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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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腾出手来把背纱工们送回纱厂时已经是两天后,临走前黄承欢让所有还没接到过判决书的男工重新回忆了一下犯案经过,由他的高个子副手记录后画押上交。陈耀曦猜测,可能是赵飞越狱事件让警察总局瞄上了上海警察局,所以俞德贵想尽快把积案清干净,以免一不小心被人抓住小辫子。

苏雪倩不解道:“那他怎么还敢私放犯人外出做工?”

“纱厂总不能停产。”陈耀曦点上一支烟,神色平静地看着烟灰跌落,“但是我想,我们这些有案底的人应该在纱厂呆不了多久了。”

他料想地没错。一回到纱厂他们就发现已经有很多新人顶替了他们的工作,而且人数还在急剧增加中。人力资源需求的增加导致劳动力价格的快速上涨,一个普通男工的包身银从三十五块钱猛增至四十块钱,迅速在动力车间那边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很多包身工心怀不满——他们只比新员工早进纱厂半个月,但身价相差百分之十五,于情于理都难以接受。虽然暂时还未出现炸锅的情况,可是目前看来那几乎是迟早的事:水沸腾的厉害了,总归是要找个出气口的。

与蠢蠢欲动的动力车间相对应的,是背纱车间的人心惶惶。

离开警察局半个月后,积案未判的犯人们开始陆续接到判决书。先到的一批是涉及偷窃、抢劫、恣意闹事等等“无重大危害”的案件,程序十分简单,不用上法庭,也没有律师这一说,判决书上直接盖上上海市警察局的红章,丢给“那摩温”发到各人手上就了事。

陈耀曦毫无忧色:“有警察总局在上头盯着,俞德贵没那么傻X送把柄给人家,所以肯定判地很公平。”结果果然给他说着,首批判决的一拨人量刑都不重,猴子判九个月,陈耀曦判六个月,而且两人都可以立即申请假释。

苏雪倩隐约知道现代刑法中假释只针对已经执行过一部分刑罚的人使用,而且公安管破案,法院管审判,检察院管监督,这里却公检法一条线全由警察局说了算,可见民国的法律体系与现代大有不同。

但犯人们既害怕听到坏消息,又希望早点尘埃落定的矛盾心情是一样的,尤其对于可能判死刑的罪犯来说。

付友康就是其中之一。

他原是西北人,因女儿漂亮入了某个上海少爷的青眼,诞下长子后就将他接到家中享福。这个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点的老农民头一回进城,难免有些畏手畏脚,就跟个老汉版林妹妹似地,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步路也不敢多迈,唯恐被人家看了笑话儿去。上海少爷的正房太太看中了他的仔细劲儿,夸他是个难得的,做主让他留在他女儿生的小少爷身边当差。

老实巴交的付友康不疑有他,满心以为正房太太是好心教他享受天伦之乐呢,连忙兴高采烈地应了。谁知,才过了一个礼拜,就有丫环欺骗唆使他把老鼠药当作糖果给小少爷吃了,竟亲手将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嫡亲外孙毒死了。

付友康嘴笨地很,给他老鼠药的小丫环又早有准备,不知怎的说服了府上很多杂工丫环给她作证明,一个个全都亲眼看到小丫环把药交给付友康时明说了“是老鼠药,还特别强调要小心别给小少爷玩的。”“铁证”面前,别说上海少爷气极,连他女儿都不肯相信他的清白,坚持认为是他老糊涂了,差点没哭瞎双眼。

关键时刻那位“贤惠大度”的正房太太站了出来。她劝住恨不能当场打死付友康的上海少爷,“温柔”地说家丑不宜外扬,付友康再不济也是个小亲家公,自家人打自己人终归容易遭闲话,不如交给警察局秉公处理地好。上海少爷一听有理,直接拨了一通电话,将付友康送进了班房。


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桩案情,付友康没有害人的主观故意,算是“过失杀人”,交给法院判决后很有可能免于一死。可是在民国就很难说了,这里“杀人偿命”的观念根深蒂固,只要是性命官司,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判死的概率都很高。所以在判决书下达前几天,付友康一直面色惨白,坐立难安,不知疲倦地在宿舍里走进又走出,走出又走进。排骨佬看不过去,爽性拎起拳头将他砸晕,可是等他醒来,又继续仿若鬼魂一般在往返不足十米的距离中来来回回地游荡。

这样纠结的情绪,压抑地连旁观者都喘不过气。

猴子偷偷咂嘴:“付友康算是完了。即使没被判死,也得给他自己折腾完了。”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每天早上“那摩温”将新一轮接判名单交到猴子手上,由他负责将判决书分发到相关的男工手里的时候,付友康都会紧闭双眼,颤抖但无比虔诚地念“阿弥陀佛”,几乎不敢看猴子走到了哪里。

“没有我的,没有我的!”直到猴子分光手中的纸,安慰似地把手搭在他肩上时,他才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模样,握着猴子的手激动无比,“真的没有我的!”

但转瞬他又陷入到新一轮的害怕与纠结里去。

他颓废,他呆滞,他萎靡如枯草,他的身上早寻不到一丝活人该有的生机。

有迷信的工友说,黑白无常抓人时也是要经过挑选的。越是像付友康这样怕死怕到几乎被吓死的人,越是会被捉去,因为“阎王爷喜欢教导胆小鬼。”

此话一出,付友康愈加害怕了。

更糟糕的是,随着审判的日益临近,他开始癫痫。最开始时只在早上判决书到达时抽搐,后来越来越频繁,连睡梦中也像被机关枪扫射了一般颤动个不停。

陈耀曦沉声交代二楞说:“你懂医,多注意他点儿吧。我瞅着有点邪乎,别回头死我们车间里了,X子可不想再去警察局协助调查一回。”

他说这话的时候,付友康已经改掉了在宿舍里焦灼不安的走动强迫症,换成一言不发地对着天空发呆,不分夜晚清晨,像个忠实的雕塑一样,驻守在宿舍的入口处。

除了不得已的上工时间,他永远都坐在那里,双眼四十五度望天,连姿势都不会变上一变。

猴子说,他大概是在看时辰。庄稼人没见过闹钟,只知道通过太阳月亮的方位来判断早晚春秋。他在用自己的方法一分一秒地计算自己的死期。

某种意义上来说,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付友康没有骚扰到任何人,但他的行为影响了很多人。就连在穿越时已经死过一次的苏雪倩,都觉得度日如年。她开始发疯似地想念前世的父母,想念曾经无忧无虑的学生时光。两相比较,穿越前后的生活差异巨大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令她不禁心神恍惚:她是真的尝过冰激凌,吃过西米露,经历过那个衣食不愁的和平年代吗?莫不是个美梦吧!否则,不过百年,怎会有如此惊天巨变?

回想以前听到广播电视里宣传中国如何如何繁荣如何如何富强时,对于“人均GDP不足欧美X分之几”的腹诽,她只觉得汗颜。她真想穿回去对着曾经的自己大吼一声:看看我在民国过的是什么日子吧,看看我们这百年内做出的巨大成就吧!中国在进步,在飞一般的进步!虽然目前仍然属于发展中国家,但总有一天能实现全民小康的,我们的中国会越来越繁荣昌盛的!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发展,勤劳勇敢的中国人必将创造更多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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