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唐门外传·埋伏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唐门外传·埋伏
【一】
唐明久从车间里一出来,就被太阳光煌得睁不开眼睛,他刚刚在车间里面低头核对了一个上午图纸,猛一出来的确有些不适应。这里是天津卫海河边上的日租界,青砖碧瓦的中国房子上插得都是白底红圆圈的日本膏药旗,不论怎么看都觉得刺眼。9.18事变刚过了一年,这些天租界里的日本人越来越猖狂,走起路来眼睛只看着天,唐明久也知道,日本人最近在北平城附近频繁的演习,端着三八大盖在中国守军眼前晃来晃去;冈村宁次又搞什么华北五省自治,看样子已经把平津地区当成盘子里的肉,随时准备捏起筷子吃下去。关东军在东北方面的总部几乎每周一个电报打过来催产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松本十木社长召见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唐明久想着,穿过院子绕过走廊,走进了最里面那座铁灰色的钢砖二层小楼。所谓钢砖就是老百姓俗称的“灰楞子砖”,成砖经多次烧制,既沉手又结实无比,连贸易洋行里的钢钉都是钉不进去的,五大道的富人们在盖房时首选的就是这种万年牢的钢砖。
沿着暗红色木质楼梯上到二楼,面对是一条几十步长的走廊,阳光透过窗户上的遮阳罩子照进走廊,在地板上投下四四方方的光影方块。整个走廊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暗红色的木地板被刚刚擦过,走廊的最后一间就是松本的办公室,门口还摆放着一大盆茂盛的龟背竹。
“梆,梆。”唐明久站在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松本的声音。
“松本社长您好,我是唐明久,您找我?”唐明久推门进屋向松本深鞠一躬道。
“哦!是唐桑呀!”西装领结的松本看到唐明久居然很少见的露出很高兴的样子,“来,请坐!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情吗?”
“哦,不知道。”唐明久小心地轻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奉迎的笑道。
“唐桑,最近车间里的生产情况怎么样?”松本打开唐明久递过来的文件夹问道。
“松本先生,一切都按照您制订的生产节拍在顺利进行着,工人们分成两班机器不停,工装部配合的也不错,设备维修状况良好,机器运转情况良好,每天能制造步枪二百支,机枪六十挺。”
“很好,唐桑,你的工作非常出色,你要继续保持下去,你很有能力,我为我们大日本帝国能找到你这样的朋友感到非常高兴!哦,这里有一个任命书是给你的!”松本拿起桌子上一卷用红丝绸札系着的文件,递给唐明久,唐明久惊慌的站起身子双手接过。“这个是三菱株式会社天津分社的任命书,我跟国内商议了一下,准备让你在原来负责原料部的基础上兼任生产部的部长,同时石江君的计划部也由你管理。”松本笑道:“唐桑,现在你的权力大的很呀!帝国非常信任你,我完全把你当成自己人一样,你可要加倍努力工作呀!”五短身材的松本在唐明久面前第一次笑的这么灿烂。
唐明久一楞,他完全没有想到日本人会这么信任他,把这么重要的职位给他,看来日本人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唐明久有些惶恐的站起了身子,弯下腰不停的向松本鞠躬,媚笑道:“哦……好……我一定继续努力工作。谢谢您的信任和……和鼓励,您如此看重我,我一定为您鞠躬尽瘁、万死不辞、披肝沥胆、……那个……那个甘做牛马,我能在您的命令下工作,这是我一生的荣耀。”
“哦,唐桑,不要客气。”松本对唐明久的表现比较满意,作为一个年近四十事业顺利的男人,他喜欢看到他的部下对他的恭维和崇敬。“作为朋友我个人给你一个建议:唐桑你的性格太过内向,太少和你的同事交往,虽然你的工作非常出色,行为也非常稳重,但是也要注意和你的同事多多交流,已经有很多人向我抱怨说想和你结交却总是被你拒绝。唐桑,我们把你象自己人一样的看待,希望你也是一样的,大东亚共荣包括你也包括我。”
“哦……多谢松本先生,我一定尽力……尽力改正。”唐明久的脸色因为紧张而有些苍白,他有些夸张的不住向着松本点头。
“十三天后,就是本月二十三号,关东军的信田少将照例会来视察,年轻人好好干,如果你一直出色的话,我会向信田少将引见你,他可是皇室成员呀!能见到他才是你一生的荣耀呢。”松本两手按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用炯炯的眼光注视着唐明久。
“我一定……我一定。”唐明久脸色越发的苍白。“我回去工作了,我一定好好的努力工作。”
松本挥挥手示意唐明久下去,望着唐明久远去的身影,松本心里笑道:“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下班了,唐明久回到自己在小营门独居的小楼里,上楼后先小心的四外望了一下,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屋。唐明久进到屋里小心的把门栓好,然后轻轻把耳朵贴在门上静静的听了听,确认外面没有动静才放松了下来,他解开外衣挂在衣架上,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任命书打开了捧在手里看。看着看着,唐明久的两腮开始绷紧,眼光开始变的狰狞起来,他的两手轻轻的发颤,嘴唇开始有些发白。他捧着这张任命书的双手微微的发抖,慢慢的他整个身子开始抖起来,像一片雨中被狠狠拍打的芭蕉叶子。良久之后唐明久才平静了下来,他冷静地找出皮箱小心的把这任命书放进一个纸袋里,然后把纸袋放进了皮箱里。做完了这些,唐明久走到自己的床前一把掀开被子,床板上刻着密密的几行的“正”字,唐明久伸出手指,用指甲在最后一个正字下画了一横,这一道在床板上留下了近半寸深的印记。唐明久喃喃道:“还有十三天,只有十三天了!”
夜深人静,唐明久躺在床上却瞪大了眼睛睡不着,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远处有些混暗的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月光比家乡遥远,但是月光可见,他的家乡奉天城却再也看不到了,因为那里到处飘扬的都是日本人的太阳旗。天津秋天的夜晚远比家乡热闹,但是在这深夜里却也什么都听不到。唐明久来到天津快一年了,都是一个人生活,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份寂寞,但是一个人就算久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有时还是会觉得难以忍受,那是一种类似自己压抑自己,自己强迫自己的痛苦感觉。唐明久忽然有一个感觉,他非常希望现在能有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不管什么人都好,越粗俗、越无知越好,因为只有这类人才触碰不到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唐明久捏起颈下的蝴蝶形状的玉佩放在嘴里,温润的羊脂玉压在舌尖上,传来淡淡的咸味,唐明久用力闭紧眼睛,强迫自己睡着。
第二天,唐明久早早来到了三菱株式会社设在光明电影院附近的会社。出示证件、检查随身物品,经过了几分钟的例行检查后,唐明久上楼进到了他的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屋子里已早已经有人等他了,计划部的石江长竹和生产部的三宅文雄早已经坐在椅子上等他。两人见到唐明久进来连忙起身,向唐明久鞠躬行礼道:“唐桑,以后就要在您的指导下工作了,要请您多多关照!”
唐明久有些出乎意料,先是一楞,然后“哦”了一声就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自顾自的整理东西没了下文,把这俩个人晾在了一边。石江和三宅心中诧异,相互对视了一下,二人想起以往对唐明久的嘲弄侮辱和轻视,心里都开始惶恐不安起来,均想:他现在是松本社长面前的红人,我们都在他的手下工作,以后的日子恐怕就不会过的那么轻松了。三宅虽然年长,但来中国的时间最长,号称是会社里的中国通,他脑子一向比较快,连忙上前一步鞠躬媚笑道:“唐桑你刚刚升职,需要庆祝一下呀!今晚我和石江准备在租界会所宴请您,对吧石江?”
“啊?……啊!对!对!我们已经预定好了包厢,今天下班我们来和您一起去!”石江顿时领悟了三宅的意思,连忙点头道。
“哦,”唐明久想起了昨天松本对他所说的话,心里思索了一下站起来应道:“好的,我去,只是要你们两位破费是在是不好意思,我这年轻小辈能让两位前辈如此看中真是我的荣幸呀。”
石江和三宅欣喜而去。唐明久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便拿起桌上的文件夹子开始工作。各式各类的文件、报表一页接着一页,上面写的都是歪歪曲曲的日本字。日本国原本只有语言而无文字,在唐朝时随着与中国的交往日益加深,便依照汉文加以修改设立了日本文字,不论平假字还是片假字,勾画寥寥都是拆分汉字的笔画。唐明久看着这些被拆的支离破碎的汉字笔画,就象看见现在被侵占的支离破碎的中华民国。倘若中山先生在世,必定不会落得如此境地吧。半响之后唐明久默然放下文件,长叹一声扭头看向窗外,窗户对面屋顶上飘扬的就是刺眼的日本旗,旗帜上底上的红圆象一张嘲笑着唐明久的嘴。
单单这一个三菱会社天津分社每天就能制造出二百只步枪,六十挺机关枪,一个月的产量就可以装备一个旅团的军队,再加上东三省的军工厂,一个月里能制造出多少屠杀中国人的武器?日本国内的军工企业据说已经二十四小时不停的运转了,而国内那些官老爷们还在幼稚着幻想所谓的国际调停,不募兵、不讲武,只坐着飞机在各国飞来飞去。绵羊希望由狐狸去劝说豺狼吃素,这句话是南开大学的王老师拍案疾呼的,那一次他正好也在场,五十余岁花白胡子的南大教授王老讲这一句话时急的拍案顿足,所以唐明久对这句话的印象相当深刻。自庚子以来国势越来越弱,不管是皇帝还是大总统,条约、赔钱、割地、借款;外国人扛枪拖炮的进来,倾销、圈地、驻兵、杀人;到了近年政治和国民经济更是一塌糊涂,连从前一向被国人轻视的倭岛上的日本人都举枪拖炮的杀了进来,大城市里的官老爷们还在你挣我夺的盯着眼么前的那一点点小利。
唐明久坐在桌前感觉十分难受,一口气在胸口里反复回旋却出不来,象一只刺猬在胸口里来回的滚动,于是他起身下楼准备去车间走走。后楼从东到西依次排列着车间和原料库,一工社是加工车间,技工们把库里领来的原料车煅刨铣磨,作成枪栓、枪管、板机、照门等等部件,再用车推到二工社里去组装、调试,然后送到三工社里去检验、上油、装箱。二公社、三公社里大多数是日本人,而一公社里大多都是中国人,这些人亲手为日本兵制作着杀自己国人的武器。几个日本工事长拿着单据来找唐明久盖章,唐明久摸出自己的印章按了上去,那印出来的红字是“日唐明久”。看着这印章唐明久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说不出的心烦。
唐明久回到楼上自己的屋里,杂工把今天的报纸和信件送来,唐明久便打开今天的报纸随便翻翻。第一版通常是新闻,今天的新闻少见地用了套红标题:行政院长何应钦会见英美使节,意欲妥善解决东北问题。唐明久心里又是一叹,自古以来从未听说靠他国调停能收回三省土地的,明明是要回自己的土地不靠拳头打偏偏要去依靠别人说和,还要“妥善”解决,这意思难道是还要让日本人满意才算“妥善”?真不知今日之行为让后世子孙们看了将做何感想。唐明久随手翻看信件,被一封老式的古式信封吸引,来了,他既期盼又惧怕的那一封信终于还是来了,红框的回字格信封上娟秀的小楷写着:唐兄明久亲启,落款是妹秀梅。
唐明久的手有些战抖,他轻轻的撕开这封信,抖开信纸,上面是用毛笔端端正正的小楷:
〖明久哥:
这封信还是偷着给你写的,你的事情我一直给你保密没告诉娘,不过这几天娘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你给日本人做事的传闻。一开始她老人家不信,后来是有从天津回来的人,说亲眼看见你每日进出日本商社,还经常陪日本人出门,娘才信的。这一下娘就气的吐了血,说她后悔收养你十一年,原指望你给她养老送终,却没成想倒头来养了一个汉奸的干儿子。她非要去天津找你,被七叔和九叔劝下了,七叔说你决不会为仇人做事,还说你从小恩怨分明处事沉稳,决不会去做汉奸走狗的,可是九叔意见却相反,说识人识面不识心,说娘和我都看错了你,还和七叔吵了起来。
哥,你走了已经整整两年了,你还回来吗?娘最近病的挺重的,常念叨着要你回来,有时整夜的不睡,跟我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哥,你不让我去找你,说有苦衷,你别是真的是在给日本人做事吧?今年我前后给你写了五封信了,却没见你回信,只见到你托人给娘带回来的西药,哥,你怎么连个口信也不捎回来呢?
昨天七公来看娘,一听说你给日本人做事,当下就气的摔了茶杯,站在堂屋里骂你骂了半天。哥,你真的在给日本人做事吗?我知道外面的江湖不好闯,你回四川来吧,砍柴、种地、再苦的日子有妹子我跟着你。娘也想你,盼你回信。
妹唐秀梅手书〗
唐明久闭上眼睛仰起头,轻轻合上信纸把信握在手里反复的摩挲着。半响之后唐明久把信签轻轻地托起伸进衣服里,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心口上用手紧紧地按住,两行热泪从他的眼眶中悄然落下,唐明久紧紧的咬着自己的上唇。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唐明久缓缓站起来,把信团成一团扔进了着火的壁炉里。
下午下班,石江和三宅按约来到楼上,拉唐明久去会所庆贺一下,唐明久稍稍推辞了一下便和他们一道去了。会所设在日租界十三号路上,是只供日本人消遣娱乐的地方。唐明久在会所里没坐多长的时间就告辞出来,他看不惯石江和三宅拥着艺妓烂醉如泥的样子,更看不惯日本艺妓对他一副冷漠轻蔑的表情。时令已到了晚秋,大街上行人萧瑟,寒风卷着法国梧桐的叶子在街面上来回乱飞,路灯的光昏沉模糊,映照着中国土地上的这些异国风情建筑,更显得凄冷寂寥。唐明久不自觉地竖起了西装领子,把手揣在袖筒里低头走在马路上。他不想这么快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因为那里比街面上还要冷清,唐明久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砂锅啦!吃了沙锅滚豆腐,比做皇帝还舒服!大冷的天,吃烧锅暖和呀!”马路对面是一个砂锅摊子,一条长桌两条长凳支在路边;一辆架子车上放着蔬菜、卤食、砂锅等等杂物,一个长铁箱改成的双火眼炉子墩在地上,守着炉子的老汉头发稀疏身躯消瘦,正朝唐明久使劲的招呼着。唐明久沉吟了一下,穿过马路向砂锅摊子走去,那老汉见唐明久走过来忙一脸堆笑的问道:“这位爷,来个砂锅暖暖身子吧,我这可是如假包换的牛骨高汤!”
唐明久笑了笑问道:“怎么叫如假包换?”那老汉一指沙锅道:“您看。”唐明久低头一看,老汉用的砂锅和普通家用的砂锅有些不同,小了两圈左右,看容量和一个大海碗差不了多少,而且也比家用的砂锅要薄很多,另外每个砂锅上还用笔写了一个大大的穆字。老汉笑道:“这位爷可能是第一吃我的砂锅,我可不象东站地道外那地方的砂锅做的不干不净的,我姓穆,是正经的天穆镇的回回,每天到就拉一车水在这里卖,卖完了就回家,而且用料熬汤都是我老汉亲手作,保您干净而且味好。”
“那都有什么可吃得?”
“噢,您要是只想暖和身子就来个砂锅豆腐,好吃又便宜,吃完了身子热忽忽地回去能睡个好觉。不过这位爷看您的衣着应该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物,要不您来个砂锅羊杂,我再给您放点枸杞和山药,既去膻气还补身子,准保您满意。而且还便宜,才一个大子儿。”
“好。”唐明久笑了一笑,他感觉一年一来这时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说这么多的话,心里油然有些轻松的感觉,同时对这个从未见面的老汉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好像忽然间把包袱从身上一个一个的卸了下来。“来一个砂锅羊杂!”唐明久有些兴奋的说道。
“好嘞,二凤快坐锅,给这位爷配个砂锅羊杂!”那老穆喊的是后面他自己的闺女。
“哎。”一声答应,架子车后面转出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大脚姑娘,穿着打补丁的灰色土布薄棉袍,细眉大眼扎着一条粗鞭子,麻利地拿砂锅、投料、拨火。唐明久看着这姑娘,忽的心中想起了秀梅。秀梅今年也十九了,也如同这姑娘般的高挑,现在想必出落的更耐看了,这两年自己不在家,她忙里忙外又要照顾多病的娘,真不知把秀梅累成了什么样子……
“这位爷您要喝两口不?我这里有大直沽的高粱酒,还有花生、肉皮冻、还有拌粉皮。”
唐明久知道是老穆在向自己兜生意,不过他今天却非常的想找人说话,聊聊天,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回到了家里,那个有门有窗姑且称之为家的地方,等待他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难捱的寂寞。他从心里迫切的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哪怕就是站在一边听别人说话也是好的。“那好,嗯……一小盘花生、嗯……拌个粉皮,两杯酒,我一杯,您也一杯,陪我喝一点儿。”
“呵呵,谢您啦,老汉我可没有喝酒的命,嘿嘿能吃饱呀就不错了,您喝您的,您要是想找人说话呀,我陪您就是了。”老穆咧着嘴笑道。
唐明久笑笑问道:“老穆,天这么冷,您怎么还不收拾摊子回去呀?”
“回去?回去明天一家四口吃什么?靠的就是这晚场,这里每天到天津饭店、劝业场、光明影院里玩的闲人们多的是,等他们都折腾累了,回家睡了我才能收拾摊子走人哩。”
“那您这一天也够累的。”
“是呀,我天天早起去韩家墅买鲜菜,可不敢拣些个烂菜叶子来充好,大闺女早起就拎着篮子去地道外拾火车上落下来的煤渣,二闺女里里外外的帮着我忙活。哎,忙活一天就为了能有一口饭吃,这人活着也就为了这一口吃的,我就说这人呀不论做多大的官挣没数的钱,也为的是这一张嘴呀,几十年添不满的。”说话间二凤把热腾腾开锅的沙锅端了过来,用一个粗白的茶盅盛来一盅白酒,两个粗瓷的浅碟盛来了煮花生和拌粉皮。
“老人家,您这女儿能给您当半个家呀。”
“唉,全凭他们两个喽,老伴走的早,跟着我没过上好日子。我年轻的时候今天张大帅明天段大帅的打仗,我就整天来回地跑来回地躲,就怕让人抓了丁去;结果到老了没房没地又没有积蓄。前年老伴扔下我跟两个闺女撒手走了。我就想呀要是有个儿子多好呀,早晚还能有人给养老送终的,要不将来这俩闺女一嫁人我往那儿搁呀,没听说过娶新媳妇老丈人跟着进门的呀。唉,她俩倒也有个哏劲,说非的找个愿意给我养老送终的才肯嫁。这不一晃儿的工夫,大的二十一,二的十九了,还都没嫁呢,象咱这门户的谁敢接呀。”二凤远远的守着火炉坐着听着这边说话,低着头两手理着垂到身前的大辫子。
唐明久喝了一口汤低头不语,他自己是发过誓要给娘养老送终的,可是到现在却有家不能回,有话不敢说,男子汉指天发的誓说得出却做不到;秀梅也是被自己耽搁了吧,现在自己身上压着这样的担子,如何娶她?要退出么?唐明久明白自己要是现在离开这里还来得及,可是那样的话自己半年的辛苦和忍耐就白费了,铁盟会一年来的辛苦谋划和酝酿同样就会赴之东流,自己用血发的誓又将如何?唐明久机械的用勺子把汤一勺一勺的舀进嘴里,却完全吃不出味道来,满脑子里都是娘、秀梅、松本十木、信田一雄少将,乱纷纷地绕来绕去。
“这位爷,这位爷!”老穆见唐明久有些走神,就拉开话题问道:“您在哪里高就呀,谋的什么差事?”
“哦,我在紫竹林东边的三菱株式会社,做车间管理。”唐明久随口答道。
谁料那老穆听完此言却猛的跳了起来追问道:“猪什么舍!你那个猪式什么舍是不是日本人开的!只有日本人的店铺才会取名叫猪什么舍的!你是不是在给日本人做工?你在给日本人当汉奸!”
唐明久一抬头猛然楞在那里,他吃惊这老穆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应,他忽然明白自己刚才无意中暴露了自己在日本企业中工作的身份。唐明久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解释,只好看着老穆微微点了点头。老穆却猛一拍桌子,伸手夺下唐明久面前的沙锅挥手甩出了十几米,沙锅落在地上摔的个粉碎,汤水飞溅出去老远。老穆回手指着唐明久的鼻子道:“你走,你走!我的沙锅不卖给汉奸,你走!我不做你的生意!”二凤急忙跑了过来,一把扶住老汉劝道:“爹您别急,您别急,有话慢慢说。别发那么大的火。”
老穆拉着二凤手指着唐明久道:“他是汉奸!帮日本人做事的汉奸。闺女,你知道你娘她是什么死的么!那年夏天你娘她累的中了暑晕到在地上,你爹我是驴脑子呀!为图看病便宜就听了为日本人做事的汉奸的话,把你娘送进了日租界的医院,谁知没过半个小时那日本大夫出来说你娘已经没救了,还不让看尸体。我不信呀,中暑怎么能死人呢!分明就是骗人嘛!后来我花钱托人才把你娘的尸体从日租界的医院里偷出来,出来一看你娘的五脏六腑都让人给生生挖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租界的医院专门勾引中国穷人看病,为的专就是门拿中国人的身体来做实验的!”老穆说着手扶木桌浑身颤抖不止,手指着唐明久的脸紧咬牙关说不出话来。二凤在一旁喊了声“爹!”依在老穆的身上眼泪仆仆的落下来。唐明久一下子呆坐在凳子上,惊讶的双眼圆睁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刚才轻松融洽的气氛竟然转瞬间就变成这个样子,他更没想到日租界的医院竟然对中国人做这样的事情!唐明久坐在条凳上摊着双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个当口,三个喝的半醉的男人哼着小调从法租界里边拐了出来,这三个人似乎已经喝过了不少的酒,走路已经有些摇摆,相互笑闹着向沙锅摊走来。
“咦,这么晚了,这里还有宵夜吃!走,我们过去看看。”这句话一说出口,不亚于在唐明久和老穆父女耳边打了一个霹雷,这句话虽然很普通,但却是用日语说出来的,当然这句话的意思唐明久听的明白,那老穆父女肯定是听不明白了,但是老穆却明白知道所来三人都是日本人!当先一个日本人满嘴酒气的走到桌子前用中国话问道:“喂,老头,给我们做一些好吃的,我们要米西米西。”
老穆手扶桌子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收摊了,这里所有的吃的都卖完了!”
“都没有了?不会,你地骗我们。”另一个日本人一脚踢倒了桌子边的泔水桶。
“真的,真的,真的没有了,我们马上就要走了!”二凤怕父亲的脾气引起意外,连忙走上来挡在老穆身前开始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
“咦!这里还有一个花姑娘!好漂亮!”三个日本人见到二凤马上如同苍蝇般的围了过去。其中一个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伸手就去摸二凤的脸。
“混蛋!”老穆朝起长凳朝其中一个日本人的后背拍去,“啪”的一声,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被打了一个踉跄。不过看样子他应该是学过一些功夫的,脚下很有些根基,醉酒之后被重重打了一下居然还没有倒。他转回身一出手就夺下了老穆的长凳,另一只手捏住了老穆的脖子把他仰着按倒在桌子上。另一边两个日本人也把拼命挣扎的二凤按倒在了架子车上。
唐明久眼看着这三个日本浪人欺辱老穆父女早以按耐不住,按桌起身伸右手入怀,可右手入怀之后却停在了那里。在他左心口的皮囊里装着的是唐门独门暗器,有破甲锥,有子母梭,有石菩提,他只要随便掏出一样来就可以狠狠把它们打进这些日本人的脑袋里。可是这次他摸着的不是三棱的破甲锥,也不是唐门的上品子母梭,而是一块铜牌,一块拇指大小他自己亲手制作的铜牌,上面铸着一个阳文的楷体“忍”字。忍,还有十二天,再忍十二天就可以了,无数人花费了一年的心血,结果就在十二天以后,自己的国仇家恨也就在十二天以后。一个声音在唐明久心中仓然响起:不能轻举妄动,决不能轻举妄动!
桌子对面的老穆双手紧紧抓住扼住自己喉咙的那只手,二凤在拼命的挣扎着,衣衫已经被撕破,象一只被群狼扑倒的小鹿,在竭力而徒劳的反抗着。她厉声嘶喊着,喊出来就只一个字:“爹!爹!”唐明久他右手紧紧捏着那块铜牌,手心里已经渗出了汗,他的脸部因为紧咬着牙而变形,变得狰狞起来。老穆刚才还在怒骂着,现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沧桑的老脸被憋得通红,但是那个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似乎并不想杀死老穆,他狞笑着挪了一个位置,闪开身子让老穆看的见他自己的女儿。唐明久恍然明白了,这畜牲们是要老穆看着他们祸害他闺女呀。二凤已经被堵上了嘴,呜呜的喊不出声来,整个身子被那两个日本人死死的压住,只剩两条腿在拼命的来回蹬着。唐明久的心突突的跳成了一个,他心里忽然又有一个声音猛地响起,那声音在大声的喝问他:“唐明久,枉你自命侠义,几时变的这等麻木!假如那被欺辱的是你妹妹秀梅,你会不会管?你敢不敢管!”
“会!我会!我敢!”唐明久一声怒吼双手猛的一按桌子,一个跟头翻了过去,探手抓住一个正在撕扯二凤衣服的日本人脖子向后一甩,脚下顺势前踢他的脚跟,那日本人“呀”的一声就被摔了出去,在几米外着地连翻了几个滚。另一个日本人连忙放开二凤扭身一拳朝唐明久的面部打来,唐明久见他出拳迅速准确倒也不敢轻敌,闪身后退了半步,那日本人见唐明久后退以为他怯了,一声“八嘎!”,上步又是一拳朝唐明久打来。唐明久看清拳的来势,心想七叔说过,出拳一线,但伤人只有一点,便如同枪尖一般,可避其锋芒,锋芒之后皆可打。想到这里,唐明久再退半步使一招老军闭门,左手成掌虚接对方来拳,右拳让过拳锋横击,又正又硬的打在对方的手腕上。
“哇”的一声,那日本人手捧右腕疼的面部变了形,但是他却悍勇不退,抬左腿弹踢唐明久裆部,唐明久抬右腿架住对方左腿,左脚足跟转动足尖左指,双臂横展使一招铁锁横舟式,右脚外伸蹬在对方的后臀上,那日本人被唐明久这一脚送出去五六米远,“咕咚”一声坐在地上。这时那先前被摔出去的日本人赶了过来,几步助跑一记飞踹直奔唐明久前胸蹬来,唐明久上弓步俯身闪开对方来势,一记重拳从下往上打在对方的膝窝处,那日本人“啊”的一声,象中了枪的山鸡一样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抱着右腿满地打滚。这时那个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一把推开老穆,转身瞪视唐明久道:“支那人,好功夫。”
唐名久看着对面的日本人并不答话,他只想赶快的解决这件事情,赶快抽身离开,毕竟时日快到了,他不想现在有什么意外发生。那日本人却没有逃跑的意思,他双腿分开马步侧对唐明久,右手在腰间握拳,左手对唐明久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另外那两个日本人呲牙咧嘴的站了起来,相互扶持的站在一起向唐明久这边观望着,二凤也连忙遮掩好衣服,在地上紧爬几下一头扑进老穆的怀里。
那花格和服的日本人用手点指唐明久道:“支那猪,快快过来!快快地!”唐明久心头的火腾的一下子冒了上来,本来将近一年的隐忍憋闷得他快要窒息了,但是那日本人的这一句话象引火的西北风,吹得这股火焰在他胸口里奔腾起来左冲右突,仿佛在燃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唐明久咬牙踏步,上前出右拳兜打日本人前臂的肘后。那日本人见唐明久出招先打自己左手的肘后倒也一惊,他不接不架,左手手腕一翻,肩肘随之一转就缠上了唐明久的右臂,同时那日本人上步抬手,右手五指并拢自上而下撕打下来。这一招出招迅捷、时机拿捏准确,姿态从容大气。唐明久从眉骨到锁骨再到前心小腹,整个中线都暴露在对方的拳锋之下。对方这一招出手唐明久大吃了一惊,这不是日本的空手道,分明是正宗的螳螂拳法!唐明久连忙抖手甩脱对方缠上来的手臂,一个垫步向后退开,忍不住喝道:“这是螳螂勾手!你从哪里学来的六合螳螂拳!”
那日本人嘿嘿冷笑,跨步上前松肩沉臂,出左手勾打唐明久的右肩琵琶骨。唐明久横步左闪躲开来势,抬右手把对方的左臂架到外门,左拳攥成凤眼上步直捣对方的咽喉要害。那日本人不但不退,反而提步向前,用右小臂一圈将唐明久右手压下;此时他已身贴唐明久,右臂下压唐明久右臂;他上这一步直冲进唐明久的右侧,右手同时发一个外缠丝把唐明久的右臂甩到外门,右臂再顺势圈回一个横肘撞向唐明久的前心;同时他的左手捏成螳螂手反打唐明久的耳根。这一下唐明久左臂在外右臂和对方缠在一起,一臂招架对方两手;他前胸、后脑、右肋都是空门,胸前根本无可防护,这一下要是打上就是内伤!情急之下唐明久连忙双腿猛蹬主动后倒,身子后背着地,在地上向后翻了一个跟头才站立起来。那日本人得势不饶,使个流水步踏步上前,松肩探膀追上来打出一套镜里藏花式。这套镜里藏花式是六合螳螂拳的绝技之一,一共八招,讲究劲法刚柔相济,其长可放长击远,其短有肩肘胯膝皆可伤人。六合螳螂拳讲就身法以腰为轴,以胯为核心;不招不打,招之即打,连招带打,技击动作奇快无比;所谓“不招不架就是一下,招招架架一连十下”。唐明久不识厉害,想要上步硬冲对方的中门,没想到那日本人出一招而动全身,气与力合、眼与手合,眼到手到出招快如闪电;他先一招双封手甩开唐明久的双手,紧接着一招左右锤分打唐明久的左右锁骨;唐明久仰身避让,那日本人手与膝合、肩与胯合,他左手兜打唐明久的玉枕穴,右臂推肘横打唐明久的前胸,同时横跨直顶唐明久的中路;勾拉锯挫、迎面劈扎各种劲力齐发。这一连串的攻势上下齐动,如狂风吹砂般的同时发出,唐明久脚下的步法已乱难以招架,不得以大步后跃。那日本人心与意合、意与气合,双手一分跃步急追,左手横向勾打唐明久的右太阳穴,同时右手撕打唐明久的面部,下面提膝虚点唐明久腹部的脘中穴,正是六合螳螂拳里的杀招仙手锛。
这一招来势如同流星坠野,出手凶猛极其迅速,眨眼间就打到了唐明久的面前。唐明久脚下步法虽乱心却未乱,眼见对方由上击下自己难于招架,索性又一个铁板桥向后硬生仰倒,同时左手平伸抓地右手横护胸前,抬右腿一招喜鹊登枝踹上对方的右腿,把对方硬生生从自己的头顶蹬了出去。这一招虽然应对有些仓促狼狈,但是变招快,用劲巧,那日本人在半空中也不由得喊了一声:“好!”那日本人落地后并不转身,脚下踩流水步斜斜一退就绕到了唐明久的右侧,他双手齐动,一手护胸一手勾打唐明久的肋下,宛如一只凝神捕蝉的大螳螂。
两人正在性命相搏的时候,忽然一声腔调怪异的中国话远远高声传来:“住手!都别动!”唐明久和那日本人回头一看,四名法租界的外籍巡警端枪从租界里跑了过来。
“你们相互斗殴!触犯租借法律,现在你们都高举双手蹲在地上!谁动就开枪!”四名巡警拉动枪栓指向四人。
那三个日本人相互看了一下,缓缓的蹲在地上,唐明久略一犹豫也只好蹲下,他原想迅速了解此事,但是现在看来恐怕是有些为难了。一个巡警收起长枪走了过来,拿出两双手铐把唐明久和那三人人两人一组分别铐上,喝道:“走!跟我们回租界工部局!”巡警们推推搡搡的押解四人起身,让他们向西而行。唐明久转回头看向老穆父女两人,二凤满眼的惊恐,蜷缩在老穆怀里抖的象风雨中飘摇的野草;老穆手里紧紧攥着捅火的火筷子圆睁着双眼,如果他眼里能喷出怒火的话,唐明久四个人恐怕早就被烧成了焦炭。唐明久叹了一口气,想起了从四川来天津的路上那遍野的焦土干枯的禾苗,还有那一双双伸到他面前乞讨的细瘦干瘪的手掌。唐明久停步道:“我还没给砂锅钱呢。”伸出另一只没铐住的手进衣兜,掏出一把银元铜子扔到了桌子上。
租界的工部局是管理租界的主要机构,也是租界和中国政府沟通的主要部门,工部局的巡警科就设在大沽路上法租界紫竹林兵营的旁边。门厅里一个高鼻蓝眼的外籍探长坐在长桌后面值班,一个巡警上前报告道:“探长先生,四个日本人在我们租界里殴打中国人,被我们带回来了。”
“哦?日本人?怎么又是日本人!”探长皱了一下眉头,犹豫了半天,最后长出了一口气道:“打开手铐让他们坐在那里,记录一下然后放他们回去。”那巡警立正敬礼,回头叫同伴掏出钥匙解开手铐。那探长一抬头看到了穿着西装的唐明久,忽然向他问道:“你?也是日本人?”
“不,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探长先是一愣,马上用法语说道:“他的手铐先不要打开!双手都铐上,你们仔细搜他身上看有没有鸦片和偷窃的赃物!”那几个巡警闻听迅速的铐上了唐明久的双手,一个人用枪顶着他的后背把他按到了墙上,另两个人从头到脚的开始对他搜身。这一下唐明久心中大急,他身上有三棱株式会社的工作证,还有贴身的暗器皮囊,这些要是被那巡警搜出来可就大事不好了!唐明久心中一动刚要挣扎,背后那只长枪就狠狠的顶了上来,把唐明久的头顶在了墙上,身后有人喝道:“还不老实,深更半夜一个中国人上街,不是小偷就是强盗!再不老实我开枪打死你!”唐明久的心一下子象沉进冰窖里一般凉倒了底,他后悔的直咬牙,好好的自己偏要去吃什么砂锅,引来了这三个祸星,自己胸前的镖囊只要一露,被他们往拘禁所里一关,日本人马上就会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所有卧底埋伏的辛苦便前功尽弃了!唐明久正在发急,那巡警已经一把从唐明久的衣兜里把他的工作证件翻了出来。那巡警“咦”了一声,把证件递给那探长,那探长接过来也是一愣,随即道:“这是假冒的,这中国人是个骗子!继续搜!”那巡警回身继续来搜唐明久的身。
唐明久情急大喊道:“我不是骗子,你给三棱会社打个电话就见分晓!”唐明久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人发现自己胸前的秘密!此话一出那巡警也不由得停了手,回头看着那探长。探长皱了皱眉头捏起工作证举到唐明久的身前,仔细对照了一翻然后半信半疑的吩咐道:“你们去打个电话,通知日租界的三棱会社。”这一下情况变化,那三个日本人也吃了一惊,惊异的看着被按在墙上的唐明久。那个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狞笑道:“支那人,假冒我日本佣工的人是要被枪毙的!偷盗我大日本帝国的证件也是要砍掉手掌的!”其他的日本人也随声附和着,其中一个人甚至开始向唐明久的身上吐口水。
“不要吵!”那蓝眼睛的法国探长喝道:“你们三个去坐到那边登记!中国人你蹲在这里等待验证!”
十几分钟后,“吱!”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从门外传来,唐明久和那三个日本人扭头看时,松本十木从门外大步的走了进来,他身着便装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理,显然是匆匆从家中出来。松本进到屋里先向法国探长掬了一躬,然后拿出自己的护照递了上去。唐明久心中一沉,他没想到是松本亲自来了,如果是会社一般的值班人员来还好,松本亲自前来反倒不好原场了,自己打日本人的事情肯定会影响松本对自己的信任,唐明久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那探长起身接过护照,验看之后点头还给松本,一指那三个日本人道:“人在那里,你可以都带走了,那个中国人真的是你的工程师?”
“是的,我只带这个中国人走,对我而言那个中国人比那三个日本人加起来还重要!”
那三个日本人见松本前来保释原本很高兴,日租界里松本是非常有地位的名流,而且他为军部做事,自然身份和普通商人不一样,但是松本这句话却如同一盆冷水般泼到了他三人的头上。三人连忙上前鞠躬道:“松本先生,给您添麻烦了!”松本抛下那三个人理也不理,转身握住唐明久的手道:“唐桑真对不起,我为他们三人的失礼向你道歉!这是怎么回事?”
“哦,”唐明久霎那间心中已经连转了几十个圈,“松本先生,我在法租借里吃饭,他们三个喝醉了酒在法租界里调戏妇女,我去劝阻就发生了些误会。”松本一看唐明久背后的尘土就明白了,看来是唐明久维护大日本帝国的形象反而受了委屈。他一咬牙,转过身“八嘎!”,挥动手臂给那三人每人脸上抽了两记耳光,这耳光打的锵然有声,那三人每人脸上都红了两大片。那三人骤然挨打虽不明就里却也不敢辩驳,俱都挺立身子道:“嗨!”的一声。这一下看的唐明久也愣了,他不知道松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们这些只会喝酒的蠢猪!废物!”松本大骂道:“你们每天游手好闲,就知道喝酒生事,还跑到法租界里给帝国丢脸!我都替你们害臊!帝国现在到了崛起亚洲的关键时刻,你们作为大和子民一点不为天皇陛下分忧,反而只知道喝酒!你们说说看你们都为帝国做了些什么?对帝国来说,唐桑一人做出的贡献远比你们三个人还多!我要是象你们这样,还不如去切腹自杀的好!”切腹是日本谢罪的最高方式,松本连这样的话都骂了出来,实在是一点面子也没留,那三个日本人很是惶恐,小鸡啄米般的向着松本和唐明久连连鞠躬,不住的道歉,先前的耀武扬威早不知道扔到那个天涯海角去了。松本拉开车门,要亲自送唐明久回家,唐明久执意的推辞,松本越是鞠躬致歉唐明久心里就越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松本以为唐明久捱打心中委屈,心中愈发的不忍,死活的把唐明久推进汽车里,又怕自己坐车唐明久不高兴,便嘱咐司机送他回家,自己站在车外不住的向坐在车里的唐明久道歉。
汽车轰鸣一声远去了,松本一回头,看见那三个日本浪人还诚惶诚恐的站在他得身后,忍不住怒气上升继续骂道:“八嘎!你们要是打伤了他,谁给我去生产机枪!赶快走,我警告你们离他远一点!”那三个人慌忙的鞠躬离去了,松本整了整衣服,四下望望,现在已经叫不到黄包车了,不过这里离日租界也不远,他准备走回去。这时,那三个日本人中穿花格和服的人却悄悄的折了回来。
“你怎么还不走!”松本今天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不论谁从暖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心情都不会很好的。
那日本浪人微微一笑,向松本轻轻一躬道:“松本君,请借一步说话。”
唐明久坐在松本的汽车上感觉到很不舒服,并不是因为松本的汽车陈旧,而是因为松本刚才说的一句话:“对帝国来说,唐桑一人做出的贡献远比你们三个人还多!”这句话象榔头一样沉沉的敲打着唐明久的心。唐明久抚心自问:“我还是不是中国人?为了杀他们一个人我为他们做了多少机枪多少三八大盖?这些武器又能杀多少中国人?为了杀那一个人值不值?”唐明久向车窗外望去,远处的万国铁桥正缓缓开启,两截铁制桥身斜斜拉起,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游艇正从桥下驶过,近处洋楼上飘扬的是英国米字旗,法国的三色旗,海河对岸是意大利的租界地,身后是飘扬着膏药旗的日租界,这几万里大好河山哪里来的这许多国旗,被人划走了这许多租界地!
唐明久执意下车,他想自己走走,松本的汽车上越坐越气闷。唐明久袖着双手低头慢慢而行,时下虽然秋寒,但是刮在身上的是自己国土上的风,脚下踩的是祖宗留下来的土地,堤内的海河静静流淌,水面映着街灯波光粼粼。几十年来天津城城头上王旗变幻,不变的也许也就是这静静的海河了。
走了半响之后,唐明久回到了他的住所,小楼清冷夜幕沉沉。他拿起暖瓶,倒出来却是丝毫没有热气的冷水,唐明久长叹一声放下暖瓶,他脱下外衣掸掸上面沾染的尘土,轻轻挂在衣架上,如水的月光从旁边的窗户中撒了进来。小楼内家具简单,大都是房东搁置的,而且家具中也都是空空如也,唐明久打开自己的柳条箱子,从最底层拿出一张照片来。这照片有些发黄,边角已经磨损,上面正中是一个中年男子长衫礼帽正坐在方凳上,左边的妇人依他而立,双手轻轻放在那男子的肩膀上,右边是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男孩,有些畏惧的睁大双眼看着前方。照片上方由右至左是一行镂空的白字:吾儿明久六岁留照。照片后贴着的是半张陈旧的颜色发黄的报纸,标题是:日军信田旅团进占奉天,我六千国民惨遭倭寇残杀。唐明久手捏着照片,手骨节因为渐渐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掀开被褥,在床板上又划了一道,还有十二天!
唐明久躺在床上,照旧把脖子上的玉佩含在嘴里,这是他离开家的时候秀梅亲手给他带上的,晚上睡觉含着它虽然有思念的意思,但是更多的却是唐明久害怕自己梦中说了不该说的话。这次唐明久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在铁云山唐家寨学艺的时候,听七公和十一公饭后闲聊谈论武林逸事,他们两位就说起过螳螂拳。这螳螂拳法本是明末清初时,山东王郎观螳螂相斗所创,后经历代名家演变,分成了三派;一派是人称为“硬螳螂”的山东威海梅花螳螂拳,其拳偏刚,手法讲究十二个字:提拿封闭、粘黏帮贴、来叫顺送。这路螳螂拳以暴发力及寸劲最多,尤其肘法有黏肘、叠肘、墩肘、拐肘、顶肘、转肘、扑肘、朝天肘、掀肘等,招法刚烈难挡,属于短打类型的拳术。另一路是相传为姜化龙所创的七星螳螂拳,有密传的七星步和七星式,头、肩、肘、拳、膝、胯、脚皆可伤人,其劲法偏刚,亦有柔劲,是刚柔相济的拳法。再有一路就是六合螳螂拳,是山东招远县林世春所传。这套拳以暗刚暗柔劲为主,很少有暴发力,其劲多为内含,故称为软螳螂。步法上有前摆步、后摆步、三角步、滑步、闪骗步、坐步、流水步等等;此路拳法的传世绝招套路不少,象仙手锛、铁刺、叶底藏花、照面灯、双封、镜里藏花等等都是武林中少见的绝技,连七公提起时都赞叹不已。尤其是它的绝技缠丝手,记得当时七公说过:拳藏缠丝,妙用无穷。因其动作是旋出旋入,故其劲力以柔为主,柔中寓刚。这种奇特的劲力,如棉裹铁柔而有力,刚而不脆猛而不浮。若是生死争斗,轻则使对手肢体致残,重则伤其五脏六腑而毙命。其招法更是凌厉果断,以招代打,以打代招,手脚齐出后发先至。七公说过二十年六合螳螂天下无敌,缠丝手这样的绝应该是正宗的六合螳螂嫡系弟子才可传授,可是那日本人是如何习得的正宗六合螳螂拳?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唐明久隐隐感觉到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已经产生,正迅速的插向他和信田一雄之间。
日租借外,松本随着那穿花格和服的日本浪人向日租界深处走去。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那人回头朝松本一笑道:“日照大和,黑龙出海。我是黑龙会埋伏组的大岛山茂。”
此话一出松本大吃一惊,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大岛山茂身材不高,健壮结识,但是他双臂较长几可及膝;此人虽然衣着浮华庸俗,但是眉宇之间目光犀利,如电一般的射在松本脸上。黑龙会是日本民间最为庞大和历史最为久远的一个组织。它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治维新时代,它以拥护天皇为主要信条,信徒遍布全日本,号称有十几万人,近年来因为该组织极力赞同入侵中国而被军方赏识,更得到军部的资助,势力更为庞大。而黑龙会最主要的贡献就是为日本搜集情报,早在日俄旅顺之战时,日本军方苦于尚对旅顺之情况不尽熟悉,而黑龙会所提供之旅顺有关地理、军事、商业、人文、气象、水文等情报资料跨度竟达十年之久,而且经军方验证后竟无一错漏,一时朝野大震。黑龙会埋伏组的主要工作就是潜入他国,搜集资料,由于该组织能力极强,被朝中称为“间谍中的忍者”。
这一下松本不敢失礼,连忙鞠躬道:“原来是前辈!刚才多有得罪!务必请您多多原谅!”
“噢,没有关系,松本君,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也对你没有什么保留。我受会长的委派在支那埋伏多年,支那的情况不客气地讲我比你要多了解很多。”
“是是,请您指教。”现在轮到松本诚惶诚恐了,黑龙会的埋伏者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那个唐桑在你的会社里作什么工作?”
“噢,是原料部的主管,还有兼管生产部和计划部。”
“哦?这么重要的职位?那么他是怎么到你那里去工作的?”大岛显然有些吃惊。
“哦,是一个中国朋友的推荐,不过他的确也很能干,真的很能干。”
“哼,松本君,你知道他会功夫吗?”
“他会功夫?我只知道他性格很内向的,不善于和别人交流,但是从不知道他会功夫,他也没有向我说起过。”松本有些惊讶的看着大岛。
“刚才打斗的时候,吃亏的并不是他,我的两个同伴在他的手下吃了大亏。”大岛仰头道:“松本君,支那有一句俗语,我建议你回去后好好的揣摩一下,那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支那人用五千年的历史验证出的这一句话并非没有道理,真正有才的支那人未必真心的帮助我们。”
“还请前辈多多指教。”松本又是一躬到地。
“我受命在支那埋伏近二十年,自问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支那人的心理和性情,支那人对仇恨的隐忍远远超过你我的想象,他们为了仇恨可以放弃所有、舍弃一切。三千年前支那有一个武士叫做豫让的,为了复仇他可以毁容吞碳;还有一个武士叫做王僚的,为了复仇他可以自断手臂。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是一旦仇恨在支那人的心里生了根,那就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它除去。我们进占支那,支那人未必就不恨我们,松本君,现在正值我大和民族崛起的关键时刻,你用人之时不可不仔细考虑呀。”
“那您的意思是……?”松本小心地问道。
“找个机会,好好试探他一下!”大岛山茂举起右手,狠狠地向下一劈。
转天早晨,唐明久满怀心事的去三棱会社上班,却发现松本早早的迎在了会社的大门口,他一见唐明久走来忙阻拦了警卫的搜查,紧走几步上前拉住唐明久的手道:“唐桑,你来的好早呀。”
“噢,您好,松木先生。”
“唐桑,我为昨天我的同胞给你带来的不愉快表示歉意,希望你能原谅他们的愚蠢和幼稚。”松本一脸诚意的看着唐明久道。
“没什么,松本先生您说哪里的话呀,我是在为日本帝国工作,我不会在意的。”
“噢,那就好了,”松本亲切的拍拍唐明久的肩膀道:“下周一你和我一起去一次靶场,抽检一下我们最近的产品。”
“好的。”
第四天是周末,唐明久可以不去会社上班,他在屋里睡的很沉,到了近午的时候他才从屋里走出来,下楼沿着河边向南市走去。南市是穷人们的集散地,更是离家的游子们消磨时间的地方,离家在外的人不怕忙碌,却只怕空闲下来。因为一旦有了空闲,那无尽的相思便会象张网一样的缠上来,缠得他们透不过气来。茶园说唱的有山东快书、山西梆子、河南坠子、唐山实调,却没有唐明久的乡音。唐明久袖着双手在街面上闲溜达着,看看瓷器翻翻书摊,无所事事的度过了小半天。
到了中午的时候,唐明久似乎有点饿了,向一个羊汤摊子走去。天津卫的羊汤和别处不同,全是羊内脏卤成,切成粗丝放在纱布罩子里,火炉上煨着卤煮羊汤的大锅,当然那汤是用水稀释了的。有客人来吃的时候先抓些切好的粗丝放进大碗,用铁勺舀起一勺汤到进碗里,略略浸泡之后再倒出来,这叫“热热碗”;然后再倒进去一勺汤,再撒上碎香菜和麻酱汁、腐乳汁、辣椒油、麻油等佐料端上来。香喷喷的热汤在加上几个烤的酥酥的油酥烧饼,可以算是南市上最好的美味了,不但穿短衫的苦力们长来,穿长衫的食客也是络绎不绝,可见在美食面前是不分身份贵贱的。
“一个大碗多加辣子,三个烧饼。”唐明久似乎常来这里和摊主很相识,他招呼了一声便拣张清静的桌子坐了下来。羊汤醇浓烧饼焦香,唐明久吃的满头是汗非常舒畅,转眼间两个烧饼就吞下了肚。那络腮胡子的摊主借着没人的空抓块抹布收拾桌子,来到唐明久的对面。
“这位客爷,今天这汤的咸淡味行不?”
“不错,不错,”唐明久道,“辣子给我放少了,下次多放点。”
“嘿,看我着记性,”摊主借着点头朝唐明久一探身子道:“信田一雄已经出了沈阳,在北京停留一下,会准时来到天津。”
“噢,烧饼也不错,油足。”唐明久用眼睛瞟了一下四周道:“我也准备好了,一切都在预料之内。”
“昨天我们商议要不要给你准备一只枪。”
“枪进不了会社,再说我相信我的家伙没问题。”
那摊主点了点头道:“这位爷您说的对,这的确是本地的羊,我这小本生意那买的起口外的羔羊呀。”摊主抹了两下桌子继续低声道:“最后关头千万不要露出破绽,再有如果情况万一有变,你可以改变计划,但要给自己准备一个万无一失的退路,我们不能再失去一个好兄弟了。”
唐明久站起身朝那摊主笑了一笑,伸出右手拍拍他的肩膀,顺势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左手伸出轻轻一弹,一个大子儿划出一道弧线飞了出去,从那羊汤挑子盛钱抽屉露出的一指宽的缝儿里钻了进去。
“您慢走,有空再来。”那摊主低声道:“小唐,保重!”
第二天,唐明久坐在松本的车上,跟随松本直奔租界深处的武德殿。松本带着唐明久下车,穿过层层的岗哨进到武德殿后楼的地下室里,这个地下室十分的宽敞,日本人把他改成了一个小巧而隐蔽的射击场。卫兵推开沉重的铁门带他们走了进去,地下室的一边摆开了几张桌子,另一边挂着几张贴有靶纸的木板。松本一挥手,跟随的其他日本人把带来的木箱放到了桌子上,打开木箱取出一把用稻草包裹着的步枪,拨开缠着的稻草抵给松本。松本取出几排子弹放在桌子上,然后一发一发的按进步枪的弹匣里。松本装好子弹得意的拍拍枪身。一个随行的日本军官从桌下取出几个耳塞递给众人道:“带上它,不然在室内会震伤耳朵的。”
唐明久依言戴上耳塞,松本举枪瞄准对面的木靶,伸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慢慢的瞄准、扣动扳机。“嘭!嘭!”沉闷的枪声在室内回荡着,象是有人拿着大鼓在唐明久的耳边一下一下的用力擂着。黄澄澄的弹壳蹦跳着在地面上跃动,靶板被打的木屑纷飞。松本打完一个弹夹后意犹未尽的收起枪,满意的拍拍枪身回头对唐明久道:“唐桑,你要不要试试?”
【二】
唐明久心中刹那间连转了几转,“松本是要试探我?还是要看我的枪法?还是只是高兴让我放两枪试试?”唐明久谨慎的答道:“松本先生您看我的手,我从小就没出过大力,更别说摸枪呀,我哪里会打枪呀。”

松本撇了一眼唐明久伸出的白净净的双手继续道:“没关系唐桑,你来试试嘛,只有真正用过武器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松本说着,拿起一排子弹连同步枪递给唐明久。
唐明久扭头看了看木靶,点头接过了子弹和枪,熟练的把子弹塞进枪膛里。唐明久故意学着松本的样子前后岔开双脚,双手举枪瞄准对面的木靶。
“等一等,”松本突然阻止唐明久,“射击中最有意思的是打猎,不过可惜这里没有猎物,但是我们有罪犯,正好让他试试我们的枪!把那个死刑犯带上来。”
身边的随员点头而去,唐明久诧异地看着松本不知道他究竟要搞什么。松本却轻轻一笑道:“待一会儿给你一个惊喜。”说话间旁边的小门打开,两个日本兵推出了一个眼绑黑巾五花大绑的老年男子,那汉子身材精瘦微微有些驼背,两只裤脚被扯的稀烂。那两个日本兵用力地推搡他,把他按在了墙上。那人似乎是受了重刑,衣衫褴褛,缕缕的鲜血顺着他的小腿流淌到地上,他每走一步在地上就留下了一个血凝的脚印。
虽然眼前这男人带着眼罩看不清面目,但是唐明久看着眼前这个罪犯的背影,感觉好像同他在哪里曾经相逢过,却叫不上名字来,不过看他的身材和体廓,应该是最近曾经见过才对。日本兵把那罪犯扭了过来猛地扯掉眼罩,面冲着唐明久。唐明久顿时大吃了一惊,那被日本兵捆绑的罪犯竟是卖砂锅的老穆!松本看着唐明久道:“唐桑你是我们的朋友,而那个支那人,他竟敢在昨天晚上手持凶器伏击我的同胞,把我的一个非常好的朋友砍成重伤,他是侵犯我日本人的罪犯,是我们的敌人,所以他也是你的敌人,对吧?”
唐明久万没想到松本推出来的靶子竟是老穆,手里的枪顿时有千钧之重,不由自主缓缓的从身前放了下来。松本的话又接着在他的耳边响起:“他虽然也是中国人,但是他现在只是一个罪犯,一个犯了罪的人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死人!我们正好可以用他来试枪!”
唐明久心里霎时间象纺车般的打转,打吧,对面是自己同饮同食的骨肉同胞,自己的确扳不动手指;不打,松本绝对会对他产生怀疑,自己隐忍埋伏一年的痛苦就前功尽弃,只要过了这一关就能看见信田一雄的!唐明久转念又想:松本到底是什么用意呢?到底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的试探我?为什么他只抓来老穆试探我?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唐明久深深吸了口气,看着身边的松本。
松本的微笑依旧挂在脸萨上,满脸都是期待和鼓励的神色,仿佛这原本就是一场极普通的游戏,唐明久对面的只是一个待杀的猎物。唐明久看着松本的眼睛猜测着松本的心意:“他可能一开始就在怀疑我,到现在还是,因为我不是日本人,他终归对我放心不下。所以在信田一雄到来之前,松本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试探我。如果我抬手就打,松本会认为说明我根本不顾亲情,为了目的不惜舍弃一切,我是绝不能信任你的;如果我在犹豫之后开枪,说明你我至少知道关于打斗整个事情的原委,但是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让我不惜舍弃一个同胞的生命,也说明一定会有问题;如果我不开枪的话,说明我心中有愧下不得手,那么就说明虽然我在为他们做事,但是我终究和他们不是一心,松本就会对我有防备的心理。”
唐明久透过松本眼神中露出一丝自负的狰狞:“松本要看我到底怎么开这一枪!”
唐明久扫了一眼四周,日本人环绕在他的四周,或双手抱胸、或手拄战刀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好奇的神色。唐明久豁然明白了,这些人所看重的并不是结果,不是老穆的生死,而是要看自己开枪,象看一只猴子宰杀另一只猴子般的;或者把自己和老穆看作了赶进一个磁罐相斗的蟋蟀,纯粹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可供娱乐的动物!原来自己在他们眼中从来就是一只可利用的动物罢了。想到这里,唐明久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他面无表情的举起步枪,枪托抵肩三点一线,稍稍瞄准之后,屏住呼吸扣动扳机。“砰!”一声枪响震响在所有人的心头,被有些昏迷的老穆也是一震。所有人都向着唐明久对面望去。
唐明久竖起步枪笑笑道:“松本先生,我会做枪,却不会打枪,我的枪法差劲的很。”
松本看的真切,这一枪的确是从老穆的头上飞了过去。松本看着唐明久,心里困惑起来,“他是真的不会打枪,还是故意放空枪?”松本微皱眉头一挥手,一个军曹走过来接过唐明久的步枪。松本从腰间取出一把南部式的手枪,拉动枪管推弹上膛,他单手持枪指向老穆扣动扳机。一声枪响,老穆先是向后一仰,又向前一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板上。唐明久远远的看到老穆的嘴在蠕动着,他分明听到老穆嘴里在断断续续的念叨着什么:“……孩她娘……等了这些年……你那边……有没有苦日子……少年夫妻……老来伴……”又是几声枪响连续响起,松本连发六枪,老穆应声向后仰到,身体软软的叠在一起,暗红色的血从他身下汩汩的涌了出来,缓缓地向四周蔓延开。
四周的日本人欢呼起来,“好枪法,松本君好枪法!”松本在一片日本人的恭维中收起枪来,哈哈大笑。日本人相互说笑着向外走去,丝毫没有理会远处那流淌着的鲜血,唐明久面无表情跟随着日本人鱼贯而行,心里却如同火烫一般疼的难以忍受。唐明久临出门时俯身检起一枚静静躺在地上的弹壳,把他放进怀里转身跟随着人群向外走去。就在跨出铁门之际,唐明久心中那种烫痛再次骤然而生,他回头望去,老穆的尸体已经被人拖走,一道宽宽的血色印记在地板上铺陈着,直直指向一侧的小门,更象一把鲜红色的剑,不折不断。血依旧是堂堂国人的热血,而染血的土地却是飘扬着太阳旗的日租界。
唐明久刚刚上班,杂役就跑来告诉他,松本先生请他过去。唐明久整理了一下西装,走上了三楼。推开门,屋里早有人等他了,不过让唐明久吃惊的是,那天晚上用螳螂拳和自己交手的日本人居然也在场,不由得一愣。
松本见唐明久发愣哈哈一笑道:“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不打不相识’。唐桑,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岛山茂,你们以后还要多亲近亲近。”大岛山茂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唐明久鞠了一个标准的日式躬。唐明久也点头还礼。松本道:“说实话唐桑,我非常的信任你,这半年来你的工作也非常出色,得到了很多人的赞扬。但是,”松本话锋一转,紧紧盯住唐明久道:“但是你毕竟不是我们日本人,所以很多人对你都会抱有些成见,更何况几天后信田将军将亲临天津,我实在容不得半点马虎呀。”
唐明久听到这里心中猛地一翻个,他暗想:松本找我来不问生产上的事情,却扯出这个日本人来,是对我产生了怀疑么?想到这里唐明久笑道:“没有的,我一向把日本当成我向往的地方,我与其他中国人不同,我只想在着乱世之中养活我自己,至于什么政治、什么主义,我是统统不关心的,我只关心下个月还有没有人发给我薪水。”
松本和大岛山茂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送走了唐明久,松本面色严肃的问道:“你怀疑是他?”
大岛山茂点点头道:“的确是他,但是就他的表现而言我有点奇怪,因为一般的埋伏者是不会在对方的阵营中工作的如此出色,另一方面他不同于为我方效力的普通人员。松本君,自我们进入支那以来,虽然投靠我们的中国人为数不少,也都各有才智,但是他们都有共同的特点,或贪财、或谋权、或好色,而眼前这个唐桑,似乎合其他人都不一样,我从不相信能有中国人肯真心的毫无功利欲望地顺从我们。”
松本点点头道:“大岛君拜托你了,好好调查一下,我不想在信田将军来临的时候出什么意外。”
早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日租界的路灯昏黄地亮着,映照着空寂的道路。会社里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可唐明久还没有离开他的办公室。并不是他需要留下来加班,而是因为他从窗子里发现有一个人站在租借路边,已经整整站了一个下午。
这是个女人,身穿一件打了补丁的碎花夹袄,梳一根乌黑的长辫子,手里捧一个卖烟的木盒子,静静的站在马路对面。她不叫卖也不挪动,就这样盯着三棱会社的大门,站在那里。唐明久早已经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了她的面容,正是卖烧锅老穆的女儿二凤。几天不见,二凤似乎憔悴了很多,脸盘愈发的消瘦满是菜色,辫子也不如初见时那么整齐了。整个一下午她站在那里,一包烟也没有卖出去,唐明久知道,她不是来卖烟的,她是想打听她父亲老穆的下落。唐明久不敢走出去,他害怕二凤会拦住他,向他寻问老穆的下落,他该怎么去说?
唐明久就一直等着,想等二凤离去后再走。唐明久叹了口气,二凤站在那里一整个下午没有开张,不知道她明天还有没有可以果腹的粮食。唐明久从走道里喊来一个作清洁的杂役,掏出两块大洋道:“去马路对面姑娘那里买两包烟,不用找了,把剩下的钱都给那姑娘。”
杂役一愣:“唐先生,您不是不吸烟么?”
唐明久一愣:“噢,……买回来的烟送你了。”
那杂役兴高采烈的去了,院子对面的大岛山茂望着唐明久转身进屋的身影,脸上显出一丝冷笑。
大岛山茂推门进屋的时候,唐明久正坐在桌子后面发愣。他平静的看了一眼满面堆笑的大岛山茂,指了指桌前的座位道:“大岛君,请坐。”
大岛山茂从和服的袖子中取出两个精致的小酒杯,另一只手拎上来一壶日本清酒,笑问道:“唐桑,有心事?”
唐明久摇摇头,却不做回答。
大岛山茂斟满两杯酒,捏起一杯摆在唐明久的面前道:“唐桑,有句俗话说浮生若梦,我们都需要珍重眼前。”
唐明久看出大岛山茂是不会轻易离开的,于是他开口道:“大岛君,你的六合螳螂拳绝对是正宗绝学,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大岛山茂举杯道:“嗬嗬,我也想不到唐桑你外表清秀文静,原来也是武道的高手。”
唐明久也把酒杯举起,清酒香甜甘饴入口清爽,若佐以海味下酒,是酒徒们梦寐的佳事。大岛山茂继续道:“唐桑,你是一个让人非常敬重的人,我们大日本帝国自进入中国以来,也招揽了不少人才来治理地域。但是真正才德双磬的人不会与我们合作,我们招揽的人虽然在某方面有才,但多是贪财好色逐权之辈,更多的是碌碌无能之人。但是唐桑你却没有那些令人轻视的缺点,你做事又极其认真,这一点非常象我们日本人,真让人敬佩呀。”
唐明久心中暗骂了几句,笑笑道:“大岛君过奖了,我自小就是孤儿,一个人在生死间挣扎,饱受世间疾苦、人情冷暖,这些年来每一天我都是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呀,所以我对于现在我所有的一切非常的重视。”
大岛山茂听唐明久说道孤儿这两个字,一声长叹放下酒杯,脸上一片寂寥之色,默然半响后缓缓道:“唐桑,我也是孤儿。”
“噢?”唐明久一愣,问道:“大岛君,这从何说起?”
大岛山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你说你这些年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其实我们每一代日本人活的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呀。你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其实并不大,只是一个岛国,孤悬海外资源匮乏,面积还抵不上中国的一个省。一场战争甚至一场海啸都可能毁灭我们!我们的四面都是海水,而且强敌环绕。百年来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几代贤哲们冥思苦想,我们要生存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占有一块牢固的陆地。我想,要是换了你们处在我们的位置上,恐怕也会和我们一样想吧。”
唐明山不动声色问道:“辛亥之前,你们已经占领了朝鲜半岛,为什么还要进攻中国呢?”
大岛山茂摆摆手继续道:“唐桑你也做过流浪的孤儿,你也知道,在一个孩子群中,一个原本弱小的孩子如果想变得强大,会遭到其他孩子的联合压制,他只有挑战并战胜孩子群中最强壮的一个孩子王,才可以一战而定从而威慑其他的孩子,成为团体内的新头领。国家之间也是如此,对于大日本帝国而言,朝鲜、越南、菲利宾、印度,等等都不足为虑,但是如果我们和他们其中一国开战,必定会遭遇其它国家联手抵抗。但如果我们直接打倒中国这个历史上从来就处于头领位置的国家,那么中国的地位我们就可以取而代之,其他国家自然会臣服于我们。”
唐明久暗中咬咬牙,摆手道:“大岛君,军国大事我从来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挣钱糊口,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大岛山茂笑笑道:“唐桑听说过日本的黑龙会吧?我就是黑龙会派出中国的死间。”
唐明久端起酒杯的手在空中一停,心中暗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大岛山茂的身份竟然如此隐秘复杂,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张口就把这样隐秘的事情告诉自己。
大岛山茂给自己斟满一杯酒道:“我生在奈良,父亲阵亡在旅顺,母亲病故,我在六岁时就成了孤儿。那个时候政府挑选了一大批的孩子,执行一个秘密的计划,我就是其中一个。我们被安置在一个全封闭的地方,居住生活环境都是模仿中国的样子,教官说得都是中国方言,我们的衣食住行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完全模仿中国的风俗,连我们的名字都换成了中国姓氏。想必你也猜到了,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把我们将来投放到中国去,做一个长期埋伏的间谍,用中国的说法,就是死间。”大岛山茂喝了一口酒继续道:“我们在那里经过了两年严酷的训练,在我八岁的时候被带到中国,我就成了一个流浪在济南街头的孤儿。和所有被遗弃的孩子一样,我忍饥受冻没有人照顾我,帮助我,有好几次只差一点我就没了性命。”说道这里,大岛山茂长叹一声不再言语,看来那些痛苦的往事他也不愿再回忆了。
唐明山道:“大岛君,那你的正宗六合螳螂拳如何学来的,是在日本受训时学的么?”
大岛山茂摇摇头,缓缓道:“我在济南大街上流浪了两年,后来被当地一个武师收养,为师傅家里作些杂活有空也跟着学学拳。后来师傅发现我悟性好就开始点拨我,开始把我当成关门弟子看待,一家人其乐融融,师兄弟和睦爱护,我几乎都忘了我的身份和任务。一直到我十九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被一个陌生人叫到郊外,他拿出了受训时联络的信物,给我一把枪要我杀掉师傅。当时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一连几天恍恍惚惚神不守舍。后来不知怎么的,师傅忽然发觉了我的身份。那天半夜里,师傅把我招来劈头痛骂一顿,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当时吓得只顾发抖,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后来我师傅越说越怒,就要出手取我得性命。我原来以为师傅的功夫我已经全学到手了,可是师傅一出手我才知道,真正的螳螂拳在交手中有多可怕……”
大岛山茂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的伸手护住自己的喉结,呼吸也急促起来。
唐明久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和我师傅就交上了手,刚一交手,我师傅一招双展手,跟一招铁轮手就破了我的中门,再一招鬼箭手直奔我的双眼,饶是我拼命躲闪右眼仍被扫到,当时我双目疼痛难忍流泪不止,根本无法招架后边的招式。慌乱中我就摸到了那联络员送我的手枪……”说道这里大岛山茂忽然长叹一声,摇头道:“不说了,不说了,总之后来我逃出了济南,到了天津找到了黑龙会,才知道是那联系我的联络员见我无法下手,就向师傅的卧室里投了一封信,故意说明了我得身份,挑动我师傅和我反目。再后来我重回黑龙会,收集中国经济、政治、地理、人文,所有的情报。”
“大岛君,看来你对中国非常熟悉呀,最近天津的抗日团体好像有很多的。”
“是呀,不过都是些自发组织的乌合之众,没什么威胁。但是有一个叫‘反法西斯同盟会’的,是原来国民政府将军吉鸿昌所创立,对我大日本帝国威胁不小。还有一个叫‘铁盟会’的,多由些激进的学生组成,虽然最近活动猖獗但是毕竟稚嫩的很,不足为惧。唐桑,你对时局也很关心嘛。”
唐明久哈哈一笑道:“大岛君,我最关心的还是谁雇佣我,谁给我饭碗而已。我做过伙计、当过学徒、走过私烟、跑过马帮,为的就是一口饭。”
大岛山茂又叹了一口气,“我如今已经快三十岁了,按照中国的说法是到了而立之年。而立……而立,到如今我却了然一身连个家都没有。每天晚上能作的事情就只有喝酒。唐桑,国家之间的战争,最可怜的就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忠诚的结果是战死,背叛的结果是被处死。唐桑呀唐桑,在乱世生存真是一种痛苦呀!”大岛山茂好像有些醉了,脸颊通红双手抓紧桌沿,眯起眼睛自顾自哼起了日本民歌。歌声低沉音调简单,似乎是大岛山茂家乡的小调。
唐明久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杯中的酒液晶莹透亮,在灯光下反射出莹莹的光彩。杯中酒平静如玉,唐明久心中却翻涌起来,大岛山茂的那几句话在他心中翻来覆去。“国家之间的战争,罪可怜的就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忠诚的结果是战死,背叛的结果是被处死。在乱世生存真是一种痛苦呀!”假如没有战争,他唐明久此时也许正在奉天城里,为父亲打理铺面、与妻子教儿识字;假如没有战争,他决不会苦练六年武艺,在天津忍辱负重;假如没有战争,朗朗乾坤国家清宁,月光下又是几万里的大好河山。
唐明久望向窗外,暗夜中月凉如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同一轮明月照耀下的,还有万里之外的铁云山、唐家寨,一定还有侍奉母亲和衣而眠的秀梅吧。唐明久暗自叹了口气:他大岛山茂了然一身,自己又何尝不是形只影单四处漂泊。唐明久忽然只觉一阵心酸,忍不住悲从中来,低低的哼起了一只儿时唐秀梅教他的山歌。
“八月秋凉桂花香,妹子采茶南岭上;阿哥牵牛那厢来,送我桂花满鬓香……”
这一夜,两个人似乎都醉了。
明天就是二十三号,也就是成败与否的关键时刻。
入夜,秋月高悬月色皎洁,推开窗子,月光照在窗棱上一片银白色。此时的唐明久心里却十分的平静,明天就是自己期待以久的那一天。明天就可以手刃自己的杀父杀母仇人、日本关东军少将副参谋长、9.18事变中带领日军百里疾进夜占奉天城的急先锋信田一雄!自己六年寒暑不辍的习武,一年内受尽欺辱、被人百般猜忌、家人朋友的白眼和误解,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杀了他,杀了信田一雄,为自己的双亲,也为奉天城的六千父老乡亲报仇!月夜深沉,唐明久却睡不着觉,他心中明白,日军为了侵占中华练兵以久,关东军更是号称日军第一精锐,信田一雄带来的护兵绝对是精中选精的士兵,而自己这一边能出手的只有自己一人,铁盟会已经前后有六位埋伏在日方的义士因身份被识破而惨遭杀害,只有他一人埋伏到了今天,所以他身边根本无人可助,他必须一个人面对这些如狼似虎的日军精锐,还要在敌军层层护卫下取信田一雄的性命,这一刺不亚于春秋时专諸的鱼肠一击。
唐明久并不是心烦意乱,而是心中太过平静反而难以入睡。唐明久轻轻起身,他没有点灯,只披衣推开窗子,屋外一股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唐明久早有想过,虽然鉄盟会肯定会安排接应,但是自己还是有很大的可能命丧当场的,今夜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这盈盈月色了。月光如水,詹檐重楼,此时想必多少人家正在安心入梦,多少爱人正在相拥而眠。半响之后唐明久关上窗子小心捻开煤油灯,“不论事成事败,给秀梅留下封信吧。”唐明久心想。
仓促之间翻不出纸来,唐明久想了想撕开一块衣衫铺在桌上,这衣衫是离开铁云山时,秀梅母亲亲手裁制,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些年来,秀梅母亲把唐明久看作自己亲生儿子一样,抚养他,传授他武艺,还要把女儿秀梅许配给唐明久。唐明久轻抚着这一片撕下的衣衫,想起远在四川多病的义母,忍不住潸然泪下。唐明久伸出手捏起墨块在砚台里缓缓磨起来,都写些什么呢?自铁云山分开后的这一年又该怎样写?唐明久自觉心中有千言却下不得笔。又是半响默然之后,他叹了口气缓缓提笔写道:
〖吾妹秀梅:
分别一年,别来无恙?前日接到汝数封家信,得知母亲卧病不由心痛如绞,恨不能瞬间飞至铁云山奉孝床前,自思立誓奉母尽孝,却不得而成,遂连日自责而辗转无眠,自谓非大丈夫。但古人云:国仇家恨,盖国仇为先,家恨为大。日寇侵我东北三省杀我万计同胞,此为国仇;我亲生父母亦命丧倭寇之手,时过六年而仇不得报,此为家恨。兄意已决,欲弃大好头颅做荆轲一刺,故埋伏于豺狼之居,俯首于敌强颜欢笑,亲友多不知情,举手唾骂者有之,断义绝交者有之,恨我切齿者有之;兄亦无可剖白,悲愤难言。兄一十三岁蒙唐家收养,恩厚于天,自问明日以身相博敌酋,只求玉石俱焚,无以残生回报养育之恩,临行叩首,来世再为唐家走马。
兄明久泣书〗
清晨,唐明久准时起床,仔细的整理好被褥,摸出那张照片和旧报纸,用油布包了贴身藏好,把装有暗器的皮囊斜挎在胸前,外面套了一件略有些宽松的中山装,然后卷起写有书信的布巾塞进信封再捏起几个大洋出门而去。
天津卫的早点有自己的特色,便宜的烧饼夹果子、大饼就豆浆,好一点是热馒头就老豆腐、鸡蛋煎饼果子、大碗云吞,再好一点的就是鸭油包或者虾仁烧麦、羊肉粥就着四小碟咸菜,唐明久现在点的就是一份羊肉烧麦、两小碟咸菜和一碗二米粥。唐明久看看手表招手喊来伙计,递给他抱着布巾的信封,让他按上面的地址寄出去,随后给了他一个大洋算是赏钱。唐明久站在大福成茶食楼的二楼上,看着伙计拿着信封进了对面的邮局,片刻后空着手从里面出来,这才放心的结帐下楼,整整衣服朝三菱株式会社走去。
虽然三菱会社不愿意把信田一雄少将来视察的事情过分张扬,但毕竟这是一件大事怠慢不得,会社大门外边并无变化,里面的建筑却是粉刷、打扫的分外干净,都新刷了一层油漆,几个日本人正在摆布楼梯前的花盆。门口的卫兵也新换了军装,步枪擦的油亮,白剌剌的刺刀挂在枪口上。出视证件,搜身检查,唐明久从容的走进了会社大门,此刻唐明久不由自主的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对面的马路上人力车来回奔跑着,穿着长衫和中山装的男人们或拎包或空手急匆匆而行,屋顶上白地红圆的太阳旗无风而垂。这恐怕是唐明久最后一次进入会社的大门了,这一次却是有进无出!
上楼时遇到了生产部的石江,石江看到唐明久连忙站住向他打招呼,唐明久点头还礼,随口问道:“石江君,信田将军什么时候来?你的生产计划可要仔细的核对好,不然信田将军可要发脾气的。”
“哦,信田少将10点正准时达到,我的生产计划没有问题,但是我现在再去核对一遍!”
唐明久进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在椅子上解开中山装的领扣和第一个扣子,这样出手更方便一点。唐明久伸手入怀,皮囊里五对子母追魂梭冰凉的躺在那里。唐门的暗器冠绝天下,不单是因为它手法精奇,暗器精巧;更是因为唐门以武德为先,暗器有三用三不用的铁打门规:护国可用、救人可用、防身可用,所谓三不用就是背后不用、取命不用、同门不用。唐家的暗器,本就是救人而不是用来杀人的。唐门暗器分为九品,即便是品级最低的铁莲子、石菩提都是非同一般的独门暗器;唐门的石菩提虽然也是石制,却是空心,打在人的身上会暴的粉碎,石屑刺进肉中不整块的剜出来伤口很难愈合。子母追魂梭这种暗器分子母两梭,型同织布的梭子,由精钢打造,内设精巧机关,外以银线相连。发射时大小两梭齐出,两梭在半空中时前时后相互缠绕,如依偎嬉戏的母子一般,令对手难以判断。它的绝妙之处在于:如果子梭被敌方接住,另母梭能自行变化飞行轨迹追寻子梭而去,母梭被接也是如此,因其变化诡异,令人防不胜防。子母追魂梭只是唐门暗器中的第三品,一向为女眷们所用。唐明久属于外姓,是因父母双亡被唐家收养的义子,所以不能由家长传授唐家本门武功,一身武艺便由义母也就是秀梅的母亲代授,所以唐明久才会用这只有唐门女眷使用的暗器。
唐明久摩挲着皮囊里的这五对暗器,子母梭已经被他胸口的温度所温暖,唐明久想到呆一会儿它们就要狠狠刺入信田一雄体内饱饮仇人的鲜血,胸腔里的心便开始加速的跳跃。唐明久缓缓摊开左手,掌心中是一棵手枪子弹的弹壳,这个弹壳的弹头早已经被射出,只留下一个略略发瘪的黄铜弹壳;而那个射出的弹头现在就在老穆的身体里。唐明久看着弹壳不由得悲从中来,老穆死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一个为糊口而终日奔波,为生计每天为别人做饭自己却舍不得喝一口酒的普通人,就这样被日本人打死在飘扬着日本国旗的中国土地上!他的两个女儿怎样了,还有谁能和他们相依为命?
“铃……”桌子上的电话忽然响起,几乎吓了唐明久一跳,他稳定了一下心神,拿起听筒:“我是唐明久。”
“唐桑,我是松本十木,请你拿着给信田少将看的设备资料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下。”听筒一段传来松本哑哑的声音。
“好的,我马上就到。”唐明久抬腕看表,九点三十分,再有半个小时信田的车就会到达。按照预先的计划,铁盟会接应的汽车二十五分钟后也会到达会社的西墙外,而他要站在二车间的门口,在信田踏上楼梯的同时向信田的后背打出所有的暗器,然后转身闪进拐角躲过卫兵射来的子弹,再借助早就安放好的一根毛竹跃上并不很高的西围墙。到时只要他翻过西口的围墙,就会有人开车接应他离开,用车把他送进法租界。唐明久整理了一下资料夹,向松本的办公室走去,“得赶快结束松本的纠缠。”他必须在信田到来之作好一切的准备。
敲开松本办公室的门,唐明久就看到松本笑吟吟的坐在写字台的后面,旁边就是日本浪人大岛山茂。“唐桑,你的计划准备的什么样了?”松本的眼镜后面射来一道冷峻的目光。
“给信田将军过目的计划书已经反复核对了,没有问题。”
“不不不,”松本自信的摆摆手道:“我问的不是你给信田将军的计划书,而是你们铁盟会刺杀信田将军的计划!”松本此言一出,无异于在唐明久耳边打了一个霹雳一般,唐明久顿时呆立在当地。
大岛山茂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来道:“唐桑,你应该知道,你们支那人有很多有骨气的人,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埋伏在我大日本帝国的内部,意图等待机会造成破坏。但是唐桑你要知道,对于神圣而强大的大日本帝国来说,这分明就是螳臂当车的妄想、只能因为这些人自不量力而造成不愉快的杀戮!”大岛山茂此语一出唐明久又是一惊,冷汗从他全身的毛孔中蜜蜂出巢般的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大岛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唐明久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的快成了一个儿,他暗想:难道真的是铁盟会内部走漏了风声?还是松本他们在故作试探?唐明久缓缓道:“大岛先生,我在三菱株式会社已经工作了半年,我在这里兼任两个部门的生产担当,请不要轻易怀疑我。”唐明久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对大岛山茂所提的一切概不认账,只要日本人没有真凭实据就不敢把他怎么样,毕竟他还在会社里担任着重要的职位,只要再搪塞十五分钟,信田的车队就到了,他就会有出手的机会。到那时日本人再怎么样都晚了。
大岛山茂哈哈一笑走过写字台站在松本的身边,他很舒服的倒背双手,得意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唐明久,象一个食客欣赏着全聚德送上来的烤鸭子。“唐桑你会武术,而且武功不低,你可以说你不喜欢张扬,深藏不露;但是这一点你从未向包括松本先生在内的其他人透露过,但是你怎么解释?”
“我国人的性格一向如此,重文轻武,而且习武为了强身、修性绝非为了向人炫耀好勇斗狠。而且我一向十分尊敬松本先生。”唐明久摆出了以往一样谦卑恭敬的表情。
“噢,嗬嗬嗬嗬,虚伪的支那人,你们总是用虚伪做作的谦虚来掩盖你们的真实的目的。我见过的太多了,你们支那人就是如此。”
“大岛先生,请不要主观臆断!我还要为三棱会社工作,我在这一年中为了大日本帝国作了很多的事情,请您不要轻易的怀疑我。”唐明久偷眼看看墙上的挂钟,还有十二分钟,他必须马上下楼赶到计划中预设的位置,他没有时间和这个大岛山茂在继续纠缠下去了。
“唐桑,隐瞒是徒劳的,对于失败的一方,我有必要让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大岛山茂和松本相视一笑继续道:“法租界外发生的争斗的确只是一个巧合,但是巧合的发生却可以改变整个事件。从那时开始我就怀疑你为我们做事的动机。唐桑你不贪财、不谋权、不好色,你没有让人讨厌的缺点。那就只能说明,有比钱财美色和权利更重要的东西,值得你不惜生命的埋伏在我们内部!”大岛山茂猛地一拍桌子手指松本道:“我让松本君请你同去打靶,故意把法租界争斗时的受害者老穆作为靶子。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你却一击不中,说明你珍惜你同胞的生命,不想在你的手上沾染他们的鲜血。但是你却从事着为我门制造杀人武器的工作,你当然知道这些武器是用来杀谁的,但是你还坚持留下来,说明你要做的事情远比老穆一个支那人的生命重要的多!我说得对吗?唐明久你回答我!”
大岛山茂象一只暴怒的豺狼,在屋子里来回的走动,咆哮着。唐明久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如果把仇人信田一雄比作枝头鸣蝉的话,他自己就是那只全神贯注欲作全力一击的螳螂;而用螳螂拳的这个日本人大岛山茂,才是那只冷眼旁观的黄雀!唐明久知道今天可能就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天了,他必须拖延时间,那怕出现一个和信田一雄同归于尽的机会,他也要奋力一击,因为唐明久知道唐门暗器的威力,只要他有机会全力一击,五枚子母追魂梭同时出手,信田一雄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可能!
唐明久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岛君我明白了,以上你所说的,都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只是毫无证据的捕风捉影而以。”
“捕风捉影?唐桑你是铁盟会的首席间谍!你还要欺骗我!狡猾的支那人,你要证据?铁证如山,你看看这是谁!”松本猛地一把拉开套间的门,一名穿和服踩木屐的日本男子走了出来。此人身材不高面色沧桑,最明显的就是两鬓的络腮胡子。唐明久先是一愣,继而马上惊愕起来,从松本办公室套间里走出的这名男子赫然竟是自己铁盟会的盟友、自己这次行动的接应人、南市里卖羊汤的蔡老板!这一下不由的唐明久又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忽然发现自己象一只混进了狼群的羊,而且已经被撕去了伪装,完全被暴露在对方铁爪钢牙之下。
大岛山茂狞笑道:“唐桑,我来介绍一下,这位也是大日本黑龙会的埋伏者:杉菜小五郎!没想到吧,你埋伏在我们这里,而我们同样有人埋伏在你们那里,你所有的情况我们都完全了解,你们支那的《孙子兵法》里是有五种间谍的,你是属于死间的吧?”大岛山茂笑笑道:“杉菜君,把你准备的礼物给唐桑看看吧。”
杉菜小五郎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条布巾,轻轻抖开,布巾上满是墨书文字,正是唐明久写给秀梅的那一封信!唐明久又是一惊,他没有想到日本人的埋伏者竟然无处不在。日本人既不抓他,也不开枪杀他,只是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才点破他,他知道大岛山茂的目的,就是要证实一下是否还有其他的铁盟会间谍埋伏与此。唐明久嘴上随口应付道:“看来大岛先生你们黑龙会的消息的确是难以想象的灵通呀。”
唐明久本意就是要拖延时间,但是此话一出松本发觉唐明久似乎有甘拜下风、俯首认输之意,心中一动连忙起身道:“唐桑,如果你执迷不悟拒绝和我们合作的话,你今天绝对是逃不出去的,大岛君可不会象上次那样对你手下留情了。唐桑你通晓机械,又会武功,是难得的人材,如果你能够协助我大日本帝国,把铁盟会在天津的所有成员一网打尽,那么,我大日本帝国将会答应你的一切条件,给予你想要的一切。告诉我,你们中国人埋伏到我的会社里还有那些人?”
此言一出,唐明久心中豁然明了,那黑龙会虽然厉害,天津卫三教九流都有他们的眼线,但是他埋伏在铁盟会中的杉菜小五郎并不是铁盟会的首脑人物,他们希望继续利用自己,把铁盟会一网打尽。同时松本对大岛山茂的武功很有信心,认为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这样的话,如果自己奋力一击,未必没有刺杀信田一雄的机会。唐明久微微转身故作沉思状,他借机观察了一下这个办公室的地形,现在这大岛山茂是决不会放他离开的,那么他唯一的途径就是跳窗逃离,但是如果现在跳窗的话等于前功尽弃,他也绝对逃不出去,只能在信田一雄下车进入大门的时候从窗户跃出,在半空中向信田发动致命的攻击。谢天谢地,松本办公室的窗子正对大门,而且侧面就是他预计逃脱的路线,距离只有六七米远,他自信两个呼吸间就可以从窗下按照预定计划跃进拐角,而现在要做的就是和大岛山茂争取时间。
想到这里唐明久向窗户的方向迈了一步,转身向大岛山茂一笑道:“大岛先生,你多年来埋伏在中国,隐忍他人所不能忍,做他人做不能做,你为得是什么呢?”
大岛山茂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唐明久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略一沉吟答道:“为了荣耀,大日本帝国的荣耀和我个人的荣耀。用孙子兵法里的话说我是一个‘死间’,极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为祖国所做的一切也没有人会去记录。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快要崩溃了,整日酗酒,我认为我所做的毫无价值,但是!”大岛山茂紧紧盯向唐明久继续道:“我发现了你,唐桑,一个同样优秀的间谍,忍辱负重,如同支那古代的勇士豫让一样,为了自己的信仰同样可以付出一切的死间!我发现了我真正的对手,同时也觉悟了我生命的价值,我对于大日本帝国而言非常之重要,整个大日本帝国的荣耀与我们大和子民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因为总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关系到我祖国命运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
“没错。”唐明久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装有追魂梭的皮囊稳稳的挂在外衣里面微微隆起,唐明久透过皮囊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是那么的有力而又平稳,象一面徐徐敲响的战鼓。是呀,于万千普通人中自己本是极普通的一个,但是对于中国来说,每一个中国人人都是它至关重要必不可少的儿女。唐明久知道,其实自己和四万万同胞一样,总有一件关系家国命运的大事在等着自己去做。唐明久明白,他自己的荣耀就是胸中的一腔鲜血,对于整个国家,他所能给于的,就是这一腔鲜血了!
唐明久注视着一脸傲气的大岛山茂和满脸紧张的松本十木,一字一顿的说道:“信田一雄今天必死无疑。”此言一出,对面三个日本人相视一笑,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松本十木冷哼一声道:“你在说梦话吧,想要在戒备森严的会社刺杀信田将军,只靠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何况你没有枪支,只靠你们支那杂耍一般的武术,想刺杀信田将军,完全是痴人说梦。你们一定有同党潜伏在会社里!快告诉我你其余的同党在哪里!”
杉菜小五郎一步跨出挡住门口,松本大喝道:“唐桑,快中止你愚蠢的计划,信田少将到这里是为了创建王道乐土的,是为你们支那人建造大东亚共荣的!快把你得同党交出来,我们对你可以既往不咎!”
唐明久惨然一笑,手指窗外缓缓道:“你们就用枪炮来创建王道乐土吗?你们就用中国人的鲜血来建造大东亚共荣吗!你们杀害我千万同胞,还配说甚么既往不咎!”
“那是我们在维护治安!……”
“够了!”唐明久指着自己的脚下道:“这里是我们中国自己的土地,从远古开始,我门炎黄祖先就在这里耕种、生活。它贫瘠也好,它落后也好,都是我们自己的家,不用你们日本人到这里来杀人放火维护治安。如过你们想把我们的土地夺走,你们得到的,将只是染满鲜血的泥土,用我们的血,还有你们的血!”
大岛山茂原本以为唐明久已经动摇了,却没想到唐明久竟然如此的坚定,他咬牙道:“混蛋!愚蠢不自量力的支那人!不要妄想拖延时间了,你是没有机会的,我会在几秒钟内就轻易地拧断你的脖子。”松本十木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把南部式手枪指向唐明久,大岛山茂却一把挡开松本的手枪道:“不要开枪松本君,我捻死这个支那猪就象捻死一只蚂蚁般的简单,让我活捉他为信田少将送上一份见面礼!”
唐明久偷眼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两分钟。唐明久这时却感觉十分的轻松,原先的紧张和焦躁如同旭日下的薄雾般烟消云散,他六年的刻苦习武寒暑不辍等的就是这一天,这一刻。唐明久点指大岛山茂朗声喝道:“你有你的狂妄,我有我的信仰;为了我的目的,我能够舍弃一切,包括我的大好头颅!倭寇,你既然知道我是死间,就该知道你根本没办法阻挡我!来吧,唐某的头颅和一腔热血就在这里,你有本事就把他拿去!”
大岛山茂闻言大怒,手按桌面一个跟头翻了过来,身在半空未等落地左臂就已挥出勾打唐明久的太阳穴。唐明久右脚后退沉腰坐马,抬右臂外磕对方的手臂,大岛山茂双脚落地跨步前扑,他面目狰狞一声怪叫双手齐发,里、外藏花手连环打出,硬打唐明久的面门,他决不能让这个危险的中国人接近信田少将!
唐明久上次吃过六合螳螂拳的亏,他心里并没有把握破解对手的招法;唐明久双臂一合,用了一招岳家散手里的压肩式压向大岛山茂的右肩。岳家散手相传是岳飞练军时所创,一共三路四十二式,招式极重实战,出招没有固定的方向,连环使用威力极大。想当年岳武穆在朱仙镇帅八百亲兵大破金军数万铁甲军,靠的就是队伍军纪严明、军士武艺超群。大岛山茂眼见对方双臂合一无法缠住,连忙双臂一分,左手搭上唐明久的手臂右手勾打唐明久的面门;唐明久双臂一翻蹲身下伏,压肩式变成护顶式,左手护顶右手翻打大岛山茂的下颌。大岛山茂右手前探勾捆唐明久的小臂,脚下闪电般一退一进避开唐明久的进攻,左手提插猛打向唐明久的咽喉;唐明久还一招牵马式后退躲开对方的进击。
大岛山茂一招抢的先手心中大喜,当下抬脚走流水步,抬右臂起高截手,打出一套六合螳螂拳的绝技截手圈,这一套截手圈共十六式,配合闪展腾挪的步法连环使用,主打对方的双手关节和头胸穴位,大岛山茂心里是想生擒唐明久,也让松本看看,松本用枪能办到的事情他大岛山茂用双手一样办到。唐明久气运双臂里搪外架,脚下连连后退,大岛山茂的招式却如影随形的跟上来,不管不顾的直打唐明久的中门,逼得唐明久硬封硬架。唐明久再退两步,已经退到窗边。
“铛,铛。”墙上挂着的自鸣钟准时敲响了,十点正!信田一雄的车队要出现了!大岛山茂和唐明久同时脸色一变,都不由自主地朝窗外望去。院子里却静悄悄的,没有出现一辆汽车。站在一旁的松本哈哈大笑起来,“愚蠢的支那人,我早就知道你的打算!墙上的时钟被我拨快了5分钟!有了这5分钟时间,大岛君足可以拧断你的脖子!”
“哈哈哈哈!”大岛山茂得意地笑道:“在你临死之前,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知道你很惦记那天晚上卖烟的那个姑娘,也就是卖烧锅老头的那两个女儿。为了不让你惦记,我昨晚我特地派一小队士兵穿便衣去了一趟她们的家里,让那两个姑娘去天国陪她们父亲了。”
“不错,”站在一边的杉菜小五郎接口道:“据回来的士兵报告说,那两个姑娘虽然不算漂亮,可是皮肤却白的很!”三个日本人一起得意的淫笑起来。
“还有,唐桑,前天晚上喝酒时我骗了你,我一直认为:在战争中痛苦的永远是弱者,而强者的乐趣就是好好的享受弱者的痛苦。对了,还有济南那个螳螂拳师,我在离开那里的时候,亲手把他送上了天国,待一会你到了天国可以去问问他,是你们支那的武术厉害,还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枪弹厉害。”刺耳的笑声再次在屋里响起,三个日本人开怀大笑着,中国人的流血和死亡,在他们眼中竟然是这么令人开心的事情。这笑声回荡在屋里,传到唐明久耳中时却象一把锋利的钢锯,翻翻复复的割着他的胸膛,把他得心割的生疼。唐明久大喝一声,双腿飞起,连踢大岛山茂的前胸。
屋外一切平静,清风弗过枝叶轻摇,屋内两个人却正在生死相搏,唐明久没想到对面这个日本人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大岛山茂双臂展动放长击远,招式紧凑迅速连绵不绝,每一招都是上下齐动,两手勾打不离唐明久的面门。而大岛山茂同样心急如焚,眼前这个中国人无异于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他必须尽快的把他控制住,必须在信田少将进门前把他拿住。现在大岛山茂有些后悔了,假如他听从松本十木的建议,那怕开枪先打伤他,那么眼前的局面也就好的多了。
唐明久的岳家散手十招中倒有八招守势,大岛山茂的攻势却疾风暴雨般的呼啸而至,他手型或拳、或掌、或指、或勾、或爪,连连变招;仙手锛、叶底藏花、照面灯、各路六合螳螂拳的绝技接连发动;两只手崩砸挂劈、沾黏贴靠,势如疯虎般的强攻唐明久的中门。六合螳螂拳的特点就是“出手点睛”攻敌面部五官,讲究“手如机轮,臂如钻杆”,双臂连环勾打如暴风骤雨,硬攻对手中门面部。唐明久咬紧牙关绷紧双臂的肌肉,见招架招,展开岳家散手中的压肩式、护胸式、拒马式、屯山式硬崩硬架。两人出手都是快招,转眼间已经交手六、七十招,唐明久虽然处于劣势,招法却丝毫不乱。大岛山茂见急攻唐明久不下,手势一变,不再硬功中门,双臂发动缠丝劲,勾、搂、刁、采、圈绕唐明久的手臂,要用分筋手伤唐明久双臂的筋脉。
唐明久双臂展动奋力招架,百忙中喝问道:“小鬼子没招了吧!黔驴技穷了么?多亏你师傅没把压箱底的绝技教给你这欺师灭祖的白眼狼!”这一句话正如同锥子一样打进大岛山茂的心里,大岛山茂闻听此言脸色瞬时铁青。原来当初大岛山茂埋伏中国学艺时,济南的那位武师虽然喜欢他的悟性,但是直到最后也没有把“六合三十六手”中的最后十二手传给他。这最后十二招是六合螳螂拳中的精华,非掌门大弟子不传。与普通螳螂拳招式不同的是,这最后十二招腿法较多,讲就腿法与手法协同使用,出招时需身跃空中,手脚齐出,招法迅猛非常,往往一招即可制对方于死地。当年大岛山茂忽然反目,先以利器重伤师傅,他自己原以为稳操胜券,却没想到他的师傅伤重之余依然可以出手反击,大岛山茂在几招间连连受制,险些毙命当场,大岛山茂惊惶中只能开枪将师傅打死。事后大岛山茂心有余悸,在屋内反复搜找螳螂拳拳谱而未的,因为中国武林人物收徒都是言传身教,没有图谱、书册传世,所以这未学到的六合螳螂拳最后十二手绝技也就成了大岛山茂的一块心病。
唐明久与大岛山茂激斗正酣,一声响亮的汽车喇叭声传来,一对插着日本旗的黑色汽车缓缓开进了三棱株式会社的大门,信田一雄终于来了。向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大门边站岗的士兵正行持枪礼,日军车队中开道的摩托车已经开进了院子里,一辆黑色的轿车正从门外向院内徐徐拐进,庭院里的夹竹桃正在随风摆动。汽车喇叭声在楼下响起,信田一雄少将已经到了楼下。松本顾不得大岛山茂的面子,举枪瞄准唐明久扣动扳机,“咔嗒!”扳机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却没有子弹射出。唐明久一见松本开枪连忙错步闪在大岛山茂外侧;松本一枪未响连忙拉动枪管,却不见有子弹弹出来,松本大惊失色,手枪里面竟然没有子弹!松本赫然想起:这把枪最近只在地下靶场枪杀老穆时用过,而他在开枪打死老穆之后就忘了给手枪装弹!松本疯了一样的一把推开椅子拉开抽屉寻找子弹。
窗外正对的操场上两辆汽车终于停了下来,卫兵跑上前去打开车门,关东军少将副参谋长信田一雄带着白手套腰挎战刀从车上走下来,他站在地上仰头四顾,似乎对三菱会社比较满意。
唐明久眼见信田下车精神大振,一招牵马横截封住了大岛山茂的上步鬼箭手,一个跟头倒翻出去,半空中大喝道:“这一下替老穆报仇!”抬手把那枚在靶场里捡到的手枪弹壳朝松本打出。松本一声惨号手捂左目,鲜血从他五指间汩汩流出。唐明久再退一步躲开大岛山茂的招式,全力后跃,半空中双腿分开虚踢大岛山茂的手臂,同时右手一挥,子母追魂梭甩手而出。子母追魂梭母梭体型稍大,象一条水缸中雍容的金鱼,用一根极细的银线连着银鱼般娇小灵巧的子梭;两枚暗器盘旋飞绕着朝大岛山茂射去。
大岛山茂见势不好,又不肯退后怕唐明久借机逃脱,一咬牙便伸手迎面硬抓飞到面前的母梭。子母追魂梭锋利无比,远非其他暗器可比,母梭立时穿透大岛山茂的手掌,三十七片各种形状的钢片在大岛山茂的手掌中爆开,一团血雾飞溅而出。
大岛山茂一声怪叫,抱住右手疼得呲牙咧嘴。此时半空中挣断银线的子梭忽然一个转身,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从大岛山茂的身后飞了回来,带着尖锐的啸音从身后射入了大岛山茂的肩胛骨,从他右肩下透出,爆开二十五片钢片,爆断了大岛山茂的琵琶骨。唐明久趁大岛和松本不能自顾,看准机会双足一顿,抱胸收腰背脊向外撞向窗户,连人带窗从二楼中直坠而下。从半空中下看信田的位置十分明显,他周围的护卫都在他几步之外,就算有人遮挡信田,也绝对挡不住唐明久由上而下的攻击,更没有人能当得住唐门的子母追魂梭。
信田一雄正站在会社的院子里,等他的下属下车,同时颇感满意的四下打量着,就在这个时候,二楼上突然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人们忙抬头仰望,只见一个人从破裂的窗户中飞了出来,二楼的窗户似乎就是被这个人用身子撞开的,这个人在半空中团成一团,和一大片的碎玻璃飞坠而下。院子里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不知道从半空中落下的这个人是意外坠楼,还是另有原因。但是信田一雄的耳朵却听到大岛山茂在二楼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注意!他是刺客!”
二楼上,带伤爬在窗边的大岛山茂清清楚楚的看到唐明久出了手。他的那一句话还没有喊完,就看见唐明久在半空中展腰舒臂双手齐出,三道白光自他的手中飞出。这三道白光如同钻石般的耀眼,它们在半空中竟然一分为二,分成了六件大小不等的暗器,六件暗器象有生命一般竟然在半空中相互盘绕时前时后的飞行。大岛山茂在二楼上看的目瞪口呆,眼看着这六件暗器在他眼中象慢镜头一般的飞行盘绕,飞向信田一雄的眉心、咽喉和心口要害!信田一雄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遇到刺客似乎大吃一惊,出于习惯他伸手去想要去腰间拔枪,他的右手刚刚拔枪出鞘,子母追魂梭的三枚母梭就狠狠的插在了他的眉心、咽喉和心口上,母梭入体而爆,顿时三处血雾在信田一雄身上飞起。另外三枚子梭本已飞过信田一雄的身子,却忽然带着啸叫在半空中划了一个诡异弧度如同恋母的孩童般飞旋而回,三枚子梭从后向前打在信田一雄的后脑、颈椎和后心上,又是一片血雾喷出。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而来的惊变惊呆了,一时间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唐明久缓缓起身,看着信田一雄瞪着惊愕万分的眼睛,缓缓倒下。枪声骤然响起,唐明久双臂、双腿连连中抢,仰面摔倒在地,鲜红色的热血喷涌而出。唐明久已经觉不出疼痛,他只发现自己头上这一片天竟然是如此的蔚蓝。秋日的天高,深蓝色的天空纯的如同唐家寨里母亲染蓝布的大瓮,颜色透亮,又清又深。唐明久只觉得心里无比的轻松,六年了,终于大仇的报,对他而言,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终于完成了。
一群日本兵端着刺刀围了上来,唐明久朝他们笑笑,他忽然想到,自己这一辈子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了,就是“等”。在等待中生活,在等待中学艺,在等待中埋伏,在等待中寻找机会,现在就是等待死亡了。唐明久颤抖着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只子母追魂梭,这是他为自己留的,唐家的人最终都会死于暗器之下,这就是唐家千百年来的宿命。唐明久忍着疼痛,轻轻扯断银线,中指轻弹,子梭一声欢快的啸叫,直飞入天空。唐明久喃喃道:“娘,秀梅,唐明久不孝,回不去铁云山唐家寨了,但愿这子梭能飞回四川吧。”
旁边一个日本人一声怒吼,刀光一山,唐明久的左臂连同手中的母梭一起跌落地上。一阵皮靴声急促传来,有人大声问道:“就是这个人要刺杀我?”唐明久在剧痛中心里一惊,他睁眼一看,信田一雄一身戎装手扶战刀气定神闲地站在他的身前。
“哼,”信田一雄得意的一笑,“愚蠢,一个替身就把你引出来了。把他拉起来,我要亲手砍掉他的脑袋。”几个日本兵如狼似虎的扑了过来,拎起唐明久把他摁着跪在地上。地面上早已被鲜血洇红,唐明久左臂被断,身上几处中弹,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信田一雄拔出战刀,架在唐明久的肩头喝问道:“支那人!你的同党都在哪里,快说!”
唐明久气若游丝的点点头,断断续续道:“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临死的时候告诉你。”
信田一雄愣了一下,微微俯身道:“快说!”
“我离开铁云山的时候……秀梅送了我一样东西……唐家的暗器,并不是……都需要用手来发的……”唐明久说到这里猛一低头,一蓬钢针从他后领出猛然射出,尽数钉在了信田一雄的脸上。信田一雄一声惨叫,手捂面部痛的满地打滚。所有日本人顿时乱作一团。
唐明久扫了一眼围拢上来的寒光闪闪的刺刀,笑了笑道:“我们中国人,宁死不做亡国奴!”右手检起掉在地上的母梭,反手把母梭拍进了自己的胸膛。一声爆响,唐明久身上最后一腔鲜血喷洒而出。
三天后,《今晚报》在尾版刊发了一条消息:日军悍将关东军副参谋长信田明十日前在天津病逝,日军高层亲往吊唁。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