陈带着眼镜在油灯底下盘帐,今天一天进出客人不少,但是中午两桌皇军没结帐,下午特务队来拿这个月的“意思”,晚上双彩胡同刘三爷又带人来,吃了三桌临走喊了声记帐,蹦子也没给,今天一天没赚钱反而赔了不少,照这样下去川味楼离关张不远啦。
老陈摘了镜子,揉了揉眼睛,感觉是浑身是真乏的厉害,两条腿跟不是自己个似的,心里头也发闷。到不是为了回来时挨的那一脚,这几年来感觉忽然间就老了,心口上一直难受,但是为了一家几口的吃饭穿衣就一直忍着,整天迎来送往的,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得笑着给人看。那皇军的嘴巴子抽在脸上一样火辣辣的疼,即便挨了打,你捂着脸还的点着头伺候人家,特务队、皇协军、夜袭队、情报课、那一个也惹不起,吃完了喝完了打完了你抬屁股就走,你还的跟在后面陪着笑脸让人家再来,这样的日子他妈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呀。街面上已经清净了,老陈搬了一把竹凳坐在店门口,几个伙计在店里懒洋洋的抹桌子,扫地。老唐也闲下来了,弓着腰捧着水烟袋走了出来,和以往一样先冲老陈讨好的笑笑然后蹲在了门槛上,叽里咕噜的开始抽烟。
虽然到了午夜但是白天的暑气还没有褪尽,白天的烦心事让老陈皱着眉头使劲的把蒲扇呼的啪啪响。老唐似乎察觉到了掌柜的情绪,小心翼翼的问:“掌柜的,杀一盘。”
“哈哈哈哈,老唐你每天都是这一句,哪天你也没少输,算了吧,后天一早跟我去趟满城,我丈家有个侄子娶亲,想让你去掌灶,你好好准备一下,露几手给他们看看。”
“哪个仫问题的,我是川味楼的头橱绝对要得!”老唐点头道。“那掌柜的我先睡了。”老唐弓着腰冲老陈点点头,缓步走了。老陈叹了口气,心里想真是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滋味呀,自己总觉得自己熬日子如同耗子进风箱,天天受气。可是看看老唐,逃荒从河南来到冀中,几十岁的人了,没儿没女,身边也没个暖被窝的人,天天晚上一壶酒,每月十五号领六块大洋,日子过的有滋有味的。哎,这人呀,真是各活各味呀。
今天有点风,一大早老陈和老唐带着炒菜的家伙什,套上车离开川味楼,走江城路奔满城。今年天好,先是雨水足,然后晴天长,麦子都长的饱饱的,随着风前后摇摆,大叶子杨树哗哗的作响,知了孜孜啦啦的叫声从树缝中钻了出来。老陈头戴着大草帽,手挥着鞭子催动驴车,老唐坐在车后抽着水烟道:“掌柜的,这稻子长势好呀!”
“什么稻子,是我们北方的麦子!”
“哦对了,麦子,是麦子,哎想起来俺老家的稻子也该开镰了。”
“老唐,多少年没回去了?”老陈问道。“哎,我都记不清多少年了,反正家里也都没人了,回去也是光棍一个……”车行碌碌,眼看着日上三竿,离陈各庄也不远,已经能远远的看见村口的大杨树了。
“掌柜的,我感觉有点不对,这地上咋这些个胶鞋印子呢?”老陈低头一看,土路上遍布了许多的胶鞋印子,还有托重货的车轮留下的车辙印子。老陈心下有点发毛,老百姓没那么多胶鞋穿,现在虽说是响晴白日,但那小鬼子什么干不出来?老陈抡起鞭子狠狠抽在驴屁股上,“驾!快点!”
陈各庄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丝毫没有办喜事的样子,娃儿们都不知道在哪里疯玩去了,一个都看不见,狗也都不叫了,家家户户的门敞开着。老陈赶着车一进了庄子就感觉不好,老陈一把拢住了车,跳下来跑进旁边的院子里:“他大哥,他嫂子,我是老陈啊。”无人应答。屋里锅台是热的,院里的镐正修了一半,这些个人都能去哪?“麦场!可能都收麦子去了!”老唐说。可老陈知道,就算全村老少都麦收去了,那婆姨们不可能都不在家做饭吧,这个猜测让老陈自己都不大信服,“走,去麦场看看。”
麦场就在村南边,是全村人操办大事的地方,几天前村里就托人捎了信来,说已经在麦场上支了棚子,准备在收麦前给二明和老韩家丫头把事办了,要老陈带个好师傅去主灶,村里人吃菜口重,好辣,特地嘱咐老陈带上个好川菜师傅。离麦场越近老陈的心就越往上提,象娶亲这等大事是何等热闹,虽说现在是小日本做主,但是庄户人家有了这样一辈子一次的大事还是要热闹一下的。
拐个弯就到麦场了,却听不见大人孩子的一点动静,身后的老唐突然说道:“掌柜的,有血腥气!”他常年在橱下剖鱼切肉,对血腥气自然是十分敏感。老陈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子,驴车转过弯来老陈和老唐就看见了陈各庄的乡党们,不过这些乡党们是黑压压一片躺到在麦场上,没有人能向老陈打招呼了。鲜红的血泡在地上,染红了整个麦场,根本下不去脚!“狗日的!”老陈想跑过去但是脚底下象安了弹簧似的,忽忽悠悠就是迈不动步,老陈张着嘴挣扎了半天,终于一拳捶在自己的心口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附近几个村子的乡亲赶了来,告诉老陈说陈各庄的乡党有骨气,藏了几个抗日的好汉,结果上午天没亮就被鬼子围了。陈各庄人都值得挑大拇哥,任小鬼子怎么审问硬是只字不吐,结果鬼子兵就架起机枪把全村人都突突了。在周围几个村的乡亲帮助下,老陈老唐把陈各庄的乡亲们都埋了,男女老少总共三百一十六口,只有一个女娃娃,被她爹二蛋藏在柴堆里才躲过了这一劫,可怜的女娃娃,才十三岁,爹娘亲人一下子就全没了,老陈把娃娃抱在怀里,张口喊了一声:“闺女呀”眼泪就止不住了,那女娃娃也哇哇的大哭,爷俩的衣襟一会就全溻湿了。
老陈和几个保长商量了一下,自己有儿无女,就想把这个女娃娃收留了。这一来等老了有个依靠,二来这陈各庄已经没人了,就算有远房的亲戚照看,但是看这年景备不住将来就把这孩子卖了,老陈就是开饭馆的,随便省点吃的也就把她养活大了。几个保长也都点了头,众人心里都难受,老陈说要做饭谢谢大家援手,可是谁也吃不下去,低着头都走了,老陈和老唐看看天快黑了,也赶着驴车往回走了。一路上三人谁也没话,老陈铁青着脸,嘴里的牙咬的咯咯响,老唐一口长气一口短气的在后面搂着女娃娃。
“掌柜的,你说这龟儿子小日本怎么没人性?咱中国人怎就这样让人家杀?”老唐恨的咬牙切齿。“你没听那说书的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都亡了,咱爷们还不是人家案板上的肉呀,人家可不想杀就杀,想宰就宰。”
“我的闺女,你后你就跟陈伯唐伯过了,这样吧,你以后喊我陈爹,喊他唐爹,别跟人说你的来历,就说是我们的远方亲戚,过继来的。这样,我给你起了名字,你就叫陈绸吧,别忘了这小日本给咱留下的血海深仇!”
驴车缓缓前行,车上三人无语。风起了,两旁的杨树叶子哗哗作响,一片片整齐的麦子被吹的摇摇摆摆,听不见蝉鸣,青蛙们也不鼓噪了。老唐回过头,看着陈各庄的方向,庄子已经远的看不见了,但是夕阳下庄子那个方向射过来的阳光依旧鲜红如血。
老陈媳妇在阁楼腾挪了半天,给陈绸支了张小床,又给孩子打了热水洗脸,又做了碗热乎乎放了芫荽的面汤给陈绸吃。接着找出儿子从前的衣服,挑亮了灯忙着给自己的新闺女改衣服,老陈看在眼里心里舒坦了许多,到底是十几年的老妻了,知道自己的心思,而且知道事理,疼人。
半夜了,老陈实在睡不着,下午看见的一切让他的神经突突的紧蹦,眼前总是一地酱红色的血和一堆堆的尸体。老陈不敢闭眼,一闭眼仿佛就能看见乡党们在鬼子的枪弹下哀号着翻转倒地的场面,他仿佛看见小鬼子一个个狞笑着平端刺刀,往自己乡亲的身上捅下去。老陈感觉心口疼的厉害,昨天的一脚让他到现在还难受,他不明白都是中国人,怎么就愿意给人家当牛做马低着头做奴才呢?老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抬头看看窗外,差不多已经是后半夜了,老陈摸着黑披衣下地,轻轻的拉开门,想出去走走。
院子里的空气清清凉凉的,有一点除虫菊的香味,吸进肺里感觉有说不出的舒服,象含着片冰薄荷。老陈站在台阶上,仰头看着夜幕中的满月,小时候他也喜欢这样,那时他陪着他爹读夜书,爹看书到半夜也是喜欢披衣起来,拉着他到院子里走走,那时候爹就在院子里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拉开架势,比划杨再兴和岳飞。老陈叹了口气,这才多少年呀,自己也老了,安静日子也没了。日本人占了东三省的消息传到了这里,当下爹就气的口喷鲜血说:四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想当时自己也曾一腔的愤恨,但是这些年的经历早就磨平了自己的锐气,到头来还是求平安求本分,夹着尾巴做人。漫天星光闪烁不定,把庭院撒的白亮白亮的,这如水月光下照耀的,是几万里的大好河山。老陈感觉自己胸中的纠缠之气愈发的难忍,想出去走走,于是勾上鞋,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巷子里很空静,布鞋踩在炉灰上面沙沙做响,不知不觉老陈走到了城南李鸿章祠堂下。李鸿章是晚清的风云人物,只要有淮军驻扎的地方都建有他的祠堂。老陈远远的看着,心下又生出些感慨。想李鸿章一生洋务救国,到头来连凭吊魂魄的祠堂都被倭寇霸占了,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不知做何想法。想几十年来国破家亡,多少好儿女血染家园,老陈只觉得胸中一口气越来越郁闷缠绕难以梳理,情不自禁的抬起右手一掌拍在身边的墙上,“啪”的一声,土沫飞溅,一个掌印清晰的印在墙上。
“什么的干活!”不远处传来皮靴奔跑的声音。老陈猛然想到日本人有宵禁令,晚上十二点后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禁止上街,没有日本人手令上街的一律就地枪毙。老陈忙转身扭头就跑,那大皮靴就在后面紧追,边追还边喊:“快快的站住,良民证检查!”老陈一转弯想甩开后面的鬼子兵,可是他一抬头发现前面一个日本浪人手握武士刀,正叉开双腿等在那里。
“狗日的,两头堵!”老陈回过头来,那日本兵也赶了上来。看见有同伴拦住了老陈的去路,那日本兵似乎很高兴,喘了一口气然后“哗”的拉下枪栓,退出子弹,举手做了一个请先的动作。老陈一回头,后面那日本浪人也把刀插回鞘中,同样举手向那日本兵做了个请先的示意。老陈忽然明白了,这两个鬼子是在客气,让对方动手杀我!娘的,把我当成猪羊牲口一般了!老陈咬牙心想:“好他娘的,今儿个也就今儿个了。”那日本兵慢慢走过来,右手拍了拍手三八大盖,拔下刺刀插在枪上,用下颚点点老陈,一个跨步冲刺,直刺老陈的小腹。月光下,老陈看见刺刀闪着寒光刺到,老陈突然上手一晃,左前上弓步闪开来势,右手抓住枪身,左手鹰爪探手钳住日本兵的脖子,紧接再上步右手捏成虎爪,狠狠拍在日本兵的心口。日本兵气血被截一口气上不来,脸憋的如同一个紫茄子。老陈捏颈的左手加力,右手再向上一推,那日本兵的下颚“咯吱”一响,颈骨就被老陈断成了两节!
老陈慢慢松手,日本兵的尸体如同空麻袋般委顿在地,三八大盖“铛”一声摔在了路边石阶上。老陈转身回头,背负双手看着对面的日本浪人,那浪人惊慌的睁大了眼睛,他一下子拔出刀扔掉刀鞘双手高举,做了一个映月流的起手式。那浪人看着老陈的眼睛,那里面满是复仇的怒火和冰冷的轻蔑!那浪人有些踌躇,想跑回去叫同伴相助,又感觉不符合大日本武士的精神太给帝国丢脸;想咬牙相拼,但是从刚才电光火石的几下子他已经知道,自己决不是这老者的对手。老陈走了过去,站在浪人前一个身位的地方,左脚前探手臂舒展摆开了一个架势,那浪人也知道一些中国工夫的,惊道:“形意拳!”老陈双臂一晃变虎抱头式作势欲扑,那浪人一声怪叫后退半步长刀下劈。刀下一半那浪人却发现老陈根本没有动,而自己这一刀也劈不到老陈,浪人连忙换招,长刀回收跨步上前,准备直刺老陈的前胸。就在他长刀收回的时候,老陈突然上步中门抢位,随着他刀势后撤而欺进,右手扣住浪人手腕左手钻拳直凿浪人右肋。那浪人也是有些功力的,慌忙中右脚后撤,拧身翻腕长刀反撩老陈右肋,这一招连消带打出手狠辣。老陈右腿疾进闪入浪人背后,再上左腿旋身左臂回曲,一肘结结实实的打在那浪人脊椎上。一声脆响,那浪人的脊椎被老陈一肘打断,浪人一声怪叫长刀落地,老陈右手圈出,又是一记鹤啄敲在那浪人的太阳穴上。
老陈飞快的往家跑,半路上他想起自己的脚印忙把鞋脱下来,塞进旁边开水铺的茶炉里,光着脚跑回了家。老陈以前从未想过自己在这把年纪还能跑的这样快,有这么劲的身法。老陈跑进院子回身把院门插上,自己再也撑不住了,一屁股做在了台阶上,大口的喘气,汗珠子叭叭的落在地上,小褂前后透湿的象从水里捞出来。老陈抬起头来,漫天的星光欢快的闪烁着,他想起了教他形意拳十二年的师傅。他师傅师从郭云琛学艺,也算的上是形意正宗了,老陈想起自己在这小院里练的每一个趟子,每一次茬招,十二年了,他这是第一次和师傅以外的人动手,第一次伤人。
老陈一夜兴奋不能入眠,早早的就起来招呼伙计门打扫庭院,去水铺打热水,卤制凉菜。“掌柜的!出事了!”打开水的二牛跑回来了,“昨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今天一早日本人就把李鸿章祠堂给围了,宪兵队、侦缉队、皇协军、巡警都去了,连大东亚武道学会的武腾信雄和赵申平也去了,祠堂南北胡同口都封了,日本人的机枪就顶在胡同口!”
老陈夹着笔的手一抖,手下的算盘珠就乱了,“赵申平那个汉奸也去了?二牛,这些都是你亲眼看见的?”二牛道:“哦……是……是我听人家说的。”
“去,上午你不用干活,去祠堂那边看看中午再回来吃饭,看仔细点,回头告诉我。”二牛去了,老陈望着二牛的背影心里明白,昨晚的事的确不是做梦,自己这一家三口的命就离鬼门关不远了。
祠堂胡同口一早就戒严了,最外边的是挂着警棍的巡警,里面是皇协军,再里面是侦缉队、宪兵队,而这四重同心圆的圆心就是三个人,宪兵队的少佐队长本英树、大东亚武道研究会的会长武腾信雄和副会长赵申平。三个人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看他们脚下的两具尸体。
“尸体的发现是今天清晨,一个是我的士兵青木君,一个是武道会的上田君。估计死亡时间在昨夜两点左右。显然他们是被人用搏击技法杀害的!”本英树少佐面无表情,看着对面的赵申平和武腾。“你们看,经过我的现场勘察,现场一共有军靴、布鞋、木屐三种脚印,毫无疑问,杀人者只有一个!是穿布鞋的支那人,你们的看凶手是什么的干活!有什么的线索!”
赵申平沉吟了一下走上前去:“本英太君,您真是明察秋毫呀,从脚印就能判断凶手,厉害,厉害!哦……我……我的意思是凶手肯定是高手,肯定是连过外家功夫的,您看青木太君的胸口塌陷,上田太君口鼻流血肯定是颅骨碎裂,而现场又没有摔打的痕迹,所以凶手一定是练外家的高手。”
“废话!”本英树忍不住暴怒起来,一下子死了两个同胞,要不是他顾及身份早就发火了,“保定城内习武的有几百人!河北省一省有上千人,你难道让我一个一个的去抓吗!笨蛋、蠢猪!如果没有更聪明的想法你就给我闭嘴!”赵申平吓的脸色一阵青白,退开了几步。“哈哈哈哈,本英君,我已经找到凶手了!”身穿和服的武腾信雄转过身子说。
“武腾老师,请您指教!”本英树向武腾信雄一鞠躬说道。本英树在日本的搏击老师是武腾信雄的师侄,在黑龙会跟随武腾信雄学艺五年,所以本英树一直对武腾持弟子礼的。“杀人者必定是一个支那内家形意拳的高手。青木君和上田君所用武器不同,一是长枪,一是武士刀,这两样武器的攻击方法也不同。首先能闪开他们的攻击,说明杀人者有极灵活的身法和步法。其次在不经过激烈争斗,能够迅速置人于死地,说明凶手的攻击力惊人,这样我们就缩小了范围。象在支那流传很广的三皇炮捶、半步崩拳一样有此威力,但是,通过看青木君和上田君两人的伤口,是分别被鹰爪锁吼、掌力击胸、肘断脊椎,”说到这里武腾举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他感觉到一种遇到对手的兴奋,“还有啄击太阳这四种手法连续攻击的,同时拥有这么多样的技法和流畅步法的只有——在支那流传上千年的形意拳!”
赵申平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实在是高,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老陈感觉心跳的很厉害,虽然他不断的安慰自己,日本人不会从现场发现什么线索,鞋自己也早烧了。但是他怕赵申平,这个河北武术界有名的汉奸。自从日本人占了保定,他就公开站在日本人屁股后面,老陈从来没见过他在日本人面前直过腰,一身奴性!说不定这个家伙会说出些什么来。
武腾围着尸体走了几步,从身边士兵手中拿过一只步枪然后向赵申平招手,武腾迈步站在用白灰标出的布鞋鞋印上,把枪塞进赵申平手里做了一个手势,“你,刺我。”赵申平先是一楞,即而一个劲的摇头:“我可不敢和武腾太君过招,我那是找死那!”武腾摆了摆手,一指自己面前那个用白灰划出的军靴的脚印说道:“你,站在那里,刺我。”赵申平明白了,武腾是要让自己演示青木在临死前的动作,赵申平点点头,朝武腾和本英哈了哈腰,伸手把刺刀卸了下来,然后举枪朝武腾小腹刺去。武腾左腿跨步,右手一把抓住刺来的枪身,左手做鹰爪上探抓住赵申平的脖子,右腿上弓步在赵申平胸口作势一推,赵申平夸张的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赵申平爬起来顾不得拍土先鼓起掌来,“武腾太君好功夫,我刚才挨这一下就象被过电一样!”武腾向本英树做手势一指自己脚下,赵申平偷眼一看不由吃了一惊,武腾的双脚正站在青木尸体前那两个被白灰圈起的布鞋鞋印里!
“这一招就是形意五打中的钻拳,青木一定是这样被击中要害的。而上田不是庸手,他和杀人者交手肯定有还击的机会,但是却被对方弓步抢进中门,被绕到背后,才会被人轻易击碎脊椎,而弓步欺势破中门正是形意拳步法的绝技!鼍形也是形意十二形之一,主拨转刁拿之法,既可化对方束手,又便于将对方向侧后牵引,曲伸变化,出其不意。形意拳与八卦掌,太极拳被称为内家拳近百年来最盛行的拳种,讲究全神贯注,形神一致,正所谓身如弩弓,手似箭,所以杀人凶手必定是支那人中的形意拳高手!”
老陈看着伙计们在店堂里忙活着,耳朵在听着那些食客们的谈论。“您知道吗?今天早晨咱保定府可炸窝了,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个好汉,昨晚眨眼间就连杀了两个日本人!”
“是呀,是呀,我也听说了,日本的警笛足足响了一个上午呢,哎据说那杀人的是从口外来的好汉,身高八尺,保定府的城墙高不高?他跺跺脚就过来了!哎,我还听说那好汉是练形意拳的高手。”老陈听了心中一惊,忙支起耳朵仔细听着。“我是听说的,是人家日本人的武腾信雄练过,人家到现场走了一圈,当场就说不用找了,凶手是练形意拳的高手,然后又比划了几个姿势,那本英少佐据说也是练家子,还有一个赵申平呢,那赵申平一看就傻了眼,然后就俩字。服了!”
“然后,日本人就开着车在城里转,由赵申平领路,把城里那些个练过形意拳的人都抓到宪兵队去了,上刑!他妈的,这汉奸!就会祸害人!后来呢?”
“再后来,武腾信雄去了宪兵队,把那些抓来的人都放了。人家说这些人都没有那么高的功夫,真正的高人还藏在城里头呢!这可是我在侦缉队的小舅子亲眼看见的!哦……你们说那人会是谁呀,藏的这么深,这么高的功夫,把武道会的武腾都惊动了,你知道吗上次武道会请山东的查拳冯来保定,那武腾连面都不见的。看着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日本人肯定完不了。”
大东亚武道会就设在城西关的江城路上,是一所两进的青砖磨缝大院子,红漆的大门雕砖门檐,门口有上下马石,院里载着香椿和桑树,西墙边搭着葫芦架。这是一个怡静安详的地方,可以安心习武,这里原本住着一个地方乡绅,保定城沦陷前他就收拾细软携带家眷逃走了,本英树来到后喜欢这里的环境,就把它作为自己的住所。武腾信雄来到之后本英树就把这个房子送给了武腾,武腾就把这里作为大东亚武道研究会的会场,带着十几个日本兵和一些有段位的弟子在这里修练,平日闲暇的时候,本英树也是常来这里和武腾那些弟子切磋的。
夕阳打在桑树叶子上,武腾信雄正坐在院西的葫芦架下的蹋蹋米上闭目打坐,十几个弟子传着道服围坐在外边,本英树轻轻走了进来,看到武腾正带着弟子打坐也不便打扰,也脱掉军上衣在一边盘膝坐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武腾开口问道:“怎么,本英君,没有头绪吗?”
“是的,武腾老师,我实在是不知道这个凶手的来路,两天来他没有连续做案,军部也没有失窃任何情报文件,军火库和油料库方面也没有异常,我实在想不出他的行凶动机。也就更谈不到找凶手的线索了。”
“呵呵,本英君,你还不够了解中国人。”“嗨,请老师赐教。”本英树坐在蹋蹋米上向武腾弯腰点头。武腾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来回踱了几步,问道:“本英君,你知道支那的韩非子吗?”本英树道:“韩非?老师,我只知道他是支那春秋时代的一个学者。”
“是呀,他更是一个治国的大师,两千年前他就提出了法律治国的思想,他认为当国家安定生活富足时,国家的法律就会很健全,保护大多数人的利益,不允许那些游侠以武犯禁,用一己之强损害他人。”武腾拿起茶杯递给本英树继续说:“但是当国家动荡贫富不均时,在社会低层的人们的利益无法保证,就会盛行习武之风,用暴力来维持社会平衡。现在支那人对我大日本帝国心存反抗,再加上社会动荡,那些所谓的侠客英雄就会出现,用他们个人的力量抗衡整个社会环境,力图改变现实。但是国家太弱个人太强总归对个人不利,个人无论多强如果他想与整个社会环境抗衡的话,他就会象巨锤下的石子一样被粉碎!”武腾说到这里举手做鹤啄向面前的沙袋猛然一击,沙袋应声而破,里面的粗砂和锯末唰唰纷纷流下。
“老师,我要怎么样才能抓住他呢?”本英树问。“支那侠客有他们自己的精神,不同于我们武士,我们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天皇陛下,他们愚昧的讲究为民,把一切奉贤给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弱者,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维护他们眼中的平衡。他们注重信义,讲求承诺,并把它看作比生命还重要,同时他们更注重责任,敢作敢当,因自己而引发的责任必须由自己完全承担,如果他们有逃避或迟疑的行为,会被人所不齿和唾弃,甚至失去侠客的称谓。所以支那武者最重虚名,最看重的就是自己所谓的英名。”
“那我该怎么做呢,老师。”武腾道。“利用,利用他们的弱点,让他们象夜晚的飞蛾一样,自己送上门来。”本英树顿悟大喜:“老师,我明白了!”
老陈知道自己的年岁,到了不惑之年人就把什么都看透了,他就想活着,把儿子带大让他上学,出洋读书,娶媳妇传宗接代。老陈心疼媳妇,知冷知热这么多年了,什么事都顺着自己,少年夫妻老来伴,自己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一旦自己有了变故那他们娘俩依靠谁去?绸儿这几天也和自己的媳妇、儿子寅生处熟了,娘呀弟呀的喊着也亲热,有空就帮着自己干活,连老唐都说是个好闺女。老陈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一时冲动惹下了祸根,但当时生死一线,如果不动手那躺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一如那陈各庄的三百乡亲。但日本人终究不会轻易罢休的,这几天宪兵队扯着大狼狗到处抓人,老陈知道这事情就象三伏天上的闷雷一样,迟早会化成闪电劈下来。老唐这几天也见瘦,晚上常睡不着,学徒说整晚咳嗽,在楼下来回的走。
川味居就在环城南路的北边,后面就是原大总统曹锟的莲花池。老陈今天刚起床,就听见东边叮叮当当的敲打起来,老陈上二楼开窗一看,不太远的地方一个日本兵押着几十个苦力,正在那里往地上打桩。有胆大好事的老百姓们远远看着,小声的相互耳语着。老陈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老唐从灶间出来上到二楼。看了一眼扭身又回去,只说了一句:“龟儿子们那是在搭擂台呀。”“掌柜的!掌柜的,”又是二牛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掌柜的,祠堂南北胡同的人都被日本人抓去啦,日本人还在城里贴了告示,让那个用形意拳杀人的出来自首,不然从今天开始过一天他们就杀一个,而且日本人还放出话来说在城南路上搭个擂台,要让那杀人的中国人见识一下日本的武道,说有能耐在台上赢一个日本人的,就把抓走的人放一个!”
日本人用枪托打,用鞭子抽,一个早晨就把擂台搭了起来,碗口粗的枣木桩钉地,再搭上两寸厚的木板,上面铺上高阳县的毡垫子,四脚竖着高杆,上面挑着双电灯。擂台西边五丈远的地方另搭了一个台子,挑起凉棚,摆上桌子、竹椅,桌布上还贴了几个手写的大字“大东亚共同繁荣昌盛”。
日上三竿的时候,老百姓渐渐往台下聚集起来,小贩们也都挑着担子挪了过来,老陈站在川味居的二楼,看着对面的一切紧皱眉头。西台上,武腾信雄穿着和服闭目坐在竹椅上,两边是一身戎装的本英树和几个高级将佐,坐在他们身后的是十几个弟子,都是腰系黑带的空手道好手。本英树轻蔑的扫了一眼台下:“愚蠢的支那人只知道看热闹,刀砍在他们同族头上时,他们也只会看热闹。”本英树朝坐在最外边的赵申平做了一个手势。赵申平笑着点了一下头,登梯子上了擂台,赵申平向台下作了一个四方揖咳嗽了一下,台下看热闹的人群知道他要说话,也就安静了下来。
“我说各位乡亲,不是我赵申平不给大家遮掩呀,只是这事实在如天大呀!人命关天,尤其是日本人的命!我有心帮衬也无可奈何。前天有人在城里作乱,伤了两位日本太君,这简直太没王法了!本英太君心地仁厚,想让那个凶手出来自首,但是,”赵申平夸张的一跺脚,“那个凶手敢做不敢当,不敢出头了,本英太君一气之下摆下这擂台,那个伤人的凶犯不是会形意拳吗,人家日本的空手道也不是吃素的。我现在就借台下诸位的口传话出去,让那个凶犯快快出来自首,他要是出来,祠堂胡同的三十几口人太君就全都放了,可他要是缩头不出来,那三十几口人可就当垫背的了,太君说一天杀一个,那几十口人的性命可就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啦。”
赵申平说完朝台下使了个眼色,台下几个维持秩序的便衣闹哄起来:“就是,没本事就别惹事,黑天半夜的暗算人家日本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上台比划比划去。”台下的那些斜垮手枪带墨镜的便衣们龙套般的鼓噪着。
赵申平回到西台上,本英树似乎很满意,稍稍点了点头。赵申平笑着向本英树微微鞠躬,然后坐在西台那排椅子的最外面。两排人参差的坐在西台上,象一张粘网,等待着直扑来的鹰。
老陈拧眉站在窗口,川味楼的位置极好,俯看十几丈外的擂台清清楚楚,西台上那一群人的嘴脸看的明明白白。老陈寻思这那朝那代都有汉奸,都有图私利不要名节的。如今这日本人坐着铁船越洋过海到中国来杀人放火,居然还有人拍着巴掌说火放的好,人杀的好!不管烧的是自己的左邻右舍,杀的是同宗同族!老陈想起自己父亲捶胸喷血的那句“四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只觉的自己心中气血翻涌。老陈叹了口气黯然回身,看见老唐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老陈一楞:“老唐,你怎么不在灶堂?”老唐笑着,把茶壶抵了过来,“掌柜的,下午叻,么有人了,我看你在上边,给你端了壶茶来。”老陈伸手欲接,可老唐好象刚忙完活手上有油,手一滑壶嘴一低,一股茶水直线朝老陈月白色的大褂喷出来。老唐喊道:“掌柜的小心!”老陈手快,右腿后沉右掌探出把水珠稳稳接在手里,再顺势向右甩出,左手一把托住老唐的手腕,说道:“老唐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坐一会儿。”老唐驼着背走了,下楼后喃喃自语道:“好一招游鼍化险呀。”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陈没想到日本人摆擂整个保定府无人理睬,这一点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可是那些日本人还在西台上不动声色的坐着。武腾和本英树摆下围棋,不急不慢的消磨着时间。老陈实在猜不透日本人的想法,他不知道今天如果还没有人理睬,那日本人会不会真的如他们所说,杀一个人逼自己出来。他心里翻翻复复抛不下自己的老婆孩子,还有川味楼,还有自己几十年安静无争的生活。就算胜的了日本人的空手道高手,自己血肉之躯挡的住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吗?何况自己拼一条老命为谁?想想那些看热闹的闲汉、无耻鼓噪的狗腿子,自己这一条命就这样交出去值吗?能换来些什么?但是老陈反过来又想,自己杀人怎么能让无辜的人受连累,如果真有人因自己的犹豫、畏惧而被杀,那自己岂不是罪人了吗?那样即使自己有大神通,把日本人打回了弹丸岛国,那也终究无法面对祠堂胡同的老少乡亲。他妈的,日本人这一手玩的真绝。
正想着,窗外传来一阵的鼓噪,出事了!老陈一个箭步跨到窗前,看见台下的人群涌动,人们伸着脖子面带惊奇的争先向擂台涌去,象一群挤向食盆的鸭子。台下负责弹压秩序的警察们横举着枪拼命的往外推,只见两个日本兵正把一个五花大绑的老人从汽车上拽下来,那捆绑老人的麻绳紧紧陷进肉里,老人被捆的好象出锅的山东罐肉。汽车上一个半大的娃娃咕咚一声就跳了下来,那娃娃也被象肉棕一样的捆着,说是跳,实际是整个人从车上自己跌下来。那娃娃落了地顾不得痛,连滚几滚撵上老者一张口咬住老者的裤脚,死命的往后拖着,那拽人的日本兵不耐烦了,大皮靴一脚踢过去,那娃娃被踢的满口是血往后仰着在地上滚了几圈,老者被日本兵象麻袋一样拖上擂台,那娃娃急的大哭着“爷爷,爷爷呀!”不顾满口的鲜血和碎裂的门牙。老者被按跪在擂台边上,一个日本军官拔出了军刀,老陈预感到了什么,一下子摒住了呼吸,却忘了呼喊只张大嘴死死盯住那日本军官的军刀,看着他高高举起,看着他狰狞的劈下,看着那老者的头颅骨碌碌滚向人群,看着人群象躲炮仗一样闪避的老远又围拢上去看着,看着和自己一样殷红的鲜血喷泉一样的从尸体中喷涌而出。他们真的杀人了!
老陈听不到楼下人群的鼓噪声和西台上日本人嚣张的狂笑,他两眼发呆耳中只听到自己的心里在喊着:“陈云宣呀陈云宣!他们真的杀人了!他们真的说到做到,那老者真的被你连累了!陈云宣你连累了一条人命呀!”老陈看着擂台上下的一切,心口一阵的发疼,手捏的窗棂咯吱作响。胸腔里象急急忙忙的跑过一个刺猬,扎的他心里生疼。“唉!”老陈一掌拍在了窗柃上,他心里说不清是悔恨,还是懊恼,或是愤怒。他恨自己的国家太弱,让人家肆无忌惮的在自己的眼前杀街坊邻居,他悔恨自己那晚就不该外出,好端端的日子惹出这飞来的灾祸,他更懊恼自己不是个英雄,闯出了祸事却不敢承担,躲缩在一边看着别人因自己的连累丢了性命。老陈更迷茫,出去拼命,可那样把寅生娘俩托付给谁,难道让它们逃荒要饭流落他乡?可要是自己忍着不出头,难道自己能看着祠堂胡同老少无辜的三十口人一个个为自己头颅落地?老陈懵了。擂台周围的看客们都已散去,擂台四角高杆上的电灯亮起来,把方圆几丈的地方照的惨白。老陈从川味楼里走出来,向擂台缓缓走去。短短的一段路不过百步,老陈的心里却象搅翻了十几罐辣酱,翻来覆去的辛酸。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台下那滩已经凝结的鲜血,十几只绿头的苍蝇围在上面,象一群嗜血的狼。这原本是是受之于父母的一腔热血,现在就这样染红方寸田地。老陈眼中止不住热泪盈眶,他跪在地上,捧起一捧尘土想把那一滩血迹掩埋,双手却有灌铅般的沉重。
就在老陈沉浸在悲痛的时候,细碎的脚步声远远传来,那是木屐踩在毡毯上声音。老陈抬头一看,武腾正从擂台上缓缓走来,在距离老陈两丈远的地方站住。他束着手,鹰一样的眼睛盯在老陈脸上,好象要用目光把老陈穿一个窟窿。老陈知道,眼前的那个日本人是一只不露牙齿的狼,他会把刀子刺进你肚子里时还向你鞠躬微笑。一股仇恨的怒火在老陈小腹中升腾,老陈缓缓起身,在起身的同时老陈沉肩坠肘左掌收护腰,脚下前虚后实,已经作好了随时接受武腾攻击的准备。
武腾看的出老陈眼神中的愤怒,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因为他见到的大多数中国人的眼睛里几乎都有愤怒的神色,但是令武腾暗暗吃惊的是这个中国人身上散发出的杀气。这股杀气不同于高手对招间的那一种,也不同于战场上血肉相搏的那一种,这股杀气仿佛存在了几千年,它仿佛一直在积蓄中压抑,在压抑中酝酿。它就象压抑了许久的风势,现在就要掀起滔天的风暴和海啸。武腾第一次有些吃惊了,他从没有想过愤怒竟然能转化成这样的杀气。但是武腾感觉还有另一股巨大的杀气从自己的侧面步步进逼而来。武藤扭头一看,十几步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他身穿开襟的白粗布小褂,黑竹布的灯笼裤,肩搭毛巾手托一个小泥砂壶缓步走来,正是川味楼的头橱老唐。
老唐径直走向老陈,把手中的茶壶向老陈面前一抵说道:“掌柜的,伙计们让我来寻你。”老陈朝老唐点点头说道:“好,我们回去。”说完缓缓的收腿直腰,接过老唐手里的茶壶,两人一前一后走开了。武腾望着两人背影心中感叹:老师说的果然不错,真正的高手不在名山大川。支那有一句古话叫做大隐隐于市。果然,武林有形不在江湖,而在那些贩夫走卒之间。
老唐和老陈坐在川味居的厅堂里,沉默半响之后老唐开了口:“掌柜的,我到你川味楼六年了,当年我从山东逃难来到保定,俗话说腊月二十八冻死叫化呀,那一年腊月二十八又正是大雪,可我老唐虽然要饭但是我要的有骨气,就算冻掉我一条胳膊人家忘在外面的衣服我也不动!哎,半夜里实在冷的不行了,我躺到在你家门口,这也是缘分,从那开始我老唐作牛作马报答你掌柜的,这欠你的一条命我用一辈子来还,这也是缘分吧。”
“老唐,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也知道你重意气,讲情谊,这些年我和你嫂子从没拿你当外人看,咱哥俩同吃同喝没有两样,这真是缘分。”
“掌柜的,别的也不多说,你明天给我半天假,我估计明天就有有血性的好汉子去打擂台了,我要去站脚助威,为咱华夏男儿的拳脚喝一声彩!”
“好!你去!兄弟,你先去一步,哥哥和你一起助威!”
第二天擂台下聚集的人更多,因为昨天杀了人,今天保定城里几乎万人空巷,都到这擂台下看热闹,围观的人群人头攒动,做小买卖的吆喝此起彼伏,真把这杀人的场所当成庙会一般。老陈一夜没睡,略有憔悴的站在窗边,看着对面的擂台。“掌柜的,”二牛跑了上来,“唐橱头一早把我们手里的铜板零钱都换走了,我跟过去一看他拿着厨房的磨石在那里磨铜板哩。”老陈一楞,“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忙吧。”
西台上保定城的头头脑脑几乎都来了,警察局局长刘一平亲帅大队的警察押阵。这刘一平是摔跤的好手,祖上在皇家善扑营做过翼长,家传了三十六手别子,也算是保定武林一绝。刘一平好酒,所以也有个绰号叫“刘一瓶”。赵申平看看表,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下西台上了擂台,依旧作了一个四方揖,未开口先是一声长叹:“唉,各位乡亲,昨天本英太君一怒之下砍了一个人,我看着也心疼。可那也不愿本英太君呀,谁让那伤人的凶手缩头不出,惹本英太君生气……”
话未说完台下一块西瓜皮“嗖”的飞了上来,这瓜皮从十几丈外扔过来挂着劲风,赵申平百忙中伸手一挡,西瓜皮打在了他手上汁水溅了一脸,引来台下众人的一片哄笑,赵申平刚要发作,台下人群闪开一条胡同,扔西瓜皮的人已经走到了台前,正是双彩胡同的花虎刘三爷。刘三爷光着上身腰铩着板带,两肩刺的花虎随着走动跃跃如生。“赵申平你他妈少放屁,滚回去把你日本主子叫来,我问问他,有人杀了他日本人的确不假,可是他日本人深更半夜的拿着枪在我们中国的地面上干什么?他凭什么杀人?”“好!”刘三爷身后是清真寺街的回回白三爷和白五爷。
赵申平后退一步,看着台下这三位想了想说:“好,既然几位都是武林道上的人物,干脆说!那么咱们就走武林道上的规矩!赢一场,放一个人!”刘三爷几步走上擂台,抬手作了一个四方揖:“老少街坊们,我刘三在马号商场一带混了十年,街坊们都说我是个混混。我是个混混,做黑道的不混就没法活,但是我刘三虽混但我有骨气,我忍不得日本人对咱街坊们想打就打,要杀就杀!”台下轰雷似的喊起好来,“好!好个花虎刘三!”人们都伸长了脖子看着台上。“赵申平,废话少说,你让日本人动手吧!”
刘三练的是大洪拳,是实打实的外门功夫,年少时也下过苦功,扛树、浸药、棒打胫骨。拳头粗的杠子打在身上应声折,在保定武林中也有上一号。但是刘三和武腾的徒弟三宅过到第五招的时候就有感觉吃疼了,刘三感觉三宅的腿踢到自己手臂上就象铁棒抽过一般,骨头根里针扎的疼。他以前也到武道会的附近打听过,感觉日本人练功也不过是打桩、击袋对练而已。但是刘三不知道,日本的空手道不同于中国武术讲究个人修为,空手道的技击完全服务于实战,每一拳是必须碎砖开石,每一腿是必须断木折桩的!到了第九招上,刘三的左臂已经抬不起来了,三宅抢弓步冲进刘三的中门,抬左手把刘三的右拳隔在外边,吐气开声一记直拳打在刘三小腹上。刘三一声呻吟跪在台上,三宅得势不让人,左手抓住刘三的右腕,一记手刀砍在刘三右臂的臂弯内侧,刘三大叫一声,满脸的五官挤在了一起。台下观战的白家兄弟心下猛的一沉:“完了,刘三这右胳膊算是废了。”三宅面露狞笑左手举起,运起一记手刀砍向刘三的太阳穴。日本空手道中手刀是最闻名的一招,武者要经过上万次的劈击练习,要练到能全身力道于一手,不但要斩断数寸厚的木板、集束的甘蔗,还要凌空切开抛来的西瓜,然后是内手刀、外手刀、前劈、后劈、侧劈、跃劈,总之真的达到那种化掌为刀无坚不摧的地步才算练小成。这一刀要是真砍到石头上要粉碎的也是石头,但是现在砍向的是刘三的太阳穴。
突然,满脸得意狞笑的三宅象突然吃了一个火辣子,大张着嘴倒吸冷气,象摸到了火炉一样,捧着自己的左手跺脚大叫,因为三宅的左手腕上赫然插着一枚一角的铜圆!台上台下一片混乱,白氏兄弟不约而同的手按台边,一个倒翻跃上擂台,趁乱把刘三抬了下来。白氏兄弟一共四人,大爷二爷留在大厂县老家,四爷早逝,三爷的查拳是保定府回回中的一绝,五爷专修跌打正骨在整个直隶不做第二人想,刘三这条手臂虽然废了,但是有白五爷在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不过那胳膊上十几年的硬工夫肯定是追不回来了,所以白五爷在台下一捏刘三的关节就骂起日本人歹毒来,一叠声的吩咐徒弟拿麝香削夹板,拿担架把刘三抬走了。
【二】
西台上也乱了套,伤了日本人这还了得,赵申平和刘一平带着警察抄过来就要搜人,本英树和武腾几步上台扶住三宅查看伤口。这一看本英和武腾都吃了一惊,空手道的手刀讲究的是快和硬,而且有小成者可以单凭肉掌碎石,而这枚铜圆插入手碗的伤口入口平、入骨深,很明显是三宅一记手刀劈在半空的时候打出来的,擂台下十几丈外打来的轻轻一枚铜圆,居然能够打中下劈半途中的三宅的手掌,并且直插入骨,这是多快的手法!多好的准头!多精的眼力!擂台下警察们如临大敌的围住了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身穿一件白色的开襟短褂,手里拿着一长一短的两跟竹竿,正是川味楼的头橱老唐!只见老唐正慢条斯理的把短竿绑在长竿的顶上,绑的专心致志旁若无人,本英树大怒,跨前一步大喝一声:“你的,什么的干活!”
“中国人,唐十三。”老唐绑好了竹竿,从怀里掏出一条白布迎风抖开,挂在短竿上。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幌子是一条长四尺宽尺半的家纺白布,布上是毛笔写的四个尺大的正楷汉字:“光复神州”。擂台下又是“轰”的一声喝起彩来。老陈站在窗口大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这个打出铜圆的人竟是和自己相处六年的厨子老唐!而且看着四个尺大的墨字,虽然笔画饱满但是明显气力不足用笔幼稚,再看时幡然明了——那分明是自己儿子寅生所写的嘛,自己的儿子写字都是老陈过目,岂有不识之理。老陈的热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好兄弟呀,你分明知道我拖家带口你这是要强替我出头呀,你也知道最终是斗不过日本人,所以写了这布幌子,就是明知一死也要奋力而博!我的好兄弟呀,这六年你瞒的我好苦,你这是为了哥哥去送自己的一条性命呀。老陈一转身“噔噔噔噔”的跑下楼去。
本英树怒视台下的老唐,“支那人,你叫什么名字?”老唐手持布帆,一步步走上擂台,看着本英树,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姓唐,功夫没练好,长辈怕丢人就没给名字,就叫十三。”
本英树解开领口就要出手,武腾一把拉住他,把本英树拉到一边,回头道:“赵桑,请你代表我大东亚武道会出战!”赵申平一楞,刹那间明白了,武腾这个老狐狸是要拿自己试招呀!有到是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这铜圆一打出来赵申平就知道对方决不是庸手。保定府民风尚武,市井间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高人,武腾明摆着不知道这自称是唐十三的人的底细,就让自己打头阵,好试试对方的招法,探探对方的底。
赵申平咬咬牙走上前去,向老唐抱拳道:“英雄,真是眼生呀。”老唐并不答话,把腰带紧了紧,开始活动手腕、肩窝等关节。赵申平一拱手:“赵某也是出于无奈才为日本人做事的,有到是中国人不为难中国人,过招时还请点到即止,以免伤了和气。”说话间老唐全身的关节已经活络了一遍,走开两步举手把竹竿往擂台上一插,竹竿穿透木板稳稳的插在擂台上,一阵凉风吹动布幡,“光复神州”四个大字飘扬而起,如同白龙一般的飘动,台下众人看了又是一声彩喝了出来。
赵申平练通臂拳二十年,且不论他人品如何,拳脚上的确有功力,武林中的名声也不是虚的。眼见大敌当前,赵申平沉腰含胸,一抬手就摆出了绝技“通臂串珠总手”。通臂拳据传是战国时期孙膑看守桃园时模仿白猿技击所创,古又称“白猿门”,套路舒展大方,气势通串,讲究冷、弹、脆、快、硬,沉、长、绵、软、巧,劲势饱满出手致用。这路拳在清末民初时大为昌盛,好手辈出,赵申平这一路“通臂串珠总手”师从山东名师,手、眼、身法都有独到之处,招式递出神形兼备真如长臂猿一般。
老唐却是一声冷笑:“龟儿子,这个是你阁老子玩剩下的!”上步探手直抓赵申平的手腕,赵申平左臂回转反抓老唐右手,脚下进步一记钻掌直拍老唐的琵琶骨。老唐喊了声来的好,右手破进拿赵申平肘后曲池穴,右腿前踩赵申平的前脚,同时避开他的右掌,翻左掌斩赵申平的眉骨。这一下赵申平上下难顾,连忙退步发一招如封似闭,想两只手来拿老唐的右手。老唐右手一变再拿赵申平的腋窝,后腿上步低踹他的小腿胫骨,起脚先出手,落脚手亦随,左手同时推向赵申平的下巴。赵申平心下大惊,又退一步,心想自己一招未发完对方手脚俱到已连发五招,不但把自己逼退两步,而且封住了自己所有去路。赵申平心中突然明镜般一闪,早年学艺时他听人说过,西南有路“八门通臂拳”,看似通臂却大不相同,主擒拿、提撩、连环靠、劈撕、迎面斩等技法,其中一路绝技叫做“一犯五”,意思是只要对方出一手,己方则可用不同的手法连续反攻五次,是不世出的绝技,尤其擒拿手和连环捶更能克制各路的通臂拳招法!赵申平想到这里心下先怯了,便甩开了身法围着老陈游走,两人形影向随如同蝴蝶穿花般比斗起来,等到第二十招上只听老唐一声断喝:“给你留点记号!”两个身影霎时分开,老唐气定神闲的负手站在台上,赵申平则连退几步,右手捧住左碗疼的呲牙裂嘴,额头眉骨上鲜血淋淋,显然不仅断了腕骨,额头也受了重伤。老唐旗开得胜,教训了这个买主的汉奸,为台下不少人出了一口气,台下白三爷等人带头鼓掌叫起好来,赵申平捧着手腕咬牙切齿的跑下擂台。
老陈已经跑到了台下,看着台上负手站立的老唐既替他高兴又替他担心,高兴的是老唐居然身怀绝技,更有堂堂一身的正气;担心的是这擂台上高手过招瞬息万变,一旦有个闪失自己怎能看着老唐替自己受伤流血。老陈有心想喊老唐下来,但是老唐现在已经是势同骑虎难以下台了。
擂台上,老唐挺直了胸膛向西台上端坐的本英树高喊:“你让这赵申平替你们日本武道会出战,已经输了,按照约定你们应该放一个人!”台下一阵鼓噪,人群附和着高喊:“放人!放人!”本英树铁青着脸向身后挥了挥手,两个日本兵押出了一个少年,松开绳子把他扔到了老唐的脚下。那少年满口的鲜血,正是昨天用嘴咬老人裤脚的孩子,少年看着老唐嚎啕大哭,串串眼泪和着鲜血流在台上,老唐看着这孩子也是虎目含泪。老唐抖擞精神,向着西台探步起手大喝一声:“小鬼子,放马过来吧,中国武林的英雄如同滔滔沧海,等着你们来领教呢!”
武腾向众弟子们低语了几句,武腾的弟子上杉信二上台,交手不到三十招,老唐一招拦江夺斗,用小擒拿摘了他左臂的骨环,紧跟着两记崩炮连环捶重击上杉信二的胸口,把他打落台下。宪兵队的上士横刚新夫上台,第十四招上被老唐蹂子腿绊住下盘,然后一记画眉迎面斩,打的他满脸鲜血跪倒台上当场昏厥。武腾的弟子铭越章上台,苦撑了四十一招,到第四十二招上中了老唐的绝技“一犯五”,一过二不过,二过三不过;胸口、小腹、腋窝连受重击,随着老唐一声断喝“跪下!”铭越章一口鲜血喷出,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台上。
武腾的大弟子田中上悦恼羞成怒,拔出武士刀翻下西台,要跃上擂台刀劈老唐。却在前腿刚落到台上的时候一声怪叫,长刀脱手跪倒在台上,武道会几个亲近弟子各拔兵刃跳下西台,想冲上擂台抢回田中和铭越,老唐左手连发,那几个日本人呼喝连声,人仰马翻的摔到在擂台上兵刃扔了一地。武腾猛然站起掀翻桌子从西台抢出,他一个跟头翻上擂台几步抢过来扶起田中,发现田中左右两腿的足三里穴和右手的手腕上插着三棵小指头大小的透明玻璃珠。而其他几名弟子也是被这种玻璃珠和铜圆打中了腿上、手臂上的穴道,武腾手捏着透明玻璃珠审视片刻才明白,这是中国孩童们街头巷尾常玩的唤做“玻璃球儿”玩具,是用玻璃融化模注而成,但是这小小圆珠竟然能直插进人的血肉之躯,对手暗器上的功夫可见一般!
这一下子台下的喝彩声暴风骤雨似的响起来,老唐象是在对着武腾说着什么,但是武腾只能看见老唐张口却听不见老唐说话,因为耳边都是台下的中国人响彻云天的鼓掌声和喝彩声。白家兄弟、老陈、还有他们身后那些铩着板带、一身花绣的汉子们,还有他们后面那些穿长衫的、着短褂的、穿衬衣系领带的,再往后做生意的,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们开始发了疯的鼓掌,跺着脚的喝彩,无数只脚把大地跺的尘土飞扬!武腾冷冷的看着台下,他第一次感到可怕,从前他看到的中国人就如同牲畜栏中待宰的牛羊无异,除了弯腰献媚就是低头认命。他亲眼见过十几个中国被俘军人没有被捆绑的跪在一排,低着头任凭一个矮小的日本兵依次砍杀。几年的中国之行使他有了一个结论:支那人天生就有奴性,是大神安排给大和民族奴役的,不占领这个国家就是浪费上天费尽心机的安排。但是今天就在保定府方圆三丈的擂台上,武腾看到了这个民族不屈不挠的有血性的一面。武腾发现自己现在象是站在汹涌波涛中的一叶小舟上,随时一个浪头就可以把他的船打的粉碎,把他狠狠的打到海底。但是武腾知道,同样的道理,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利益,到了需要舍弃生命的时候,他和他的国人也会象对面这个中国人一样的慷慨赴死。
武腾仰头看了看天色,天色尚早,云团渐渐的堆积起来,看来今晚是要下一场好雨了。上次比武是在六年前,那时是在东京,在八重婴盛开的荐福庵和朋友切磋武道,而这次是性命向搏了。武腾缓缓脱掉木屐,把它整齐的摆放在擂台的边上,然后做了几个伸展筋骨的动作,走到老唐的面前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晚杀人的凶手,但是你伤了我的国人,所以无论如何我会杀了你。”台下众人看到武腾脱木屐的时候已经安静了下来,武腾这句话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也都明白,这是战书,是生死搏斗的战书。
老唐连战三场,胸前背后的衣衫已经湿透了,老唐看着眼前这个日本人,心想:这可真是个恶人,在他们眼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对,他们做一切包括杀人、放火都有正当的理由。老唐深吸了一口气,强压怒火道:“人就是我杀的,你们既然在中国的土地上杀中国人,那么,我就会在中国的土地上杀日本人,因为你们欠我们的债,那是永世都还不完的血债!”
“不,青木和上杉不是你杀的,他们的伤口告诉我你决不是凶手。他们虽然死了,但是他们的伤口非常诚实的告诉了我一切。”老唐有些吃惊,他感觉对面这个日本人很不一般,象烧饼胡同的那口井深不可测,老唐抬了抬下颌,示意武腾继续说下去。“唐桑,你的功夫是在支那西北一带流行的八门通臂拳,这一路功夫起始于清朝的嘉庆年间,又称八门炮捶串通臂,虽然威力极大,但是,它并不是蜀中唐门的家传武功!”武腾在擂台上踱了两步又道:“传说在四川北部的山里有一个唐姓家族,这个家族实行内部通婚,它们与世隔绝世代习武,更精于暗器和用毒。因为这个家族的暗器功夫非常了得,所以在获得江湖敬畏的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灾祸。据我所知这也是唐门子弟近些年来不再行走江湖的原因了。”
“你知道的到也不少,不过这点武林典故三岁的娃娃皆知,你一派宗师难道如同井底那只蛤蟆一样,就只知道这点?”老唐这句话说完台下传来一阵哄笑声。武腾也笑了:“我前后来支那多次,也曾数次到川西、川北一带寻访,但是不得而终,很是遗憾。”武腾叹了口气继续道:“但是我的耳朵还没有老,也听道一些传闻,传闻说唐家这一代是有两个第一高手,一个是唐明长,字观日,还有一个名叫唐明运,字平渊。原本这个唐明运的暗器功夫比哥哥唐明长好的多,但是因为违反了唐家祖训被罚跪守祠堂,可是这个唐明运的脾气十分倔强,竟然扔了自己的暗器皮囊反出唐家,发誓不再用唐家的功夫。不知这个固执而又自负的唐明运,你是否认识?”
老唐木然立在台上,一股酸苦的感觉从他的舌头根底下象泉水一样涌上来。半响之后他缓缓道:“我只是唐家一个无名下人,平日只作些烧火、抬水的粗活,唐家里的太太、小姐们看我老实,就在茶余饭后点拨了我几下强身健体的粗笨功夫。后来我出了唐家,这些功夫就一直没练过,凭我这点本事原本上不得擂台的,但是你要想见识我泱泱中华的真功夫,恐怕也要先过我这关。”武腾缀文道:“敢问唐先生你真名就是唐十三?”
“是,因为练功不到家长辈们就没给名字,就叫十三,但是你没必要记住我的名字,你只需要记住我是一个中国人就成。”武腾笑道:“那请问唐十三,据传说蜀中唐门是以暗器冠绝天下的,你今天和我较量使用暗器吗?”老唐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他若真的有那些唐家独门暗器,还用的着发这些铜圆、玻璃球什么的零碎吗?“中国武林的规矩,擂台比武不得暗算伤人,就算面对的是虎狼畜生也不能使用暗器。”
“我听说唐门暗器有三用三不用是吗?”武腾盯着老唐问道。“是,所谓三用就是护国可用、救人可用、防身可用,所谓三不用就是背后不用、取命不用、同门不用。唐家的暗器,本就是救人而不是用来杀人的。”
“哈哈哈哈,”武腾仰头大笑,“支那武术果然虚伪,练的是杀人伎俩,却以救人为借口,冠冕堂皇,掩耳盗铃!”老唐同样仰头大笑。“你笑什么?”武腾问道。“我笑你弹丸小国坐井观天,夜郎自大。你们的空手道源自我中华唐手,后来借鉴了岳家散手和燕青拳,专走刚猛一路,殊不知武学者一生追求的是自我超越;习武取法自然,得技锄强扶弱,想你这般闭门造……造那个句,苦练杀人的伎俩到头来如同机器一般,只做的别人的走狗!”老唐想是下棋下的惯了,一提到车就想着出句。
“说的好!”台下白五爷叫起好来,老陈听完台上这唇枪舌剑心中对老唐也不由暗自佩服,兄弟相识六载,他竟然不知道老唐竟是这样一个身怀绝技胸中磊落的好汉子,一时间惺惺相惜,更加的记挂台上老唐的安危来。
武腾阴沉着脸紧了紧腰带道:“自持武技,逞强出头,唐桑你是自找苦吃!”两人沉身起手,各亮绝招。老唐沉肩松胯展指舒腕,用的是八门通臂拳的绝技“活步花手”。武腾含胸屈膝双手前护,摆出空手道的起手式——猫足立。猫足立讲究双腿一前一后,象一只时刻准备扑鼠的狸猫,姿势后实前虚,上可以劈手刀、抓摔,下可以发前踢、旋踢和天刀,以静治动以守为攻,是空手道中标准的警戒式。
中国的武者很少能有和日本空手道切磋较量的,但是天下武学殊途同归,老唐一眼就看出武腾用的是以静制动的招式,心中明白自己应该用灵活的步法和他周旋,但是先前三场的拼斗耗费体力很大,自己毕竟已多年没有起二五更练功了,招法虽然没有生疏但是体力却大不如从前,明显力不从心。对面这个日本人显然是他国内的顶尖高手,只从这毫无破绽起手式就可以看出武腾的宗师风范。这时候自己如果有一只铁蒺藜,或者破甲锥,那该有多好,就算伤不了武腾至少也能迫使他闪避,那样武腾一定会现出破绽,那样也就有了机会。但是老唐知道,自己兜里只剩下一枚铜圆了。这一枚铜圆在老唐的心里翻腾打滚,象鱼钩一样反复勾带着陈年往事,老陈感觉这几十年来就没做过一件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就没得到过一件自己想得到过的东西,也许这就是他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悲哀。
老唐双手一摇,一招流星奔月两手一前一后,虚中带实的直扑武腾的咽喉。武腾一个前踢疾踢老唐小腹,这一脚毫无前兆出乎意料的快,老唐硬收住已经发出的半招,双掌下封接了武腾一腿,这一下踢的老唐双臂发麻。老唐吃了一惊,一招翻手连环捶,偷打武腾的前胸。刚发了半招连环捶武腾又是一脚前踢,结结实实的踢在老唐小腹上,这一脚势同铁锤一样震的老唐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疼的老唐险些跪到在台上。刚才与老唐交手的日本人也用过连续的前踢,但是他们的速度相比武腾如同慢的简直象拉车的病牛,往往第一腿收回第二腿尚未踢出,就已经被老唐扣抢进中门。但是老唐没想到武腾的连踢竟然如此迅捷,仿佛前腿同时踢出两腿一样。
武腾一记前踢得手,前腿下放后腿一跃,一记回旋踢横扫老唐的太阳穴。老唐伏身左臂护头,顺势倒地出腿猛踢武腾回落的前腿,这时的武腾两腿悬空无从借力,正是下盘大露破绽的时候,老唐这一招连消带打正是险中求胜的高招,台下练家子们看了不约而同的都喝了一声彩。武腾身在空中看老唐右腿踢到,前腿一缩反踢在老唐的脚上,借力一个跟头轻飘飘的翻出一丈以外无声落地,右腿前出双手一抬,又摆出一招猫足立。这一下子情景突变把台下老陈的叫好声硬硬的噎在了喉咙里,反到是西台上又跺脚又鼓掌的叫起好来。两人刚刚交手老唐已经吃了两个亏,老唐一个乌龙绞柱翻了起来,他两脚站稳调理一下自己的呼吸,感觉左臂被踢的生疼。武腾不等老唐喘息,几步欺上一记手刀劈下,老唐上步抬左臂硬架,同时出右手拿武腾的咽喉,脚下横跺武腾的胫骨,想用拿手的绝技一犯五克制武腾,但是这一犯五有个缺点,就是:力分则弱。对付一般的人物自是可以让对方眼花缭乱上下难顾,但是老唐如今面对的是讲究“击其三路不如破其一路”集全力于一击的手刀,现在在武腾眼里,老唐的左臂就是一捆绑在一起的甘蔗,他有自信把他一刀劈开!
这一刀劈在老唐的左臂上,一阵巨痛如同过电般的从左臂一直传便老唐的全身,老唐右手和脚下的招数就再也发不出去,就在老唐招数一缓的时候,武腾左手一记直击打在了老唐的胸口上,老唐面色痛苦“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老唐之觉得全身都象针扎一样的疼,眼前的武腾晃来晃去幻化成了两个人的样子,看不清用的什么招数。老唐伸右手摸向自己的腰间,他摸索了半天却什么也找不到,自己的皮囊呢?鹿皮手套呢,那些闪烁着寒光的铁蒺藜、子母梭、雨芒针呢?哦,是了,自己那一年亲手把他们抛到了唐家庄祠堂的横梁上,已经发过誓永远不用它们的。老唐笑了,没想到到了性命犹关的时候,还是忘不了那些自己本以为早已经遗忘的“零碎”。也许老人们说的对,唐家人就是要为掌握暗器而生的,一生操纵各种各样的暗器,最后又死在各种各样的暗器中,都以为自己能掌控天下所有的暗器收发自如,其实不知道自己的生老病死都和暗器有关,被暗器所掌控,这也许就是宿命,唐家人脱不开的宿命。

武腾在一记直击击中老唐之后,连退几步退开了一丈以外,因为他知道老唐身上极有可能有那些传说中可怕的暗器,他的老师曾不止一次的告戒他,中国有一个如同忍术般可怕的门派——唐门,他们的暗器和用毒的工夫在整个中国都是绝顶的,尤其是他们的暗器用中国话说就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无影无踪。很多暗器的发射轨迹完全不按照力学原理,简直可以随心所欲的达到任何目的。到目前现在为止老唐打出的只是极为普通的铜圆玻璃球,但就是这些信手拈来的东西,在眼前这个中国人手里的威力简直不逊于枪弹。武腾不知道老唐还有多少可怕的器物没有发出,于是他把全部功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猫足立上,眼睛紧盯着老唐的双手,想看看那传说中的鹿皮手套,武腾甚至希望老唐能马上掏出一件奇形怪状的暗器朝自己打出来,这样即便受伤也算是真的见到了唐门传说中的暗器!
老唐在腰间摸索着,摸出了仅剩的那个铜圆。老唐捏着铜圆心里忽然一阵的空明,他想起了自己儿时父母没给暗器,自己就拿着过年的压岁钱换成铜圆,当成金钱镖偷偷连习。记得族中的老人说过,高手绝技不在于形,飞花摘叶即可伤人。自己的铜圆算是飞花摘叶吗?老唐手捏铜圆,身子一软,倒在了跳上擂台的老陈的怀中。老陈眼看着武腾一记手刀砍在了老唐的手臂上,眼看着武腾的重记打在老唐的胸口上,眼看着老唐这个相处六年的好兄弟一口鲜血喷出来。老陈再也忍不住了,手按擂台翻身上擂一把把老唐接在怀里,“老唐,醒醒,我的好兄弟,哥哥对不住你呀。”
“陈哥,我欠你一条命,我也知道你的难处有家有子。不过做兄弟的学艺不精,没给你长脸,这一回演砸了,前堂的食客们恐怕要摔盘子骂街了。”老陈急声道:“好兄弟,你不欠我的,是哥哥我不争气,是哥哥我不该藏头不露呀。你别闭眼,哥哥还等你回去掌灶呢,寅生和陈绸还等你作饭哪!”
白五爷跑上来捏开老唐的嘴,放了两颗白药的保险子,接着把了一会老唐的脉搏,抬头道:“陈掌柜的,你把老唐先送回去,这一阵我上。”老陈一把按住白五爷的肩膀:“五爷,那一晚杀日本人的是我老陈,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一阵我来。”老陈看着白五爷惊诧的眼神,苦笑一下说道:“五爷,我没开玩笑,有一件事我得求您,假如我有什么以外,我的老婆孩子一大两小就麻烦您老人家了。我老陈舍了这一条命也要溅他日本人一身血!”白五爷咬紧钢牙道:“陈爷,您放心吧,您咱有的是热血的好汉,他打不尽也杀不完,我白五拼了性命也能保护你一家人的周全。”
天阴了下来,黑云一层铺着一层,远方传来闷雷隆隆的怒吼声,夹着尘土的旋风一阵阵在街上乱撞着,街道两边的店铺幌子被吹的迎风乱晃。没钩好的窗户狠狠的拍打着窗框,遗忘在门外的马扎被风吹的“啪嗒”一声翻倒在地上。大街上没有人,也没有人在收拾衣服或者收拾摊位,几乎全保定城的人都站在环城南路的擂台下面,站在那里不说话紧紧的盯着台上。台上面,“光复神州”那面白幡被风吹的摇摇摆摆的,几乎要伏到了。老陈一把抓住幡杆又硬生生的插下一尺,让它牢牢的插在擂台上。
武腾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和服上前道:“支那人,我知道是你,我也一直在等你出现。”老陈一抄手,撩起长袍的前襟把它掖在腰上:“人是我杀的,因为他们要在我的家门口杀我。”武腾摇摇头:“不,你要知道我们只是在维持这个地方的秩序而已。”
“好呀,我们中国人在自己家的门口,难道需要你们日本人来维持秩序?需要你们用杀人来维持秩序。”武腾哼一声问道:“你,是侠客吗?”
“不,我不是侠客,我只是普通的一个中国人。”武腾一指白幡问:“那个是什么意思?”老陈昂首道:“让你们滚出去。”
“好,多说无益,大日本帝国黑龙会搏击总教练武腾信雄向你讨教。”
“好,中国人陈云宣在此应战。”
武腾看着老陈缓缓的拉开了架势,这次武腾不再是猫足立的姿势,而是侧身面对老陈,右腿斜出在前左腿在后,这是空手道侧踢的一个起势。老陈沉腰出腿,摆出形意拳的起手“三体式”,上面双手齐眉虚握,做了一招“虎抱头”。形意拳是模仿动物的动作所创,万种动物中最凶猛的莫过于虎,而虎的凶猛在于两扑一剪,虎扑时两只前爪收回到虎头处,在快接触到猎物的时再猛然伸出,或抓或拍,借扑势而出爪足有千斤之力,所以称为“虎抱头”。而形意拳的虎形讲究鼓实全身之气,力起涌泉,劲发尻尾,自背而达于脑,由脑而下注丹田。有如猛虎出洞,两爪排山之势,最具凶猛。
武腾的右腿前探,左腿跟进,他的步伐象螃蟹一样缓缓向老陈逼来。台下的众人谁也不敢说话,屏住了呼吸都眼睁睁的看着台上,从刚才武腾出手就可以看出真正日本空手道练的就是快、准、恨,一切围绕着实战而来,招式不多也不华丽,但是施展以后却绝对的有效果。武腾的出手比其他那些日本人快了不知多少倍,练家子都知道腿比手长,这第一招就让武腾占了先机。白五爷看着武腾象一匹凶猛又狡猾的狼,一步步的接近老陈,只要有一点机会,他就会象狼一样的扑上去。白五爷一回头,用眼色叫来两个徒弟,耳语一翻,那两人伏身钻出了人群。
擂台上武腾已经欺进老陈身前三尺,他全身象一只压缩的弹簧,他在等一个可以一击即中的机会,武腾知道自己对面的中国拳法的可怕。中国武学源源流长博大精深,虽然外表看它的实战技击性不强,但那是中国传统文化要求习武者修身养性、深沉戒斗的原因,中国武术中蕴藏的杀伤力和破坏力决不逊于空手道。尤其是中国武术的经络学说十分可怕,刚才那唐十三出手不算特别迅捷,每一招也都没有发动全身之力,但是自己几个弟子却都被他一招间打伤内脏口吐鲜血,这一点即便是自己也是很难做到的。
老陈看着对面的武腾象堵墙一样压在自己的眼前,看着武腾全身绷紧的姿势老陈忽然想起他的孩子寅生。他昨天教孩子看《孙子兵法》,寅生问为什么要看兵法,他想了想说:看懂了兵法就能指挥大军驱除鞑虏,光复神州了。而眼前这倭寇的姿态不正应了书里的一句“势如引弩,节如发机”么。要是自己和寅生站在台下到是可以借此指点他一下了。想到这里老陈不由得微露笑意。这一笑在武腾眼中却实在是诡异!哪里有在擂台上面对强敌还有发笑的!武腾忙抢先发招,一记侧踹直冲老陈的前胸。老陈知道空手道的一拳一脚硬接不得,“虎抱头”向外一摆,拿出自己绝技游鼍化险把武腾的腿向外引,同时脚下鲐形步斜斜前出,堪堪躲过武腾这一腿。老陈趁武腾腿在外门根基不稳,两手一翻,一招一马三箭打了出去。这一马三箭共立马崩拳、退步崩拳、寸步崩拳三式,本是形意拳中“进退连环”中十招中的第二招,这一路“进退连环”以搂手炮起,一马三箭、白鹤亮翅、炮拳,牵马拼,鹰熊合演、崩拳、狸猫上树倒回身十个动作组成。进中有退,退中有进故称为“进退连环”,是连消带打转守为攻的绝技。
武腾眼见拳到右腿不及收回,左腿一蹬就地滚出,老陈的一马三箭就落了空,后一招白鹤亮翅就连不上了。老陈连忙跨步疾进,趁武腾刚刚起身一招牵马拼搂打武腾的太阳穴,武腾用十字手封住老陈搂打来的右拳。老陈紧跟一招鹰熊合演,右手变打为抓一把扣住武腾手腕,接着左手炮拳钻打武腾下腭。武腾退步后闪急甩手,想从老陈右手中把左拳脱出来,可是老陈的鹰熊式练了近十年,武腾一甩之下竟没有甩开。这时老陈上步崩拳虚晃武腾眼神,右手用力一按武腾左臂突然跃起;半空中老陈蜷左腿伸膝盖点武腾的前心,这正是“进退连环”的最后杀招狸猫上树。武腾左手被抓施展不开,老陈人虽在半空但是就象沾在他身上一样,让他进退不得,如果武腾后仰回避,等于把老陈从空中拉到自己的身上一般,再要出拳也来不及了,这一下铁膝要是点在武腾身上,那武腾也要象他的弟子们一样血溅台上了。电光火石之间,武腾一咬牙一记手刀砍向老陈的膝盖。
白三爷在台下惊呼:“手刀!”想必是今天在这一招上吃亏的中国人太多了,先是刘三,再是老唐,白三爷恐怕一辈子都会把这一招铭记在心。武腾这一招纯粹是拼命的打法,他一手被扣无法闪避,手刀虽然凌厉但是要有挥动空间,手臂挥出越圆,出刀越长威力越大,而且劈出之前最好要运气凝神。这一记手刀出刀仓促,落刀在眼前,手臂根本无法舒展开,再加上武腾已经半身后仰,脚下之力就传不到手上,只能凭腰臂之力硬生砍下。
这是一招硬碰硬的交手,场上传来两声闷哼,因为老陈是背向台下的,挡住了大部分人的视线,所以两人闪电般相交大家都没看清楚,只见老陈半空中一个筋斗跃出,如狸猫翻身般的落在四尺开外,站在擂台上晃了一晃。武腾则连退几步捧住右手站在台上,雪白的和服上当胸印着一个黑色的鞋印。台人众人轰雷似的喝起好来,白三爷离擂台最近,高兴的扬手用力拍擂边,嘴里说着:“好呀!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老陈好爷们!好功夫!真他娘的好!”白五爷一向有心计,轻轻一拉白三爷的衣襟,凑过去耳语了几句,白三爷先是一楞,然后连连点头道:“办的好兄弟,你做的对。”
老陈站在台上,咬着牙不露声色心里却清楚,这一次怕是自己输了。武腾的手刀确实厉害,自己的膝盖骨碎了,左腿现在是浮着劲虚放在台板上,不敢着力去踩,一沾劲膝盖就针刺一般的疼。不过武腾恐怕也没那么舒服,不说自己那一膝抗的他手掌如何,自己翻身时在他胸口上跺的一脚也不轻,恐怕他现在也在气血翻涌吧。但是只要过的片刻武腾调理好呼吸就可以再战,就算他右手折了还有左手,但是自己左腿肯定是不行了,不能动,没有了步法身法自己能硬接的住武腾的空手道吗?
果然,武腾在台下的喊喝之中喘息片刻,一挺胸站直了身子,他先是冷眼藐了一眼台下的众人,然后眯起眼睛看着对面的老陈。武腾伸出左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和服,弹去胸口的鞋印,右手软软的垂在身边。老陈心中暗想:“是了,他右手想必也有骨头折了,这下咱俩扯平,不过我用条大腿换你胳膊我还是赔了。”武腾看着老陈,却不上步也不发招,只是紧紧盯着老陈缓缓的绕着他走。老陈也同样盯着武腾,但是随着身体扭动他左膝的疼痛越发的难忍,象有几百根针在那里反反复复的扎,疼的他轻轻抖动。老陈咬着牙,绷着劲尽力不动声色,不让左腿抖动。他知道现在是性命交关的时候,自己只要露出一点破绽,武腾就能象见血的豺狼一样,扑上来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咬一口。
武腾缓缓走到那根白幡旁边,看了看上面的四个字,伸出左手摩挲着竹竿。白幡上四个大字在风中飘动,老陈看着这几个字,忽然发觉这几个字象极了儿子寅生细细的手臂,在风中向自己挥舞着,象他往日回家一般,张着双臂向他直扑过来。老陈抬起头,远处的川味楼有些模糊,老陈心里有些犹豫,有些发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打下去,这形式如棋局,对方是还有车马炮,而自己就只剩了过河卒有进无退!但是即便赢了又如何?他日本人依旧会在保定城里耀武扬威,作威作福。东三省、华北五省还是他们的,但是自己却真的什么都剩不下了,自己的川味楼、自己的小院、甚至自己的妻子儿子,都会象筹码一样全落到武腾手里,因为老陈明白,不论他手里的棋势赢面有多大,最后的赢家还是武腾。
武腾摩挲着竹竿喃喃说道:“光复神州?哼,痴人说梦!”说着挥起左手一下把竹竿砍成两段。白幡如同砍到的麦子歪斜在擂台上,台下人见了顿时一片鼓噪,有人高声喊喝着,因为四周有大量的日本兵弹压,人们不敢高喊太明显的言辞。但是,随着人们的呼喊渐渐统一,擂台下所有人用同一个节奏喊了起来,所有人呼喊的只有一个字:“打!”
“打!打!打!”呼喊声如同打雷一样从擂台上滚过。老陈明白,自己的同胞是要自己杀了武腾,可老陈自己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今天他这一腔热血恐怕也要撒在这擂台上了。老陈盯着武腾,却不去看他的眼睛,他现在只希望这是一盘棋,可以长将做和的残棋。
天色愈见沉重,云层象冬天七九时富户家床上的褥子,一层层的铺了起来。凉风一阵一阵的来回卷着,把暑气刮的四散。白三爷拍着擂台边高喊着:“陈爷!跟他拼了吧!”武腾盯着老陈,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老陈知道,他武腾走上来要么是一记左手刀,要么是一记侧踢,可是自己恐怕是硬接不住这一拳一脚了,但是那已经碎裂的膝盖已经不能再让他躲闪了。武腾咬着牙,他双腮的几条肌肉清晰可见,多年的严酷训练给了他铁一样的意志,在他的眼里,对面的老陈只是一捆等着他一掌劈开的甘蔗。
突然间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象几百个炸雷同时滚过耳朵,众人只觉得脚下的大地连颤了几颤。这一下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台下众人全都惊慌失措象炸了窝的蚂蚁般乱成一团。西台上本英树“唰”的一下拔出战刀,厉声高喊:“都不要动!”刘一平挥拔出手枪来回挥舞,指挥警察维持台下秩序。这时又是两声巨响从城北接连传来,人们赫然看见无数的砖头瓦块木头飞上半空,紧接着火光一下子腾起来。人群中有伶俐的喊了一声:“日本人的军部爆炸了,快跑吧!”这一下本就乱成一团的人群更乱了,象打碎水缸的水流一般,哗的一下向四方涌出。警察局长刘一平眼看局势控制不住向半空中连连开枪,枪声一响人群反而更乱,哭爹喊娘的嚷成一片,桌椅摊位全被挤到,不少警察也被人群冲倒,被千百只脚从身上踩了过去。
老陈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逃脱机会,“快走!走的越远越好!”这个念头突然在他心里急冲而出。他一回身拖着左腿一瘸一拐直扑台下。武腾先是一楞,以为老陈用的是什么诱敌的招数,但是随即武腾明白了老陈的意图,他猛的追了上来。台下白三爷白五爷看见老陈带伤回身,已然明白老陈的意思,两人同时跃上擂台,白五爷低头往老陈腋下一钻架起老陈就走,白三爷拉开查拳架势,双手一分,施展开六路埋伏拳拦住了武腾,台下的白家弟子们分开众人抬起老唐,紧随着跃下擂台的白五爷奔着南边跑了下去。
本英树在西台上看的真切,他伸手抢过身边一个士兵的步枪,拉开枪栓举枪就朝白五爷瞄准。就在本英树要扣动扳机时突然一阵巨震从枪口传来,一下子几乎把枪从他的手里震掉,本英树急忙掉转枪口一看,枪口上正塞着一根三菱的尖锥。这尖锥长约三寸,自分三棱,棱刃上还有火焰状的倒刃,钢锥前尖后圆,紧紧的塞在枪口。本英树用很大的劲把它拔出后不吃了一惊,从擂台下到这里几十步远,这轻巧的东西有这么大的力道而且能准确的塞进枪口。本英树明白这附近有暗器高手,也许他握着一只同样的钢锥正瞄着自己的脑袋。但是本英树不甘心看着老陈就这样轻易的逃走。他一指已经跑出百米外的老陈喊道:“瞄准,射击!”他身边的几个卫兵拉栓上膛举枪瞄准,却同时扔掉步枪抱着右手惨叫起来,本英树低头一看,落在台上的步枪的扳机全部被不明物体打断,而几名士兵的右手食指也同时全被打断。本英树大惊,竟然在很远的距离上一下子打断步枪扳机!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军队的特级射手也不是能够轻易达到的,更何况对方根本没有用枪,只是用手发冷兵器就能达到子弹般的效果。他不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中国暗器,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更不明白的是既然对方有这样的功夫为什么不直接取他的性命呢?本英树再抬头时,整个擂台下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被踩烂的板凳、马扎和各式的鞋子,本英树再看擂台上,武腾无恙的站在台上,右手下垂左手斜抬胸前看着台下的空地出神。本英树几步跑上擂台问道:“老师!您没受伤吧!”
武腾摇摇头缓缓道:“他没杀我,我今天终于见识了支那唐门的暗器。果然是出神入化的神技。”本英树顺着老师的目光看去,之见是两只和塞进枪口的钢锥同样的三菱钢锥,正正的插在武腾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的地方,只露出了小一半,把武腾的袜子死死的定在了擂板上。
老陈被白五爷扛在肩上只能看见树木墙壁飞快的倒退,老陈知道白五爷想背他出城,但是他放心不下老伴和寅生还有老唐,挣扎着问到:“白五爷,老唐和我家里的呢!我不能走!”白五爷正在运气急奔没法开口说话,白三爷贴到老陈身边说:“陈爷放心,你一上台,我五弟就派人去你家把嫂子和你儿女接出来了,老唐我抬着,咱们赶紧冲出城。”一行人急奔向小南门,身后枪声、马蹄声、皮靴声响成一片,两旁的店铺乒乒乓乓的关门上铺板,老百姓们更是父觅子、儿寻娘的乱成一片。半路上白五爷忽然一个急停,收住了脚步,身边的白三爷措不及防,跑出好几步用了一个千斤坠才收住脚,白三爷稳住了身形回头就问:“老五,怎么了?”
“三哥,咱们跑的再快也跑不过电话,小鬼子一个电话就能把小南门给封了,再说就算出了城要五六里才有高粱地,小鬼子的汽车轮子一转就能撵上咱!”白五爷道:“回家!回咱清真寺,藏起来!”他身边的一个拎药箱的徒弟闻言变了脸色。白三爷说道:“五弟,咱俩的脑袋是小,但是可别误了这两条好汉的性命!”
“师傅,太危险了!日本人肯定会去抄咱家!”拎药箱的徒弟脸色开始发白:“咱还是赶紧出城吧!”白三爷一脚把他踹出好几步远,“去你妈的!安大水!这还抡不着你说话!没有你师傅,你的小命还在大水里泡着呢!”
正说着话,胡同前后传来了汽车喇叭声和密集的脚步声,白五爷抬头看四周都是一人高的土墙,自己和三哥能翻过去,但是自己手里还背着人呢。可这胡同偏是裤筒胡同直来直去,连个门洞都没有根本无法藏身,而胡同两端就是能通汽车的小马路,日本人只要是一探头就能发现。白五爷的汗一下子就从头上冒出来了,兄弟相通,白三爷一看白五爷的神情就明白,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闹不好就让日本人小胡同里赶猪两头堵上了。白五爷一咬牙挑了一截土墙,沉腰坐马双臂一较劲“扑”的一掌拍在土墙上,这一掌势大力沉,可打在土墙上却只掉了一片土渣而已。白三爷的徒弟们都明白了过来,放下老唐赶上来,伸腿的伸腿、出肩的出肩,想从土墙上打开一道口子求一条生路。可那土墙偏偏极其结实,竟巍然不倒,白三爷的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子开始滚了下来,白三爷咬着牙,气运左臂,运起全身的力气象一条红了眼睛的牛一样,一下又一下的撞向土墙,白三爷的左臂又红又肿,被墙抗的生疼。裂了,裂了!土墙裂缝了!但是,白五爷知道时间来不及了,等到撞开土墙恐怕日本人早就追上来了,白五爷背着老陈急的跺脚。老陈爬在白五爷的背上,这一路上虽然没说话,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一行人好象是进了网里的白鲢鱼,这次恐怕是真走不出去了。
正在这危机时刻,两个身穿白色短褂头带草帽的男人从身后的院墙里一个跟头翻了出来,第一个人落在地上左手一探,抓住白三爷徒弟安大水的后衣领,把他拉到了一边,闪出来地方,脚下上步右手一拳打出,“嗵”的一声,土墙上赫然被打穿了一个拳头大的圆洞。紧接着这汉子拧腰发力双拳连连打出,眨眼间就在土墙上打穿了五、六个圆洞,另一个人双脚蹬地跃向后墙,双脚在后墙上再用全力一蹬,上身团紧,后背向前,把自己的身体象铁球一般的撞向土墙。
“哗啦啦”土墙终于被撞倒,那汉子连人带墙都倒了进去,白五爷托了托背上的老陈,一猫腰从墙壑口上冲了过去,白三爷指挥徒弟抬起老唐,紧跟着脚儿的冲进了壑口,那两个穿短褂的人紧跟在他们几步之后断后。白三爷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两人的身法很怪,既不象普通人奔跑的时候双手在两肋间往复摆动,也不象练家子跑动时双臂白鹤亮翅一前一后,他俩人步伐不慢,跟着自己跑似乎游刃有余,而两人的姿势却是两肩高耸,两手始终不离腰部,似乎随时会从腰际掏出什么东西来一样,这样怪异的身法白三爷自觉还是头一次遇到。
城北日本保定驻屯军本部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宪兵、特高科、守备队都乱成了被开水灌洞的蚂蚁,三五个一群的来回乱撞,高级军官们大都和本英树一起去了擂台,剩下几个军官不死即伤,所以乱烘烘的场面根本没人指挥。“吱”一声急刹车的声音,三轮摩托载着本英树停在街口,本英树手扶战刀跨下摩托,看到这场面“砰砰”朝天放了两枪,枪声一响,没有人再敢乱跑乱喊,都回过头看着脸色铁青的本英树,几个胆子略小的警察更是吓的当即卧到在地上,等发现开枪的是本英树才战战兢兢的爬起来。队伍里里两个值班军曹急匆匆跑了过来,站在本英树面前立正敬礼。军曹石田满脸的黑烟,额头破了好几个口子,两只眼睛被熏的通红,另一个军曹白木军衬衣已经看不出颜色了,一条胳臂用绷带掉在脖子上,裤子上满是五颜六色的水渍。本英树铁青着脸在两个军曹面前来回走了几步,突然一把揪住白木的领子咆哮道:“你的,喝酒了!在值班的时候?”
“嗨!”白木在本英树的拉扯下极力的保持着立正姿势,却是满脸的恐惧。本英树把白木甩到一边,抬手就抽了白木一个响亮的耳光,白木被打的身子一晃,半边脸瞬时变成紫色却“嗨”的一声继续挺胸立正。本英树一声“八噶!”左右开弓,把白木的一张脸打成紫黑色,肿成大茄子一样,十几个耳光过后本英树越打越气,干脆一脚把白木踹翻在地,伸手掏出手枪指向白木。旁边石田见本英树掏枪一步抢出“咕咚”跪在地上,抱住本英树的手臂哭哭的哀求。白木被本英树踹的仰在地上,看见本英树掏枪吓的浑身发抖,却又不敢说话。本英树看着白木和石田,咬了半天牙最后终于把手枪缓缓收起,向两人大喊道:“混蛋!你们不赶快去带队抓人,难道还要我去吗!”石田和白木连忙爬起立正敬礼,各自叫上一队士兵跑了出去。
本英树回身向身后军官下令:“还不快救火!打电话关闭城门,打电话给城外据点严密盘查可疑人员!通知侦缉队,去川味楼!去抄白家兄弟的家!组织士兵搜索可疑人物!把打擂的所有支那人都给我抓来!宣布戒严,有敢走出房屋者一律枪毙!今夜十二点之前不许告诉我没有抓到疑犯!”随着本英树一连串暴躁的怒喝,他身后诚惶诚恐战栗着的那些军官们一个立正“嗨!”的一声四下跑开了,他们都知道本英树现在正在气头上,他自己想的主意摆擂台,结果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受伤,凶手还跑了,这大日本帝国的面子可是越护越没了,更又出了汽油库爆炸这么大的事情,上级官长的脾气不见得就比本英树小,打出来的耳光也就不见得比本英树轻,闹不好上级长官的南部式手枪也会狠狠顶在本英树的脑门上,这个时候留要留在本英树身边肯定就是当一个出气筒,所以一个比一个走的快。
半空中忽然打出来一个炸雷,安大水脚下一个踉跄,药箱子差点扔了出去,白三爷一行人脚下也是一停,随即紧紧靠在墙上,紧张的前后张望。白五爷道:“没事,打雷呢。”白三爷看看身后跟着的这两个人,这两人都是人力车夫的标准打扮,短褂、草帽、脖子上围着发了黄的白毛巾,但是两人脸上有意摸满了油泥和锅底,看不出本来面目。白三爷不由得心中叹了口气,一天之中他已经习惯吃惊了,老唐上擂他吃了第一惊,以往他也常去川味楼,他是回民,老陈总吩咐伙计不要安排来客和他同坐一桌,送来的餐具也用开水反复冲烫过,老唐他也见过,却没想到,这个微微驼背一口黄牙的厨子竟是个练家子。等到老唐掌打赵申平、独斗日本众高手的时候,他已经惊讶的合不上嘴。老唐出手干净迅速,招法冷僻,他思量即便自己恐怕也接不下他三十招来。等到老陈劝退他五弟,仰首上擂时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他看不上眼的那些一脸市侩的,对自己巧言陪笑的市井走卒们,竟然都是武林的高手!他们不但身怀绝技,而且面对家国恩仇的时候又都是那么有气节,那么的是条汉子,该流血、拼命的时候,他们挽袖子就上,毫不犹豫,而自己引以自豪时常炫耀的几手功夫和人家比起来,简直差的贴不上边。就说眼前这两个车夫打扮的汉子吧,自己半天没推动的土墙,人家一拳就能穿个洞。白三爷想到这里看了看白五爷,兄弟相通,两人心里不约而同的都泛起了一股心灰意冷黯淡武林之意。
一行人刚靠着墙喘口气,大滴的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的砸下来了,老陈从白五爷肩上抬起头,沉沉道:“五爷,别淌这混水了,放下我,你们都是有家眷的人,杀人的是我,打擂的也是我,你们放下我,快走吧!”白五爷抹了把脸,蹦出两个字来:“扯淡!”白三爷把自己的小褂脱了下来,小心的罩在担架上老唐的脸上,一挥手道:“快,走二道桥进周家园!那里安全,没人去!”说着指挥徒弟抬起老唐向西南跑了出去,白五爷朝身后的两个汉子一点头,背着老陈紧跟在后面。一行人穿屋檐绕胡同朝周家园而去。夏日里的雨水哗哗的浇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一头热汗冲了个干净,衣褂也紧贴在身上,粘乎乎的。街面上到处都是翻倒的桌凳,散落的果菜、杂物,满地的狼籍。雨水活着泥土糊在街面上,脚下是忽高忽低,一走一滑的。老陈抬头看了看雨,心想:真是自己命大呀,这场好雨一下,不但自己这些人的脚印都被冲了,日本人就算有狼狗也追不上了,而且雨声这么大,脚步声也都能遮盖住,虽然无法现在出城,但是能多活一天也好呀,想到这里老陈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伏在白三爷的肩头昏昏睡了过去。
周家园早已经荒废多年,直奉大战时,周家主事的男人们正好都在涿州的分号里。傅作义善守,一旅人马硬是在十万重围中守了个固若金汤,但是周家就没这么硬的命了,一发炮弹落在分号里,周家就剩下了孤儿寡母。消息传出来债主们就进了门,拿着不知道谁写的帐本把周家分了个七零八落;债主门前脚走,周家七姑八姨们连桌椅板凳都抄走了;再后来穷人们传说周家有藏金货的夹皮墙,就蜂拥而来连院子都给扒了。日本人来了以后,看到这里荒芜,于是凡是宪兵队里枪毙的,第一监狱里横死的,都用凉席一卷扔到这里来,掩骨会收来的无主的尸骨也草草的埋在这里,到了夏雨冬雪的时候,老远的能看见周家园里露出白花花的人骨头来。
白三爷一行人跑进周家园的时候象一群水老鼠,一溜歪斜的钻进了一座废弃的屋子。白五爷指挥徒弟收拾出一片地方,把老唐和老陈小心的放在地上,先给老唐追服了一颗白药的保险子,接了两捧雨水喂给老唐,再回过头来审视老陈的左腿。白五爷拉开药箱,取出一把小剪,把老陈的裤子剪开。老陈的膝盖已经不成样子了,本来圆鼓鼓的膝盖现在象一个被人拍了一巴掌的馒头。由于血脉被阻,上下很大一片已经淤住了血,一片黑紫色。白五爷脱下自己的褂子拧了一把,然后说道:“张口!”老陈会意,张口咬住白五爷的小褂,白五爷先取出几根银针,扎在老陈左腿几处止疼的穴道上。然后坐在地上拿出一块麝香放在掌心缓缓的揉起来,一股香气散发在空荡荡的旧屋中,众人都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白五爷运起柔劲,先把老陈的左膝均匀的涂上了麝香,然后想了半响,低头默然不语。老陈心下明白,摘了口中咬着的小褂说道:“白五爷,没关系,虽说咱们练武的人最重的是步法,但是我知道我这左腿是保不住了,肯定是废了,不过我陈云宣认了!我不过一个小饭馆的掌柜,我一条腿换了日本黑龙会总教头的一只手!我没赔!五爷您就下手吧,死马当活马治吧!”
【三】
白五爷心中暗赞,当下凝神屏气把已经被打碎的碎骨聚拢在一起,慢慢的归位、捏合、平抚、过血,虽然白五爷手劲轻柔,老陈也疼出了一身的冷汗。白五爷伸手从药箱里掏出一个小冬瓜,一刀切成两半,掏出瓜瓤子扣在膝盖上,腿下又衬了一块夹板,然后用绷布小心的包好。老陈一口吐出咬着的小褂,先深深的吸了口气,抬头一笑说道:“五爷,好手法,我这碎骨到了您手里象麻将牌一样的听话!”白五爷白三爷听了都是一笑。
白三爷转头向跟来的两个汉子一抱拳道:“两位英雄,还未请教大名?”那两个汉子就着雨水把脸抹干净,露出了两张红彤彤的国字脸,“在下唐明远、唐明国。”白三爷一楞:“难道两位是和唐爷有旧。”唐明远道:“是,台上打擂的是我们的表哥,唐家的十三哥。”话音刚落,躺在担架上的老唐忽然睁开眼睛道:“谁?那个喊我!”唐明国一步跨过去道:“十三哥!我是明远,他是明国呀!”
老唐一楞,费力的支起身子想看清来人,但是室内昏暗,一时难以看清,老唐问道:“你是明国?你真的是明国?”唐明国扶起老唐哽咽着说:“哥,您真的听不出弟弟我的声音了?你再想想。”老唐端详片刻猛然激动起来,“明国!明远!我的好兄弟!你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那两人“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攥住老唐的手虎目含泪看着老唐。老唐挣扎着从担架上下来也跪到在地上,仔细看着那两人,既而两行泪水从眼里涌来出来,“你是明远,他是明国,我的好兄弟呀,我只道这一辈子只能梦里相见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了!铁云山唐家寨我做梦都想回去呀!”
“十三哥,当初你不该在唐家祠堂里发那么大的火呀,这一下咱兄弟天南地北活生生分隔二十年呀!哥,你受苦啦!是呀,十三哥,七叔也知道你说的有理,但是他老人家掌管咱家里上下几百口人呀,也有他的难处呀!”
“七叔这些年后悔呀,他说你心高气傲,看准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些年他打发了多少人出来找你呀,我们以为你在江湖上独来独往,逍遥快活,没想到你受了这些年的苦呀!”唐明国抱着老唐,早以泣不成声。
老唐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只道:“好兄弟,一言难尽呀。”兄弟三人抱头痛哭,老唐一只手抱了这个抱那个,哭的泪水涟涟。老陈和老唐一起呆了六年没见老唐哭过,擂台这一战更知道他绝对是铁铮铮的汉子,可如今老唐兄弟重逢这一哭,看的老陈也不住辛酸。
哭了许久,唐明远拉过包袱,从里面捧出一个陈旧的皮囊和一付极薄的皮手套递给老唐说:“十三哥,这是你的东西,我们和大哥出来找你,一直带着它,就盼着能找到你,亲手把它交给你,我们整整找了你七年那。”唐明国道:“大哥总说他对不住你,每次家里安排人出来找你,他都跟着出来,说过年的时候他看着你的座位空着心里难受。为了找你他头发都白了。”
老唐接过皮囊,用手来回的抚摩着,又颤抖着拿起手套反复的看,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皮囊上面,老唐抬头问道:“大哥呢?明长大哥呢?”唐明远哽咽道:“我们在擂台下看你打擂,大哥一见你上台就急了,说不论你输赢日本人肯定都不会放过你,还说要救你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制造混乱,然后趁乱下手。他说只要用咱唐家的琉璃珠把日本人的军部炸了,肯定就能趁乱救你出来,我和明国要去,大哥非要抢着去,他说他当年对不住你,没脸见你,把你的皮囊交给我们让我们一定亲手交给你就走了。后来听见大哥得手,却总也等不到大哥的烟花信号,我就去接应,老远的就看见大哥拼死往外冲,被小日本一枪打在胸口上就……再也起不来了……”
唐明远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老唐一把抓住唐明国说:“明远你说谎,你胡说!大哥他是唐门长子,有护心镜的!大哥不可能出事的!明国你说!你告诉我,大哥到底怎么了?”唐明国缓缓揭开上衣扣子,露出了一面用三条带子绑在上身的铜镜,“大哥说我第一次出门,非要我系上它……要是大哥带了它去也许就不会……”
老唐乍听噩耗先是一楞,然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老唐举起右手猛击地面,然后又一下猛捶自己的胸口,白五爷见了抢上来按住老唐的右手,点了老唐胸前的止血穴道。老唐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哭道:“明长呀明长,都过去二十年了,还有什么恩怨化不清呢!纵然有天大的误会咱们还是亲兄弟呀!你这一条命可让我怎么还你呀!你可是咱唐家第一高手,这一回让我回去怎么跟九叔、七叔交代。明长、我的好兄弟你可活活要了我的命呀!”说罢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上来往后一仰就昏了过去。
白五爷连忙抢了过来,掐人中、拍后背,半响过后,老唐才缓缓的睁开了眼睛,老唐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好哥哥呀,二十年了,你我兄弟今天是近在咫尺最终不得相见,这真是命呀,这是命呀!这是我唐十三的命呀!”
唐明远道:“十三哥,我们兄弟来寻你,就是想带你回去,回四川,回铁云山唐家寨!”老唐摇了摇头,缓缓道:“大哥为了救我,舍了一条性命,我怎么回去?我怎么有脸回去?你们回去告诉七叔、九叔,我唐十三先冒犯祖先,后累掌门大哥,已经没有脸面回去了,就让我在外面自生自灭吧。”
唐明远大急道:“哥,别说了,我们兄弟就是拼了命去也要背你回去!”
老唐一把按住唐明远的肩膀,想要说话却牵动胸口的伤处,满脸的痛楚之色。白五爷忙伸手扶住老唐喊道:“大水,药箱!”要给老唐止疼。可是却不见安大水捧药箱过来,白五爷心下一惊回头四顾,屋子里早以没了安大水的踪影,自己的药箱子也踪迹不见!白三爷腾的一下子蹦了起来,一把拎起一个徒弟问道:“安大水呢?去那儿了!”那徒弟也发觉势头不对,结结巴巴的说道:“刚才还在,这位……这位唐爷哭的时候……就不知道了。”
白三爷气的一跺脚:“哎!这个没骨头的兔崽子!老五,快带着陈爷走!”白三爷话音刚落,屋外有人嘿嘿一笑道:“走?哪里走?驾跟斗云走吗?”
屋内众人一惊,来人已一脚跨进屋里,白三爷一步迎上,举单掌劈来人的右肩。来人不接不架不躲,出左手一把抓住白三爷的小袖往里一带,脚下横踢白三爷的小腿迎面骨。白三爷小袖被拽退不开身子,若两腿移位不免失了重心,情急之下一抬前腿,直踩向来人的横踢。这一招夷非所思却恰倒好处,出招那人也叫了一声好,手下招式却不停,抓小袖的手一加劲,就把白三爷的上半身带变了向,踢出去的脚往外一拐踏在白三爷的身后,紧接着挺腰变脸,用胯骨就把白三爷撞了出去。白三爷处变不乱,身在空中一个反弓腰,单手拄地接后翻,一个跟头化解了摔劲又站在了来人的面前。对方一出手,白三爷就明白来人应是个惯摔交的人物,一招霸王卸甲甩掉褂子,光着膀子错双掌再度进招,白三爷人虽然粗犷,但心中也有聪明:“我光着膀子一身是水,光溜溜看你怎么抓我,怎么摔我。”
来人见白三爷脱衣连忙跳出圈外道:“三爷学许楮么,我可不是马超!”白三爷一楞,问道:“刘一平?”来人拿出一个打火机用手小心的拢住打着,正是身穿保定府警察局长刘一平。白三爷脸色一寒道:“你是来抓我们的?”刘一平哈哈一笑道:“三爷、五爷、我老刘是给你们送礼来的。”说着熄了打火机从门外拎进一个箱子来,“五爷,有人用你的药箱子当厚礼送给了我。”刘一平又从屋外拎了个人进来“咕咚”扔在地上,众人接着仔细一看,正是白五爷的徒弟安大水,被人捆了四肢,摘了下巴,满脸的恐惧和惊讶。
“三爷、五爷、日本人命我带人搜查市区,挖地三尺的找你们,可我刘一平有我自己的小九九,我爱喝酒可我不糊涂,这日本人天天共荣共荣的,但是打心里没把咱中国人当人看。今天唐爷陈爷这擂打的真给中国人争脸!我刘一平在车上就他奶奶的喝了好几口出气酒,我开着车,带着人在街上来回的溜,我就想我要是真把你们逮走了,那保定府的十几万爷们不得骂死我刘一平。再说了,那朝那代也没有一国能把咱中国给占了的,我心思这小日本再横,可终归人少呀,咱中国人人口多,就两个人拼他一个二十年后也能把他赶回去吧。到了那光复神州的时候,要是记上一笔我刘一平给日本人做鹰犬,抓咱中国的打擂英雄,那我儿子孙子可都抬不起头来呀。”
说到这里屋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刘一平踢了一脚地上的安大水道:“我正寻思怎么把你们找着送出城去呢,这小子就从胡同里窜出来了,他一伸手就拦住了我的车,说有重要情报要向我一个人汇报。我谴开手下一问,他说知道你们在哪里,我当时心里一喜,脸上却不露声色问他有什么证据,这小子,财迷了心窍,忙不迭的把药箱子拿了出来,说自己是白五爷的徒弟叫安大水。我一看药箱子就放了心,让这小子领路就找了过来。”
白三爷越听越气飞起一脚把安大水踢了几个滚。白五爷一把拉住他,向着刘一平一抱拳道:“刘爷,我白家兄弟今生不敢忘您的救命之恩。”刘一平微微一笑道:“他娘的,我这个局长也是混日子,拿着小日本的票子给咱自己人办事。”白五爷道:“可是刘爷,您打算怎么送我们出城,我们可是有八个人呀,而且陈爷、唐爷又受了伤,行动不便。”
“我已经想好了,先解决了这小子,然后到了明天我拿来些衣服,你们能动的人换上我手下人的衣服,跟在我的车后面,至于陈爷和唐爷就委屈一下,躺在我车里的后座下面,我送你们出城,没人敢盘查。”白三爷大喜道:“好,多谢刘爷,明日如能出城,日后定当厚报。”
江城路的大东亚武道会俨然成了战时医院,穿着白大褂的日本军医出出进进,工兵拉过来的战防灯吊在院子中间,把院子照的雪亮。院子里或坐或躺的是十几个纱布包头、绷带吊臂的日本人,都是武道会的弟子。武腾一个人坐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没点灯。他的右手已经打好了石膏,用一条白带吊在胸前,一套轻巧雅致的茶道器具就摆在他手边。
几声轻轻的敲门声传进来,门外响起本英树的声音:“弟子本英树来看望老师了。”本英树一向以职业军人自诩,到哪里都是一身的戎装,而且熨烫的丝毫不乱。“老师,我带来了麝香,是疗伤的佳品。”
“本英君,今天的场面给你制造了不少的麻烦呀!”武腾道。“不,老师。是我过于自负了,刚才岗村宁次将军亲自打来电话,狠狠的训斥了我!”
“支那人是水,而我们是驽驾水的堤坝,支那人并没有真正屈服我们,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们总能在我们的千里大堤上制造些麻烦的。”武腾捏起茶壶为本英树倒了一杯茶。“这个民族有他自己的历史和文明,我们能征服他们的土地,但是征服不了他们的历史。支那这个民族的历史太悠久了,这是他们沉重的包袱,但也是他们顽强生存的脊梁。”
“那个发暗器的人,你怎么看?”武腾捏起桌上的一枚钢椎问道。“他很可怕,他的可怕在于我无法发觉他到底隐藏在哪里,他可能是一个店铺伙计,也可能是一个普通的行人,但只要能找到他,我就有办法抓住他。不过,老师,我已经击毙了他们一个同伙。”武腾猛的一转身道:“真的!”
“他就是爆炸军部的罪犯,我们从他的身上发现了大量的可疑物品。”说着,本英树从夹在腋下的皮包里取出一个皮囊来,这皮囊样式普通,皮质也是一般,只是似乎用了很长的时间,已经被磨的发白。武腾几步走过来,左手小心的捧起皮囊,仔细的端详,半响之后,武腾轻轻的翻转皮囊,轻轻一抖,哗玲玲一阵轻响,大小十几件各式各样形状怪异的物件落在桌子上。这些物件都是通体颜色黝黑,锋芒不露,看的出来都是精铁打造,但是样式却是说不出的怪异,有的象妇家人做活的锥子,有的象缩小了许多倍的月牙,有的象浑身有刺的蒺藜,还有的样子太过怪异,根本形容不出它们的形状来。武腾问道:“本英君,这就是从那个疑犯身上发现的?”
“是的,这个皮囊就是从那个支那人的尸体上发现的。还有,那个支那人不仅手指粗长,手腕部也和普通人比明显的不一样,所以我敢肯定他就是您所提及的那个神秘门派——唐门中的一员!”
武腾仰起头,眼睛注视这远处的屋角,沉思起来。“本英君,这个支那的神秘门派能够把人的潜能发挥到及至,他们训练出来的武者都具备特殊的能力,他们的武者用手发射这些物件所产生的威力决不亚于枪弹。所以……”武腾一回头,紧紧的盯住了本英树。“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如果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武士能够掌握了这种方法,那么我们可以把它溶入到我们的武士道训练中,再结合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科技,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有成千上万个不用枪炮的战士!”
“所以,我们一定要抓住他们其中的一个!本英君,你有办法了吗?”本英树轻笑一声道:“老师,您教过我的,对付这些愚蠢的支那人,就要用支那人的办法。老师,我要让他们自己走到我的手心里来!”
夏日的雨夜更显得清冷,一群人在无门漏窗的破屋子里找了个角落,挤着蜷缩起来,人人身上的衣服都是透湿的,却不能点火烘烤,白五爷的两个徒弟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他奶奶的,”白三爷来回摩挲着自己的双臂,“一身的泥水,肚子里也没食,在自己的家门口我连条落水狗都不如。”
老唐重伤之后又加悲痛,现在已经昏昏的睡去了。老陈一个人坐在地上依着墙却睡不着,他心里记挂着自己的老伴和寅生,这时候不知道他们娘俩已经到了什么地方。老陈有心问问白五爷又觉得不好张口,只好自己闷在心里乱想,可是这越想就越心烦,忍不住就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白五爷依在老陈的身边,见老陈挪动就直起身来,把老陈的左腿安置好,抬头道:“陈爷,不放心嫂子么?”老陈叹了口气,没好说话。“您就放心吧,我已然派了两个机灵的徒弟,去把嫂夫人和孩子接了出来,没敢放在城里,直接送到小汲店村去了,我大徒弟的家就住在那里,我救过他的命,他这个人也老实可靠,你就放心吧。”
“白五爷,您说这刘一平可信吗?”老陈问道。“我看可信,他若是要抓你我的话,刚才就是机会。”说着白五爷狠狠的瞪了一眼缩在一角被捆成粽子的安大水。“是呀,刘一平刚才的确够朋友,但是白五爷您能保他回去不会变卦?”白五爷不由得也是一阵沉吟,是呀,刘一平没有问题,但是万一他不细致走漏了一丁点风声的话,那这八条人命就全部交代在这里了。到了生死关头,到底谁可信,谁不可信,一时之间也难以辨别,但这是完全不能出错的,一旦出了错,丢的就是性命。白五爷被老陈这么一说心里也开始有些犹疑起来。两人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了巡夜的锣声,有人在远处反复的高喊:“噢,皇军击毙了城内点火的疑犯,尸体就挂在江城路的武道会院子里,本英树太君让大家去认一下,有知道疑犯来路的有重赏呀!”声音由远至近的传过来,却如同钢针一样插在唐家兄弟的心上!
唐明国兄弟一下跳了起来,两人怒视着窗外,双臂连连发抖。唐明国狠声道:“他们……小鬼子竟然敢冒犯大哥的英灵,我跟他拼了!”说罢伸手拽皮囊就向外冲。白五爷低喝一声:“老三,抱住他!”同时右手一把抓住了唐明国的手腕子,白三爷也同时出手,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唐明国的腰。
唐明远在旁边伸左手拿住了白三爷的笑腰穴,右手一把扣住了白五爷右手的脉门道:“快放开我兄弟!”白五爷低声喝道:“住手、小点声!唐家兄弟,那分明是个圈套!用令兄做诱饵引你们上套的!”唐明国发了疯一样的来回的挣脱,“你们放开我,让我去!我大哥是因为没了护心镜才中了枪的!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欠我大哥的!我不能看着小日本祸害我大哥的身子!就是死我也要去!”唐明远也道:“放开我兄弟,我们去跟他小日本拼了!我大哥死了他们都不放过,我非杀了那个本英树不可!”
白三爷双手互扣沉腰坐马,抱着唐明国死不松开。白五爷道:“好兄弟,听哥哥一言,你已经少了一个哥哥,要是你为了一时的恩仇,再连累了眼前这个哥哥,你怎么办!你们如果有个闪失,这躺在这里的老唐交给谁去!”
这时,原本躺在地上的老唐忽然悠悠然转醒了,他看着众人问道:“好兄弟,咱们能出城么?”话未说完,远处又是一声吆喝传来:“白天捣乱的疑犯已经被皇军击毙,挂在武道会里,有知道疑犯底细的,可以去武道会辨认尸体,皇军重重有赏!”白三爷见到老唐这时醒来吃了一惊,正要想个法子哄他安睡了,却没想到吆喝声在这个节骨眼上响了起来。唐家兄弟同时扭脸看向老唐,这时的老唐脸色白的吓人,右手伸出来指向唐明远说不出话来,唐家兄弟眼见不对同时扑上,连声喊道:“十三哥!十三哥!”
“你们快带我去……去杀了武腾……不能让他玷污了大哥的身体!”老唐挣扎着要爬起来。白三爷一把按住他道:“唐爷,那是武腾引你上钩的呀!”
“去……去……快去!我为大哥死了我是应当应份!我要是看着别人祸害他的身体自己躲在这里,我一辈子就和死了一样,有什么分别!那不是别人,那是咱唐家大哥!你们就这么忍心看着大哥暴尸街头任人凌辱么!他也是咱唐家第一等的汉子,生前没人能奈何的了他,死后也是一样!为了他我老唐壑出命去也值!”白五爷眼见老唐神情激动,连忙劝阻。“唐爷!这是诱饵!是要引你们几位英雄上当的!”白五爷走过去,紧紧捏住唐明国的双肩道:“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心里都有本帐,小日本欠咱们的这些血债咱都一笔一笔的记着呢,这些个帐,咱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刻在心里头的,世世代代咱都忘不了它!总有一天咱让他们连本代利的一起还!”
白三爷道:“老唐,你大哥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他是咱中国人的英雄,神州处处祭忠魂,我在我白家祠堂里先给他敬个神位。但是这个仇咱肯定要报,老天作证,再遇到干小日本的事情我白家兄弟决不落人后!”老陈挣扎着从地上立起来,紧紧拉住老唐的衣襟道:“好兄弟,咱们能有多少命去拼呀,你要是去跟日本人拼命的话,将来谁给你你们来报仇?谁来把这日本人的血海深仇讲给下一茬的唐家孩子们?”
老唐深吸了一口气道:“陈哥,白三爷、白五爷,那血染黄沙躺在武道会里的不是别人,是我的手足大哥呀!三十年的骨肉兄弟,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我老唐这么多年受罪是因为我驴脾气,当年一怒之下在祠堂里扔镖囊反出唐门,我吃苦受罪是应该的,是我自找。天打雷劈客死异乡的报应该是我受,与我大哥何干!我大哥唐明长为我出走自责多年,这次为了救我,众兄弟火烧军部,我大哥执意断后,还让出了护心镜。若不是因为我,这些好兄弟怎么会流落江湖四处奔波,我大哥唐明长怎么会命丧日本人的枪下?我唐十三这些年来也是心中自责,难受的睡不着觉,要不是我年轻任性、贪慕虚荣,好好的一众兄弟又怎么会心存猜忌,远隔千里?大哥这样一死,我唐十三反倒欠着他一条命呀!我要是这般低着头逃生了,四十年后我又有何面目到地下见我得明长大哥!我还有什么脸面回铁云山、唐家寨;七叔、九叔要是问我大哥怎么没回来,我怎么回答,我怎么面对我的大嫂?唐家兄弟骨肉相连,要是让明长大哥的尸身暴露在这里,我就是能多活百年,又和畜生有甚么分别!”
老唐转身看看唐明国、唐明远兄弟,缓缓道:“那小日本有枪弹,有大炮,咱没有,咱去抢大哥的尸身就只能用咱自己的命去拼!你们怕么?”唐家兄弟齐声道:“怕什么,不怕!”老唐拿过护心镜交给老陈道:“掌柜的,求你一件事情,我兄弟三人此次前去,必然是凶多吉少,我老唐就是真的死了,也对得起我的大哥,对得起这兄弟二字。我烦劳掌柜的最后一件事,请你务必把这护心镜和唐绸送回铁云山唐家寨,交付我七叔。告诉唐绸,女娃也可成英雄,嘱咐她苦练武功,为千万死在鬼子手里的老百姓报仇!”
“十三哥,我们背你去!上刀山下火海咱都是亲兄弟,到了死也不能丢下谁!”唐明远伏身把老唐背在肩上。“等一等!”白五爷见难以劝服老唐,一把抓住唐明远道:“我必须把陈爷送出去,我们在小南门外等你们,你们抢回尸身之后,就去那里找我们会合!我们等你。你可一定要来!”
“好!等我们一个钟头,如果一个钟头之后我们还没出去……就……就不要再等了。”老唐握住白五爷的手,说话已有些哽咽。“老唐!我们铁定等你!保重呀!”老陈挣扎着向老唐伸出手来。
雨下的更密实了,雨点却小了许多,大街上的石板被冲刷的干干净净,街道边两溜雨水不断会聚,急匆匆的顺势流下去。天色没亮,下雨天也没有月亮,满世界的都是雨点落地的劈啪声。
“吱”的一声,汽车刹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老陈猛的睁开双眼,白家兄弟从地上一跃而起,白三爷几步跨到了门口紧贴在门边。他小心的探头向门外看了看,回头向白五爷做了一个仰头喝酒的动作。老陈会意,是刘一瓶。突然间一种恐惧从老陈心里冒了上来,刘一平带来的可能是出城的机会和希望,但是他更可能带来日本人的三八大盖,自己和这屋子里所有人的命运都决定在这一刻了,就象下棋的先后手,要么对方输,要么自己输,不可能再有和棋的机会,老陈感觉这会倒是更象翻牌九,一翻两瞪眼。
轻轻的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许楮,许楮,快出来换衣服。是我,带了六套衣服!”来人在门外轻轻的呼唤。来人正是刘一平!白三爷低声道:“马超,就你一个人来吗?你进来。”白三爷全身运好了劲力,只要他刘一平不敢进来,那就一定有问题,他就马上冲出去,先把他擒下来再说。门口一个黑影一晃,刘一平走了进来。“各位,有衣服,还有烧饼,快吃!”
“那两个兄弟呢?怎么没见老唐呀?”刘一平一边帮白三爷一边换衣服一边问。“武腾把炸军部的唐老大的尸体放到了武道会里,让巡夜的喊人认领,他们三个去抢唐老大的尸体去了!说一个钟头后在小南门外会齐。”
“嘿!”刘一平听了一跺脚,“那是计呀!武腾这老狐狸是要他们去送死呀!整个的宪兵队都已经调过去江城路那里了!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还有小炮都去了!他们还回的来嘛?他们走了多久了?”白五爷摇摇头道:“刘爷您别追了,已经走了好久,即便是您追上了,您能劝他们回来么?武腾这一招可真他妈毒哇!唉,其实我也看出来了,唐爷是铁了心的想去陪他大哥了,他那两个兄弟也是这个意思,好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是爷们!唐家门里的果然都是铁铮铮的好汉子!”刘一平摇摇头,两行热泪潸潸而下,“这样的好汉子我怎就没早结识呢?和他们一比真是愧煞我刘某人了!这年头,铁打的汉子还剩下多少呀。得了三爷,快走吧,我先送你们出城,然后我再回来,只要一有机会,我刘一平拼着这条命也要把他们三位给接出来。”
白三爷一行人身着警装排成队列,跟在刘一平的汽车后面直奔小南门,守门的警察老远高声喝令:“站住!干什么的?”刘一平的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喊道:“瞎了,局长的车也问!”守门的警察连忙立正敬礼,当值的小队长指挥众人拉开路障,收起机枪让汽车放行,车后面的白三爷向白五爷对视一眼,两人心里均想:“多亏了刘一平,不然看这阵势即便是关老爷复生恐怕也冲不出去呀。”就在这一停顿的功夫,赵申平拎着二十响的短枪带几个持刀握棍的徒弟从对面的茶馆的房檐下跑了过来。
“刘局座!这大下雨天的又是大晚上的去哪呀!”白三爷和白五爷心里一惊,没想到这个祸害精竟然守在这里,连忙压了压帽檐低下头去。“皇军说要严查破坏分子,我出城去各个哨卡看看,别放走了疑犯。”
“哦。”赵申平今天吃了大亏,一条胳臂用绷带吊在胸前,另一只手拎着一把蓝汪汪的德国二十响,他站在城门边的路灯底下,有意无意的拦在了汽车的前头。“那您一路上可的小心呀,下雨,车不好走。”赵申平嘴上说着却在车前头来回的转悠,眼光不住的在车里扫来扫去。刘一平皱着眉头拉开窗帘道:“我说赵兄呀,你是不是怕我这车里藏了人呀!你看看,这车里可就是坐了我一个人呀。”赵申平笑着:“不敢,不敢,您是警察局长,我怎么回怀疑您呢。”脚下却不动地方,依旧挡在汽车前面。
刘一平索性开门从前座上下来,笑咪咪道:“赵兄,要不我带你一起去查查哨,你坐我的车?”赵申平满脸喜色道:“行呀,您坐前边,我坐后边!”
刘一平本就看不惯赵申平,看他在车前边转悠早窝着一肚子的火,那赵申平居然不识趣的顺杆爬。刘一平一把抓住赵申平的衣领道:“好你个赵申平……”没等赵申平说话,刘一平抬左手捏住赵申平手中二十响的击锤,先往外一引,然后顺手一扭一带,就把赵申平手中枪的枪栓和击锤卸了下来。赵申平一愣神的功夫,刘一平右手搭他的右肩向后一推,脚下上步一个横刀,就把赵申平整个人直扔出了一丈远。刘一平站在原地左右手齐动,三两下就把从赵申平手里夺下的二十响拆了个星碎,然后把弹夹和零件往地上一扔道:“你说你小子,玩儿拳玩儿跤那样你都不行呀。就你也配做你刘爷的车!”刘一平回身拉开车门喊道:“开门,出城!”说完跨步上车,赵申平的十几个弟子吓的向木棍一样绰在当场,不敢动弹。车后四个警察跟着汽车跑出了小南门。就在出城的一瞬间,白家兄弟、刘一平和老陈,都忍不住的回头向西北方向遥望,大家不约而同的在心里默念道:“老天爷呀,您睁睁眼吧,保佑唐家那三条汉子能平安回来。”
城南大道上,一辆汽车停在路边,旁边是一辆驴车,几个人面朝西北焦急的眺望着,“怎么还不出来呀!”白三爷一个劲的跺脚。老陈摇了摇头,他心里明白,老唐这次是明知不可能回转,他是决意一死的。
突然,一声枪响隐约从西北方向传来,众人都是一惊,不由得都向前紧走了几步,只是相隔太远,根本听不到城里发生了什么。众人正焦急时,又是一声枪响传来。这一下众人的心都是提到嗓子眼了,刘一平道:“那声音脆而小,是手枪,绝对是手枪的声音。”白五爷向刘一平发问:“那手枪两响可能是怎么会事?”刘一平道:“至少应该是日本人发现了唐爷他们的企图,恐怕两边已经交上了手。”众人都不说话,都向着小南门远远眺望,盼着能有三个身影翻出城墙来。众人正关心着城内的变故,在城外度日如年时,忽然一阵爆豆般的枪声从城内清晰的传来,刘一平一下子脸色变的苍白,白五爷察觉不对,连忙问道:“刘爷,怎么了?”
“刚才是手枪响,这次却是三八大盖的枪声!要是枪声连绵不绝说明是唐爷他们杀出血路冲出来了,可是这枪声只一阵就……就停了!”老陈的心也猛的沉了下去:“再等等……咱们再等等,兴许老唐还能出来呢!”刘一平摇摇头,沉默不语。
众人在路边站立了良久,始终没有人在城门处出现,太阳已经跃出来老高,把大地照的清明明的,水洼里的雨水折射着阳光映出璀璨的颜色。白五爷道:“陈爷,咱们还是走吧,不然时间长了就怕连累了刘爷,城里的事情就拜托刘爷了,假使唐爷万一……万一……唉,就请您多多费心吧!”
“刘爷,这次我可连累您了。您的大恩我陈云宣日后定当补报。老唐一旦有消息,万望您能出手相帮。”老陈也向刘一平抱拳拱手。“陈爷您还拿不拿我当兄弟!您上台打擂教训日本人受这么重的伤,我刘一平帮您一把又算的了什么!”白三爷回过头来接着话说:“等到二十年后有人编评书说到陈云宣大闹保定府这一回的时候,也的顺便把我们哥俩跟刘爷带上,这也算青史留名了。不过可惜了唐家这四位铮铮铁骨的好汉子呀。”众人忍不住也都唏嘘伤感一阵。“陈爷,眼下逃命要紧,这是几十块大洋,你们走到那里也需要挑费,就送给几位做个盘缠,希望各位能原走高飞,等以后日子安定了,小日本投降了咱们老几位再好好聚聚,好好喝他几瓶,花虎刘三虽然进了监,但是我肯定会上下打点,保他一条命没问题。”
白三爷一巴掌拍在刘一平肩膀上,“刘爷,是条汉子,快回吧,等将来太平了,咱老兄弟们还回来,回保定和你做邻居,炖羊骨头,喝汾酒!”刘一平大笑道:“好,炖羊骨头、喝汾酒、摔跤!”互道珍重后上车远去。
世事无常,众人这一别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见过刘一平。三年后,刘一平受朋友之托,为八路军购买炮镜,不料事泄被捕,被宪兵队连夜审问后秘密杀害在周家园,其家眷后由白五爷辗转接到大厂居住。解放后调查刘一平生平,只在《保定文史资料》中记录刘一平生平事迹六行,共三百余字。
白三爷把马车往岔道上一赶,回头问道:“陈爷你有什么打算?”老陈回首望着保定府的城墙,默然不语,半项之后叹了口气道:“这乱世的,走到哪里都一样,我想先把寅生和绸儿接回来,到天津安置,然后带绸儿去铁云山唐家,让他拜到唐家门下学艺,一来给老唐报仇,二来老唐无儿无女,这样也算给他留了后。”
白五爷道,也好,我们也绕道回大厂老家,这样一来安全,二来可以照料陈爷和大嫂。白三爷道:“对!我听说在天津有租界,归英国人管,日本人管不了,我去天津揍几个日本人,然后我跑进租界去,看他们怎么抓我!”
白氏兄弟后来辗转回到大厂老家侍奉父母,一年后白三爷参加了马本斋的回民支队,教习战士武艺,更临阵冲锋屡立战功。日本投降后白三爷所部整编为冀中16军分区的主力部队,由李运昌率领开赴东北。半年后白三爷战死在白山黑水的四平城下。
半空中乌云滚滚,原本湛蓝的天空现在黑的象个洗笔的冼子,凉风一阵阵的掠过,吹的大片的麦子浪涛般来回翻滚,道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子哗哗的作响,大道上尘土一股一股的腾起,黄豆大的雨点子硬硬的砸了下来,打在叶子上劈啪做响,远处的炮楼上,白地红圆的太阳旗飘动着,一道闪电从天空劈下,象一把利剑砍向那幅太阳旗,青纱帐里,一辆马车载着汉子们相互依扶着,缓缓向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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