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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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成燕和陈长靖,两家是世交,父亲是同窗又是同僚,两人是青梅竹马,从小感情非常好。只不过随着陈长靖父亲的早逝,陈家日渐没落,梁逸峰不愿意答应陈家提出的婚事,等到他外任为官的时候,就举家赴任,带着妻女离开了临安城。从那以后,两个人就再也没见过了。
“因为父亲疼爱,我自己也喜欢读书,所以我小时候都是打扮成小男孩和长靖哥哥一起上私塾的。那时候,陈叔叔还没有去世,我常常去他们家玩,婶婶会拿出自己做的各种好看又好吃的糕点,抱着我在桂花树下哼着歌谣;叔叔也会拉着我的手,给我讲诗,讲《诗经》里的窈窕美人,也讲《礼记》里的各种故事……叔叔婶婶只生了两个男孩,所以特别喜欢我,连长靖哥哥和长臻哥哥都比不上我。长靖哥哥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嫉妒我分享了他父母的宠爱,所以他读书特别特别地勤奋,想要引起大家的注意。哼,虽然我没有他聪明,可我天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他怎么争得过我呢?”
姜宁莞尔,梁成燕的父亲虽然是个贪官,养女儿却是真心实意的,梁成燕娇憨可爱,既有不知世事的纯真,又有细腻温柔的情感,这样的女孩子,自己从蜜罐里探出头来,就天然散发着诱人的芳香,谁能不喜爱她呢?
“我在院子里打秋千唱歌的时候,隔壁的长靖哥哥总喜欢用朗朗的读书声压过我的歌声,显得他读书比我认真;我把毽子踢过墙去了,他也从来不还我,第二天还在先生面前告我的状,说我整日玩耍不学无术,让先生抽查我的作业;先生打了我手板心,他又嚣张地拿着婶婶做的点心假装来安慰我,最后我一块点心都吃不到还要被他气得半死……长靖哥哥一点都不温柔,对我可差了,可我就是喜欢黏着他,惹他生气,他要是生了气,我晚上能多吃一碗饭呢!”梁成燕两只眼睛里仿佛住满了小星星,闪闪发光,她漂亮的脸庞被一种出人意料的温暖所笼罩,让姜宁忍不住也嘴角上扬。
“可是后来陈叔叔去世了,我再也听不到长靖哥哥的读书声了。他开始习武,我每天贴在墙角听,他把一手剑法舞得飒飒生风,却一句诗也不念了。院子里的蔷薇花顺着墙头爬过去,我也想跟着蔷薇花一起过去看看他。但爹爹说,他们家现在在丧期,我是小孩子,容易受冲撞,不能再过去玩了。所以有一天晚上,我瞒着所有人,偷偷把桌子椅子都搬到墙边摞起来,爬上去了。我就坐在墙头上,看着他的房间,他还点着油灯在窗下看书,他削挺拔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我不知道怎么地就觉得特别难过。三更了,我在墙头冻得瑟瑟发抖,不敢爬下去,他还在看书,我也不敢出声,只能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就站在我面前,对着我张开手,让我跳下去。”
“我才不跳,你肯定接不住我,等下摔伤了,你又会找我爹爹告状。”
“我保证接得住,你快跳吧,等会儿大家都起来了,看到你坐在墙头上,你更得挨骂。”
“然后我就跳下去了,他真的接住了。这次他把婶婶给他做的糕点都给我吃了,我跟他要前天掉过来的毽子,他却愣了愣,在蔷薇花丛里翻了好久才找到,以前他第一时间就能拣到我的毽子,现在他忙得连给我捡毽子的时间都没了。我把毽子握在手里,眼泪汪汪地跑回家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如果我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一定会笑着跟他说,没有他我的日子过得可好了!”
“回家后我大哭了一场,然后就病了,等到我好了,我们家已经在准备南下的行李了,爹爹说他要到杭城做官,他舍不得我和娘亲,要带我们一起去。我也舍不得爹爹,可是长靖哥哥才失去了爹爹,他也一定想让我陪在他身边。每个人见了我笑都会很开心,长靖哥哥肯定也不例外。只要我多笑一笑,他就会像以前一样,还是那个狡黠明亮的少年。爹爹不让我出去,他怕我又染了风寒,因为这一次生病我差点就死掉了,娘亲把眼睛都哭肿了,天天烧香拜佛,也不吃肉了。所以我只能在墙边喊长靖哥哥,不知道是我声音太小,还是他不在家,我喊了好久,他都没有回话。我跟他说我要走了,不过很快就会回家,到时候叔叔的孝期过了,我就能照旧去他们家玩了。我叫他好好照顾自己,因为除了我没有谁能欺负他,连那个总让人生病的瘟神都不行。”
姜宁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渐渐低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的感情纯粹真挚,可他们终究因为命运的捉弄而分开了,从此零落天涯,杳无音信。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回家之后,他就请婶婶过来跟娘亲提亲了,我烧得糊涂,娘亲哭到晕厥,是爹爹出面婉拒的。他们说我就要死了,当不起陈家的儿媳妇。娘亲请来的高人说,我和他八字不合,不要说结为夫妻了,甚至不能比邻而居,最好是远隔千里,再也不要见面,不然我就会有血光之灾。所以父亲才请求外任,把我带走的。”
“后来,你们真的再也没见过了?你不是去‘刺杀’他了吗?也没有见到?”
梁成燕摇摇头,抱着膝盖,也不嫌弃姜宁脏兮兮的,随意地靠在她身上,她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不久前才父母双亡,流离失所。父亲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贪官,没人愿意去收敛他的尸骨,是她扶着病弱的娘亲,跟着汹涌的人群,看着她爹爹人头落地,然后平静地上去把父亲的尸首背在肩头带回家,再当了自己的首饰,花高价买了一口薄棺,雇人把父亲入殓了。这也是那些山匪家眷没有欺负她的原因,不仅因为她是一个傻子,还因为,她是一个孝顺的女儿。
姜宁心里唏嘘不已,暗暗决定要帮她实现愿望,再见陈长靖一面。再说了,陈长靖可是东方湛的人,见到他姜宁就安全了,就能回京了。
姜宁在狱中盘算怎么见监察官陈长靖一面的时候,陈长靖正在和她的熟人叶沉音喝茶。因为汾城太守被处决,汾城的所有事务都堆在了监察官的案头,叶沉音本来打算跟梁逸峰借用一些人手搜查姜宁的下落的,结果跟这个初出茅庐、以军功授官的十八岁小子杠上了。
陈长靖并非不知道叶沉音的名头,但身为监察官,名义上他能够掌管汾城所有事务,包括调配守城卫兵帮世子爷找未婚妻,实际上他的职权并没有太守大,如果他利用二皇子的信任,在地方为所欲为,那就失去了监察官一职存在的意义,跟以权谋私的梁逸峰没什么区别了。因此不管叶沉音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松口,在城门口设岗严查。
叶沉音气得直拍桌子,陈长靖端着茶水吹了吹,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世子在我这里发脾气也没用,我职责不在此,兵符虽然在我这里,我却不能借用,二皇子虽然仁德,可从来都容不下手底人违背国法。”
“事急从权,姜宁是长信侯府的小姐,我的未婚妻,亦是二皇子的好友,她如果在汾城出事,二皇子难免不会治你的罪。就算不治罪,他将来想起友人的悲剧,一定会耿耿于怀。”
“我的职责是巡查北境七城,查处贪官污吏,找人不归我管,二皇子不会迁怒于我。”
“陈长靖!”
“臣在。”
叶沉音看他慢悠悠从椅子上站起来,十分规矩地冲自己行了个礼,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着这样冥顽不灵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穿着小吏官服的人,慌慌张张地说:“大人不好了,大人不好了!”
陈长靖瞪他一眼,骂道:“我好好地站在这里,哪里不好了?”
“不是,不是……是‘大人,不好了!’,大人,女牢房里发生了一件奇事!有个女犯人冤鬼上身,说自己是十殿阎罗托生,要见您的面。还说如果您不去,她就把汾城太守府烧了!”
叶沉音皱了皱眉,这种无稽之谈,亏得这人如此慌张,还报到长官面前,果然是无知皂吏。叶沉音对神鬼之事向来不感兴趣,而且汾城的地方事务他也插不上手,所以他扫了扫袖子,离开了太守府。
陈长靖先坐下把叶沉音前来借兵找人的事添进正要送到京城的密信里,虽说他坚信二皇子不会因为他不借人而迁怒于他,但万一二皇子有别的指示,他还是要想些办法“法外容情”的。他不答应叶沉音,不仅是因为职责所限,更因为战王一脉看似中立,事实上对皇位更迭有很大的影响。这一代的战王治下甚严,早年出身军中,对军权的掌控更是炉火纯青。如果他逾越规制调用地方守军,必然会引起骚动,让百姓不安,扰乱地方秩序。就算是自己的亲孙子破坏了规矩,战王也不会容忍,到时候事情他帮了忙,殿下还要被人诟病,战王也必然不悦。所以他先按兵不动,等京城里传来明确的指示再行事。
他呷了一口热茶,不紧不慢地跟着慌里慌张的师爷到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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