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同的悲哀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李冰红蹲在屋檐下,手指细细摩挲着小小的钥匙,自昨夜开始的小雨如串串珠帘,自屋檐垂下,带着凉凉的寒意,揭开了初秋的序章。一阵风过,卷起数丝细雨淋在李冰红的身上,她打了个寒颤。昨晚住宿的小旅馆里,蚊大如蝇,吵得她一夜没有睡好,此刻在单调的雨声竟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好在被雨一淋,倒也清醒数分。李冰红的视线透过了雨帘,凝视着几步外公用电话亭中的蓝一方。蓝一方拒绝使用手机,固然保密,但总要使用公用电话也够麻烦了。此时他从电话亭里钻了出来,三步两步跳跃水洼,跑到了李冰红身边。“确定了,是中建银行的保险箱,我们走吧。”
这把杨妻以命护住刻有“1403—A”字样的钥匙已经是李冰红和蓝一方唯一的线索了。昨天自从杨家逃走回到市区后,蓝一方研究了许久,还是认为这把钥匙像保险箱的钥匙,于是到处打电话询问各家银行保险箱的情况,一直查到各银行下班还有几家没查到,今天一早又继续找,终于确定了目标,于是二人急忙打车赶往中建银行总部。
在大排大排锃光闪亮的不锈钢保险箱中,李冰红终于找到了1403—A。她把钥匙递给蓝一方,蓝一方却摇头:“你自己打开。”然后递上一个鼓励的笑容。李冰红咬了咬牙,将钥匙猛地插了进去,然后用力一转,保险箱的门果然咔地一声响,裂开了一条缝。
李冰红一呆,没想到真的打开了保险箱,更因为不知道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东西,一时间竟忤在那里不动弹了。
蓝一方伸手就把门拉开,抽出抽屉。满满一抽屉全是磁带和小册子,要整理起来可能要花费很长时间。李冰红倒吸了一口气,蓝一方倒是蛮不在乎,捧着抽屉找银行职员带他们去旁边的小房间清点物品。
抽屉放在桌上后,蓝一方先把磁带从里面都拿了出来,约莫三四十盘,剩余的全是又小又薄的册子。“我查磁带,你查册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线索。”虽然现在两个人都不知道到底要从这看起来似乎像是治疗患者后留下的记录中寻找什么,是杨群山的下落还是解开李冰红反催眠能力的问题,但也只能抓紧这最后的救命的稻草,希望找到些线索。
那些磁带并没有什么异常的,起码是表面上看来没有。每一盘上都贴有标签,注明时间与患者名字,不乏尚海市的高官与富绅。要想知道内容,用录音机挨个听可就要大费时间了,蓝一方用了很短时间就把所有磁带外表浏览了一遍,感觉其中不会有什么线索,所以决定先放过这个,于是看了看正在忙着翻看册子的李冰红。
那些小册子很显然也是记录有患者资料的,所以李冰红翻阅起来速度很快。蓝一方也帮忙找了起来,小册子外面都标有姓名和时间,里面无非是患者的个人资料,历次咨询和治疗记录等等。看得多了,令人有种头昏脑胀的感觉。
李冰红突然叫了起来:“一方,过来看这个。”她扬了扬手中一本表面没有任何标志的小册子,蓝一方急忙走到她身边,里面仍然是杨群山遒劲有力的笔迹,一页一页,按时间顺序,约有十几页,时间跨度比较大,却都只与一个人有关,似乎是杨群山的日记。
“2002年5月7日,我回到尚海市不到一个月,就遇到了中学最要好的同学刘禹明,他居然也是医学博士,只是没有出国深造,没有镀上一层金,因此在所在的医院里不受重视,郁郁不得志,唉,这个世道啊,从禹明的话中可以看出,他是有极大抱负,真是可惜啊……”
“2003年6月15日,禹明打电话告诉我,他从市立医院辞职了,有人高薪聘请他主持一个研究所,研究课题由他自己决定,真是为他高兴啊。”
“2003年12月19日,我才知道禹明研究所背后的资助者是谁,提醒他要注意此人,禹明并不在乎,反而对他目前主持的项目很有信心。”
……
“2004年8月2日,禹明的电话似乎有种不太好的预兆,尽管研究已经接近成功,但他并不开心,似乎与资助者之间出现了问题。”
……
“2004年8月25日,禹明向我求助,我决定关掉诊所去帮他……”
日记记录到这里就没有了,去掉杨群山一些感叹世道的感慨,真正有连贯的内容也就这些了。
“这个刘禹明……”李冰红和蓝一方同时开口,又相对一笑,“一方,你先说吧。”
“从这日记看来,杨群山是为了帮同学刘禹明而关掉了诊所,不知去哪里帮他,但从时间上看,他再也没有回来,就此失踪了,所以要找杨群山的下落,就要先找到这个刘禹明。”
李冰红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可是为什么总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杨群山还不知道能不能帮到我,现在又要去寻找什么刘禹明,唉。”
蓝一方把东西都装回抽屉,只把杨群山的日记收进了衣兜里,此时没有回应李冰红的话,只是走了出去,把抽屉重新放回保险箱中归位,然后拉着李冰红走出了银行。
“我们去哪?”李冰红被蓝一方拉上了出租车,不明所以地叫了起来。“跟我来就是了。”蓝一方对她灿然一笑,随手把从银行门口拿来的便民伞收了起来,对出租车司机说了个地址,然后倚着车座闭目养神起来。
出租车远离了繁华喧闹的市区,在淋漓的小雨中来到了一座位于市郊的小山丘脚下。蓝一方撑着伞,拥着李冰红踩着湿漉漉的长到脚踝的青草爬到了山顶。
站在一览平原广的山顶上,李冰红吃惊地张开了嘴,过了半响才说出话来:“天,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细雨如丝,芳草连天,仿佛一条巨大无匹的青色地毯自天而降,覆盖了整座山,并向远方绵延了数里,天空仍然阴霾,深深浅浅的灰缓缓流动,而大地上却是充满了生机的绿,经过了雨水的冲洗与滋润,那生活的绿仿佛要刺破天际的灰,点亮压抑的世界。一阵微风扫过,细雨绵丝般顽皮地粘到衣服和裸露的皮肤上,惊起点点寒意,大片齐整的青草如波浪般在平原上起伏着,传递着生命的壮观与自然的和谐。
“喜欢吗?”蓝一方微微侧头,其实不用询问,李冰红那一脸惊喜的样子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蓝一方扔掉雨伞,伸开了双臂,昂起头,迎着风雨傲然而立,雨丝迅速打湿了他的头发,水珠又自濡湿的发梢滴滴滴落,此刻的蓝一方没有笑容,没有肃穆,脸上只有一种恬静的表情,安详,无忧。
失去了伞的屏蔽,雨丝迅速攻占起李冰红这块阵地,李冰红打了个寒颤,也伸开了双臂,闭上眼睛昂起头,模仿蓝一方的姿态在风雨中屹立。

雨,如丝毛般细细刺挠着身体,呼吸中湿润的空气里浸透了青草那涩涩的香,风,如粘稠纯净的水在隐隐流动,夹带着如游鱼般的雨丝四处游荡,带着山的气息、平原的气息,翱翔在天地间。一切都不复存在,身体似乎已化为风的一份,雨的一员,伴随着风与雨,融入了自然的和谐中。心,自然而然地平静,抛弃了一切烦恼与忧虑,尽情享受着这种与自然一体的美妙感觉。
李冰红睁开了眼睛,意尤未足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结庐山下,坐拥如此美景,岂不是快活似神仙了。”但由于衣服淋湿,被凉风一吹,她大煞风景地打了个喷嚏。
蓝一方微笑,连眼睛都洋溢着笑意。李冰红有些看痴了,傻傻地说:“一方,第一次看到你有这样的笑容,这是不是代表你现在才是真正的快乐?”
蓝一方突然自背后搂住了李冰红,“这样应该可以暖和一些了。”
透过冰凉的衣服可以感觉到蓝一方温暖的体温,李冰红脸色微红。蓝一方抬起右手,指向山下的东侧:“看那里,我的童年就在那里度过。”
东侧的山凹里,有几棵东倒西歪的刺槐和人工栽种的杨柳,被它们簇拥的,是一栋大大的四合院,显然现在已经没有人居住,由于山丘并不高,自山顶甚至可以看到四合院里窗子上破碎的玻璃如兽齿参差不齐,院里长满了山上这种绿草,如绿毯般茵茵,倒也掩盖了几份破落的景象。
“那是一座孤儿院,从我出生不足一个月起,我就开始了在那里的生活,直到我考上大学后才离开了那里。院长雷阿姨性格很孤僻,宁愿把院里12个孤儿一手拉扯到能自立,也不愿意让大家被有能力的家庭领养走,所以生活就苦了一些。每当我难过或是生气的时候,都会跑到这里,伸开双臂,拥抱风,拥抱自由,这时候我总会有一种与自然合为一体的感觉,心自然就会平静下来,一切的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里就好象是我的世外桃源。”蓝一方淡淡地说。
李冰红被他搂在怀中,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心中油然产生怜惜的感觉,蓝一方此时说得如此淡然,但在这样的荒野中,孤独的小院,贫困的生活,一个女人独自拉扯着12个孩子,李冰红可以想象到蓝一方童年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柔声说:“能再给我讲讲你那时的生活吗?”
“雷阿姨很讨厌我们哭,她总说爱哭的孩子没有出息,再悲伤的事情也要笑脸以待,坦然面对,然而,有的时候我们是真的很难过,例如小叶帮孟阿姨劈木柴被木屑溅进了眼睛里,由于没钱治疗,他的右眼瞎了,他出院的时候眼睛上仍然冒着绷带,我们都哭了,集体挨了雷阿姨一顿结结实实的藤条。她打我们的时候,眼睛不停地眨着,没有流出一滴眼泪,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容,每一次藤条抽下时,她的手臂都会抽搐一下,但她却咬着牙没有停一下手。谁要是流下眼泪或是求饶,她只会打得更狠,只到每个孩子都咬着牙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才停了手。
从此,院里的12个孩子,再没有人哭过,即使是后来,最年长的我离开孤儿院去上大学的第二年,雷阿姨因为胃癌去世,我们为她送行时都没有哭泣。我们学会了无论在悲伤还是愤怒的时候,都只会露出笑脸,即使心中没有笑意,脸颊上也会拥有灿烂的笑容,因为这是雷阿姨教我们的:事情发生了,哭也无济于事,要笑,给自己信心,给朋友安慰,让敌人恐惧,让仇人退缩,这样才会无所畏惧,才会有勇气正视遭遇的一切,才会有力量去解决和克服问题,才能为自己争取到应有的一切。所以到我长大成长,无论何时我都喜欢笑,因为这种笑容已经成为我根深蒂固的习惯,无论我是否真的快乐。”
蓝一方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余音袅袅,消逝在风雨之中。
李冰红情不自禁抬起双手,覆在了蓝一方的双手上:“一方,那不是笑容,那不是真正的快乐。刚才我看到了你的快乐,虽然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你能不能放弃这种虚幻的笑容,做回真正的你,在快乐时可以开心地笑,在悲伤时可以痛苦地哭,拥有自己真正的感情……”
“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蓝一方突然吟出一句篡改过的名言,李冰红猛地一怔,突然醒悟到蓝一方带自己来这里的用意。她挣脱开蓝一方的怀抱:“你是在安慰我不要气馁要坚持下去是吗?”
单薄的衣服失去了蓝一方的温暖,很快又在风雨中变得冰冷起来,李冰红在这感人的时刻又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喷嚏,蓝一方含笑又环过了她:“每个人都或许有过不幸,能够永远幸福固然是美好的愿望,然而现实中,不如意事常,即使身处逆境又如何?我们还没有山穷水尽,我们还没有被逼入绝境,不是还有刘禹明这个线索吗?”
李冰红点了点头,突然想到那群神秘人,她扬起头问道:“一方,那些一直追踪我们的神秘人呢?能不能从他们身上得到线索?”
蓝一方一凛,双臂一紧,李冰红被挤得踉跄了一步,蓝一方发现自己失态,急忙稳住李冰红:“冰红,那群人目前我还没有查到有关他们的资料,来历绝非一般,你不要轻举妄动,我们毕竟人单势薄,暗地里搞活动还可以,你要明里去调查他们可就要冒太大风险了,目前没有这个必要。”
李冰红有些不服气:“你有没有感觉到他们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否则在旅馆里,他们完全有机会在你赶到我房间前开枪打死我。”
“没错,但你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吗?在没有明确他们的用意前,我们最好静观其变,因为调查我们自己找到的线索就已经够我们忙得了,没必要再去惹这个大麻烦。”蓝一方有些不耐地说。
李冰红不服气地在蓝一方怀里做了个鬼脸,蓝一方太谨慎了,总这样单线地追查下去太闷人了,还不知道查这个刘禹明要查到多久,哪里有直接找到那群神秘人那么省事,从他们嘴中不就可以直接问到他们的用意了吗?或许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即使不是,也有可能他们会知道一些内情呢。
紧紧相拥的二人心中各有各的心思,刚才才产生的一点温馨与温情在现实的残酷与紧迫严厉加压下只能埋进内心深处,刚波澜初起的心只能沉淀下来,各自考虑着各自的行动。
感情这东西,真是让人难琢磨,这外表看来似乎热情相拥的情侣般模样的一对,内心中有多么复杂,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但除了现实的考虑,他们心中究竟是否有别的情愫暗生,即使是当事人,恐怕也说不清了吧。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