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天雨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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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樾最后的回忆
整个世界隔着纯白花朵的帷幕,就像多年前一场大雪,一直下到如今未曾停歇。 山川河流、树木房舍,冻结成黑白的影子,随着云的流转和雪的飘飞而飘移……时间与知觉全都凝固,像堕入一个完美的圆,循环往复、无始无终,就像坛城一样生生不息。千重万重的华美花朵自坛城的上空盛开,凋萎,落下,寂灭,凝成冰冷的镜,凝成这空荡荡的荒原。 那个小小的孩童站在荒原的中心,大声呼喊着:“云蕤!” 星夜时,他忽然被摇醒,睁眼就看见一双碧湛湛的眼睛。刚刚要唤出声,却被一把捂住了嘴。对方把手伸到他的枕下,又立刻抽出。等他意识过来,那双碧绿的眼睛已经消失了。 他一动也不敢动,疑心这是个梦境。或者是因为他想念墨溶,才在梦境里出现了他的眼睛?过了很久,身边的一个孩子翻了翻身,他才从犹豫中惊醒,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枕头下面。脆脆的信纸发出轻微的声音,竟然把他吓了一跳。 “……你的师父昨日访问坛城,恐怕你还不知道。她要带你回巫山,可惜被云残以巧言骗过。所幸,在离开坛城的路上,她遇见了我,方知原委。我们决定把你接出坛城。后日,你师父会借故再赴坛城,你一定要设法闯入前堂,与你师父会面。此信读完即毁。切记切记。” 晨间,他一边默诵着就着星光读出的那几行字迹,一边把信纸泡在粥里吞咽下去。墨迹在水中洇开,像八爪鱼伸出触角,攫住他心尖的肉。他万分恐惧,拿着小木勺的手都在发抖,尤其是“切记切记”几个字。天啊……到了后天,他真的能记住吗?除了《曼陀罗经》,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几日他不能背诵《曼陀罗经》,绝不能。 师父会带他回去吗?会的。师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师父来了就好了,一切就都会过去。想到师父的脸,他欢喜得想要流泪。但是,为什么,心里还是如此难受? 他抬起头来,看见云蕤那张玉色的脸。 “你在想什么?”云蕤皱着眉头问。 “我们一起逃走吧。”他脱口而出。 声音虽然很低,但还是把云蕤吓了一大跳。 她连忙把他的头按下去。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向四周偷看。一旁只有那个最会背书的小孩在埋头吃粥,神态如常,应该是什么也没听见。 那个孩子,到底叫什么呢?他追问了自己一句,实在想不起来了……算了。 切记切记。 他默诵着。 切记切记。 从白天到黑夜。他回想山那边的小屋,是在坛城这哀伤的两年中,绝望里唯一的一点光。碧眼哥哥则是他们与光芒之间,唯一的一点点联系。 他想起碧眼哥哥的母亲,那个神秘的女医生,云残的妹妹云殊。孩子们一度以为她是她哥哥的帮凶。 这些真的就要结束了吗?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兴奋多一点、恐惧多一点,抑或是失落多一点。是的,只要见到师父,一切就好了。闭上眼睛,等过了后天,一切就好了。 “不!”心中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云庄主一定不肯把我交还给师父,他宁肯先杀了我。” 现在云蕤望着他。紫藤花架,是他们与世隔绝的天地。 他们那时候是这样商量的:云残一向是在外书房会客,那个地方是孩子们的禁地。但是书房隔壁有个小茶室,茶室中有个极大的古董柜子,黑沉沉的,与室内铺陈不太相称。据女仆说,柜子里放的是庄主收集的各种珍奇茶叶。他可以趁夜躲到茶叶柜子里面。白天起来,众人找不到他,必然会惊慌失措,四下搜寻。只要他们不找到茶室来,他就可以安安静静等到师父来临。除非……除非师父不来,或者云残不让他进入书房。 云蕤沉着地说:“我可以去问看门的老袁,你师父一来,就让他及时告诉我。他自己的儿子也在万树园,他可不能不听我的。” 即便如此,也不是妥帖的方案。但左思右想,在孩童有限的心机里,竟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 “那么,云蕤……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他问。 云蕤咬了一会儿嘴唇:“你见到了云殊姑姑,跟她说,云蕤等着她来。既然从前,她每隔一个月就能带我去她那里玩,这一次,也一定要过来接我。” 如果云殊不愿意呢?如果云殊做不到呢?他们不会去想这样的可能性。只要他们如此盼望着,事情就应该能成功,不然…… “云蕤,如果你不来,那么我也不会跟师父走。我一定等着你。” 云蕤费尽心机买通了丫头,终于护送着他藏入堂屋的大柜中。他在漆黑中等待。不知名的茶叶与药草发出令人沉醉的气息。那是什么呢?他想起云庄主喜欢折腾各种奇怪的植物,他们也曾经揣测,那些令人失去记忆的东西,究竟是《曼陀罗经》,还是云庄主在他们的饭食里放了什么奇怪的药品。 难道答案在这个柜子里吗? 可是现在,他全然来不及细想这些了,他几乎立刻就要睡过去,怎么办?他绝不能睡。 他在秘密的柜子里胡乱抓着,后来忽然闻到了一种冰凉的芳香,脑筋一震,如兜头浇下来一瓢雪水。他立刻摸到了那种东西,捻在手中,像是风干的花瓣,纤细如沙。他抓了一大捧花,捂在口鼻间,整个胸腔便被一股子凉气充盈。尽管夜色如漆,依然能清晰地看见黄松木的纹理,令他不自觉伸出手指,于其上缓缓描摹,如梳理命运的走势。此时此刻,他发觉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这大约是那种纤细花瓣的奇效,他开始不自觉地回忆过往。 这真是个神奇的柜子。 这个画面如此清晰,乃至于久久定格,就像篆刻在眼球上。 他所看见最后的云蕤,就是这黑暗的狭缝中,天边淡月般的一张侧脸。 而他仓促的童年,似乎也如发黄的图册翻到最后一页,再无赘言。 云残庄主
“告诉我……告诉我真相……” “告诉我,我是谁……” 她抓过竹篮,将白色花朵尽数扣在林樾的脸上头上身上。睡梦中的少年发出一声哀鸣。她抬起头来,看见镜中出现了自己那张死者样僵冷的脸。她有些烦躁地冷笑了一声,走到妆台前,往脸上扑了扑粉,又拿出胭脂,重新点了点唇。忽然看见妆奁旁的银色小刀,心中一动,遂握在手里,重又坐回林樾身边。 “你若再不能想起来,我便杀了你。”她喃喃自语,“反正你长得又不错,居然还细皮嫩肉的,是块好材料呢,不用都可惜……” 睡梦中的少年自然听不到这些话了。他只是一味地沉睡,沉睡,再也想不起来什么,或者说躲入安眠的柜中,再也不愿想起什么来。 云娘子恨恨地将他翻了个身,一把扯下他的衣衫,露出雪白的皮肤来。银色小刀落在上面,飞快地划出一个殷红滴血的桃心。 少年遭此刺痛,猛然从梦中醒来。云娘子见此,忙一掌拍下,击其天灵盖,想一招取其性命。少年虽在朦胧之中,身手却依然敏捷。闻其掌风,幡然而起,一下子扣住了云蕤的手腕,小刀叮当落在地上。云娘子吃痛,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这一声叫唤,让林樾全然清醒了,慌忙松开手:“云蕤,我把你弄疼了吗?是我不好。” 云娘子咬着嘴唇不说话。巫山派的功夫甚是了得,力道不只灵巧,更见阴狠。阵阵酸痛像百足蜈蚣,从手腕一直朝心口爬去。她得运着气,将痛楚挡在外面,不然眼泪涌出,不仅尊严全失,还会弄花脸上的胡粉。 林樾见状,越发惶恐不安,连连向她道歉:“云蕤,你能原谅我吗?” 云娘子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遂随口说:“不能。” 林樾说:“这么些年,我一刻也未忘记当初的承诺,所以才会回来找你。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我带你到巫山去。” 云娘子冷笑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你……不想走?”林樾错愕道,仿佛他从来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云娘子道:“难道你不明白时过境迁这个词的意思吗?现在我是坛城的庄主,一切我说了算,我为什么要逃走呢?我谁也不怕了,呵呵。” 林樾哑然:“我只想着要完成承诺,带你离开……你真的谁也不怕了吗?” 忽而一声巨响,是门被撞开,云娘子猛地站起,眼中闪过一抹惊愕。 林樾回头一看,墨溶如黑塔一般站在门槛外,肩上扛着一张躺椅。待他看清椅中老人的脸,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怎么……”墨溶颇为得意地笑道,“连你也怕他……” “云庄主为何跟你在一起?”林樾诧异道。 墨溶懒得理他,转头去看云娘子。此时云娘子已经平静如常,只低头喝了口茶,一边冷冷道:“墨少侠真是力大如牛。请问,你把个说不出话的哑巴带过来,想让他说出些什么?” “他说不出话来没关系,我说就行了。”墨溶道。 云娘子对着云残庄主的脸看了半天。云庄主也看着云娘子,似乎极其愤怒,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想要往一处挤,无奈没有力气挤不动,只成为一种奇怪的痉挛。 “这世上除了老章和我,再无人知道老头子那对死鱼眼睛里转的是什么意思。”云娘子道,“莫非墨少侠你,武技高强不说,还会读心术?” 墨溶道:“我不会读心术,我也不想知道庄主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们父女俩的恩怨,不关我的事情。你放心,我跟他不是一伙儿的。” “那你跟谁一伙儿呢?” “谁给我怀梦草,我就跟谁一伙儿。” 云娘子微笑着点点头,道:“可惜,我又未必稀罕你跟我一伙儿呢。其实你武技没有我想象的好嘛,似乎没什么用……不如你还是跟庄主商量去?看能不能拿我的脑袋,去跟他换仙草。” 听到说自己武技不高,墨溶不由得皱眉,道:“我知道你未必稀罕我。你们父女俩都开了价码,你父亲要用怀梦草换你的性命,你则要用怀梦草换外面那个妖孽的性命。在下无能,既不能杀了娘子,又杀不了外面的妖孽。可是,在下现在,也斗胆开个价码出来,看娘子接不接。” 云娘子放下茶杯:“你讲。” “娘子难道没看出来,云庄主的命,现在是捏在我手里的吗?”墨溶抖了抖手里的绳索,“我拿令尊的命换娘子一根草,如何?” 云娘子诧异地笑道:“我可巴不得这老不死的早一日咽气呢!” “娘子巴不得令尊早一日死,又不是没有能力杀死,却还留他性命至今,让他不死不活地撑着,可见云庄主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云娘子愣了一下,冷笑道:“我还以为小意是好人呢。”顿了顿又道,“看她没跟你回来,我就该知道里面有古怪了。她现在哪儿?” 墨溶道:“娘子自己的人,问我作甚?” 云娘子盯着云残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墨溶见她一时不说话,忽然明白过来,云庄主在转着眼珠子,跟她说什么。 云娘子诧异道:“墨君,你倒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我是要怪你杀了我的丫鬟,还是要谢你替我除了叛徒呢?” 墨溶此时心里转过好几个念头。他一时冲动,倒没想到这一点。云娘子和云残虽然对立,却有着旁人无法插手的交流方式。此时他是在跟两人同时作对,如果这对父女忽然私下勾结起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想到这里,他在手上加了一把劲,喝令云残把眼睛闭上。 云残不依,依然气鼓鼓地瞪着他。 墨溶手劲儿一软,将太师椅掷在地上。椅子翻了个儿,倒扣过来,云残像一条冻硬了的鱼从篮子里翻出来。他身体僵着那个坐姿,动弹不得,在地砖上硬硬地滚了几滚,生生磕出了一脸一嘴的血,沿着嘴边的法令纹一直淌下来。 林樾看着不忍,跑过去搀扶他,却见老人的身体吱溜滑开。原来墨溶心思缜密,竟在云残脖子上系了一根麻绳,另一头捏在自己手里,如拴马的套索。如此一勒,云残脖子上松软的老皮都裹在了麻绳上,假如他能叫喊,此时一定还会发出嗷嗷呜呜的声音。但林樾只看见他嘴角又冒了几个血泡子。 “随便你,”云娘子毫不动容,“只是我想告诉你,如果你当真杀了云残,不仅我会遭殃,我们所有人都走不出这个坛城。” 云娘子走出门外,道:“你们出来看看。” 此时是正午,屋顶上的天空却泛起了怪异的红色,云朵像一块块伤口,瘀青酱紫,还在流血。 “你要是杀了这老不死的,”云蕤说,“等不到你拿到那怀梦草,天上的血就会倾倒下来,把我们全都淹死。你要想用这同归于尽的招数,我也无所谓呢。” 天上会下血雨?这听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他本来以为,杀死云残,报复会落在云娘子头上,但是照云娘子的说法却不是这样。坛城外的妖孽难道有这么可怕?这里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云娘子慢慢走到盘曲在地的云残跟前,似有无限的恨,想要用鞋跟碾他的眼珠子,却又不敢。 “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死不死,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你以为他就是一个活死人?坛城外面那些妖魔鬼怪统统是他的走狗,他这里掉了一根头发,那些妖孽就要吃掉坛城里的一个活人。不信,你再拉一拉你的绳套儿。” 墨溶犹疑着,动了动手指头。 他以为天上会打雷。但没有,那些血红的云朵依然在不停地聚集,然后他们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从远方或者天上传来,像是有很多的孩子在齐声哭泣、叫喊,声音紧密而尖锐。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到底这是在幻境中,还是在真实的坛城? 云残躺在地上,腿依然硬硬地蜷着,脚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指向天空。 “你说的妖孽,到底是指什么?不会真的是一群鬼怪吧?” “也可以说是鬼,一群冤死的鬼。” “什么?” “哼。”云娘子喃喃道,“口口声声要怀梦草,你到底知不知道怀梦草就是把人变成妖孽的东西?那些冤死的鬼,生前就通读《曼陀罗经》,被洗清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是谁,成为云残的傀儡,云庄主想什么、要什么,他们无不听从。直到死后,他们的冤魂仍不能解脱,能量变得更大。你以为云残被关在地窖里一动不能动,你就可以小看他?不是的,那些鬼魂还在听他的话,还在护佑他呢。他甚至不用动一下手指、动一下舌头,鬼魂们就知道他的欲念。那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有他们在,坛城外面走过的每一个活人,都会被他们撕成碎片,嚼成渣滓,肠子和血流出来渗到泥里,开出看似纯白无瑕的花朵,那个花……就是怀梦草!” 墨溶的脸被如血天色和这些无稽之谈映得通红:“原来是这样!” “我早就想杀了云残这个妖孽的始作俑者,”云娘子道,“可是我动得了他吗?他当年为了防止白骨的反噬,将这坛城做成了一个结界,只要我不出坛城,那些白骨也奈何不了我。但是只要他死掉,这结界也就不管用了,我会立刻被荒原上的白骨撕成碎片。 “这老头子可不是废人,人家耳聪目明,心如澄镜。你瞧着吧,为了你这一摔,坛城就是一片血海。” 墨溶盯着云娘子的脸,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半晌,咬牙道:“这么厉害,那我倒要看看,真杀了他,到底会有什么好戏看大不了同归于尽。” “你不怕死?”云娘子道。 “拿不到怀梦草,与死何异!” “碧眼哥哥……”一旁的林樾忽然道,“这些白花不就是怀梦草吗?” 墨溶不觉眼前一亮。他是真的昏头了,这屋里屋外的白花,就是怀梦草,他伸手就可以拿,至于和云家拼个你死我活吗? “不错,坛城到处都是怀梦草。”云娘子冷笑了一声,“只是这些小白花一出坛城就会枯萎,你拿了也是白拿,除非……” “除非什么?” 云娘子瞥了一眼云残的老脸,笑着说:“除非你杀了荒原上的妖孽,夺回怀梦草的母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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