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盲女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钟豪笑道:“所谓‘三房抢一席’,是让每一代的继承人都娶三房媳妇,让她们各自生下一个儿子,从小就传予‘百花剑法’。待长大后,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相互比剑,蠃者夺剑钵。”
周海光接着道:“虽说都是亲兄弟,但同父异母的兄弟却比一般的兄弟有着更强的争胜心。而且无论你是大房、二房还是三房,只要抢不到剑钵,不但日后分不到半分财产,还得打入冷宫,搬到西庐住。你们看!就是半山腰上的那几间。”他手指着后山的一排小平房,看来极为平常,与这庄园内瑶宫琼阙似的屋宇实有天攘之别,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那是仆役所居。
李万山道:“因此,无论是为了生母的颜面或是自己的未来,这三房的年轻人无不全力以赴,不敢稍有懈怠。所以,百花庄虽说是川西首富,他们的少爷可没有一点膏梁子弟的气息,剑法自然一代练的比一代精。”说到这里,却冷不丁听见一声冷哼,却是从一直沉默的隐婆口中所发出来。
李万山不悦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隐婆横扫了他一眼,仍是冷冷的道:“我可没说什么?”
这样的确无礼。但川东三侠耳目虽灵,名号虽响,武功却是稀松平常。见她儿子和孙子都精光内敛,看来武艺不俗,虽然心中有气,倒也不便发作,与隐婆三人互瞪了几眼,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却闻黄尚金道:“三位说的一点也没错。这洪子安抢到了剑钵,剑法的确又比他父亲当年高明,但他也了解排名愈是前面,愈难再超前的道理。因此洪庄主虽然稍有失望,却也不意外,又问道:”那鼋纹剑应该没问题吧?‘没想到神算也摇头。洪庄主心中一沉,又问:“难倒只能保住鼍纹剑?’可是天残神算还是摇头!这下子他可慌了,急着问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焦豹笑道:“他这样问,叫神算怎么答?”黄尚金道:“是啊!这一万两银子算是白花了。”焦豹惊道:“什么?回答不出来也要收钱?”黄尚金双手一摊道:“这规榘早就定好了,是你自己问法不对,可怪不了人。”焦豹笑道:“真可惜!倒不如把这一万两银子拿来送我,我老焦替他卖命一辈子。”众人哈哈大笑。这两人一搭一唱,把尴尬的气氛化解不少。
黄尚金道:“对洪庄主而言,此行绝对值得,至少他知道这个孙儿有恶运,若不化解,将会在百剑大会中输的一败涂地。所以一回成都,马上把方圆百里内有点道行的和尚、道士和命理师全部找来,请他们找出破解之道。这些人各有不同的主意,有的说要作几场大法事,有的说是洪家的风水要改,有的说要换名,有的说要点痣,什么鬼怪主意都有,他宁可信其有,一一照作。其中最玄奇的,首推城南无相寺的圆法和尚,他说要解此一劫,惟有‘以寿换运’。”
焦豹道:“什么是以寿换运?怎么个换法?”
黄尚金道:“依他推算,洪庄主应该可以活到八十一岁。他一生顺遂,富贵至极,如果还得享高寿,难免遭天忌。于是老天爷打算让他在晚年受点挫辱,这个挫辱,大概就是这次的试剑大会,若要避开,只有拿年寿来换。”焦豹道:“所以那和尚就教他提早作寿?”
黄尚金道:“焦兄聪明,提早五年作寿,就折寿五年。圆法和尚还要他尽可能办的铺张一些,祝寿的人愈多,老天爷就愈赖不掉。”焦豹被赞了一句,脸上更加得意,道:“了不起!对洪庄主来说,万两银子还算不了什么!但要他自愿折寿五年,可就不容易了!可见他十分疼爱洪子安。”众人点头称是,唯独隐婆一家三人一脸漠然,他们吃的不多,话更少。别人兴高采烈的说了一堆,跟她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时候前排突然响起一阵掌声,原来是寿星翁洪承泰要说话了。他立起身子,两颊坨红,微带醉意的道:“今天大家不远千里而来为老夫祝寿,如此盛情,洪某铭感五内。现以这杯薄酒,再向诸位致意。”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都站起来干杯。俱道:“祝洪老爷子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洪承泰哈哈一笑,摆手请宾客们坐下,说道:“谢谢大家!我活到这把年纪,今天可是第一次听了那么多吉祥话,真是开心极了!不过我想做人最要紧的还是要能承先启后,光宗耀祖。如果能看到后代强过自己,那才真让人欢喜!这可比跟阎王作对,赖着不死好多了。”他这番话,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觉得突兀,那有寿星提什么阎王死不死的字眼?然这却是圆法和尚再三交待,非说不可的话。这些话在千百人面前说出来,神明很难拒却。
众人纷说:“洪老爷子了不起,把家族荣辱看得比性命还重。”“百花庄当然是一代比一代强,这从试剑大会就看出来了。”“我看洪少爷剑宇轩眉,矫矫不群,成就一定不输前人。”……这些人投其所好,忙着改夸洪子安英雄少年,说得洪承泰不住点头,十分欢喜。就在此时,忽闻一道冷冷的声音说道:“我看未必!”
这话声不响,但在这一片颂扬声中却显得十分突兀,大家都停住了口,往发话少年身上瞧去。这少年竟是隐娘的孙儿,不知什么时候丢下了饭菜,挤到了前排,仔细一瞧,倒和洪子安长得有几分神似。
没有人料得到会有人敢在这时候乱来,众宾客楞了一下,才有人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怎么说话不知轻重!”
那少年不理会旁人,取下腰间长剑,对着洪承泰拱手道:“洪庄主,请准予在下和洪子安切搓一番。”洪承泰看着他,神情有些疑惑,问道:“你是谁的孩子?是谁要你来的?”那少年道:“这些待在下比完剑之后,自会向您说明。在下认为洪子安难以胜任百花庄的剑钵,想先试一试他的‘百花剑法’!”
坐在洪承泰身旁的洪子安,本来一直面露微笑,听到这里,那里按捺得住?霍然起身,向洪承泰道:“爷爷!请准我试招。子安一定不令您失望,就当作给您的一份寿礼吧!”
洪承泰起身张望了一圈,没看见什么,又瞧了两人一眼,思索了一会,叹了一口气道:“好罢!但出手要分轻重,可别伤了彼此。”
这么一来,一些好事的宾客尽皆叫好,帮着洪少爷摇旗呐喊,都说:“洪少爷必胜,十招之内,把这无礼的家伙打的落荒而逃。”嘴巴这么说,心里却盼那狂妄少年能多捱几招。这些江湖草莽,就爱看真枪真刀的比武竞技,原来那些文诌诌的川戏,看得懂的没几人。
戏班子很快被请走,家奴把公子的剑带来。二人步上戏台,对视了一会,不约而同的拨剑往对方的右肩削去。双剑一交,彼此错开身子,各自回旋,剑尖由下往上撩去,两把剑又架在一块,在空中各划了一个圈圈才分开。
从第一招的“芙蓉出水”开始,接下来的“牵牛缠丝”、“蔷薇盛绽”、“水仙摇曳”、“玫瑰吐刺”、“春桃漫舞”、“茉莉飘香”……二人转瞬间对了十来招,无论招式、顺序、方位、身法,完全相同。和洪子安对招的,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立体的镜子。众人尽皆哔然,纷纷窃窃私语:“这少年是谁?怎么也会‘百花剑法’?”有人偷瞄洪承泰一眼,看他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台上看,脸上阴晴不定,倒不见惊讶!
原来这少年叫洪子扬,也是洪承泰的孙子。二十年前他父亲洪维周在争夺剑钵时败给了二房米金花所生的儿子洪维汉,照例得迁居西庐,永不再过问庄内事。但隐婆婆母子不甘就此认输,带着儿、媳和强褓中的孙子离开百花庄,打算二十年后再回来挑战剑钵。
隐婆婆也真有骨气,临走时不拿半分钱,一家四口在城东讨生隐居。由她和媳妇在外做苦工张罗三餐,儿子则每天只负责教导督促洪子扬练剑。他们请旧仆偷偷打听,洪维汉的三房儿子洪子安、洪子祥和洪子明的练剑情形,并要求洪子扬更加勤勉。人家一天练了五个时辰,他就得练六个时辰;人家一招练了八百遍,那他必须练足了一千遍,才准休息。
这份苦心总算没白费,刚开始还看不太出来,但过了三四十招后,渐渐分出了高下。稍懂武功的人都看得出来,洪子扬的出招变招,总比他堂弟快了一些,劲道也强了一点。
这百花剑法变化繁复,使起来龙飞凤舞,又似百花争艳,极为好看。两个人对剑,更像是一对彩蝶在花间飞舞,即使不懂剑术的人,也都看的目瞪口呆。古剑也认真的瞧,心想:“这门剑法看似花俏,其实破绽不少。然任何平凡的剑法,若练得精熟,也有不小的威力。这二人显然在这套剑法上下了极深的功夫,不容小觑。”
过了五六十招,洪子安也觉得不妙,这样下去,非输不可。他开始频频变招,不按原先的顺序。然而洪子扬对‘百花剑法’太熟悉了,只要看对方一个眼神,便知道他要变什么招式,总能后发先至,逼得洪子安剑法渐乱。
百招未到,洪子安长剑终于被绞脱手,对方剑尖顺势往胸口刺来!他万念俱灰,竟忘了闪开!
众人惊呼声中,一碟飞盘从台下掷出,去势劲急,荡开了长剑。掷盘的人随即跃上戏台,指着洪子扬道:“你是什么人?那里学来的‘百花剑法’?”
“是我教的。”洪维周不知什么时候也混到了台前,他跳上戏台,与洪维汉对恃着。
“果然是你。”洪维汉冷笑道:“手下败将,没想到你还有脸回来!”
洪维周道:“当年我是输了,我也认了!不过如今我的儿子蠃了你的儿子,不晓得你服不服气,认不认帐!”
“认什么鬼帐?”说话的人是洪老夫人米金花,在台下怒指着洪维周父子,骂道:“亏你还曾经是洪家的子孙,难倒还不了解洪家的家规?当年你们那一房输了剑钵,就该移居西庐,永不得再三与比剑之事。”
隐婆婆也出现在台前,对着洪老夫人道:“米金花,是你没弄明白,移居西庐才叫认输。当年我们四人搬出百花庄,吃尽了苦头,就是不想就此认了。现在我们苦尽甘来,愿回来为洪家的荣辱打拼,你应该欢迎才是。”她和米金花差不到几岁,然一个养尊处优,一个饱经风霜,看来倒苍老许多。
米金花道:“岂有此理!当年你离开百花庄,就不再是洪家的人,那有再回来的道理?”她说完话,一直瞪视着身旁的洪承泰,似乎在气他到现在还默不坑声,任由一弃妇闹场。洪承泰却偏过头去,假装没注意。
隐婆婆问洪承泰道:“请问老爷!当年有没有给我写休书?”洪承泰摇头道:“没有。”隐婆婆道:“既然没写,我们当然算洪家的人。百花庄的剑钵,向由比剑蠃的人继承。你的孙子输了,就该让了出来。霸着不放,日后害了整个家族名声扫地,岂不更糟。”
米金花气的都不知该说什么。却见洪承泰满脸堆着笑走过去,拉着隐婆婆的手道:“阿引!你们回来就好。但今天来了那么多客人,有事等明天再说吧!”原来她本名叫黎引,隐婆婆只是掩人耳目的假称号。
黎引却甩开他的手道:“谁要你示好?这二十年来,你一真对我们祖孙不闻不问,那里晓得我们吃了多少苦?剑钵的事,有那么多亲朋好友作证才好。要就趁现在解决,过了今天,什么也甭提!”她语气十分坚决,完全不给洪承泰面子。寿翁修养倒好,讪讪而笑,看不出丝毫怒意。
倒是米金花嚷道:“你这又丑又老的老太婆,也不回去照照镜,看看自己变成什么德性,竟敢在这时候来胡闹?来人哪!把这三个人赶……”
“闭嘴!”洪承泰将她的话打断,转身对着黎引陪笑道:“是我对不住你们!请你们搬回来吧!至于子扬,既然蠃了,当然是百花庄这一代的剑钵。”
此话一出,米金花祖孙三人脸色大变,米金花急道:“这不公平!要重新比过。”洪维汉也道:“爹!事前我们可不知这场比试与争剑钵有关,您这么做,孩儿很难心服。”洪承泰摇头道:“维汉,难倒连你也看不出来?就算再比十场,结果还是一样啊!”
洪维汉低头无语,显然父亲心意已决,再争也是徒劳。
却见黎引扬眉对着洪承泰道:“别急!我可没说一定要回来,除非你答应一个条件。”米金花骂道:“黎引!你可别得寸进尺……”只说了一句,看洪承泰的脸色不善,又不敢再多言,心下万分委曲,眼泪已在目眶中打转。
洪承泰转头对黎引道:“什么条件?”
黎引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按洪家的规榘,我要二房的人都搬到西园住。洪承泰面有难色,嚅嗫道:”这……这不太好吧!你们的情况和以前不同……“
“有什么不同?输的那一房就得搬到西园,当年你们不就是这样对我吗?”她依然咄咄逼人,续道:“舍不得就算了!就当我今天没来过。你可别忘了‘天残神算’怎么讲的。如果你硬要逆天行事,因而在‘试剑大会’中一败涂地的话,将来百年之后,怎么面对你洪家列祖列宗!”
这番话说的洪承泰冷汗直流,思道:“难怪神算断言子安不会蠃,原来该代表洪家出赛的不是他。”转身向米金花道:“金花,我会在西园替你们盖一栋大房子。”
米金花怔怔的瞧着这个和他厮守四十几年的夫君,眼泪像断线珍珠般的落下。过了半晌才道:“我们走!”带着儿孙媳妇等人离去。
洪承泰招呼黎引等三人入坐,尴尬的笑道:“打扰大家吃饭的雅兴,真是不好意思。现在没事了,请大家继续用膳。”众人纷说:“那里!那里!没关系……”有的人恭贺寿星翁一家团圆,喜上加喜;有的则说百花庄新剑钵的武艺更加强熟,这次百花庄可真要在‘试剑大会’大大的露脸。说的洪承泰忘记刚刚的不快,笑的合不拢嘴。
古程二人菜吃够了,戏也看足了,打算趁这个时候先行离去,比较没人注意。程漱玉对同桌人问道:“不好意思!有没有人知道,最近的茅房在那儿?”黄尚金立即起身道:“这我知道,我带你们去。”说方便只是要落跑的藉口,程漱玉那肯让人跟,直说:“不用……不用,您继续吃,指个地方,我们自己去就行。”黄尚金却道:“不打紧!反正我也想上。”说着双手分别搭在两人肩上,往侧门方向行去。二人暗叫不妙,想要挣脱,却突然觉得全身酸软无力,任由他架着走。
就在这个时候,却见一个家丁神情慌慌张张跑进门,对着主桌嚷道:“不好了……老爷!不好了……”在这种日子听到这种触人楣头的话,洪承泰满脸不悦,道:“你说什么鬼话?我不是叫你去追二夫人吗?倒底发生什么事?”家丁指着门外道:“那个怪大夫……,糊……‘糊涂神医’,正往这里走来!”
这话一传出来,所有的江湖人物无不闻之色变,整个花园突然喧哔了起来,纷说:“快走!快走!可别被他逮着……”刹时园中乱成一团,大家饭也不吃,酒也不拿,争相夺门而出,会轻功的甚至翻墙而去,就怕跑的慢,变成最后一个倒楣鬼。
黄尚金二话不说,把铁链拉出一截,绕在自己身上,拖着二人便往侧门奔去。前头本来还有压压的一片人,只见他双掌指东打西,挡在前面的人纷纷被他推倒,出手狠重,只闻哀痛之声不绝于耳,不多时,大家纷纷避开,让出一条路。
杀出了侧门,他抓着二人的背脊,脚步不停的又奔行了三四哩远,迳往偏僻处走。最后进入了一个幽密的丛林中,这里还停着一辆马车。
他放开二人,程漱玉马上放声大笑。黄尚金问:“您笑什么?”程漱玉道:“我笑四大统领中排名第一的萧乘龙,竟然不敢真枪真刀的和人打一场,只敢用下三滥的软骨散抓人。显然京城传言说你升官发财,全靠逢迎拍马,论真本事,还不如其余三人。”
原来黄尚金只假名,这个看起来和和气气的商人,原来是锦衣卫四大统领之一的萧乘龙。他攻心计、善易容、精用药,武功虽略逊另外三大统领,办事抓人的本领却明显胜出。一旦被他盯住了,很难跑得掉。
他的易容术算是武林一绝,仅次于糊涂神医侯藏象,无论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可以说扮什么像什么。因为他经常乔装假扮,功夫又微妙微俏,真正的长像如何,倒没几个人看过。
他长于布线,放弃山中的追捕,却在平地上布下天罗地网。手下呼延灼没有白死,萧乘龙藉此研判他们会在成都附近出现,只几天的功夫,便在方圆百里之内广布眼线。古程二人那里晓得?他们还没踏进成都城,就已被盯上了。
他知道古剑与王遂野等人交手都没吃到亏,自然不想硬捉。于是先后假扮残丐陈六、书生白清云,企图接近二人。但程漱玉知道他易容术的厉害,也十分机警,一见陌生人亲近便离开,才没让他有可趁之机。
第三次他扮作商贾黄尚金,看起来就像个充满臭铜味的市侩商人,又说了许多地方人都未必晓得的当地事,终让程漱玉失了戒心,不知不觉中服下了软筋散。
萧乘龙听了程漱玉激将之辞,倒一点也不生气,依然笑容可掬的说:“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在下的武艺的确不如王刘金三位大人,又听说这位古少侠剑法精奇,不在他们之下,只好出此下策。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请二位原谅。”古剑大谬不解,思道:“这是什么鹰爪头子,怎么会对我们两个阶下囚如此客气?倒底有何阴谋?”
程漱玉道:“恭禧你这次立了大功。加官进爵不说,另外三大统领,可真要对你心服口服,认你当老大了。”萧乘龙笑道:“这可要感谢二位成全!”这话听来刺耳,但他的语气,又似乎充满诚意,完全不像叽讽人。
程漱玉道:“人们都说你卑鄙无耻,下流龌龊,笑里藏刀,口蜜腹箭,看来似乎不假。”萧乘龙也不生气,依然笑道:“这可是天大误会。说来在下也是秀才出身,饱读圣贤文章,怎敢做出有违天理仁德之事?就拿此事来说,在下也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实因君命难为,忠义不能两全,才决定护送二位上京。待二位平安入京之后,在下必定竭尽全力,助二位平反求情。”
他说的十分诚恳,然程漱玉一脸不信,又道:“我们杀了你的爱将呼延灼,你也不生气吗?”萧乘龙叹道:“说到呼延兄弟,我早劝他脾气要改一改,奈何听不进去。如今落得如此下场,这也是他的命,怨不了别人!”说到后来,语调悲戚,眼眶湿润,似乎颇为感伤。
程漱玉摇头叹道:“你果然骂不还口,笑不回嘴;正如传言所述,脸皮天下第一。看来我再说什么也没用,不认栽也不成了!”
萧乘龙笑道:“只要你们协作,在下保证平平安安的护送二位进京。”
古剑默默瞧着二人对话,愈看愈是迷糊。命悬在别人手里的程漱玉拚命挖苦挑衅;萧乘龙却始终和颜悦色,满口仁义道德。无恶不作的锦衣卫在他口里,倒成了除暴安良的仁义之师。
二人扯了好一阵子,萧乘龙的下属陆续赶来,共有十九名亲卫,按照职级自动排成一列。他对每个人嘘寒问暖,接着下属们一一回报。有的报告地方官府的行止,有的报告丐帮的动静,而残帮、峨嵋、青城等川西大帮的动静也各有人回报;另有一票人,专责追踪刘、王、金等三方人马……。这十九个部属,等于十九个探子,帮他调查大小消息。
一一报讯完毕,只见萧乘龙两手交叠胸前,目光由左至右的缓缓扫过,又由右至左横扫回来,神态仍是十分和悦。然而这十九个人却无不凛然直立,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松散,甚至有人两脚微颤,看似十分紧张。
忽然他将目光定在某个校尉脸上,那名校尉双脚不禁抖得更凶,过不多时,连全身都摇晃起来,冷汗全冒。突然双膝一软,整个人跪了下来,抖着嗓子道:“大……大人饶命!……小的跟着金……金大人,怕……伯跟的太近,会被他发现,只好……离远一点。盯了……两天两夜……,没想到一个……一个疏神,就此不见人影……小的……知错,还请大人……请大人从轻发落!”
萧乘龙耐心听完,未现怒色,依然和煦的说:“你说金大人正在简阳镇?那我昨天在城东看到的人是谁?”那校尉颤声:“是小的不对!小的想他……受了伤,大概跑不远,应该还在……还在镇上。小的不对……小的跟丢了人,怕您责罚,……自作主张……编了个谎……小的罪该万死……”说到后来,眼泪鼻涕直流,拚命的磕着头。
萧乘龙把他扶起,紧紧抱住他,落泪道:“曹四哥!想当年在我太行山被毒蛇咬伤,要不是你背着我狂奔二十里山路,下山寻医找药,我还有今天吗?”他说的十分真挚,令人动容。曹四哥似乎有救了,抱着萧乘龙道:“谢谢大人还记得当年的小事。小的日后必定拚死拚活,为您效命!”
那知萧乘龙突然一把推开他道:“我会厚葬你的。”说毕向后退了两步,不再瞧他一眼。
曹四哥宛如又坠入地岳,脸色死灰。突然拨出腰刀,往脖子一抹,就此了帐。
萧乘龙转头对着众兵卫拱手道:“各位弟兄还是回去做原来的事!没收到我的手喻,请不要擅自回京。”剩下十八名锦衣卫齐声答“是”,迅速离去。
接着萧乘龙从马车上拎起两只木箱,先打开其中一只,里面都是一些瓶瓶罐罐,尽是一些药粉、黏胶、毛发之类的玩意。程漱玉只瞄一眼,已看出来这全是易容用的材料。只是这些行头,比起她所用的讲究十倍。思道:“这可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难怪我化妆了半天,仍被他一眼看穿。”
他道一声:“得罪了!”开始给程漱玉易容。首先帮她把旧妆清除,接着在她脸上涂涂沫沫。她穴道虽然没有被制,但四肢无力,只好任人摆布。
古剑隔一阵子便转头过去瞄她一眼。第一次她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模样十分滑稽,但程漱玉两眼也正盯着他瞧,两人四目相对,程漱玉愠道:“看什么!”古剑赶忙偏过头去,想笑又不敢笑。第二次转头时,她脸型从瓜子脸变成了圆脸;第三次转头,她已成了满脸皱皮的老妇人。萧乘龙手脚巧熟俐落,她从壮汉变回少女,又变成了老妇,还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接着轮到古剑,程漱玉倒毫不避忌的全程旁观。开始没多久,她己看出来古剑将要被妆扮成大姑娘,忍不住噗哧一笑。她这么一笑,一发不可收拾,笑得跌胸顿足,全身瘫软。古剑心想:“莫非我化的妆会比你丑?”看着眼前一个又丑又怪的老妇,张开血盆大口,笑的东倒西歪的怪样,终于也笑了出来。程漱玉更乐,抱着肚子道:“哈哈……原来……哈哈……你也会笑……”二人似乎都看破生死,索性苦中作乐,浑忘了现在的处境。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古剑已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虽非什么绝世美女,倒也细皮嫩肉。萧乘龙取出铜镜,让二人欣赏自己的“尊容”。程漱玉恼道:“怎么把我弄的那么丑?”萧乘龙笑道:“您天生丽质,若仍妆成少女,还是美艳无俦,难免引人注目,只好请您委曲一点。等回到京师,再还您本来丽容。”
程漱玉知他嘴软心硬,多说无益。再多看两眼,自己血盆大口,鼻塌皮皱的丑样,又不禁好笑。笑道:“你可是要把我们扮成小姐和老妈子,坐在那辆马车上出远门?”萧乘龙笑道:“程姑娘果然明绝顶。一般官哨,一见是女人便不会详查,可省去许多麻烦。”
程漱玉道:“堂堂锦衣卫大统领怎会怕那些小官微吏?我看你是要防备王遂野他们吧!你叫那班爪牙继续侦查,好让他们以为我们还在这左近,再易容出城,如此,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们送回京城。”萧乘龙笑道:“在下这么做,也是为两位着想。二位由我护送,保证沿途舒舒服服,若是不幸被他们劫走,可就难说了。”程漱玉心道:“这话倒不是虚言,其他三人都吃过古剑的苦头,若再落入他们手里,免不了有一阵折磨。”
萧乘龙打开另一口箱子,取出一套老妪衣服,让程漱玉进马车里更衣,她迟疑了一会,萧乘龙道:“程姑娘若无力更衣,在下可以帮忙。”程漱玉心中暗骂:“下流!”但毕竟对他有所忌惮,只好抱着衣服任由他扶上马车。萧乘龙再拿出一套少女华服让古剑在地上换,自己拎着两只木箱到另一个角落。
二人手足酸软,更衣十分缓慢,待换好时,萧乘龙已经变成一个马夫。他不但妆扮行头全换,连脸型也变成另一个人。他哈着身子走来道:“小姐!天候不早,咱们上路吧!”说着把古剑提起,也丢上马车。程漱玉吓了一跳,他连嗓音腔调都不同了!
萧乘龙一跃上马,尚未挥鞭,忽闻有人喊道:“且慢!”,他循声望去,有一男一女两个乞丐正站在来时的路上。古剑跟着程漱玉一起探头瞧,是两个中年残丐,男的腰背伛偻,脸斜嘴歪,手持一把鬼头刀;女的持剑,似乎受过面之刑,脸上留下一些黑色的印记和刺痕。这两人古剑以前在丐帮见过,一聋一瞎,人称“聋瞎双丐”,现在应该是残帮帮主及长老,也就是阿猴等人所称的“师父”郭世域和“师娘”韩翠。
萧乘龙嬉着脸道:“在下和小姐为了躲避强人而走入林道,不慎迷了路。两位来的正好!能否指点迷津?”却见韩翠冷笑道:“我知道你是萧乘龙,别费心思编故事了!”
萧乘龙微一变色,随即恢复镇定,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们瞧我这付德性,会是什么‘铜铃’‘铜锣’吗?”韩翠道:“听说你的易容术很高明,我这瞎子更是瞧不出来。要不是从百花庄一路盯到这里,可真会被你瞒住了。”萧乘龙哈哈大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我低估了你们。”
韩翠比个手势,郭世域从树干后方拖出四名锦衣卫,个个身子瘫软,显然被点了重穴。韩翠道:“我们夫妻联手,你是打不过的,但我不想杀人,和你作个买卖,用你四个得力部属,交换你手上那两个冒牌残丐。你可是占了大便宜。”
萧乘龙笑道:“既然是冒牌,你们又何必要救?他们可是朝廷要犯。”却听韩翠道:“这两个小鬼,明明好手好脚,却偏要冒充残丐,四处惹事生非,给本帮带来极大麻烦。不带回去惩治一番,人们会说我残帮无道无威,任人作弄。”程漱玉坐在黑漆漆的车厢里,静静聆听。本以为聋瞎双丐是念在他们曾搭救几个残帮弟子,而前来帮忙。那知她开口全无好话,虽说救人,也不安什么好心。
萧乘龙笑道:“什么麻烦?他们杀了我手下第一猛将呼延灼,我也没怪人家。”韩翠道:“呼延灼死有余辜。但他们既然冒充残帮的人,就不该去客栈吃饭,不该找李奇锋比剑,更不该滥杀……”
她话语未尽,萧乘龙猝然发难,掷出两把无柄弯刀,分别抛向双丐胸口。聋瞎二丐老于经验,低头避过。程漱玉光听声音,便知是“来去刀”。她掀开布幕一看,果然弯刀急旋,竟在半空中转头,往双丐后背飞来。这“来去刀”正如王遂野的离合枪、金克成的阴阳爪,是萧乘龙的压箱绝活,初次交手而摸不透当中玄机的人,很容易着了道。古剑也跟凑过去观看,暗道不妙,这两把弯刀都从背后飞来,瞎子能听风辨位,倒也不惧;但聋子的背后不长眼睛,可就十分危险。
却见二丐相对而立,一个挥刀一个出剑,都往飞向对方身上的弯刀划去,当当两声,已将弯刀打落。萧乘龙似乎心里有数,一见双丐出手护住彼此,便知奇袭无效,随即扬鞭策马,向林外奔而去,口中喊道:“‘聋刀瞎剑’果然配合的天衣无缝,在下不是对手。”他竟不顾属下死活,迳自逃离。
催马奔行了数百丈,古程二人往后看去,只见双丐人影愈来愈小,终至不见。程漱玉忖道:“这两个残丐忒也托大!这样就想留住狡猾的萧乘龙。”接着马车来到一段狭隘崎岖的路面,自然慢了。忽然有一道灰影出现,朝着古剑身上扑来,他吓了一跳,但见这人身法不俗,自己整个头都露在车外,此人必会闪避。
那知那人似乎视而不见,依然朝着古剑直扑而来,他身子虚软,待发现不妙时,已来不及躲,碰的一声,整个头被灰衣人的胸口撞的正着,被压在下面,差点喘不过气。灰衣人“啊!”了一声,还来不及赔不是,萧乘龙已从另一侧钻入,他急忙起身,拨出长剑。这时布帘又罩了下来,车内不透一丝光线。
当当当当,一阵快剑强刀,忽又悄然无声。
过了半晌,只听刷的一声,车帘被削掉一块,光线透了进来。却见萧乘龙站立在另一端,手持弯刀,身上却有多处剑伤。他仍笑得出来,道:“没想到‘残帮’除了韩瞎婆之外,还有人能将盲剑使得如此精妙。”说罢,削断绳,跳上马背,掉转马头朝他方跑去。两匹马被带走了一匹,剩下的那匹马不安的嘶鸣一阵,慢慢的安静下来。
马车上的三个人都没再开口,就静静的分别靠坐在三个角落。程漱玉仔细打量着这个几招之内打退萧乘龙的人,竟也是一个女瞎丐!穿的衣服和一般乞丐没什么两样,多处补钉,洗的颜色褪旧,看来还算干净。她身形削瘦,容颜清丽,怯生生的靠坐在另一角,紧抿着嘴,颜面潮红,若不看衣妆,实不似一个粗鄙的乞丐,倒更像羞赧的大家闺秀。
见古剑也傻楞楞地盯着人家瞧,程漱玉不禁好笑,思道:“原来古剑也不怎么老实。见这姑娘长得美又看不见,便不客气的猛看。”故意挡在前面大声说:“古剑!你干嘛盯着人家看。”
古剑吓了一跳,整个脸都涨红,急道:“我……我没有……”而那女瞎丐一听,赶忙偏过头去,但程漱玉还是看出来她连耳根都红了。思道:“这两个人倒是挺登对,不妨再组一对聋瞎双丐,想必更加威震江湖。”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烦躁,便不再拿这两人寻开心。
没多久聋瞎双丐赶到,女瞎丐下车对二丐裣衽一礼道:“爹!娘!”原来她是聋瞎双丐的女儿。古剑不禁为她们惋惜,心道:“这一家人父聋母瞎已大不幸,竟又生出一个盲眼女儿!”
“很好。”韩翠语气平静,似乎对女儿打退萧乘龙之事,一点也不惊讶。对着古程二人道:“两位就是木一竹和乔小七,请问真名本姓为何?”程漱玉惊道:“你怎知这是假名?”韩翠笑道:“这‘木一竹’三个字倒过来写,不就是一个‘笨’字,天底下那有这么笨的父母,会给儿子取这种名字?你骗我那几个不识字的徒儿可以,却瞒不了我。”
古剑这才晃然大悟,他也曾想过这个名字有些奇怪,然心思不够机巧,始终没能三透。看着程漱玉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有点哭笑不得。
程漱玉笑道:“我有好几个名字,也不知该报那一个才对。何况我们是朝廷要犯,你还是别知道太多的好。”韩翠道:“哼!油嘴滑舌。绮云,先把他们带回家。望江楼大会就要开了,很多事不办不行,我和你爹先去城里一趟。”说罢便和郭世域往城里走去。
郭绮云对二人细声道:“委屈两位。”牵着马车,顺着林道往南行去。约莫走了两三里,地势由上坡转为下坡,再行五十步,她停住马车道:“就要到了,两位能下车吗?”
见她如此多礼,程漱玉也不想为难人家,和古剑慢慢的爬下马车。郭绮云拍拍马腿,将马车继续往前方赶去,待马车走远,带着二人往右方竹林走去,转过几次弯后,才看到一间房子。
在京师的丐帮,一些长老或八袋弟子有自己的房子。虽不至奢华到豪门巨宅的地步,但该有的也都不缺。像卫飞鹰就有一座四合院,古剑心想这郭世域暂任残帮帮主,住的应该不差。然而此时举目一看,这间立在树林中的茅屋,却是如此残破不堪。屋顶塌了一半,墙缺了一角,梁歪柱斜。走进屋里,除了一口破旧的木箱、两面稻草铺成的床和三颗充当椅子的大石子外,什么家俱也没有。郭绮云拿破布在石上擦拭一遍,道:“两位暂且坐在这里。寒舍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真对不住!”她说这里是“寒舍”,倒非自谦。
程漱玉道:“你爹娘不是残丐头吗?徒子徒孙那么多,每人交出一文钱,你们家就阔绰了,何必吃这种苦?”郭绮云道:“不行的,我爹娘说,大家都是苦命人,每一分钱都讨得辛苦,怎能拿来私用?何况我爹今年暂任帮主,更应与帮众甘苦与共,怎可独自享福?”程漱玉摇头道:“没想到你们残帮的规榘比丐帮还罗唆。你爹娘看我们不顺眼,是否怪我们假冒贵帮弟子,又不守帮规吗?”
郭绮云说:“详细的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听说你们杀了锦衣卫高手呼延灼,又和李奇峰比剑斗个棋鼓相当,可真了不起!”程漱玉笑道:“那不算什么!你短短几招就伤了萧乘龙,才真是骇人听闻!”郭绮云腼腆笑道:“其实是我取了巧,把他引到马车里,在黑暗中占了很大的便宜。若非如此,恐怕我还不是他的对手呢?”
程漱玉道:“你太谦虚了。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就是残帮的‘剑钵’吧!”郭绮云摇头道:“那可不一定。过几天‘望江楼’大会,薛叔叔和寇叔叔也会派人出来。如果他们之中有人的剑法比较高明,我便不必背负这个担子。”
程漱玉道:“那两派人练的是拳脚棍棒,能磨出什么剑术高手?就算真有人武功强过你,还是非派你去太白山比剑不可。”郭绮云道:“为什么?”程漱玉笑道:“因为你长的标致!自二十年前的‘中原女侠’孟珞之后,江湖中再也难见武功高强的美女。你一上场,对手神魂颠倒之余,功夫自然打了三五折,那还比什么?自然是丢盔弃甲,俯首认输罗!”
郭绮云被她说的双颊泛红,她瞎了数年,这段期间,终日留在家里练剑,不见外人,从未有人告诉自己长的如何。女孩子家,即使当了乞丐仍是爱美,她也想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却始终不敢问爹娘。程漱玉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赞美自己容貌的人,虽也是女子,却也令她又羞又喜,细声道:“乔姑娘爱说笑了,我一个瞎子乞丐,那有什美不美的?”
程漱玉道:“我是说真的。真正长的好看的人,穿什么也遮不住。‘阿竹’,你说是吧!要不然怎么盯着人家不放。”两个人都被她说的尴尬起来,古剑讷讷不知该说什么,郭绮云转过头去,却见她连耳根都红了。程漱玉暗笑:“这两人可真是一对。”说着起身向郭绮云靠近,道:“哎呀!你的耳朵脏了,我来帮你擦擦。”
她走到跟前,缓缓拨出匕首,架在郭绮云颈子上道:“对不起!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想请你带我们出去。”
郭绮云心地纯良,全无处世经验,再加上程漱玉先讲了一些话,弄得她心潮翻涌不止,完全失去了戒心。待冰凉的匕首贴住了脖子,才意会到自己上了大当,叹道:“原来你刚才所说的话全是哄我。我娘一再要我提防别人,我老是忘了。”程漱玉道:“那也不全是假话,你的确长的好看,只是我们急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好得罪。阿竹!你去翻一下木箱,看看有没有绳索之类的东西。”
古剑起身道:“郭姑娘把我们从锦衣卫手里救了出来,这样对她不太好吧!……”程漱玉急道:“我知道,但你没看到她娘说什么吗?她说我们俩人是惹祸精,现在不走,难倒要等着给人折磨吗?”古剑道:“不过是问问话罢了,你跟春晓聊了那么多,应该知道他们师父师娘都是明理的人,不会对我们怎样?还是快点放了郭姑娘。”程漱玉道:“我可不想试。到时候他们留我们住个一年半载,叫我天天吃冷饭剩菜,那还不如让厂卫把我处死算了。而你也别想去什么太白山比剑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古剑迟疑了一会,道:“你可别伤到人家。”走到木箱旁,掀开箱盖,里面只有一些破旧的衣服和针线破布,找不到什么麻绳。他对着程漱玉摇头。程漱玉皱了一下眉头,忽然灵机一动,道:“你对着她绕个三四圈,不就好了。”古剑照着做,一边绕圈一边还说:“委屈你了。等我们恢复了气力,一定放你回来。”铁链在郭绮云的腰上,连着双手一起绑了三圈。
就这样,两个虚软无力的人,拖着一个瞎子,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着。三人走的十分缓慢,半个时辰还走不到一哩路。程漱玉已是气喘嘘嘘,突然一个腿软,往斜坡滚跌下去,古剑想拉住她,无奈全身乏力,自己也被往下拖,正叫不妙时,有人拉住了铁链,止住了跌势。
二人往上一看,拉住铁链的人却是郭绮云,她的双手不知何时挣脱的,已在铁链外,这个时候要制住古程二人,也如弹指般容易。程漱玉道:“原来你早就挣脱了,怎么不来抓我们回去?”郭绮云道:“与其你们两人留下被我爹娘责难,倒不如我一人挨骂。这里还不够远,若想不被我爹娘寻到,还得再走两三哩路。”说着,松开绕在腰身上的铁链,迳自走回家去。
郭绮云回到家,先到屋后的小溪提了一桶水,捡了几片干柴,便在屋后生起火来,用一只缺了角的茶壶煮半壶开水。从屋角拿出半碗剩饭,这剩饭用油纸盖着,却仍有许多蚂蚁,她冲了半碗水,等蚂蚁都浮在上面,再将水轻轻地洒在地上。她娘说她营养不足,应该多吃点虫蚁,但她总是狠不下心。
她用这碗冷饭泡开水,搅拌了几下就吃起来,扒了几口,总觉得身旁怪怪的,她停下来仔细聆听,似乎隐约听见两个人微弱的呼吸声,惊了一下,差点连碗都拿不紧,问道:“什么人?”只听程漱玉笑道:“我们已经尽量压低喘息声,没想到还是瞒不住你。”
这两个人不知坐在这里多久,郭绮云不禁又红起脸来,说道:“你们怎么又回来?”程漱玉笑道:“我们也是有义气的!总不能害你被罚跪。”
郭绮云放下碗筷,在角落拿起两只破碗,洗净后各倒了半碗开水,递给古程二人。道:“最后的一点剩饭已被我吃完,希望待会爹娘能讨到饭回来,不然可得饿肚子了。”听她这么说,似乎连剩菜剩饭都不是天天有。
程漱玉道:“那不打紧!反正我们中午已经在百花宴中吃得饱透。你们有分到一些吗?那可真是好吃,有些菜煮得不输皇宫御膳。”
“我们没那么好命!”这声音从远处传来,程漱玉从墙破处望去,韩翠和郭世域还在十丈之外,但她耳力极佳,老远就听见屋里的交谈声。她走进门才接着说道:“为了把你们营救出来,我们得一路跟着萧乘龙,只好忍下这口腹之欲。”
古剑起身道:“多谢三位救命之恩,古剑铭感五内。”他想这三人的确救了自己的,不该再对他们隐瞒姓名。程漱玉瞄了一眼古剑,叹道:“我叫程漱玉。看这个样子,你们冒险相救,好像不全是路见不平吧!到底要怎样?”
“你果然聪明伶俐,我就一一说清楚。”韩翠道:“你们救了我徒儿纪春晓等人,说来我该向俩位道谢,但现在我们也算救了你们一次,大家互不亏欠。然而你们假冒本帮帮众就不应该……”程漱玉手抓着玄铁链插口道:“要不是绑着这条斩不断烧不熔的臭炼子,被锦衣卫追的走头无路,谁会喜欢装残丐?”
韩翠道:“但你们不守帮规,四处招惹事非,还大声说什么本帮帮规已经改了!有损本帮清誉。现在外面都以为残帮的人和丐帮一样,可以随意上酒楼茶馆喝酒吃饭,那还像什么乞丐?”她愈说愈是严厉,但程漱玉还是嬉着脸说:“既然是冒充的,干嘛守帮规?”她敛起笑脸,又正色道:“你不觉得当一个残丐很可怜;这个不成,那个不许;凡事谦逊,凡事忍让,让丐帮骑到头上洒尿,也不敢吭半声!”
韩翠身为残帮四老之一,平时那有人敢对她说这些话。她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往前走了两步,但转念一想,却找不出她这番话有什么不对之处,停下来嘘口气,说道:“所以你们昨夜又回到城东,杀了那十三名乞丐?”
程漱玉惊道:“你说什么?我们那有杀人?那乞丐是谁?和我们有啥相关?”
韩翠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的?那几个关庙街的乞丐,早上才为了抢地盘的事和你们打了起来,半夜就全部惨死在刀剑之下。你想丐帮会怀疑谁?”程漱玉恍然大悟,道:“难怪你们急着找我们。想必丐帮以为我们是残帮的人,向你们要人。若是你们没法子交待,可就得赔他们一百三十具死尸。”
韩翠冷哼一声,道:“废话少说!你们到底有没杀人?”程漱玉道:“没有。”
韩翠又问:“那昨夜二更时,你们在何处?有没有人能作证,证明你们当时不在城东?”程漱玉瞄了一眼古剑,想了一下才答道:“我们是去西郊的一位朋友家过夜,但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韩翠道:“为何不说?”程漱玉道:“你也知道,我们现在仍被通缉中。如果我透露了这个人,你们或丐帮势必要找他们求证,若因此被萧乘龙探听到什么蛛丝马迹,岂不害了他们全家?”
韩翠道:“可是若不说出这人是谁?嫌疑就永难洗清。就算我们不管,丐帮也放不过你们。被锦衣卫和丐帮追捕的人,生机渺茫!”程漱玉看了古剑一眼,漫不在乎的道:“所以我还是挺有义气的喔!”
韩翠似乎对这姑娘没有了法子,摇头叹道:“感谢上苍!你不是真的残丐!”转身对着屋外喊道:“李舵主,自己进来问吧!我可没办法了。”果然屋外的大树上跃下来一人,正是丐帮四川分舵舵主李奇峰,他走进屋内,尴尬的笑道:“郭夫人果然听力惊人,光凭在下的喘息之声,便猜到了人。”
韩翠道:“这附近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把呼吸调的如此匀细?既然你都听到了,也不用我多作解释。”李奇峰道:“这两个人关系到本帮十三名弟兄的性命,能否让我带回帮内慢慢审讯?”韩翠道:“不可能?他们与本帮的私怨未了,我还要多留几天,等我留够了,自会放他们走。到那时,有本事自己去抓。你想知道什么?天黑之前赶快问,这位程姑娘十分刁顽,能问出什么,得看你本事。但这可不是东厂大牢,不兴用刑。”
李奇峰点头道:“我明白。”他上前抓起铁链道:“这是西域精钢所制成的玄铁链,据说锦衣卫和红毛国重金订制了十余条。这玩意耐热耐磨,却软韧异常,押解重要囚犯时,即使有人截了囚车逃跑,绑在要犯身上的‘玄铁链’却怎么也解不开弄不断,很容易又被抓了回去。”
程漱玉道:“再怎么说这也是人做出来的东西,总有方法解得开吧!”李奇峰道:“当然!几个厂卫的大头目知道该如何把楔子打断。据说楔子打断之后,这条玄铁链就不能再用了,因此若非极重要的逃犯,他们并不轻易使用。姑娘身缚玄铁链,想必是禁宫里十分重要的人物。”
程漱玉不置可否,李奇峰又多打量了两眼,道:“你现在虽在扮成老妪,但昨天和我抬的女瞎丐,倒是气韵过人,品貌出众。如果恢复女装,再稍加妆点一番,必是绝世美女。我想你在宫中,不是皇上的宠妃,就是皇子最爱的选侍或才人。不然也无须出动锦衣卫四大卫千里追缉。”

古剑暗暗一惊,忖道:“他说的极有道理,怎么我从来也没想过?”他多看了程漱玉两眼,她也正睁大了眼似笑非笑的对着他瞧,似乎在笑他,相处了那么久,还猜不出人家的来历。程漱玉笑道:“您太抬举我了!”
李奇峰笑了笑,又指着古剑道:“至于这位古少侠,剑法不俗,多半是负责保护您的大内侍卫;不然就是专门喜欢和锦衣卫作对,截放要犯的秘密组织‘赤帮’二十八星宿之一。”程漱玉噗哧一笑,看着古剑说道:“这次你猜错了!他只是一个倒楣鬼,不小心碰上这种事,脱身不了。”古剑心底泛起一丝暖意,心想:“你说话总算还有点良心。”
李奇峰半信半疑,却不想在这方面多费口舌。道:“我看姑娘笑的如此开怀,想必心里早有了底,猜到是谁杀了我那十三名弟兄罗!”程漱玉笑道:“我是猜到了,却不知你信是不信。”李奇峰道:“但说无妨。”
却见程漱玉缓缓说出三个字:“萧乘龙。”
“为什么?”这次是李奇峰和韩翠同时发问。
程漱玉却先问道:“郭夫人,这成都城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六的瞎丐,约莫四十来岁。”韩翠思索了一下,道:“没有印象。”程漱玉又问:“城里的瞎丐有多少,会不会有你不认识的?”韩翠道:“除非他刚入门。”程漱玉道:“四十多岁才入门,倒也罕见,我怀疑这个人就是萧乘龙假扮。此人在昨天城东的冲突中有在场,并试图接近我们,我没让他得逞。”
程漱玉又转身问李奇峰道:“李舵主,你还记得昨天那一战,一出手就收了你们两人长剑的那个书生白清云吗?”李奇峰道:“当然忘不了。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四川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程漱玉道:“放眼四川武林,有这种身手的人,却不为丐帮四川分舵主所识,岂不怪哉?”李奇峰道:“你怀疑他也是萧乘龙假扮?你想说什么?”
程漱玉道:“我和古剑还没进城,就被萧乘龙给盯上了。但他这个人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衡量武功上未必能蠃得了古剑,便想不断的找机会接近我们。然而在昨天下午他跟丢了人,怕我们就此不见踪影,便杀了那十三个丐帮弟子,嫁祸于我们,让你们来帮忙找人。你想想,在这方圆百里,还有谁能避得开锦衣卫加上丐帮、残帮的耳目呢?”
李奇峰笑道:“你这推论看似合理,然而这么一来,他要逮获你们,也增添了不少麻烦。这么一搞,逼得郭帮主出手救你们,结果反而是白忙一场。萧乘龙这次带了几十个人,再加上被他逼着帮忙的地方捕快官兵,布线极广,连本帮和残帮也在他们的监视之中,就算一时追丢了人,但只要你们身上继续绑着这条标记,迟早会再找到人。”程漱玉自认精辟的推论被人三言两语的推翻,心中不快,却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说法,随口道:“也许他失算了!”她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有强词夺理之嫌。萧乘龙是出了名的狡猾谨慎,怎么可能失误呢?
却听韩翠说道:“萧乘龙大概不会,但金克成呢?”程漱玉惊呼:“他也来了吗?”韩翠道:“前天就到了,他一只脚包着砂布,似乎受了不小的伤。”程漱玉兴奋的说:“一定是他!这个人外号‘孤独将军’,独来独往,没有手下。他昨天早上在城东发现我们,却因脚伤未愈,不敢贸然动手。于是想出这招毒计,一方面叫你们帮忙盯人,一方面可捣乱萧乘龙,不让他这么快抓到人。”
李奇峰道:“两位说的有理,我那十三位弟兄,都死于剑伤。金克成虽然练的不是剑,但以他的武功,随便弄把剑,照样可以杀死我那帮弟兄,而且他们的伤口,都带有一点焦味。”程漱玉道:“那就是了,金克成多半以右手的阳爪使剑,无形中用了纯阳真气将整把剑给灸热了,伤口才有焦味。李舵主,我看你心里早就有了底,还跑来问一堆?”
李奇峰笑道:“锦衣卫并不好惹,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敢妄加揣测。”他转身向韩翠道:“郭夫人,我会立刻修书,将此事报告总舵,请您放心!”韩翠道:“是要快点,免得大批前来支援的丐帮杀手,白跑一趟。”
李奇峰干笑道:“纯属误会。这些人只是来探踩点,为‘试剑大会’作准备。”韩翠又道:“其实你要毁我们也不必那么费功夫,只要把这个地方,透露给锦衣卫就成了。”
李奇峰随即正色道:“韩夫人,虽然我们敌对多年,但我一向敬重两位。你怎可把我当成卑鄙小人!”
韩翠赔礼道:“是我不对,说错了话。”
看来韩翠只是在试探他,李奇峰心情稍稍平复,说道:“你们放心,我会约束属下,在七月以前,尽可能不与贵帮有所冲突。告辞。”说罢转身离去。
待人走远,程漱玉问韩翠道:“你打算留我们到何时?”韩翠道:“那要看古剑何时打败我们。”程漱玉道:“你指的‘我们’是谁?若是你们三人联手,他可别想蠃。”韩翠道:“每天早上比试两场,先和默娘比剑,蠃了再试试我们的”聋刀瞎剑“,都过了关,自然可以离去。”程漱玉笑道:“你们看他剑术还可以唬人,要拿他来当剑靶子,陪你们大小姐练剑。”
“正是。”韩翠转身对着古剑问道:“敢不敢接受挑战?”古剑心想:“我们的确造成残帮不少困扰,又承他们救命,如果留下来能对郭姑娘有所帮助,有何不可?”朗声说道:“在下愿意。”
韩翠道:“很好!你这软筋散的药力,过了六个时辰自然会消退。今天好好睡一觉,明早起床后开始试剑。”
次日凌晨,天刚微明,古程二人就被摇醒,带着长剑走到屋后。郭绮云持剑立在空地上,香汗淋漓,似乎已经练过一阵子剑招。程漱玉心中暗骂:“这两个瞎子分不清日夜,却害得我们赔你早起。”只听韩翠道:“开始吧!”
郭绮云拱手道:“请指教!”古剑也回礼道:“得罪了!”二人同时拨剑。只见郭绮云身形飘忽,往古剑上身试探性的刺来,古剑本能的将剑往上横抹,意欲架开对手长剑,却见她长剑突然转向,迳朝下盘刺来,古剑防堵不及,只有速退一步。郭绮云顺势踏前一步,不待招式使老,又往左上方挑去,刺向他持剑的右手手腕,古剑急忙将手臂缩回,正准备反守为攻,刺向她右胁。但郭绮云变招更快,偏动剑尖又往古剑右腰刺来,古剑长剑递不出去,莫可奈何的往左让一了步。这样过了三四十招,古剑不是闪,就是让,对方剑招既快又怪,难以捉摸,竟无法扳回一招半式。他心中惊奇不已,一个目不视物的盲人,竟能将剑使得如此炫奇。
郭绮云使的这套“魑魅剑法”,讲究的是迅捷飘忽,使这套剑法的人,第一要清瘦轻盈、第二要感觉敏锐、第三要反应迅捷,三项条件缺一不可,所以极为难学,一万个人之中,可能只有一百个人勉强习会;但这一百个练成的人,顶多只有一个能练的出神入化。当初创立这套剑法的武林奇人邴基,本来不是一个瞎子,刚出道的时候,顶多算是二流剑客。在一场纷争中,他被人刺瞎了双眼,反倒从此武功大进,挤身一流高手之林。若在无光的深夜,更无人接得住他十招。邴基曾干过几年的刺客,专挑深夜出手,从未落空,有“夜半阎罗”之称。
郭绮云是邴基之后,第一个能真正领悟“魑魅剑法”精要的传人。她把这柄剑驾御的如形云流水般的顺畅,完全符合这套剑法“身形扑朔、剑影迷离”的要诀。
“无常剑法”遇强则强,‘魑魅剑法’尽管诡奇离幻,总还有理路可循。古剑慢慢适应,过了五六十招,已能回敬几手妙招,不再全居下风。此时郭绮云剑势一变,比原先更快更奇,古剑挡住了上一招,下一招又紧追着过来,“无常剑法”在不知不觉中也跟着愈使愈快,但他使的快,对方更快,似乎对古剑的身形剑影掌握的更加精准,招招往他的破绽处攻去。古剑连退数步,直到背脊撞到一株树,再也无路可退,眼看着长剑就要往胸口刺来,程漱玉惊呼:“小心!”竟忘了古剑是聋子。
古剑自然听不见,却影响到郭绮云。她一个迟疑,剑势稍缓,古剑逮着机会,架开长剑,开始转守为攻,“无常剑法”一招快过一招,不打算让她有喘息的机会。
逼的愈紧,她却还的愈快,剑招益加绝妙,而此时古剑的“无常剑法”也使了开来,双方一来一往,竟是迭出险招。激斗中,两人各对了一怪招,都差一点伤了彼此,惊出一身冷汗。古剑心中骇然,思道:“这只不过是一场练习罢了,我怎么出手不分轻重,使得这么快,万一一个收势不及?……郭姑娘已瞎了,可不能再有什么伤害。”他没把握在这种快剑之下还能收放自如。想到这里,便放慢了剑势,宁可输掉这场剑,也不想冒险。
郭绮云也跟着放慢剑招,这时候却意外发现她也不若原先犀利。古剑心中澄明,没多久就瞧出了其中关窍。
瞎子使剑,全凭听觉和直觉。对手出招愈快,风切声愈明显,就愈能够精准的预测其身影剑势,回招自然更有把握。另一方面,“魑魅剑法”讲究的是使剑者的直觉反应,对方愈快,她在第一时间回应的招式愈强;但对方如果放慢,让她有充份的空隙想到第二种或第三种破解剑招,反而会彼此混淆,不知用那一种好,其实第一时间的直觉反应,往往是最准确的?因此郭绮云的罩门是怕慢不怕快,这与古剑因为听不见,最怕背后杀来,防不胜防的暗剑,是同样的道理。
只见古剑出招愈来愈慢,郭绮云渐渐慌了手脚。过了十几招,郭绮云用一招“倩女离魂”勉强化解了古剑绝妙的一招,但她整条持剑的手臂却因此被拉开,垂直指向天际,下盘露出极大的空门。古剑长剑缓缓往她左腿送去,郭绮云心中一惊,一招“幽谷飘魂”将剑往下斜引,使至一半,自己又觉得不妥,急忙换成“山魈画月”,剑刃在半空中往下划出一道圆弧。但这时候那容她三心二意,那道圆弧还没划完,左腿一点冰凉,已被剑尖抵住。古剑立即收剑道:“得罪了!”
韩翠铁青着脸对郭绮云道:“你的‘魑魅剑法’有三大缺失……怎么!你有什么高见?”她说了一半,听见程漱玉轻轻叹息声,转身询问。程漱玉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像郭姐姐这么仙姿玉貌的人物,所使的剑招该叫‘仙女剑法’才对,你们怎么给它取一个这么难听的‘鬼名子’?”韩翠道:“这有什么难听的?你不知瞎子使剑的难处,如果不能使得如鬼似魅,出奇致胜,而招招讲究光明端正,那能是你们明眼人的对手?”
程漱玉笑道:“古剑听不见了,他的剑法该叫‘魍魉剑法’才对。叫什么‘无常剑法’?到底是‘黑无常’,还是‘白无常’?听起来气势就输人一截!”韩翠道:“剑本无常,这么叫也不能算错。古剑的师父能想出如此诡奇多变的剑招,想必也是一代奇人。这套剑法与我师父邴基所创的‘魑魅剑法’,在剑风上也有几分相似,但若不能像我夫君的‘魍魉刀法’,与‘魑魅剑法’紧密配合,是不宜称之为‘魍魉剑法’的。”无常剑法是古剑所创,那有什么师父?听她称赞这套剑法,心中颇为欢喜,但也不好意思说出实情。
原来郭世域的刀法叫“魍魉刀法”,难怪配合的天衣无缝。瞧他们夫妻俩满脸坑疤,嘴歪鼻斜的模样,称之为“魑魅魍魉”倒是贴切。程漱玉一句:“原来如此。”不再多说。
韩翠回到原先的话头道:“绮云,你方才使剑有三大缺失,第一,程姑娘一点小声音,就让你分了心……”程漱玉又插口道:“我看的太入神,扰乱了郭姑娘,这是我不好!”韩翠摇头道:“‘试剑大会’时,有成千上万的人在一旁观看,你能叫他们全都住口吗?”
韩翠续道:“第二,刚刚本来有机会一股作气打败古剑,可惜你心太软,怕伤到人而放慢剑招,白白错失大好良机。”郭绮云道:“女儿还没练到收放自如的境界。”韩翠道:“收放自如,谈何容易?没办法收放自如,那就尽情的打下去。比武过招,死伤在所难免,你若心存顾忌,就难以将所学剑招发挥的淋漓尽致。七月正式试剑之时,人家会怕伤你吗?今天不改,到时候可能会因你的一念之仁,害惨我们残帮数万人!”郭绮云低头道:“女儿知错。”
韩翠叹道:“唉!”魑魅剑法“怕慢不怕快,这也是我们瞎子使剑最大的罩门所在,没想到古剑第一次就试了出来。这第三项缺失,除了再苦练,也没什么办法可想!”
程漱玉道:“你别担心!只要郭姑娘一开始就急攻抢招,对方想慢下来也难。”
韩翠摇头道:“这招对付一般庸手是可以。但真正的高手,可以任意改变出剑的速度,而不减其威力。一般人以为卫飞鹰的‘天击剑法’是以快取胜,其实是因为他老碰不到高手,用不着使出慢招制敌。”她转身问古剑道:“古剑,你和李奇峰对招时,有没有觉得他的剑招快慢不一。”古剑道:“似乎十招里面总有一两招使得稍微慢一些,并不明显。”
韩翠道:“那是他火候不够。其实‘天击剑法’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在于快,而是变速。前一招如闪电般快捷,后一招却似微风般缓行。练到极处,甚至可以在同一招之内由快转慢,再自缓变急。别说瞎子了,就是明眼人也难以适应。事到如今,只能希望丐帮的‘剑钵’没能练到这个地步。古剑!你歇够了没?想离开,还得过我们这一关呢?”说着拨出长剑和郭世域各站左右。
古剑点头,拱手道:“请指教!”倒退一步,振起长剑往郭世域背后刺去,他知聋子最弱的地方在背后,想看他怎么解。
那知郭世域根本不予理会,挥动腰刀,迳自往古剑身上斫去。当的一声,古剑的长剑被韩翠架开,身子急闪,避过郭世域的一刀。接着他轻缓的递出长剑,直指韩翠眉心;那知她也不顾来剑,往古剑腿上刺出一剑,又是一声脆响。古剑攻势被郭世域轻松化解,身子向上急跃,才避开韩翠的剑。原来攻向聋刀的剑招,必由瞎剑负责化解;攻向瞎剑的剑招,必由聋刀化解。
郭世域所练的“魍魉刀法”亦是邴基所创。他创出“魑魅剑法”后,也发现了这套剑法有上述之缺陷而难以弭解,他不甘心只有在暗夜中天下无敌,又苦思出这一套“魍魉刀法”,与“魑魅剑法”正好是一阳一阴,互生互补。当时他打定主意,只要再找一个心意相通的人,练成这套刀法之后,普天之下还有谁挡得住他们这“魑魅魍魉刀剑合璧”呢?
万万没想到,最后一个步骤,看似简单,却是最难!整整花了三十年的光阴,邴基始终找不到一个心意相通、默契十足的伴侣。正是怨叹人生总无常,万事难尽意之际,却发现了正在落难行乞的郭世域夫妇。
郭世域舌头被割去大半,只能伊伊啊啊的叫着,但她妻子却能完全了解他说些什么。瞎了眼的韩翠跟着丈夫,只靠一根绳索牵引,也无须拐杖指路,穿梭大街小巷,行走阶梯陡坡,有如常人,从无所惧。
当时老病缠身的邴基,极想验证他所创的“魑魅魍魉刀剑合璧”,是否真如所想像的绝妙,便收下这对门徒。这两人的默契的确是万中选一,只可惜他们是中年才开始习武,本身只能将武功的精要学到两三成而已。尽管如此,两人联手,已难寻敌手。他更看中她们的小女儿绮云,这女孩有习武的天份,只可惜当时她双眼尚未失明,练不好“魑魅剑法”;又不宜练奇阳极刚的“魍魉刀法”。
“聋刀”“瞎剑”互解对方之危,受到攻击的人,可以完全无视自身危险而全力攻敌,威力自然陡强数倍。古剑只觉对方破绽看似明显,一剑刺出,立即被另一人化解了去,同时却要面对原来那人刁钻的攻势。他攻守难以兼顾,不出几招,便已左支右拙,弃攻求守。聋刀瞎剑见他只守不攻,一刀一剑,一左一右同时攻来,依然配合的十分巧妙。
而古剑当初自创“无常剑法”时,是希望这套剑法能在“试剑大会”大放异彩,每一招都假想是在一对一的情形下的攻守往来,根本未考量面对两人以上的剑阵该如何破解,更何况是一刀一剑?虽然左手拿着剑鞘,却起不了多大作用,在两人齐攻下节节败退,只二十来招,便刀剑触体,败得十分爽快。
郭韩二人收起刀剑,韩翠道:“我们还要赶去望江楼,昨天带回来的剩饭放在墙角。绮云,你煮给他们吃吧!”
郭世域过来拍拍古剑肩膀,伊呀两句,比一个手势,意思是“加把劲!”古剑点点头。
程漱玉拿出一粒小珍珠给韩翠,道:“能不能把这拿去当,这几天让我请客。”韩翠把珍珠交给郭世域瞧,他向着晨光细看了两眼,伊呀了两句,把珍珠交给韩翠。
韩翠道:“这么贵种的东西,咱们乞丐不能收!”又交还程漱玉。程漱玉心里嘀咕两句:“都干了乞丐。还有这么多臭规榘!”
郭绮云又像昨日一样,把白饭加水再煮了一遍,说道:“我从小胃疾,吃不得生冷。”待水滚了,恰好添满三碗,她把较浓稠的两碗稀饭递给古程二人。程漱玉勉强扒了几口,把剩下的全倒给古剑。古剑倒不挑不嫌,全数吞进肚子。
郭绮云收拾妥当,对二人道:“两位可到附近走走,听说这儿风景还挺秀美的。”
程漱玉怂恿古剑到附近小溪抓鱼,两人削下几根竹枝作成鱼叉,不到一个时辰,便刺中数尾鲜鱼,兴冲冲的带回去。
回到郭家,郭绮云仍独自在屋后练剑,她把“魑魅剑法”使得时快时慢,偶而停下来思索,试想该如何应付慢剑。
古剑拿起两根鱼叉,削平尖头,丢一根给郭绮云,道:“接住!”“咱们用竹子再练,你放胆出手吧!”说完手持竹棒,刺向郭绮云。他刚开始用半快不慢的“无常剑法”与之对招,待她逐渐习惯后,又把剑招放的更加轻缓,遇到一些重要关窍所在,还会出言提点。
程漱玉在一旁杀鱼煮鱼,她不善烹饪,弄了近半个时辰,才把简单的鱼汤煮好,邀二人共享。
但她有的鱼该取内脏却没取,有的鳞片未刮,有的肥鱼煮的半生不熟,古剑才说了两句,倒惹得她兴头全消,放下碗筷,不悦的道:“你们只知道练剑练剑,真那么行,干嘛自己不来煮!”古郭二人颇感尴尬,沉寂半晌,才听郭绮云道:“我觉得挺好吃。”
“当然!对你们臭要饭的来说,只要不是馊白饭,什么都好吃!”程漱玉话一出口,马上懊悔起来。也不知那根筋不对,竟会发这种脾气。见郭绮云把头偏到一边,似在落泪,却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呐呐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午憩之后,程漱玉便急拉着古剑到竹林,要他用剑斩竹干,扛了数十根竹竿回茅屋。此时郭绮云仍在独自体悟对付慢剑之法,古剑拿起竹棒,又陪她练了起来。
刚开始时,郭绮云对付慢剑仍一筹末展,古剑的身子几乎不太需要移动,就能压制住人。程漱玉趁这时候修整竹竿,做这玩意她的手可巧了,削孔挖洞、去凸校直,用一把匕首就全包了。
古剑每陪练半个时辰,就会退开,让郭绮云一个人静静的思索领会。程漱玉可不会让他闲下来,叫他帮着架竿立竹,当成学徒使唤也就罢了,还猛嫌他笨手笨脚,朽木难雕:“还好你学的是剑,不是木作。不然早就饿死啦……”
就这样,古剑一会儿陪练,一会儿帮工,不知不觉已是太阳西斜。程漱玉拿着另外几尾鲜鱼,合着匕首递给郭绮云道:“郭姐姐,能不能拜托你……”郭绮云微笑接过,便开始料理起来。她虽目盲,手脚却也不慢,一边煮水,一边清鱼,天还未黑,古程二人已闻到鱼汤的香味。这时候程漱玉也快完工,她不用一钉一绳,竟将这破旧茅屋修补完好。
“好香啊!”聋瞎二丐也赶在这时候回来。郭世域一进门就凑进这竹墙竹柱仔细的瞧,过了一会,他盯着程漱玉伊伊呀呀了几句,好像发现了什么?韩翠对程漱玉道:“你是常洛太子的选侍还是才人?”
程漱玉也吓了一跳,道:“你怎么知道?”韩翠指着郭世域道:“他以前曾是太子讲官,常洛太子小时候对四书五经兴趣缺缺,却最爱玩木工。他无师自通,却技艺精巧,只要刨锯在手,经常弄的废寝忘食。你一个姑娘家,没事怎么会学这玩意?多半是太子教你的。唉!太子乃宗庙神人之主,不爱学经世治人之道,却终日沉迷于刨锯斧凿之术,终非国家之福。”
其实程漱玉先学了两年的木作才入宫的,以确保她能被太子宠幸,但她不方便说出实情,笑道:“原来如此!我也曾听太子提过郭老师。他说您可凶的紧,是他唯一害怕的人呢!”郭世域一张怪脸笑的颇为开心,又伊伊呀呀了几句。韩翠道:“他说不敢,程姑娘能和太子学木作,想必十分得宠,日后入主东宫,母仪天下是迟早的事。不知为何弄到如此田地?”
程漱玉自然不想答,微笑反问:“我听说郭老师玉树临风,英姿飒爽,怎么弄成这样?”
斗室内忽然安静下来,过了半晌,才听韩翠叹道:“阉宦当道,小人得志。我们为奸人所害,去了一趟锦衣卫大牢,出来就变了样。”她说的十分平静,听的人却感觉得出来,当中有许多常人难以想像的冤屈苦楚。古剑本来对锦衣卫并无恶感,现在却颇觉义愤,思道:“锦衣卫果真个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下次再碰到这帮人,可别再心软了。”
韩翠却像没事般的道:“这鱼汤好香,我带了几样小菜,今晚可以饱餐一顿。”她摊开手上的油纸袋,果然有一些新鲜的饭菜。程漱玉喜道:“你早该如此!看你女儿瘦成这样,我怕到时她武功练好了,却没力气拿剑。”
第二次清晨的比试,古剑仍破不了二丐的“魑魅魍魉刀剑合璧”,郭绮云也蠃不了古剑忽急忽缓的“无常剑法”。
刀剑阵法的最大的弱点所在,正是在郭世域的背部,古剑第一次并没有错攻,只是万没料到这聋刀的安危,全由瞎剑守护。过后稍加思索,很快让他找到药方。原来聋怕暗瞎怕慢,攻向聋刀背后的剑,必须轻缓滑柔,让瞎剑难以度测。这一次他将八成的攻势,集中在郭世域身上,出招却慢了许多,这正是二丐最惧怕的打法。
他拖了一百多招才被制服,是因他还不熟悉“魍魉刀法”,这刀法古怪玄奇之处并不输“魑魅剑法”,初次对阵的人往往不易应对,更何况刀剑合璧,配合巧妙。但郭世域夫妇心中有谱,这样下去,快则明天,顶多到后天,将留不住古剑。
天幸接下来三天,古剑仍未破解。更让人振奋的是,在他连日来的喂招对剑之下,郭绮云确有长足的进益。除非是一流高手使一流剑招,再配以忽快忽慢的剑速,否则难以占到她什么便宜。聋瞎二丐首次觉得,要在试剑大会中打蠃冒尖高手,并非绝不可为。
这几天他们所过的日子都差不多,程漱玉又帮他们做了竹床、竹桌、竹椅等杂物。到最后两天,由于郭绮云进步神速,古剑已不再向先前如此轻松以对,使得程漱玉必须放下手工,跟着古剑的腾移而走位,好几次不禁想着:“万一到了‘试剑大会’那天,我们之间的这条铁链若还解不下来,岂不得陪这浑人上那‘试剑台’?在数万只眼睛凝视之下,陪着他跑来跳去。那可丢死人了!”想着想着,却不知不觉的偷笑起来。
第五日一早起床,韩翠拿出两件鹑衣,对着古程二人道:“今天正午本帮望江楼大会,我们得预先赶去布置。两位收拾妥当后,请提早半个时辰出发,到了望江楼广场,会有万把名残丐聚集,你们把这两件衣服穿上,混在其中,没人认得出来。”程漱玉乐道:“妙极!到时候你们一结束,上万残丐一哄而散,任他萧乘龙神通广大,又怎能找到我们?锦衣卫四大统领,是不是全都进城了?”
韩翠道:“除了四大统领之外,连胡远清也到了。此人以前也算是青城名宿,‘歼龙剑法’的造诣不差,可得特别留意。”程漱玉问道:“您是说嗜赌如命的胡赌鬼吗?”韩翠道:“你认得他?”程漱玉笑道:“人是没见过,但此人名满京城,想没听过也难!听说他无事不赌、无时不赌,无赌不输,经常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还钱,他替锦衣卫抓逃犯、做临时保镖、帮人打架……什么都干。”
韩翠道:“那就是了,以你的身份,想必值不少银子,他岂能放过?”程漱玉却不怎么在乎的说:“胡赌鬼再怎么行?也不过一个人,还得找得到咱们才算数。今天不再比试吗?这可是你心甘情愿让我们走的,可别反悔?”
“不用比。古剑早蠃了!”原来古剑有意帮郭绮云多练两天剑,故意不蠃聋瞎双丐。
二人还没踏进城门,已经处处可见残丐踪影。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为的就是要亲睹这次影响本帮未来兴衰存亡的大会。二人向着人多处走去,很自然就到了望江楼,楼前的广场已乌鸦鸦的坐了几千名残丐,分成了三大堆,一堆是聋瞎丐、一堆是断手的缺丐和一堆跛足的瘸丐,其中聋丐都挤到前方,待会说话时,才比较看得清楚唇形。
二人混进了聋瞎丐之中,这里的人最多,占了四成有余。两人一坐下,程漱玉就注意到离此百丈的崇丽阁上有许多官兵,正在监视着广场,她悄悄给古剑指了一下。古剑眼力更好,一眼便看到顶层的王遂野、刘易风和金克成三人,正不断的朝这一带张望,显然这些人也都料到二人会混在里面。他吓了一跳,轻声告诉程漱玉,她不出声说道:“别担心!咱们这个样子,没走到十步之内详细瞧,谁看得出来?”原来她早有防备,出发前先给自己画了老妆,给古剑黏上山羊胡子,两人都老了二十来岁。她渐渐摸索出一点易容心得,这次虽不敢说绝无破绽,但距离遥远,又混在一堆残丐之中,那这么容易再让人认了出来?唯一让她心里有些发毛的,却是不在阁楼上的易容高手萧乘龙。
程漱玉照常和附近的瞎丐嬉哈,碰到川西来的,就说自己是川东人;碰到川南来的,就说自己是川北人。这些残丐来自蜀省的四面八方,无论从极东的云阳还是极南的会理,至少都得花上二十来天的路程,这对一般武人而言不成问题,但对体有残缺,身无分文的残丐来说,绝非易事。
后来又挤来五个容颜憔悴,身子干瘪的残丐,打听之下,竟是从西北的甘孜赶来!这一路上多是高山崇岭,荒凉之地,他们本来一行八个人,一场大风雪,冻死了两人,另一人却活活饿死!那人临死之前,跪求大家将他的肉煮来吃,才保全了大伙性命。
程漱玉听了,差点把胃里的饭菜给吐了出来,那些正牌残丐虽个个面色凝重,倒无人感到惊异,似乎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听人说。有人劝他们:“既然那么辛苦,别回去了!”这五人纷道:“不行!那儿还有上百名弟兄在等消息呢?”
古程二人均想:“连‘天府之国’都这么难混?日后若真要迁徙到云贵两省,这群可怜人,日子怎么过?”
陆陆续续有人加入,不到一柱香时间,广场上已经挤满了残丐。此时也到了正午时分,忽然大家鸦雀无声,只见四个中年残丐缓缓走上望江楼前的戏台,正是瘸、缺、聋、瞎,残帮四长老。这瘸丐叫薛来俊,身材瘦长,脸色蜡黄,手持一根玄铁杖,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缺丐寇照东身材适中,右臂齐根而断,脸圆唇宽,眉粗眼细,看来颇为和善。
两个三十来岁的残丐紧跟在四长老后面上台。这二人是栾生兄弟,然而从外表看来,只能说是两个半人。哥哥叫田左生,右半边的耳、眼、臂、腿全都不在;弟弟叫田右生,左半边的耳、眼、臂、腿也都没有。古剑幼时曾听过邻村有人生下异胎,双头双身,手脚却只有一对。这个小孩没几天就死了,生他们的娘也因此被认为必有失德,才会受到如此天遣,被夫家毒打一阵后,放逐到深山之中,自生自灭。这二人不知是不是连体异胎,但真有那么厉害的大夫?可以把他们从中切开而不死?
两个残丐各持一柄拐杖,田左生在左,田右生在右,相互倚靠,缓缓的拾级而上,同步走到了四长老跟前,深深一拜。寇照东道:“该怎么说,你们可都记清楚?”二人齐声答是,转身对着众丐道:“各位弟兄!今天是本帮的大日子,咱们兄弟俩奉四位长老之命,要向各位说明这次望江楼大会的意义……”这两人声音洪亮,同时开口,每一句每一字都叠在一起,叫人分不出是一个人在说话,还是两个人。
只听他们续道:“六年前的今天,大伙从京城,从各省各地,不辞劳远的赶来这天府之国。天可怜见,咱们在这里向天宣告,创立了残帮。这些日子以来,我们经历过无数波折磨难,承受过无数痛苦耻辱。天可怜见,大伙没有倒下,一直挨到了现在。咱们虽没有完整的身子,没有显赫的家世,但一枝草一点露,苦命人有苦命人过日子的手段,只要活着,就有指望!老天爷总有睁眼的时候,总有一天,咱们要扬眉吐气!叫世人不敢再瞧不起咱们,再欺负咱们!”这二人表情丰富,声音抑扬顿挫,立刻感染到广场上的所有的残丐,一万多人敲着棍棒,齐声喊道:“天佑残帮!扬眉吐气!天佑残帮!扬眉吐气……”广场上声震天野,好不慑人。
喊了一阵,田氏兄弟伸出手臂,作势请众人安静下来,续道:“过去六年以来,本帮一直没有一位正式的帮主来带领我们。而是由薛长老、寇长老和郭长老轮流担任代理帮主,。然而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因为若没有一位正式的帮主,大伙的心便不能安,没有了依靠,像一盘散沙,一群游魂,东飘西荡的不知该跟着谁。”这番话说的许多人猛点头,显然是心有戚戚焉。这些年来,残帮一直积弱,除了先天不足之外,没有一个能凝聚人心的帮主,也是关键之一。正因如此,整个帮慢慢的分出瘸派、缺派和聋瞎派,平常各自为政,搞的帮中有派,派中有系,大家不能真的同心齐力,自然让外人有可趁之机。
二人续道:“三位长老确有领袖之才,都够资格出任本帮正式的第一任帮主。然这反倒让人头痛?如果今天真要争论那一位长老是最合适的人选,在场上万名弟兄,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我想这场望江楼大会,开个七天七夜也没有个结果。总不能比试看看谁比较饿不死吧!”这么一说,众残丐都笑了,略微冲淡紧张严肃的气氛。
二人续道:“两年前四位长老就为此商议了许久,终于决定采用‘比剑夺帅’的法子,来决定帮主人选。”这个消息,大多数残丐已事先知悉,但缺丐堆中仍有人起身说道:“本来四位长老决定的事,咱们下面的人不该过问。但咱们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是‘比剑夺帅’?而不是‘比棍夺帅’?”这么一提,倒引起不小的骚动,在瘸丐和缺丐阵营中,更有不少人在底下抱怨,这样做不尽公平。
在残帮中,有练武的残丐,绝大多数是四长老的徒子徒孙。瘸丐学的是薛来俊的“铁拐棍法”,缺丐学的是寇照东的“独臂迷踪”,聋丐和瞎丐则向郭世域及韩翠学刀法和剑法,多数买不起刀剑,便以短棒代之,招式仍是刀剑。“比剑夺帅”就是以剑法争高下,自然对瘸丐、缺丐及聋丐不利,独厚瞎丐。又因聋丐和瞎丐本来就常混在一块,所以聋丐并无异议。
却见缺派长老寇照东踏前两步道:“当初郭、韩两位长老所提议的原是‘比武夺帅’,‘比剑夺帅’却是薛长老和在下要求的。”这话出人意料,怎么大家都选对己方不利的方式比武?
却听寇照东续道:“我们坚持‘比剑夺帅’的理由很简单:本帮和丐帮的‘试剑之约’,争的就是在试剑大会中比剑的先后名次。本帮所派出的剑钵,可不能抡棍舞棒或赤手空拳的去三加试剑大会。为了不将培植剑钵的重担全部推给韩长老一人承担,薛长老和在下早让最聪敏的弟子改练剑法。大伙都清楚这位‘剑钵’对本帮的重要性,比起这‘剑钵’的选任训练,帮主之位由谁来做,根本就微不足道。”他一字一句夹着雄浑的内力,从口中送出,前前后后的残丐都听得分明,倒不输田氏兄弟的双口齐扬。
薛来俊也往前踏步,接下他的话头道:“大伙想想看,如果到时候这位‘剑钵’不幸输给了丐帮,咱们全都得流落到云贵两省乞食讨生。无论是谁当上了帮主,也只是整天忙着收捡饿死尸,要这虚位又有何用?”他语音低沉,说到忧虑处,听者不禁都皱起了眉头。
两人说完退步回去,一个眼色,田氏兄弟接着说道:“所以今天这场望江楼大会最主要的任务,便是要挑出一位代表本帮三加试剑大会的剑钵。办法很简单,三位长老各派一位门徒,交互比试,全胜者即为本帮剑钵,该长老即为本帮帮主。这是我们四长老商量的结果,大伙还有其他的主意吗?”
田氏兄弟睁大双眼来回梭巡,这次未见任何人议异,朗声道:“既然如此,咱们可先说定,今后残帮只有一个残派,再也没有什么瘸派、缺派、聋派、瞎派。无论是谁当上了帮主,大伙都得澈底服气,一切以帮主马首是瞻,完全接受帮主的带领。可以吗?”众残丐齐答:“可以!”二人拉高音量再喊:“可以吗?”众丐齐答:“可以!”二人扯开嗓门又喊:“可以吗?”众丐大声回应:“可以!”
“好!现在开始进行‘比剑夺帅’。”田氏兄弟分别拿出签筒和三根竹签,请薛、寇、郭三长老抽签,三人的竹签上分别写着第一、三场,第一、二场,第二、三场。第一场比试,由薛长老的弟子梁必金对上寇长老的弟子何晁荣。
只见两个年轻残丐,分从两边阶梯拾级而上。梁必金的左脚从脚裸处被人切断,比右脚足足短了两寸,支着一根铁棍,一拐一拐的走上台阶;何晁荣虽双手齐全,左手臂却比右手臂细了一倍,是一只毫无用处的手。二人上了戏台,先向四位长老跪拜行礼,各据一端,寇照东道:“开始吧!”
二人相互拱手为礼,同时亮剑,众丐还来不及惊呼,已经斗在一块。何晁荣手持短剑,绕着梁必金周身游走,一觅得间隙,便挺剑疾刺,端是刁钻灵便。梁必金单足而立,随着对手转动,用一把超长的剑,或格或拨或带或推,化解来招。
“迷踪拳”是江湖中种流传极广的一种拳法,虽称拳法,但其步法强调闪展腾挪、窜纵跳跃,讲究静如泰山,动如狂风。虽名拳术,其步法实比拳法还受注重。因此寇照东虽断一臂,但依此自创的“独臂迷踪”,仍有其意想不到的威力。他将拳法转化为剑招,传给了爱徒,要求他步影迷离、出剑如出拳般的奇变神速,所以剑必须愈短愈好,何晁荣使的剑只有一尺六寸长,再短就不成剑了。
梁必金的长剑,藏在五尺二寸的齐眉铁棍之中,这铁棍一半是剑鞘,一半是剑柄,他拉去剑鞘,露出三尺一寸长的剑身,形似利剑、长如快棍。薛来俊花了两年的功夫,将“铁拐棍法”改成这套“铁拐剑法”,虽为剑招,但其中按、点、格、拨、撩、挑、抡、扫、缠、缩,都是棍法中常用的招式。原来的“铁拐棍法”,相传为八仙之一的吕洞宾所创,勿论传言真假,但这剑法使将出来,却是飘飘然颇有仙气。
长剑强短剑险,两人各不相让,倏分倏合,招招惊奇,看得底下的人都不敢多喘一口大气,瘸丐和缺丐中见识稍长者,见己方所派出的“剑钵”争夺人,剑法比原先想像的强了许多,都暗自雀跃。其实薛、寇二人当初力主“比剑夺帅”,除了上述原因外,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对自己改创的剑法感到满意,认为不输给原先的棍法拳法。而韩翠的“魑魅剑法”虽可怕,却得找到极有慧根的人才练得成,那这么容易?二人分别对自己爱徒充满信心,自认胜卷在握。
梁必金防护严实,何晁荣绕了数十圈,每次奇袭都无功而返,始终未能贴进对手三尺以内,他奔行良久,开始气息渐促,慢慢急了,心想:“马上还有第二场,可不宜再拖延下去,把气力耗尽。”深吸一口气,以极快的身法,突然向左前方斜行八步,向右横跨六步,向后连蹬五步……
这是“迷踪拳”中最高境界,叫“迷踪二百一十六步”,武者以极快的速度和极怪的步伐在对手周身游走,迷惑对方眼心手足。行者在这二百一十六步之内,不能换气,一旦找到对手弱点所在,力贯拳心,猛然一击。一旦用到了这套拳法,便到了最后的决胜关头,若未能一击而获,出拳者必败无疑。何晁荣以剑代拳,蓄势待发,等着对手露出足够的空档,做最后一刺。
梁必金把长剑拉回身旁,蓄势守御,他单足不断随着对手的移动而转,尽可能不露任何空门,同时仔细的观察,想推测对方下一步的方位。然而何晁荣这“迷踪二百一十六步”,走位不依八卦,不似五行,完全看不出个端倪。只见对手在自己近身处游来窜去,那把短剑,不知什么时候会出手。虽然身子动的不多,但心情的紧张惊惧却升到极处。一时之间,也打不定主意。
“迷踪步”愈踏愈快,坐的稍远的人,只能看到一团灰影在梁必金身旁穿来绕去,梁必金感觉到对方即将出手,他不愿就此束手,一咬牙,舞起花来。
“舞花”通常用在枪棍之类的长兵器,以两手在兵器中段处交互拨动,令之不断快速旋转。这个手法不难,只要是练过枪棍的都会耍那么几圈。然而梁必金所舞的是一柄长剑,剑柄虽长,重心仍在剑刃。他两眼盯着对手不放,对方眼神射向左腰,便把长剑移到左方舞花;对方瞄向右肩,便改到右方旋转。他舞的既快且猛,密不透风,手却不断的为剑刃所伤,没有多久,只见他双掌殷红,已流了不少血。众残丐均觉不忍,薛来俊本想出手阻止,才跨一步,犹豫了一下,又退回去。
面对梁必金用鲜血织出的剑墙,何晁荣不但找不到可趁之机,连近身都有困难,很快走完两百一十六步,一个停步大换气,对手剑尖已住胸口。那把长剑的剑刃,从头红到尾,沾满梁必金自己的鲜血!
何晁荣输的心服口服,收剑拜道:“你蠃了!”梁必金也回拜道:“承让!”
广场响起震天动地的喝采声,久久不息。薛来俊和寇照东面露微笑,都十分满意爱徒的表现。薛来俊撕下一片衣袖,过去给梁必金包扎双掌,道:“下次可别再这样!”
待掌声渐歇,韩翠对薛来俊道:“他还能再比吗?”梁必金道:“不碍事!”薛来俊皱起眉头,一时拿不定主意。
寇照东道:“先让晁荣与贵徒比比看吧!若是晁荣蠃了,那必金不用再比,就是当然的‘剑钵’。否则再作定夺。”
韩翠道:“好!上来吧!”
只见一个持剑的女瞎丐从前排中走出来,轻轻一踪,跃上戏台中央。薛寇二人同时惊呼:“绮云!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有人答话。寇照东奔前抓紧郭绮云的手颤声道:“你练了‘魑魅剑法’?”又瞪着郭世域夫妻厉声道:“你们好狠的心!为了帮主之位,不惜弄瞎她一对眼珠!”郭绮云摇头道:“寇伯伯!您别怪爹娘,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寇照东慢慢松开双手,退了两步道:“为什么?……”
韩翠的脸上全是泪珠,缓缓说道:“我试过所有的少年瞎丐,没人能领悟‘魑魅剑法’,只有找绮云试试看,她是练剑的料子,不到两年就强过我,到了第三年却停滞不前……”寇照东插口道:“都比你强了,还不满足?”却见韩翠摇头,只说一句:“你见过卫飞鹰的‘天击剑法’吗?”
寇照东无话。韩翠续道:“我想起我师父的话,他说绮云有慧根,只可惜不是瞎子……”“胡说八道!”这次换薛来俊忍不住插话道:“要练盲剑,把眼睛闭上就是了,何必刺坏双眼?”韩翠道:“我们试过,但效果不佳,必须要真正从生活上、心境上完全进入盲人的世界,才能练好‘魑魅剑法’。而且她若不残,怎能代表本帮三加‘试剑大会’?到时就算蠃了,丐帮也不肯认帐!”
寇照东叹口气道:“原本一个标致的姑娘,如今叫她怎么嫁人?难不成一辈子跟着我们要饭吗?”只听韩翠哽咽道:“我女儿少了两颗眼珠没关系,只盼老天爷开眼,别让我们输了剑赛!”
薛寇二人互使眼色,走到郭世域跟前,寇照东含泪道:“郭长老您虽口不能言,其实无论学识、才能和气度均远胜于我俩,早在六年前就该拥你为帮主。”薛来俊亦哭道:“然而我们老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几次起了误会,闹了疙瘩,真是猪油蒙了心,请您原谅!”说着二人突然跪了下来,双手不停的往自己脸上拍打!
郭世域赶紧跟着下跪,又比又叫,古剑看得出这是残帮的手语,意思是说:“没什么……这那儿的话?……你们比我强多了……别打了……快请起来!”三个人跪抱在一块,韩翠、郭绮云等人也都跟着下跪。大家想起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无不热泪盈眶,台上台下哭成一团。
众丐哭了一阵方歇,一一起身。何晁荣问他师父:“还比不比剑?”寇照东摇头道:“你和必金加起来,也蠃不了绮云!”薛来俊对田氏兄弟说:“可以正式宣立了!”
二人转身对着众丐道:“现在正式宣布,本帮‘剑钵’,将由郭绮云姑娘代表。帮主一职,请郭世域郭长老担任。”田左生拿出一片黝黑的木牌,上面写着“忍辱负重”四字,郭世域恭敬跪接这帮主信物。二人又道:“请郭帮主宣誓。”
只听郭世域一脸肃穆,伊呀一句,韩翠跟着译一句:“郭世域今为残帮首任帮主。……必视所有残众为手足,无私以待。……愿苍天将所有苦难,加诸于我身,以换取众残生之安乐。……帮中有一人受辱,我决不贪欢;……有一人空腹,我决不饱餐;……有一人褴褛,我决无新裘。……愿忍垢蒙辱,祈求光大我帮;……愿负劳任重,携众迎向新生。……若有违此誓!……愿生生世世沦为残丐,永不超生!……”宣毕起身,将木牌收起。
田氏兄弟跪了下来,并请众残丐起身,一字一句带着众人喊着:“田左生(田右生),在此向天立誓!……今后必当服膺帮主领导,决不二心!……与帮内兄弟和睦相处,绝不离叛!……为残帮赴汤蹈火,再所不辞!……若有违此誓!……愿生生世世沦为残丐,永不超生!……”二人每喊一句,其余残丐跟着喊一句,众人愈喊愈激动,一万多人同时嘶声力竭的喊着,整个成都城轰轰哎哎,回音久久不息……
古剑望着郭绮云单薄的身影,她衣衽飘飘,俏立风中,神色庄严的立在台上,像一个穿着鹑衣的仙子。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