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仿佛有预感一般,在接到死亡判决前一晚,付友康一反常态地决定进屋睡觉。连日的担惊受怕已经耗空了他的精力,他太累了,迫切需要好好休息。

但他平躺在地板上,即使强迫自己合眼,也会被某种不知名的诡异力量拉扯住注意力,只能瞪着绿豆大的小眼睛蜷缩在角落里,无泪到天明。

他的表情很麻木,可他的内心依然恐惧,甚至比之前更恐惧。然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像几天前那样做出心跳加速、肌肉紧张、冷汗直冒的自然反应了。现在的他看起来活像一滩死肉,或者像一具骸骨,只是一个睁着眼不肯瞑目的活死人而已。

行尸走肉——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

当天边现出的第一线曙光跃入他的眼帘时,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我真的不知道那是老鼠药,是那恶婆娘骗我的啊!他……他是我亲外孙儿,是我女儿唯一的希望!我心再粗,再糊涂,能拿药死人的东西给他吃么?……我真的,真的不想死,我才三十九,我还远没有活够……”

寂静无声的清晨,他突兀的哭声异常凄厉。

没有人打断他。

对于死亡,无论神经大条多大条的人都是敬畏的。那一条通往虚无的神秘之路,拥有世界上最最强大的震慑力,像传说中吸人精血的恶兽一般,令七尺男儿闻之变色。它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放任人们天马行空地想象,任由他们将心目中最可怕的东西安在它的头上,就足以把人折腾地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连起床气最大的排骨佬,都只是捂着耳朵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看你是个死犯儿就不计较了,积点阴德。”之类的话,就默认了他的行为。

正如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心中也有一千个往生的彼岸。

付友康心中的彼岸,是一片炙热的火海。百千夜叉狱兽徘徊游荡,口生獠牙,手持长鞭,用坚韧的黄金索将受刑者捆绑,张嘴“呼”地一吹,炼火便自受刑者的脚趾燃起,贴着表皮缓慢上移,直至燃尽最后一根头发丝。天空在燃烧,专啄人目的火鹰在熊熊火光中翱翔,不时降落在受刑者肩上,用它尖利的鹰爪勾抓住他们的皮肤,刺透骨肉,鲜血淋漓……

付友康抱住头,哭得愈加凶狠,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该死!”陈耀曦最先发现异样,他一骨碌从床上翻起身,一面朝付友康扑去一面大喊,“二楞,赶紧压住他!猴子,快拿布塞进他的嘴!千万别让他咬了舌头!”

话音未落,付友康已经抖得跟震动式减肥仪似地,且双眼发直,唇色青紫,嘴巴无意识地张开,急遽打颤,大量粘稠恶心的涎沫喷涌而出。

“见鬼,要死也别拉我们当垫背!”猴子飞快地扒了脚上的袜子,捏住付友康的下巴往他嘴里硬塞进去,见他舌头外伸,嘴唇乱颤,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自己闭上嘴,又不得不再帮他合上。

另一边,陈耀曦与二楞合力按住付友康的身体,一人管手一人管脚,固定住他的四肢不让他乱动。


“这样不行,他好像喘不过气来了!”苏雪倩惊恐道。其实不用她提醒其余三人也发现了问题,二楞当机立断,向猴子道:“猴哥,快把他嘴里的东西拿出来,否则他会憋死的!”

“拿出来他会咬到舌头!”猴子急出一脑门子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曦哥,怎么办?”

付友康的脸上浮现出骇人的青色,手脚僵直,像根冷冻人棍一般挺着,偏还在不断抽搐。

陈耀曦咬牙:“照二楞说的做!把袜子拿出来后你捏住他的下巴,一定要让他张大嘴,别给他机会咬舌头!”他不懂医术,所以关键时刻选择听从二楞的建议。至于付友康能不能活,只能听从天意的安排。

待付友康平静下来时,四人俱是大汗淋漓。

“X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被吵醒的排骨佬睡眼朦胧地看着汗流浃背的工友们,疑惑道,“你们在干嘛?”

陈耀曦叹了一口气。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付友康。

付友康惨笑,艰难地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飞沫,畏缩着说:“曦,曦哥,各位,吵着你们睡觉,对,对不住。”他满脸都是污糟不堪的口水、鼻涕和泪水,黏糊糊地搅合在一起,把青白无光的脸色衬地愈加吓人。

同贞子一样惊悚,比贞子还要恶心。

猴子嫌弃地拎起付友康的破被,朝他迎头盖下:“擦干净!”

付友康听话,在被子底下拾掇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将弄干净了的脑袋钻出来见人。

“曦哥……”规规矩矩地站好,语气里满是哀求。

陈耀曦摸出根烟递过去。

付友康犹豫了一瞬,颤着手接过,牵强笑道:“谢谢曦哥,谢谢曦哥!”

“不用。”陈耀曦摆摆手,并没计较他饶人清梦的事。他自己也点上烟,眯着眼盯了会儿付友康颤抖的巴掌肉,说,“你这还没判呢就抖成这样,真他X没用!大老爷们的,硬气点!就算真砍头了也就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何况这不是还没走到那一步呢么,说不定判决下来你就能活了呢。”

“是,是!”尼古丁的味道似乎能产生镇定作用,付友康连抽三口烟,立刻感觉身上放松了些,于是他又猛吸了两口,一支烟马上就烧到了底。

付友康苦着脸,犹犹豫豫地哀求:“曦哥,你,你看,再给我两根成不?”因他害死了亲外孙,家里人早同他断了关系,自入纱厂那天起就没见有人探望过,更别说送衣送食了,抽了几十年的烟瘾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戒了。今天抽了一根,就跟吸毒的人被重新勾起毒瘾一般,对烟的渴望从灵魂深处涌了上来。

“拿着吧!”陈耀曦随手又给了他四五根,馋地宿舍里的其他烟虫直流口水,“省着点抽,再要可没有了。”

“哎,哎!”付友康欢喜地伸手,只听屋外“晃荡!”一声,打杂的大喊:“起床啦,拆铺啦,都到大门口排队去!X的,猴子呢?今天又来一打判决书,都给X子分了去!”

付友康手一抖,几根烟全都掉在了地上,滚出老远。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