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壮怀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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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怀丹心
【一、国术较量】
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七国租界沿河排,四座衙门面朝南。
天津卫环境清净、铺面便宜,更得交通便利邮政发达,尽可安坐家中洞晓天下事。因此很多商界政界名流,多喜欢在天津购地建房,做长久打算。风云人物如徐世昌、严复、黎元洪、曹锟等,纷纷在此安居。再加上天津长芦产盐、海河漕运多需人手,各地的劳力百姓们,也把天津视为遍地黄金之所在。
出了英租界向北是洋人修的望海楼教堂,三十年前曾烧了一把惊天动地的大火,可后来还是由朝廷赔款重建了。望海楼再向北,是海河北首屈一指的大宽马路,十几年前袁大总统在的时候,以纪念中山先生,赐名“中山路”。后来袁大总统下台,国民党人得了天下,将洪宪皇帝颁布的屡屡旧制尽数推翻,唯独这“中山路”关乎伟人,被保留了下来。
中山路再向偏北行,有一处唤作宁园的所在,这里是老百姓随便进出的地方,可以高声谈论些风月,低声私语些国事。宁园里有三间平房,正北房一大间左右两进,东西厢房两间。没有围墙,只有不足一人高的竹篱笆,篱笆外种着一圈豆角,枝蔓顺着竹条爬上来。朝南一座竹竿搭架的小门楼,门楼上一块没有落款的旧木匾,匾上横书三个大字“国术馆”。
天津民风彪悍,好武者多,组建国术馆的初衷便是聚集好武者,交流武技、健身强国。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道是强辩三天不如交手一看,能让众人俱都心悦诚服的手段,非高手不能有。几年来国术馆里英雄如梭,这一任的馆长,是众望所归的形意门卢鹤笙。
这一天国术馆内气氛与往日不同,每天在院子里站桩练功的弟子们,今日都站在房檐下围成一圈,脸色各异地望着圈内,这圈目光的焦点就是坐在石桌旁喝茶的卢鹤笙。这边安静,可对面西屋里却是乱成了一片,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从屋里箭步蹿出来,将门扇撞得咣咣啊,怒视着占鹤笙却不敢喝喊,一迭声地催促着院子里的人去请跌打医生。院子里几个师弟没得卢鹤笙发话,谁也不敢动弹。这后生见无人理睬自己,怒得一张脸瞬时通红,抬脚将门口的板凳踢飞,撞到房檐上将瓦片打碎了好几块。那后生面朝屋内大喝道:“好兄弟你别怕,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哥哥今天也不活了,拼了命跟你一起走!”
正在这时,卢鹤笙的九徒弟急匆匆地带了一辆洋车回来,车上端坐着一个紫面白须的老先生。卢鹤笙见九徒弟在门外望向自己,点头道:“老九,快去吧。”老九这才扶老先生下车,朝门内急声道:“来了来了!李师弟,我把壶春堂的窦老先生请来了!”
那后生正在惶急间,见来了救星忙跑过来,迎面一个头磕在窦老先生面前道:“老爷子,求您赶紧救救我弟弟吧!我李有德这一辈子给您做牛做马!”窦老先生毫不理睬,绕开他迈着方步上台阶进屋,老九忙去拉李有德起身,却不料李有德猛地一甩胳膊,用上了暗劲,老九几乎跌个跟头,旁边看着的老七眼睛一瞪,便要上前去找李有德的麻烦。
老九急忙拦在老七身前,就势一矮身子,双手搀住李有德,道:“李师弟,快请起。”李有德又待甩开老九,但任胳膊怎么挥动,也无法挣脱老九铁钳般的双臂。
老九又道:“李师弟,不管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咱们都是一家人,没事的时候想想自个儿行差踏错的地方,别尽知道犯混。”李有德挣得脸发红。看着老九坚定清澈的眼睛,无计可施,哼了一声,悻悻起身。
西屋里一个黑壮汉子躺在床上,一张黝黑的脸却被憋得透出紫色来,手脚僵直地伸着。窦老先生先拉起这汉子的左腕把了一阵脉,又伸手翻开他下眼皮看了看,再探手在他胸前几处按了几下,示意道:“把他的嘴扳开。”
李有德忙上前半跪在地上,捏住病人的下颌骨,将他的嘴大大扳开。窦老先生示意老九端过煤油灯来点着,自己却从左手无名指上抹下来一个金戒指。这金戒指样式奇特,竟是用一根缝衣针粗细的金丝盘绕而成,窦老先生将它拿在手中一抻一抹,便拉成了一根三寸有余的金针。这时煤油灯点亮,窦老先生将金针在灯火上晃了两晃,左手按住病人胸前穴道,右手捏住针尾两指一张,这软软的金针竟陡然刺入病人体内。窦老先生一针得手再不停歇,闪电般连刺连拔,又在病人胸前不同的穴道上连刺了四针,这才又用灯火烧了一下金针,重又盘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那病人连受四针,胸腹间一阵起伏,扭头哇的一声吐出口淤血来,都喷在李有德的身上。李有德顾不得污秽,扳过病人的身子让他趴在自己膝头,给他来回地揉抚后背。窦老先生看他连吐了几口黑血,点点头道:“没事了,一会让人去我那里拿药。”他起身时又接了一句道,“这是卢馆长手下留情,不然你这条小命早就去阴司听判了!”
原来,这床上受治的伤者名叫李有泰,与方才暴怒的李有德是表亲,有泰、有德两兄弟从小玩到大,是情同亲生的好兄弟,又一同跟着李有泰父亲李林清学拳习武,是李家“有”字辈后生中的佼佼者。
李林清与卢鹤笙本是一师之徒,但卢鹤笙入门的时候是关门弟子,李林清已经回老家开门收徒自立门户。门人中多传说老师极爱这关门弟子,将自己压箱底的本领都教给了卢鹤笙,而卢鹤笙天生武痴,进境极快,据说已有老师当年八成功力。李林清没有与这小师弟交过手,却知道卢鹤笙与同门切磋从没败过,在天津国术馆的位子也是几番明里暗里的较量打出来的。于是李林清有意让自家两个孩子去卢鹤笙那里,一来是便于管教,严师方出高徒;二来天津是大城市,比窝在沧州这个县城多开些眼界;三来也有意看看师傅都留给这个小师弟什么绝技。
李家家境殷实,在家里父子教拳没有隐瞒,李林清又是老来得子,手把手教导之外,遇有疑难,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给李有泰说明白,这难免就惯出一些少爷心态来。而卢鹤笙传艺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演桩示拳,都要徒弟们下苦功夫自悟,看你百思不得其解、到了关键的裉节儿上,才叫到旁边点悟你一下,让你茅塞顿开、恍然大悟。这样的好处是让徒弟们知道习悟不易,自然百般珍惜,同时也是因材施教。
李林清是好意,卢鹤笙也是真心相待,可有德、有泰两人,却是不安生的惹祸苗子。两人半个月下来从卢鹤笙那里没学到什么新东西,自己便先起了轻慢之心,见卢鹤笙不管不问,又觉得自己受了猜忌、处处遭人冷淡,索性将卢鹤笙教的桩架扔到一边,回头来练自己李家的老东西,偶尔还给一同习武的同门师兄弟调调桩架、老气横秋地讲讲拳经。
这一天是李家兄弟狂得过了头,竟然在卢鹤笙在馆的时候,越俎代庖地指点国术馆内弟子们练拳。卢鹤笙的脸色就非常难看,走出屋来道:“你这炮捶架子放这么开管用么?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
李有泰发觉失礼,脸一红就要怏怏而退,偏生李有德是个好事的,想看看卢鹤笙的身手功夫,便凑在李有泰耳边道:“他说的是你爹!跟他比划比划,不然丢的是你爹的面子。”
李有泰居然就信了他的话,脱口道:“当然,我们爷俩都是这么打人的!”
卢鹤笙恼他二人言行已有几天,心中早就想找个机会教训一下这两个没轻没重的晚辈,当下怒极反笑,点头道:“好啊,那我就坐在这里,你来打我,打得着我便算我输!”说着一掀长衫后摆,大马金刀地坐在院中石凳上。
李有泰闻言一愣,他听过很多叔伯谈论时都说卢鹤笙的功夫高。心里还是有些惧怕,当下便有些踌躇,犹豫着是不是自己找个台阶下来。李有德一捅他后腰道:“你爹是他师兄,他敢把你怎么样?当着这么多人,就是被他打死也不能被他吓死啊,让他看低了咱们李家!”这两个人自小就是伴当,但有泰憨直厚道,有德机灵油滑,但凡有两个人一起闯祸的事,大半都是有德怂恿有泰,这一次也不例外。
李有泰听自己兄弟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有了计较,拿出护家扬威的胆气来,摆个马形就上步进攻。卢鹤笙名震平津,天津国术馆长的名号,到哪里都是远接高迎的身份,多少成名的好汉见了他都平息敛气、不敢多言,但这牛犊一般的后生不但真敢上前过手,而且事前居然连礼也不行一个,卢鹤笙当时心中便动了怒气。
李有泰双拳一错,还未打到,卢鹤笙的左手已经接过,一拨一推,只乱了李有泰的拳架,却没推动他的根劲。卢鹤笙心中暗自点头,大师兄教出来的孩子,果然不同一般。当下便抬手作个虚式吐力前推。李有泰忙运力相抗,却不防卢鹤笙劲力变化,一瞬间由实变虚,李有泰收劲不及,一下子冲到卢鹤笙面前,两臂伸到了卢鹤笙的身后,将自己整个中线都露给了卢鹤笙。卢鹤笙冷笑一声:“好个李家拳架!”他单拳发力,在数寸间的距离内一个炮捶,将李有泰打得倒退几步仰天栽倒。
这一击卢鹤笙并未出全力,但李有泰此时正是扑击之势,等于将自己撞在了来拳上,一口气被截在胸腹之间,顿时人事不省。于是才有了请窦老爷子救命这一幕。窦老爷子的医馆就在北宁公园斜对面,历来国术馆里交手有了偏差,都找他来救急的。一是离得近;二是窦老爷子号称“天津卫第一针”,不但是太极名家,更兼针灸绝技。窦老爷子见过太多挨打的了,知道卢鹤笙的拳劲,这一拳卢鹤笙如何发力、发了几分力,他都能看得出来。临走时窦老爷子手指李有泰道:“年轻人,这一拳劲力斜上,刚才卢馆长肯定是坐着打你的。他要是不客气的话,一抬腿站起来就能要了你的命,赶紧磕头认错去吧!”
李有德忙毕恭毕敬地送窦老爷子出门,这边卢鹤笙见已经治过无碍,给自己的九徒弟使了一个眼色,也背起手,径自回屋去了。李有德红着脸低着头进出,不敢看院内一众师兄弟们,猜想旁人对他们决没什么好听的话。这也是前几天他们哥俩太过自负,行事出格,该有的报应。
回到屋子里,李有德蹲在小炉子前熬药,李有泰仰躺在床上,稍稍一动,便疼得“哎哟、哎哟”。李有德气得将蒲扇狠狠往地上一摔道:“妈的,国术馆里没一个好东西,伤得这么重,也没个人来给煎煎药!”
李有泰长出了一日气道:“别这么说,窦大夫不还是九师兄帮找的么?”
李有德哼了一声道:“他找的?他是想跟着看个热闹,回去好拍他师父的马屁,把咱俩的倒霉样子添油加醋地说给他师父听!”李有德在家行三,上面两个姐姐,家里一堆佃户雇农,平时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几时伺候过病人?下午又出了这档丢面子的事,他前几天在国术馆里没少指手画脚。这一下脸面丢到了家,可以说原来自己飘得多高,现在就摔得多惨。想到这里。李有德愤愤道:“你说你,在老家你也是说打谁就能打谁的主儿,你爹虽然教咱俩功夫。但是真到了节骨眼上,还是留到半夜偷着教给你一个人。你爹还是他卢鹤笙的大师兄呢,你怎么在他面前连一招都没过去?”
李有泰闻言十分委屈,挣扎着动了动身子道:“你还说呢,我爹偷着教我的东西,我不都偷着告诉你了么?咱们在老家打趴下的那些人,谁是国术馆馆长啊,你行你去他面前走两趟试试啊。”
两人正说着,只听门环响动,老九托着一个布包推门走了进来。原来他是奉了卢鹤笙的嘱咐,来送本门的伤药。李有德斜了一眼伤药,冷笑道:“这算什么,打了人再送伤药,拿我们兄弟练拳看伤吗?”李有泰则尴尬地朝老九点点头道了谢。
老九微微一笑,也不答言,只教李有泰内服外敷的用法,又看了看伤势,摇摇头道:“我说好兄弟,不是我老九说你们,即便是血肉亲戚,在外面也要有个规矩样子啊。我师父那也是天津国术馆的馆长,多大的身份和本事?他老人家在屋里坐着,你们哥俩在外面东一句西一句地给师兄弟们教拳,你还把他老人家放在眼里么?他老人家出手管教你们。也是为你们好,不然说起来你们也是李老师伯的后辈,以后有江湖人们串闲话,损的是咱李大师伯的面子啊。”
李有德心里的火噌地蹿到脸上,烧得脸发红:“九师兄,打也挨了,还不饶人吗?你算是哪根葱,黑了脸跑这儿装门神!”
“老弟,”老九皱皱眉,“压压火,真有气性,也别跟我老九使。要真是条汉子,眼下有一件事,你敢不敢做?要是做成了,我老九给你当马弁洗脚都行。”
李有德一听,忙道:“什么事?”老九沉声道:“杀日本人、除汉奸!”李有德见老九说得郑重,知道不是开玩笑,一惊之下,却不好应对,只是哼哼几声作罢。老九见他这个样子,嘴角一撇,很是鄙夷。
李有泰却认真问道:“九师兄,日本人和汉奸那么多,杀哪个才是?”
老九道:“有个叫赵欣伯的,是个臭名昭著的大汉奸,原本在满洲国做立法院长的大官,后来因为贪污而被去职。这赵贼为了东山再起,竟然胁迫数百猎户在严冬里入山,耗费巨资,丧了数条人命,才猎到一只东北雄虎,取了那虎的睾丸——这东西俗称虎丹,是件宝贝,千里迢迢地送来天津给日本的高官食用,换取他在东北满洲国的前程!你们说,这种人,该不该杀?”
李有泰听得两眼发赤,应声喝道:“该杀!”李有德却连朝李有泰使了几个眼色,老九留心到,忍不住心里烦恶,略客套两句便告辞而去。
老九走后,李有德却皱着眉头坐在一边闷不作声。李有泰歪着头喊道:“哎,哎,药沸啦。看着药锅!你想什么呢你?”李有德哼了一声道:“你听见了吧,你下午挨这一拳,人家已经看轻咱们李家了!”
李有泰一愣,想想道:“不会吧,九师兄这是在提醒咱,本分一点。老实说我也觉得这几天咱俩闹得有点出格了。”李有德端起药锅打断话头道:“出什么格?他不教还不许咱们自己开练么?你看着的,过几天天津城里就得传出来,说李林清的儿子,接不住卢鹤笙一招。以后的形意门,怕就是他姓卢的说一不二了。你爹的名声,就让这一拳给打没了!”这一句说得李有泰瞪着眼接不上话,让李有德这么一说,事情比他自己想的要严重得多。
李有德一边嘘着水汽将药汁滤到碗里,一边道:“这场子咱得找回来,就是不为你,也为你爹、为咱李家!我想好了,得把你爹请过来,别人还真压不住他卢鹤笙。”此言一出李有泰吓一大跳,挣扎着坐起来:“你让他来,他来了后还不得打折我的腿!再说了你走了谁伺候我!”
李有德将药碗端过来,边扶住李有泰喝药边道:“兄弟,你自己得有长远打算,这天津卫比咱那穷乡僻壤的地方热闹得多,在这里多长见识,见多大世面!将来咱兄弟要是想在天津城里站住脚,就必须得找机会扬名立万。不然到哪儿都传出咱哥俩让卢鹤笙一拳就给打了,那你可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你爹那边你放心,我早想好了怎么说,你爹他绝对不会揍你。还得跟卢鹤笙拼命。我也不回沧州去找他,我发电报!”
【二、中秋比试】
转眼三天后便是阴历八月十四,再过一天就是中秋节,是团圆节。照例这一天是天津武术界每年一小聚的时候,各门各家各派在津的知名人物都会到国术馆一聚,大家饮茶畅谈、切磋武艺、点教后辈,兴致来了还会下场走几个趟子,让跟随着的亲信弟子们受益匪浅。国人自来很看重这一年一节,因此每年大年初三和八月十四这两次聚会,既是天津卫练家子们亮相聚会的时候,也是老人们提携后辈、给弟子们出头扬名的机会。各家的弟子们要是能在这一年一节的聚会上下场走几趟,在各位老前辈的面前报上个名号,那可是难得的荣耀,这意味着今后你在天津卫的江湖上有了一号,海河上下、水陆码头,都会给你传名立万儿,老一辈的师傅们也会记住你,以后行走江湖到哪里都能有了一分薄面。
国术馆下午就停了练功,一众师弟们里出外进地忙活着。众人扫撒院子、预备瓜果、采买酒食,人人兴高采烈。只有李有德拎着一根鸡毛掸子这晃晃、那晃晃,他冷眼看着院中忙碌的众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到黄昏时候国术馆不但里外干净,两圈大漆的太师椅也摆放得端正整齐,院中的石桌、茶几上摆满了果盘一黄红色的海棠果、咧开嘴的大石榴、陈年的核桃、饱圆的花生、瓜子,还有上好的铁观音和用大肚瓷瓶盛装的直沽高粱酒。
天擦黑,陆陆续续就有人到了,都是天津卫武林有名的人物,长拳短打、内外大家或步行或坐洋车一一前来,比较开明的谭腿门任师傅,居然还骑来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他的小伙计在后面一溜小跑跟着。
人多了,院子里就热闹起来,或相互拉手客套;或拍肩拉臂显示亲热;或相互褒奖对方的徒弟;或互请对方上座,一时间欢声笑语。任师傅被推到椅子前还犹自客气:“你们先坐,我旁边就成……哎,你来、你来。哦!这椅子不对啊!”众人闻言都是一愣。任师傅手指椅子笑道:“这是去年你们卢馆长初三大聚会时踩过的,当时他踩在椅子上打了一套崩拳,把椅子腿踩进地里半寸深。上面怕是还留着他脚印呢,这还是让他自个儿坐吧,我老任怕硌屁股!”一句话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身边服侍着的各家弟子也不禁莞尔。
众人正谦让间,门口灯光一闪,走进来两个人。在前面躬身指引的是李有德,后面一个高个儿黄脸的陌生汉子迈步走进院来。这黄脸汉子四十岁左右,身高臂长、肩宽腰壮,身穿一身浅灰色的土布裤褂,腰带上斜插一把熟铜烟袋锅。此人神色肃穆,毫无喜气,四方脸上一双大眼光彩四射。
院中众人虽然大多数不认识来人,但是习武之人眼光最利,只看来人跨步进院这两步走,和站在众人面前渊渟岳峙这般架势,就知道此人也是练家子无疑,而且是劲力内敛到返璞归真境界的内家高手。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想从别人眼里得出些信息来,这时卢鹤笙早已大步从后面抢过来上前道:“大师兄,您老怎么来啦!”众人闻言方才明白,这人就是形意门的大师兄,卢鹤笙的师兄,从沧州来的“病尉迟”李林清!
李林清点点头算是还礼,开口道:“知道今天是天津武林聚会的日子,我特地从老家来,就为了开开眼界。也来给卢馆长捧捧场,有什么安排,请吩咐就好了,自己师兄弟,不必客气。”这句话在场众人听在耳中,都不由得一愣,把馆长摆在师兄弟的前面,已经颇有些先公后私的感觉。联想到风传前几天卢鹤笙盛怒之下一拳将他儿子李有泰打得口吐鲜血之事,众人心下都感觉今天的聚会怕不会简单收场。
卢鹤笙是武学奇才,以武痴著称,平日里专心授徒传艺、练功精进,虽然做了几年国术馆馆长,但是待人接物上却很少走心思。他全然没听出李林清话中有话,犹自欣喜道:“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与大师兄三年多未见,这次您可一定要多留几日,好好指点指点我。哦,今天天津的武林同道也来了不少,我来给师兄您引见,待会儿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这本是卢鹤笙平日里惯说的话,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林清暗哼了一声,心想:“要我指点你?怕是你想指点我吧?你在天津大城市里混得好了,拿你认识的头面人物来压我?即便是待会儿你们一起上来跟我‘交流’,我李某人也未必就怕了你们。”
这边卢鹤笙领着李林清,将来到的诸人一一介绍,众人都听说过病尉迟的威名,今日得见本尊,纷纷抱拳施礼。李林清也一一还礼,自己拣了一张下手的椅子坐了,李有德立时端来碗清茶,在后面侍立。
生人在侧,李林清又是一张阴沉的脸,正所谓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小半天话头来回,都在天气、身体上打哈哈。任师傅按捺不住,拦住话头道:“各位,我家后两条街,搬过来一位大人物,你们知道是谁么?”众人都一愣,随即摇头道:“我们平时很少过河,英租界那边的事儿,我们哪知道呢。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吧!”
任师傅得意地一笑,搓搓手道:“我这新邻居,可是位大英雄、大人物,就是在黑龙江跟日本人干仗的马占山,‘双手枪’马将军!”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有人诧异道:“不是说马将军势单力孤,兵败退到老毛子那边去了么?怎么来了天津,这里……如今满大街可都是日本人啊!”
任师傅闻言苦笑一声道:“唉,这事儿我还真打听过,马将军在黑龙江人少枪旧,拼不过日本人,但是他老人家雄心不倒。从苏联转道外国,绕了几万里才回到南京,找蒋委员长去要部队,回东北跟日本人干。结果老蒋就给了他这个。”说罢任师傅伸出一个大巴掌。
“好样的,是条汉子,还不给他五万人啊?”“狗屁!还五万人!”任师傅朝地上吐了口痰,“给了马将军一个闲职,每月大洋五百块,让他养老!”此言一出,犹如在油锅里浇进一瓢凉水,顿时群情激愤起来。
这时正是热河抗战失败一年后,察哈尔落人日寇手中,在热河起兵的冯玉祥、吉鸿昌等人,下野的下野,出国的出国,五万健儿被何应钦就地解散。日本人策划“华北五省自治”。积极拉拢满清的遗老和不得志的软骨头国人。天津早就不许住国民政府的兵,虽然有东北军主力改编的保安团维持治安,但远不如日军人数众多。天津卫市面上表面平静,但各处日本浪人不断滋事,大家都明白这世道暗流涌动,怕是距离开战不远了。众人说起时事七嘴八舌,却都是咬牙跺脚的惋惜与着急。
卢鹤笙见场面有些失控,便起身拦住大家的话头道:“各位,今天难得大家聚在一起,还是以叙旧为主。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还是少言国事吧。咱们的日子过得也都不易啊。”的确,由于国民政府的兵撤出天津,再加上租界林立,国民政府在天津的号召力越来越小,眼看着行业萧条,原本偌大的一个国术馆,陆续有教师南下以谋出路,剩下的人全靠富商们解囊赞助才能支撑下去。有名的武师也都在护院、保镖上谋差事,有很多一时找不到事由的武师们,没奈何的就人了黑道、混了码头,剩下些耿直的,就在国术馆里挂名教拳,靠国术馆周济着过日子。
家国衰落、外敌嚣张,纵有一颗英雄心,也被一家妻小柴米油盐缠住。卢鹤笙此话一出,在座众人一时语塞。任师傅叹口气忽然道:“前两天我看见八卦刀的秦时天,居然跟在一个汉奸棉布商的后面当保镖。我忍不下这口气,一路跟过去,在那奸商的小老婆的家门口,揪住他,骂他没骨气、给祖宗丢人!”任师傅缓缓摇头,“我骂他,他一声不吭就是哭,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啊,哭得跟个孩子似的。等我骂完了,他梗着脖子跟我说:‘我凭功夫吃饭,凭良心办事,没招谁没碍谁,就是想混口饭吃都不行啊?家里大小三个孩子,谁替我养活啊,气节能换回棒子面么?’这一下,把我问得都没词了。”
卢鹤笙叹口气,缓缓道:“唉,今年咱们也改改规矩,等会儿聂老爷子来了,跟大伙见个面,咱们就散了吧。大家把桌上的吃食各自带回家去给自己老婆孩子,也让他们高兴高兴。”
任师傅也觉得今天说了太多沉重的事情,当先强作欢颜笑道:“好好,今天不妨咱们就拿这些吃食作彩头,大家都把手上的真功夫拿出来,不露一手谁也别想拿东西回去解馋啊!”
众人一阵大笑,将种种不悦暂且抛开,国术馆的院子顿时热闹起来。照例是任师傅打头,他活动活动腰腿,下到场子里手提长衫下摆踢了一路谭腿,架势拉开身轻若絮,两腿连环如鞭,前踢、后踢、侧踢、反踢、摆踢,潇洒漂亮。收尾时大跨步跃起,凌空旋身连踢四脚,落地后又接一个后翻,稳稳立在院子墙根下自己骑来的自行车大梁上,右腿过顶脚底端平,摆了个朝天蹬的势子。众人鼓掌喝彩,有人扔出个大石榴过去喊道:“好腿,这段去年没有,奖个大石榴!”又惹出一阵大笑。
众人陆续下场,演练自己拿手的套路,或与亲传弟子演几段本门拳脚的攻防,小院里渐渐热闹起来。国术馆形意门这边下场的是老九,他一身新换的对襟小褂,紧扎绑腿,从五行拳演起,招架缓慢,却更显出拳意连绵不绝,在座的诸位师傅看在眼中,无不点头。只有李有德站在一边,边看边冷笑,嘴角不屑地朝一边歪着。
老九察觉到李有德的神情,他年轻人好胜心起,舒腰探臂开始演练鹰熊形。这两形为形意十二形之母,招式古拙,变化万方,老九故意逞艺,从鹰熊形的起式开始,竟由同一式演出了其它十形的不同招法。李有德在人群后面看着,神情由不屑、到吃惊、到惊讶、再到目瞪口呆,大惊失色。老九这才收了拳架,立在场中,有些矜持,却掩不住得意。
任师傅当先开口道:“好孩子,功夫好,手艺更好,就是量少!”这最后半句话一语双关,意思是老九家开的饭馆,厨艺颇佳,但菜碟子小,量给得不够大方。有道是得胜的猫儿似老虎,老九偷眼见旁边卢鹤笙眼含笑意,面色有光,便壮着胆子开玩笑道:“菜碟子小您才能常来啊,下回您老再来赏脸,我换大碟给您炒特份的。”
这时有好事者提议,请远道而来的李林清下场献艺,大家瞻仰瞻仰。那李林清也不推辞,放下手中茶碗,掸了掸衣袖正色下场。
华北武林中“病尉迟”的名号无人不知,谁都知道李林清一身内家功底已臻至高境界,谁都知道李林清这次不请自来,怕是来者不善。于是众人都纷纷落座,敛神屏气地等着看李林清要露一手什么功夫。
李林清站在院中,背负双手,先仰天默想了一小会儿,随即沉肩拔背稍稍分开两脚,在院里左一下右一下地跺起步子来。只见李林清双目微闭,全身放松,就这样看似随意地左跨一下、右跳一下,全无节奏与步法。即便是听戏跟着胡琴的票友们,跳得怕也比他好看得多。
众人先是吃惊,而后莞尔,不少人已经在掩嘴偷笑了。一个乡下来的大汉,在众人面前来回地学跳舞,这也太过滑稽了。但是再过得片刻,笑的人越来越少,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流露出惊讶之色。因为很多人都渐渐看出,李林清并非故意作秀,而是展露了一种威力之极的身法!李林清在跃动时全身放松,可颈、肩、肘、背、胯、腰、膝、踝等关节,无一处不在保持着弓形,整个人看似懒散,却如一根紧紧压缩的弹簧一般,随时都可以迸射而起!而他虽然两眼微闭,却敏锐得如同一头野兽,谁盯着他的要害看,他马上便能察觉,随即变化身姿,以交手式转过头来面朝着那人,全身蓄势待发,顷刻间便能完成全力一击!竟似身前背后都长了眼睛一般!
再过得片刻,李林清动作越来越快,人在场院中起舞,犹如鬼魅,身法之快,几乎令人目不暇接。他虽是闭目,但场中所有人的目光所注,却都逃不出他的觉察。谁多看他的要害一眼,他便用出手势朝那人疾跨出一步,身法极快,杀气扑面,他一个人竟然逼得所有人不敢再看他身上的要害所在,只能低头盯着他的双脚看。众人到此时不禁大惊,心下俱都骇然。
片刻后,李林清在场中央停下,缓缓运气吐纳,竟然呼吸平稳,面色平和,全无剧烈运动后的呼喘。他两眼睁开神色清明,眼神凌厉如电般扫了众人一眼,开口道:“诸位,我这李家的功夫如何?”这话众人没法答,也不敢答。李林清已经接着道:“师弟,还得你来指点指点我李家的功夫啊。尤其是我李家的炮捶架子,还要请你亲自调调呢!”
此言一出,院中众人心底顿时明了,这李林清果然是来者不善,这话是当天卢鹤笙打他儿子李有泰时说的,而李林清此时当着天津武林人物的面,指名道姓说出,等于直言挑战卢鹤笙!众人转过头去,座椅上的卢鹤笙面色已大变,惊讶中带有一丝愠怒。
李林清再不多言,双手背负微微扬头,冷眼瞧着对面七尺之外的卢鹤笙。
李有德站在椅子后面,将整个过程看了一个满眼,李林清一露身手,他就看出来老爷子今天是动了真功夫,这一路步法既是显艺立威,也是战前的活动筋骨、凝聚心神。现在的李林清全身气血已经流转自如,神清气明,脉络顺畅,一身杀气也已经凝聚成型,立在院中犹如一柄出鞘利剑,斜指卢鹤笙。这一战纵然卢鹤笙有天大的本事,他李林清已经占了先手!李有德不由兴奋得捏住椅背,心中暗想:“卢鹤笙啊卢鹤笙,你也就欺负欺负我们哥俩,我倒要看看今天你究竟会栽多大跟头!”
卢鹤笙知道自己的大师兄脾气火爆,不然也不会有“病尉迟”的绰号,更兼老来得子,最是护犊子。他原想等聚会完毕后,找个地方请太师兄喝上几杯,委婉地把事情说明,把李有泰正式收归自己门下,这样也免得同门间伤了和气。可没成想李林清竟然等不及他解释,大庭广众下公然发难,丝毫不讲同门情谊,逼着他要在天津卫武林同道面前下场交手。这众目睽睽之下,关系着个人的颜面与名声,所以一旦交手双方肯定都是不留余地、倾力相拼,结果必然是非死即伤!而形意门同门师兄弟之间如此相残,谁败了怕都是要伤自己一门一派的颜面。
卢鹤笙坐馆两年,这位置和一身的名望也是靠本事打出来的,话已至此,已无退路,不得不接招。卢鹤笙冷笑一声起身道:“原来大师兄在这儿等着我哪!也好,久闻大师兄功夫通神,今日既然大师兄有兴致,也好讨教一二,请大师兄莫要容让,小弟必定全力相陪!”
这番话众人都听得明白,叫战的杀气腾腾,应战的全力以赴。有好事的人已经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生怕错过了一招一式。任师傅皱皱眉,拉了拉身边一位老师傅道:“乔老,这俗话说‘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何况是同门手足,您老给劝劝吧……”
旁边几人纷纷摇头,低声道:“劝不得啊,这是人家自家门里的事情,人家都说了是相互指点,咱们外人怎么拦?再说了这里面过节大了,就凭病尉迟那脾气,你拦住他第二天没准他就上门找你讨教去!”
任师傅心有不甘,站起来道:“两位,今日大家叙旧为主,不宜切磋。等我们都走了,你们两位爷们找个大点的地方,把自己家的秘传都亮出来也不迟嘛……”话未说完,李林清一抬手,拦住他的话头,摆了一个三体式傲然道:“不必了,打他用不了多大的地方!”
这一句话如针似油,激得卢鹤笙心火大盛,他心道:“我是当着这许多人,给你留着面子,教子无方还如此蛮横,今日要不下场应战,今后天津卫的市面上,哪还能有我卢某的立足之地!”想到这里,卢鹤笙甩开长衫大步下场。他俩手一摆,先抱拳行礼,继而亮出个虎抱头的架势,伺机而动。两人下场,四目相对,各自将对方的架势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都不由得心中暗自赞叹。这二人都是一方英雄,身负数十年的武功修为,举手投足间毫无破绽,一交手肯定是如同钢鞭磕铁锏一般,打得火星乱溅。
院中众人此时心态各异,不乏有平日里看着卢鹤笙春风得意,心下嫉妒,准备看场好戏的,但更多的是见识了李林清的身手之后,为卢鹤笙担心的。有不少平日与卢鹤笙交好的武师已经站起身来,准备等到情急危险时,上前分开二人。但高手过招电光石火间胜负即分,等到旁观众人看到危险时,怕早就有一方重伤在身了。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脚步声传来,有人咳嗽一声,低声喝道:“住手!”接着是一声清脆脆的娇呼:“二位师傅,先暂且停一停!”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外远处停了一辆汽车,一老二少三人正从门外进来,当先的老者马褂长衫,银发白须,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腿的眼镜。旁边一个身穿水蓝色衣裙的少女相搀,这少女高个苗条,剪了一个齐眉的刘海,更显得一双大眼睛黑中透亮格外有神。这两声高呼显然就是这两人所喊。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手捏白手帕,尽管从头到脚修饰得整洁时髦,却掩饰不住疲惫的脸色。
天津卫老话说:“哪行哪业都挂着相儿。”这三人看衣着气质,就不是普通家院出来之人,特别是那当先的老者气宇轩昂,一把银须飘洒在胸前,身板虽然消瘦,但浑身上下却有一股精气神贯穿着,看得出在年轻时有过习武经历,更读过万卷圣贤书,是那种多少年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领袖人物。而他身边的少女,衣着普通,不显华贵,却被搭配得极好,不但衬显得整个人婀娜秀气,看上去又大气稳重。连李有德看在眼中,也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赞一声:“真是个好姑娘”。
三人进得院门,满院之人倒有九成九都围了上去,热情招呼道:“聂老掌柜的来了。”“哟,聂老您今天气色不错啊。”“小姐和少爷也来啦,真是难得!难得!”来者三人,正是天津商会的理事,棉纺业的巨子聂树屏聂老掌柜,身旁相扶的是其干女儿聂宝钗,后面的年轻人就是他刚从国外读书回来的儿子聂泯川。聂老是天津卫有名的开明士绅,在前朝中过文举却又颇通西洋理法,经商也是诚信为本声誉海外。聂家与江湖颇有渊源,工厂中聘请了不少武师护院,不但对行侠仗义而受窘的武者慷慨解囊,还一直是国术馆的最大资助者,因此虽人不在江湖,却极受江湖人尊敬,在平津一带的武林中,隐隐有孟尝君之风。
任师傅一见聂树屏喜出望外,忙挤进人群,搀住聂树屏的左臂,有意无意地将他往卢、李二人中间拉。聂树屏明白他的用意,笑着快走两步,朝李林清道:“刚才听他们介绍,这位可是名动天下的李师傅?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啊!”
以聂树屏商界巨子的身份,加之六十岁高龄,几十年来在华北武林中人脉颇广,李林清便是再狂妄也是不能失礼的,只好收回双臂,规规矩矩地作揖施礼回道:“不敢、不敢,李某一山野村夫而已。”
聂树屏摇摇头,上前拉住李林清的手道:“嗳,哪里话来!谁不知道您李师傅是领袖华北武林的大家,不仅一身功夫登峰造极,教出来的弟子们也都是一时俊杰,我曾经商下过南洋,那里的人都知道沧州有位绝世的高手叫病尉迟的。您可谓是名扬海外啊!”
李林清是个极好脸面的人,最重名声与风评,几十年也把身边人的恭维当成常事,要不然也不会受了李有德的挑唆,千里迢迢地来到天津,非要跟同门的小师弟一较高下。有道是铁拳好架、高帽难接,李林清胸中的杀气被聂老这几句话无形中轻轻化掉,得意地笑笑道:“聂老过奖,那是前些年抹不开面子,教了几个南洋的徒弟,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
这边拦住了李林清,那边卢鹤笙一个人自然也打不起来,也走过来跟聂老见礼。聂老两手分别拉住二人道:“我是个多事的老头子,您二位的过节我也略闻一二,你们双方未必就非要分出高下,不过是有些事碍住了面子,又被人传话挑动了心火。”聂老看看二人眼神,都颇有些不忿的神色,叹口气接着道,“我知道有我老头子在这里,今天二位一定打不起来。但我老头子转身一走,难保不生出些事来,这样,今天我老头子索性就做个仲裁,你们两位就当着我的面比上一比,看看究竟谁是天津卫的英雄好汉!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聂老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是一愣,任师傅不禁神色一变,刚要说话,却见聂老身边的聂宝钗神色安详,朝众人使了一个眼色,众人互相看了看,只好将话硬生生咽在喉间。
李林清当即表态,他哈哈大笑道:“有聂老仲裁,那真是求之不得,我李某人听凭聂老吩咐就是!”言毕斜眼看了一眼卢鹤笙,轻轻哼了一声。卢鹤笙双拳一抱,点点头道:“听从聂老安排!”
聂老点点头:“那我就斗胆出题啦!”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提高声音道,“诸位,大家都知道,我辈习武是为了强身护国,将本门的绝技发扬光大。因此我在此出一题,天津国术馆几年来一直靠各界捐赠维持,但如今时局艰难,为继困难。您二位现在起就各自为天津国术馆筹款募捐,谁能为国术馆先筹募到五千块大洋、让国术馆能广收门徒、将我辈武技发扬光大,就是胜者。这不但要比拳头,还要比胸襟、胆识、气度、头脑、威信。谁能胜出,他就是天津武林界的领袖!二位意下如何?”
聂老说完,众人先是一愣,继而纷纷点头道好。众人都知道,李卢二人今日结下的过节不小,都埋在心里,日后一旦有事由引发,必然又是一场激斗。高手过招,死伤也不过是在转瞬间,到时候再叫谁来劝阻怕都是来不及。而聂老出题,让二人将好胜心用在经营国术馆上,既能解决不少挂名武师的生计,让国术馆发展壮大;又能避免两虎相争的危险;另外日后交往相处多了,也多了说合和睦的契机,可谓是一举数得的好办法。这法子只有聂老能想得出,也只有聂老的身份说出来,李卢二人才能听进去。
卢鹤笙比较坦直,听出聂老是在维护形意门,当下先开口道:“聂老所言极是,卢某自当遵从。”李林清愣了片刻,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强要寻斗,只好点头同意。聂老借机拉住二人双手道:“那好,英雄一言,快马一鞭。请两位英雄三击掌为誓,以半年为筹款期限,其间且不可动怒私斗!”
二人点头,击掌盟誓。李林清是个火脾气,此番就是想要来压一压卢鹤笙的气焰,偏偏聂老插进来让他一腔火气无处发作。此时李林清颇觉郁闷,心中忽发小孩任性心气,击掌时手腕一压,一股暗劲传到卢鹤笙的手上,卢鹤笙觉察到劲力不对,忙运劲化解,右肩头已是吃力,上半身不由自主地一晃。
卢鹤笙心中诧异,只见李林清面露得色,心中不由恼怒,暗道:“我尊你是门中大师兄,处处容让,你怎地如此不知好歹!休怪我卢某不给你留面子。”当下抖腰挺肘,第二掌上也运了劲朝李林清胸前拍了过去。李林清一时得手心中欣喜,却不料卢鹤笙第二掌连本带利偿还过来,又是用了虚实结合三叠浪的劲道。当下李林清右臂吃劲,也是不由自主地连晃了两晃。这一下李林清恼羞成怒,悄然后退半步,掌心内扣,第三掌运了功力直奔卢鹤笙的左前胸。卢鹤笙这边早有准备,吸口气含胸坠肘要硬接这一击。
正在这时,聂老看出两人神色有变,忙举起右掌,塞在两人中间道:“我这裁判也击一掌!”李卢二人见聂老的手掌拦在当中,忙收力变势,老老实实地将手掌轻轻击在聂老的手掌两面上。聂老忙拉住两人手臂,哈哈大笑道:“好啦好啦,事情都过去了,都坐下来,喝酒、吃果子!”
早有弟子们看茶递果子上来,大少爷聂泯川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接过桔子,摸出白手帕先擦拭了一番,才用手剥开皮吃。众人都知道聂家大公子是从国外回来,念洋文吃洋面包喝洋墨水的,却没想到连吃个桔子都这般爱干净,一时都面露窘色。聂宝钗见场面稍冷,忙端起茶碗团团一敬道:“诸位师傅,家父年事已高,照例由小女子以茶代酒,敬各位师傅一杯,这杯茶有个说法叫‘平安茶’,喝了以后各位师傅们家家平安、衣食无愁,请各位师傅都要喝上大大的一口。”她语音清脆,众人听得入耳,都哈哈笑着举起茶碗来,一时满堂和气。
李有德站在李林清的身后,手捧茶碗只顾盯着聂宝钗看,两眼走神,一颗心早飞到爪哇国去了,将李林清抬起来接茶碗的手就晾在了那里。老九在一边瞅见了,碰了碰李有德,嘿嘿笑了两声,李有德脸色红中透黑,狠狠瞪了老九一眼,老九悄悄朝李有德捏了个兰花指,扭了两下腰,忍着笑远远跑开。李有德的目光如锥似箭,追上去在老九的后背上穿了无数个窟窿。
明月高升,夜色渐凉。众人才兴尽而散。李有德回到屋里忙不迭地给李林清打水、沏茶,李有泰站在炕边上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李林清则趿拉着鞋,坐在椅子上抽烟,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长本事啦?让你来这儿是学本事,你倒去教人家?翅膀长硬啦?”李林清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吓得李有泰一哆嗦,“给你爹我丢人!惹了事给我丢人,挨了打也给我丢人!你这小兔崽子给我丢人丢出六百里来了!”
李林清越想越气,抹下一只鞋来劈头扔过去:“人家说我李林清的儿子没规矩,更没本事!一招都接不住,你学的那些本事都让狗吃啦!”李有泰也不敢躲,闭着眼任鞋底印在自己脸上。
李有德端着木盆进来,放在李林清的脚下,先把剩下的那只鞋扒拉到一边去,免了李有泰挨第二下,然后麻利地除下袜子,把李林清的双脚按在热水里。热水疏通筋脉,先将李林清腹中的怒气泻了不少。李有德边给李林清揉腿边道:“伯,不是这样说的。您看我俩来了几个月了,什么都不教不说,您说他卢鹤笙这是防着谁呢?再说了,他知道有泰是谁,还下这重手,这一下子那是打在您脸上啦。”李林清瞪了他一眼,一脚踢翻木盆喝道:“放屁!再胡说打折你小子的狗腿!”
李有德怏怏地扯过布巾来给李林清擦脚,撇撇嘴道:“伯,您说我放屁,可是侄儿我问问您,今天院子里那些人,有几个是姓李的?有谁是真心盼着您出风头露脸的?还不是您这挨打的儿子、挨骂的侄儿。”这句话触到了李林清的心窝子里,他端着烟袋的左手也不由得一顿。
李有德抓住机会道:“人家家里两件宝,一是祖师压箱底私下里教的本事,一是国术馆馆长的位子。您老实打实地让自己儿子来学本事,给他个高台阶;可人家就是以为您是冲着这两件宝贝来的。所以说您儿子这一巴掌,是早也得挨晚也得挨。要是我们伤好了还赖着不走,下次人家就能把我们打回沧州去!”
“哼!他敢!”李林清把烟袋朝痰盂里狠狠磕了几下,“我不想要,他防着我。好,你越防着我就越来抢!”此话一出,两人都面露喜色,李有德偷着朝李有泰使个眼色,李有泰顿时窝着腰蹭过来,一把抱住李林清的肩膀道:“哎哟,爹啊,他打得我疼啊,我可是您的心头肉啊……”
李有德道:“伯您放心,您不是跟他打赌击掌了么,孩子们保证咱就算凑不齐五千块大洋,咱也搅和得不让他卢鹤笙凑齐!”
【三、渡口搅局】
自打李林清来后,李有德仿佛得了金令箭一般,不论跟谁说话,都是扬着下巴颏的样子,平日里在院中走动,也爱背负着双手,从东墙遛到西墙。用大师兄的话说,就是“李师伯的功夫他没学会,李师伯的范儿倒是学了一个全”。
这一天温凉少风,李有德摇着蒲扇在国术馆院子里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中午的酒有一点后劲,到了下午晌,身子还有些微热,头也有些发沉。李有德到底对卢鹤笙有些顾忌,不敢在国术馆院子里太过放肆,又不敢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在李林清眼皮子底下偷懒找骂。
他环顾四周,心中一动。趁着院中无人,屈膝一跃,探臂反手抓住屋檐,收腹提腿倒翻上了西屋的屋顶。这里居高临下,院子里各处都看得清清楚楚,站在院中也能轻易地看见屋顶上有人。李有德想了想,悄悄跨过屋脊,走到另一面斜顶上,松了松腰带舒展了身子躺下,迎着挂在西半天的日头,眯上眼睛准备小小地睡一觉。
就在李有德似睡非睡之际,忽听院门一响,有人走了进来。李有德开始并不在意,只以为是哪个师兄弟忘了东西回来取,便自顾自地继续打盹。过得片刻,只听自己身下屋子的小门“吱呀”一声响动,想是有人推门进屋看了看,又带上门出来。
李有德心中忽然一动:从国术馆院门走到屋门,至少要大约二十步,他自己也是习武之人,怎么听不见来人一点脚步声?能有这等功夫修为的,整个国术馆里也只有两人,一个是李林清,另一个就是卢鹤笙!想到这里,李有德顿时困意全无,他睁开两眼,用手肘撑住身子,将头慢慢抬离屋顶,不敢露头,只好支起了耳朵仔细辨听院内的动静。
只听身下两屋门接连响起,似乎来人要看看院子内还有没有闲人。稍后远远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听声音像是一前一后两人推开院门,这两人来到院中收住脚步,齐齐叫了声:“师父!”
这一声李有德听得真切,心中豁然开朗——下面院子里的必定是卢鹤笙和他的两个徒弟。李有德心中不由得暗笑:“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卢鹤笙私传绝技,居然让我赶上了。我只消躲在这屋脊后面偷听,你决计猜不到会有人藏在这里。你教给你徒弟什么东西,我就能听见什么东西。”想到这里,李有德更是平心静气,一动也不敢动地撑在那里,静等着卢鹤笙对他自己的徒弟传艺。
私相传授绝技,本是中华武林的惯例,一方面显示所传之技神秘非常,让所学者自然而然心生敬畏珍惜;另一方面也是保证因材施教,让绝技不致被居心险恶之人偷学了去。李有德满心欢喜地撑在屋顶上,听了片刻,才发现卢鹤笙不是在传艺,而似乎在安排一件极机密的事情。卢鹤笙声音很低,李有德更不敢探头,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来天津,有人已经去接应,他安排这两个徒弟今晚十点在大直沽渡口如何如何。
这私密话片刻间说完,两徒弟一声“遵命”转身离去,卢鹤笙又机警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才带上院门离开。李有德听到关门的声音后又数了一百下,方才小心翼翼地探起身子,坐在屋檐上。他紧皱眉头心中纳闷:“卢鹤笙如此神秘,他到底要干什么?”心思翻转几个来回,李有德已打定主意:让他卢鹤笙顺利,李家就会吃亏,所以不管他卢鹤笙做什么事,自己都有必要去,给他搅和搅和,不能让他轻易得逞。而且这事还不能事先跟李林清说,李老爷子一生行事光明,不屑于算计别人,这事还是给它来个先斩后奏的好。反正都是为了李家,给他卢鹤笙拆拆台,正好也出出前几天自己受的那一股鸟气!
李有德吃罢晚饭,甩开大步直奔大直沽的渡口。天津卫漕运通达,通衢南北,北上南下两条路线,一是去老龙头火车站坐火车,二是上码头坐船,晃晃悠悠地上路。而大直沽海河码头,就是这样一个船帆云集之地。
李有德眼亮,老远就看见老七和老九穿了一身破布烂衫,用煤灰抹了脸,两人各抱一根旧铁锨,蹲在码头边上。李有德心中暗笑,这两人真是自作聪明的主儿。知道用煤灰抹脸,隐藏形迹,却又扮作装卸苦力蹲在客船码头上,这里往来的都是匆匆行人,哪有卸货、装煤的买卖?李有德看了看四周,捡不远处一个馄饨摊子坐下来,侧身对着老七他们那一边,把褂子脱下蓬松地搭在肩膀上,挡住自己半张脸,偷偷地躲在布幌子后面瞄着那两个人。
夜色渐沉,码头上的船也都渐渐散去,凉风里送来了远远的报时钟响,老七老九把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说了一会儿什么。过了一会,两人猛然一抬头,齐齐向码头望去,李有德知道,正主子来了,也放下筷子凝神顺着这两人视线看过去。
只见一艘小客船缓缓靠在码头旁边,船家系了缆绳搭好跳板,一行十余个坐船的行客,纷纷扛包拎袋地鱼贯而下。天津海河航道还开启了铁桥阻碍,因此都是大船到塘沽换乘小船再进入渡口这里,这一船应该就是今天的最后一班了。行客中有一个身穿竹白色绸褂、头戴巴拿马帽的商人非常引人注目,这人左手按着帽沿遮住大半张脸,右手提着一个小皮箱,身后还紧跟着两个跟班模样的汉子。
一见此人上岸,老七与老九扔掉铁锨,齐齐起身并排着快步迎上。赶到码头前一左一右叉腰将路堵死。其他旅客一见,便知道来者不善,立时作鸟兽散,纷纷逃往一边,将立在当中的商人一行,孤零零突兀地显在中间。那商人面色惨白,跺脚道:“从大连一路追到天津,你们就不能给条活路么!”一张嘴露出浓浓的东北口音。老七上前一伸手,哑着嗓子喝道:“少废话!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
那商人猛吸了几口气,右手将皮箱紧紧搂在怀里,提高嗓门大喝一声:“给我打,接应马上就到,保我出去的赏大洋五百块!”他身后那两个跟班闻声精神一振,各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猛扑向老七和老九。那商人也趁此机会,弯腰钻孔子要往斜刺里跑下去。
“保出去就给大洋五百块,那这箱子里的东西,岂不至少值个几千块大洋?卢鹤笙这是安排自己的徒弟来劫道儿?怪不得要煤灰抹脸见不得人。这就叫山水有相逢啊,这东西就算我得不着,他卢鹤笙也别想得着!”想到这里,李有德探手从怀里摸出一块黑布蒙在脸上,纵身冲向正在恶斗的四人。
那商人随身带着的两个保镖虽说也是身手利索,但远不是卢鹤笙高徒的对手,几招之间就被老七和老九打倒在地。老七一声狞笑,抬手抓向怀抱皮箱硬要从身边低头冲过去的那商人。那商人见老七抓到,忙开口求饶道:“有话好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哎哟!”话未说完,老七捏住他手腕一抖,那商人吃疼两手一松皮箱下落,老七伸脚在半空一挑,探左手把挑起的皮箱抓在手中。
眼看老七好不容易拿住那商人,皮箱到手,冷不防旁边蹿过来一个人,他抬腿踢开了老七的左手,皮箱打个旋儿飞起在半空,那人随即起连环飞脚追踢老七的下裆。老七左手在外,连忙放开那商人腾手退步下护,那人却上手一晃拨开老七收回的左臂,紧跟着流星赶月飞快的一拳,正打在老七的鼻梁上。老七哎呀一声鼻血进流,倒退两步一个跟头翻倒在地。来人这时右手向背后一伸,如同脑后生眼一般,潇潇洒洒地将皮箱稳稳接在手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冲上来一击得手的,正是黑巾掩面的李有德。
老九在一旁见突然生变,忙扑上来要接应老七,却被方才打倒在地的商人保镖一把抄住脚脖子,拼死抱在怀里,张口狠狠咬住。待老九打昏了那保镖再抬头时,李有德已经拉着那商人跑出去半条胡同了。老九想要追下去,又舍不得捂着脸躺倒在地的老七,犹豫了一下,李有德那边已经跑得不见踪影。老九恨恨地一跺脚,蹲下来忙着给老七点穴止血,这边巡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而来,老九拉起老七转身朝小路奔下去。
李有德不知道老七老九有没有接应的帮手,当下只顾拉着那商人飞跑。跑过几十步发觉手里不对,转头一看那商人飞跑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空摘下来一块金怀表,边跑边往自己的口袋里塞。那商人见李有德回头,喘着气道:“好汉……送……送我到日……日租界,必有……重谢。”
李有德此时心里也有点后怕,卢鹤笙那是何等厉害的人物,这要知道是他暗中作梗坏了大事,非剥了他的皮不可。这边正想着出路,那商人体力不支,越跑越慢,嘴里含糊道:“不成了!不成……歇会!”
李有德放开手低声道:“分开跑!”说着转身一搭墙头便腾身翻墙而过,那商人见李有德翻墙而走,急声高叫道:“东西!嘿,我的东西!”墙那边远远传来李有德的声音:“登报,登启事去!”那商人听了急得一跺脚,一屁股坐倒在地。
李有德按下身形疾奔了片刻,看看身后并无人追,他停下来喘口气看着四周,俯身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了一会儿,又跃上身边一棵枣树,隐住身子朝来路上仔细望了片刻,方才将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放松,摘下蒙面巾,大口喘起气来。
片刻之后,李有德将呼吸调匀,此时乌云尽去,月色明朗。李有德从怀里摸出小皮箱,托在眼前仔细打量起来。这皮箱两个巴掌大小,是纯牛皮包蒙,枣木的拎把,托在掌中手感极佳,显然只这一个箱包就价值不菲。到底是什么好东西,金贵得要藏在这样一个小箱包中。
李有德又静了静气,小心翼翼将皮箱打开,扑面而出的却是一股腥臭味。只见里面用层层绒布包护着一个万寿纹的小锦盒。打开小锦盒,腥味愈加浓烈,里面是用小块白绸包裹着的两个小球。李有德好奇地捏出一个小球举到眼前细看。这小球黝黑无光,核桃大小,有些褶皱,月光下隐隐能看出上面还有些纹路,可捏在手里却感觉非石非玉,还有点弹性,只是腥味扑鼻,说不出来怪怪的一个东西。
李有德捂住鼻子又仔细端详了片刻,还是认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又不敢带回去给李有泰和李林清看,便按原样包好,重又塞进怀里。李有德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摸出皮箱四下看看,灵机一动藏进树顶的鸟窝中,找了些树枝盖在上面,又小心地将能攀上鸟窝的树枝用手尽数掰折,再抬头自己看看,找不到破绽,才轻轻跃身下树。
李有德边往回走,边摸出那商人塞过来的金表,心里想到:“这家伙也值个百十块大洋啊。”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欢喜,将方才的担忧都抛在了脑后,脚步轻快地回家去。
李有德悄悄摸进院里,李有泰还给他留着门。李有德不敢再梳洗折腾,就悄悄地脱衣上炕,北屋里李林清一声咳嗽,吓得正上炕的李有德一哆嗦。李有泰有些纳闷,小声问李有德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李有德面露得色,笑而不答。
第二天吃完早饭,李有德就出去买报纸,上面果然登出了一则寻物启事,声称昨日不小心遗失小牛皮箱一个,有拾到送回日租界某处的,酬谢大洋百元。李有德看罢冷笑一声,将报纸一丢,自顾自地忙活去了。
这天上午,一辆小汽车疾驶至国术馆外。聂宝钗秀眉稍皱,下车快步走进院中。卢鹤笙一早就到了国术馆,单独将老七和老九叫到正屋问话,外面远远练功的弟子们见聂宝钗进来,便由岁数大的二师兄轻轻叩门禀报卢鹤笙,将聂宝钗让进正屋。
聂宝钗进到屋内,见卢鹤笙面色不善,正襟危坐在正中,老七又鼻间乌青,与老九垂头丧气地跪在一边,心下已经明白。失望间却还是不甘心地轻问了一声:“竟然真的让……让他走脱了?”
卢鹤笙长叹一声懊恼道:“都怪我自持身份,没有亲自前往啊。这两天大徒弟外出,我本想挑这两个得力的去,料想万无一失。谁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有人蒙面抢走了这东西。”
聂宝钗看着老九小腿隐隐有包扎的痕迹,惊讶道:“你们俩这么好的功夫都挂彩啦?”老九脸色一红,讪讪道:“我这不是让人打的,是让狗咬的……它能一嘴多用,吃饭说话加咬人……”还待再说,见师父的眼光狠狠瞪过来,吓得一缩脖子,挺直了腰板低头跪好。
老七嘟嘟囔囔道:“都是弟子不好,是弟子学艺不精,跑了赵欣伯那个大汉奸,丢了师父的脸面。”卢鹤笙狠狠一跺脚道:“什么我的脸面,你丢的是整个东北、华北武林的脸面!”这话说得老七、老九都是一惊,不由得抬头直愣愣地看着师父。
卢鹤笙右手攥拳恨恨道:“这狗贼,为一己之私利,竟然猎杀我国虎,取了以往专作帝王贡品的虎丹,去送给那倭寇作口中食!此消息一经传出,整个东北大哗。在来路上已经有两三条好汉为阻他来津,不惜与他的保镖同归于尽,这些好汉或受伤或送命,都没拦得住他。聂小姐传了聂老东家的话过来,请咱们国术馆倾力帮忙,你师父我托大,也没有惊动别的武林前辈。没想到,你俩到最后居然还是没有截他下来!这对虎丹要真是送进了那倭寇的嘴里,不但我天津武人的脸面尽失,连东北武林界的颜面也荡然无存!我本以为以赵欣伯这般的品行,身边绝无高手,他随行的人一路上遮挡护卫,又有所损伤,因此你二人前去应付已经是绰绰有余,却没想到竟然还是失手,唉,这难道是天意?”老七、老九闻言又惊又悔又怒。
聂宝钗先在一边看了看老七的伤势,问道:“是何人插手,有头绪没?”卢鹤笙皱眉道:“我让他俩演了几遍那蒙面人的拳架子,那人下面踢的一脚倒也一般,但手上的功夫似乎很有些功底。他打伤老七这一拳,在三皇炮捶、螳螂拳、八极拳里,都有相似的用法。很难在一招间看清到底是哪路人马所为。”
聂宝钗叹口气道:“家父对此事非常惦记,他老人家常说,国弱民疲这非一朝一夕可改,但一国一民必须先有骨气,方可受人尊重,不受欺凌。此事要是果真让赵贼得逞的话,不知又会有多少人灰心丧气,让多少人得意忘形呢。”卢鹤笙道:“聂公深明大义啊,姑娘请放心,此事我卢某一定承担到底,决不让这国宝虎丹落到倭寇的口中!”
聂宝钗告辞而出,老七上前膝行一步挺胸道:“师傅,我去将那三皇炮捶、螳螂拳两家的执门师傅请过来说话,查查是谁截走了虎丹!”
卢鹤笙回过头来面沉似水,冷冷道:“请什么?你脸上这一拳分明就是自己人打的!”此言一出,老七、老九大惊失色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卢鹤笙手捏桌角,缓缓道:“我方才那一说,是怕在聂家人面前说实话太过丢人,螳螂拳的手型本就不是这样子捏的,炮捶那边遇到如此情形,还有更好的招法可用,你挨的这一下,分明就是本门的拨云见日劈面打!我交代你们做事,你二人可跟别人提起过么?”

两人一见卢鹤笙跟神,已然怕得两手冰凉,闻听此言忙齐齐喊道:“弟子不敢!师父您私下交代的事情,弟子决不敢跟第三个人吐露啊。”
卢鹤笙来回踱了几步,回到桌前端起茶盏,顿了一顿却又放回桌上,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向窗外喊了一声:“老二!叫车!”
老九机灵,忙上前膝行两下问道:“师父您出门啊,徒弟伺候您?”
卢鹤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们俩就给我这么跪着!”
卢鹤笙径自出门,老七在地上跪得笔直,呼吸绵长双目微闭,老九却越跪越心烦,捅捅老七道:“师父说是咱们自己人打的?你说是谁啊?”老七沉默了半天道:“没看清,拳头过来得太快了。”
老九犹豫片刻道:“我在一边看着挺眼熟,尤其是那一招,好像在哪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老七犹自不信,道:“你见过这招?师父夸你悟性高,你还就真不客气。这招就师父演练过一次而已,我都没看清楚,你就记住啦?”说到演招老九忽然一愣,喃喃道:“难道是他?没道理啊……他不是外人啊?难道还有人?”老七扭头过来问道:“你知道是谁?谁啊!”
老九面色凝重道:“不能说!说了就是翻天覆地的大事!这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是真的,咱形意门就真不够人家笑话的。而且我还不能确定是他,我得好好想想!”
洋车穿街过巷,来到三马路上,水铺胡同拐进去第三个门,正是李家人的临时住所。
卢鹤笙下车朝身后望了望,顿了顿脚步走上台阶,他手按门环先凝神听了听院内的动静,才轻轻叩动几下。院内脚步声传来,李有泰开门出迎,见来人是卢鹤笙,他先是一愣,脚下不由自主地先后退了半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抱拳施礼,将卢鹤笙迎进屋内。
李林清见到卢鹤笙也是一愣,自国术馆打赌击掌之后,师兄弟之间就有些尴尬,李林清索性也再不踏入国术馆一步。
李有泰端了茶上来,侍立在自己父亲的身边,却见卢鹤笙并不说话,也不喝茶,两眼却上上下下地只在自己身上瞟。正诧异间,李林清已经回头道:“儿子,门口站桩去,我和你卢伯伯有话要说。”
李有泰走到院子里,缓抬双臂站上了混元桩,不一会儿,便只觉神清气长。此刻周身屋外一片安静,可屋子里压低了的声音却像根针一样。曲曲折折地扎进李有泰的耳朵里。李有泰一时好奇心起,极力想听清,朝窗户悄悄蹑足走近了两步,再摆好桩架子,使劲地往屋里听。
这时候,屋里似乎起了些争执,接着就是一拍桌子、震得茶碗颤动的响声。这一下李有泰极熟悉,以前自己在家惹了祸,让李林清知道了,肯定就会有这么一拍,后边必定跟着就是一吼:“臭小子给我滚进来!”然后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李林清没喊后面这一句,似乎不是卢鹤笙给他李有泰告状。李有泰壮了壮胆再等,等来的却是一记重重的跺脚声。
之后屋里一阵沉寂,接着屋门猛地一开,卢鹤笙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一扭头,两道冷冰冰的目光硬生生打在李有泰的脸上。李有泰心中害怕,一低头才发现,自己两腿是混元桩的架势,可上身却因为太过专心偷听屋内谈话,不知不觉地朝窗户歪了过去,整个身子扭成了一个麻花形。李有泰连忙抬腿拧腰,装模作榉转了几个移星换斗的步伐,装作一副专心练功的样子,将身子冲着墙,把后背甩给了卢鹤笙。
等听得卢鹤笙的脚步声走出院子后,李有泰才长出了一口气,垫步旋腰左手上托,想用个伏波托桥的招式转过身来,没想到一回头却发现自己的老爹李林清正站在身后,脸色比方才卢鹤笙的铁青脸更为铁青。
李有泰刚放下的一颗心立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一只手一条腿就那样悬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老爹看。好半天后,他的汗珠子都顺着鬓角下淌,李林清才哼了一声:“昨晚你上哪去了?”
李有泰心里连转了几转,小心翼翼地答道:“昨晚我给您老人家洗的脚啊,我哪儿都没去啊?”闻言李林清有些失望地摇摇头,又思索了片刻,才自言自语道:“的确不是你,可还能有谁呢?这么露脸的事儿居然不是你,可惜了啊。不过这事儿要真不是你,反倒不好办了……”
【四、松寿血案】
几天来李有德心中暗喜,他这里按兵不动,那报纸上寻物的赏格果然是越升越高,从二百块一直涨到五千块,言辞语气中也已经看出急切来。李有德心想:这也叫财运当头,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卢鹤笙将横财送到我的手上,看来李林清做国术馆的馆长乃是天意,我这个少馆主也是指日可待。正好让他李林清也看看,真正到了关键的裉节上,还是我李有德有出息、有本事。想到这里,李有德决定不再等下去,一石在手胜过两手空空,先把五千块大洋拿到手里再说。
李有德清楚,卢鹤笙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在这正点子的居所周边布下眼线,说不定还有国术馆的高手在内。但日租界管理极严,一般华人很难入内,所以那里卢鹤笙的眼线必然不多,只要眼线不多,他李有德就有机会。这事的关键是,决不能让人发现是他在半路上作梗拦了卢鹤笙的生意,一旦露了身份,这可绝对是够打断腿的大祸。
李有德出门先奔劝业场,找个机会从小门出来,在胡同里从随身包袱中摸出在估衣街买的旧西服套上,又用手帕半遮了脸,这才要车前往日租界。这一行可谓是遮遮掩掩,可想不到那拉车的车夫竟是个憨直汉子,见李有德要进日租界,竟然停车要他下去,临走时还狠狠瞪了李有德一眼。李有德无奈地挡着脸在租界外转悠了半天,才在附近重找了一辆愿意进日租界的洋车。多亏了他没事时曾跟洋行的伙计们学过两句日本话,这才顺利地进到了日租界。
赵欣伯的保镖,正吊着被老九打折的胳膊,斜倚在赵宅门口抽烟,只见迎面跑来一辆洋车,错身间洋车上的年轻人左手似乎一抬,一个物件就飞进了他的怀里。那保镖摸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块镀金的怀表,正惊喜间却发觉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却是自家主子平时身上所带那块。忙捏开表壳,果然里面附着一张字条:明晚十点,带钱松寿楼雅座见。
这夜,国术馆的二师兄正举着喷壶替窗台上的夜来香浇水,忽听背后一阵急匆匆的沉重脚步声,再回头时只见有人一个空心跟头翻过篱笆墙,三步穿过院子,直撞进正房屋门。老二才看清楚这人是老九,但他却没见过老九敢在师父面前如此放肆,正诧异间,正屋门被人猛然推开,卢鹤笙手撩长衫前摆急步而出,跟着老九噔噔噔大步跑出了国术馆,师徒两人坐上人力车一阵烟般地消失而去,直看得国术馆众人目瞪口呆。
卢鹤笙坐在洋车上,急声催促车夫快跑,老九跑着跟在后面。一路上老九顾不得人多眼杂,用自家切口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原来老七、老九这哥俩奉命乔装守在赵欣伯住处附近,老九找了一个格子间,远远地用从家里偷出来的望远镜张望,而老七天生皮肤黝黑,便找了一套擦皮鞋的家什想法靠近租界监视。这几天饥餐露宿的辛苦自不必说,老七还因为太靠近租界而挨了不少日本巡警的警棍。两人不由得把这笔账都算在了赵欣伯身上,朝赵宅望过去的眼神,都是狠辣辣的。
但几天来赵宅一直没有动静,既没有陌生人进去,赵欣伯也缩在里头不出来,其间只有几辆插有日本国旗的军车来过一次,远远地就看见赵欣伯弯腰躬身地将来客迎进去。而这一晚,赵宅忽然门户大开,赵欣伯被保镖们簇拥着从宅子里快步走出,径自走向松寿楼。这松寿楼是一问坐落在日租界外面的日式酒楼,纸格间的屏风,门口两个高高的白纸灯笼。酒楼盖在日租界里,因此常有日本人在此宴请中国人,所以这里也是中日消息汇聚的地方,其老板佐藤一雄据说有很深的军方背景。
老七马上发觉气氛不对,赵欣伯不去日本军部、不去车站码头,却径直奔向这酒楼,肯定是要等不方便进日租界的中国人!老七猜测这次赵欣伯轻易不出门,这一趟肯出来八成就是与虎丹有关。于是老七远远地朝老九打手势,让他快去找师父想办法。老九斟酌一下,赵欣伯身边保镖如此之多,还得要师父出手才行,于是便急匆匆地回去叫师父。
这时卢鹤笙师徒俩已经赶到了松寿楼,却见华界这边不知哪来的百十口人,挤在一起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卢鹤笙心头一跳,跃下洋车,老九早已跑到人群后奋力分开人群。只见对面停着一辆军用卡车,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日军成环状散布在酒楼门前,人缝中间看得见一摊暗红色血迹喷洒在莲花形的路灯基座上,旁边还有一条沾满鞋油的毛巾。
卢鹤笙与老九一见,顿时如坠冰窟,老九猛然转身,揪住身边人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刚才怎么了?”众人被他急狠狠的样子吓住,俱都远远散开。老九连问几人都不得明白,最后一个中年汉子不慎被老九扯住,这才将事情经过断断续续地说出。
原来那赵欣伯进到松寿楼内没多久,便急匆匆面带喜色走出来。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出门后不住东张西望,四五个保镖围在他四周也都如临大敌,一众人围成一团快步前行,直奔街口要回租界。老七见此情景心下明白,那东西必定已经回到赵欣伯手中了,而此时老九与师父却尚未赶到,眼看着那赵贼就要安然离开。老七从没见过虎丹,在他眼里,那赵欣伯抱着的不是别物,而是自己师父的脸面,是天津武林的脸面。他一咬牙从腰间抽出短剑,一个纵身跃过长街。扑向赵欣伯。护卫的几个保镖忙上前阻拦,几个照面就被老七刺倒在地。就在老七要刺杀赵欣伯的时候,松寿楼老板佐藤一雄闻声赶来,开枪将老七打倒在地,紧接着闻声而来的日军宪兵封锁了街口,将老七的尸体扔上卡车拉走。
老九听到此处已经两眼通红,两人从小玩到大,脾气相投,心意相通。这飞来噩耗,犹如硬生生摘走了他的心肝一般。老九捏住那汉子不放,红着眼问道:“他怎么打的?他打哪儿啦?”
“哎哟……哎哟,就一枪,一枪打在脖子上,喷出来半尺高的血沫子!哎哟爷们松手啊!”老九颓然松手,转头望向卢鹤笙,已近绝望。虎丹失落、好兄弟命丧黄泉,这一切就发生在转瞬之间,硬生生就没了一条性命。原本以为再简单不过的一次拦截,竟发展到如此结果,平日里说笑温和的师兄,分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已阴阳陌路生死永别。
路灯投下的灯光雪白,照得灯座上那一摊血色深红,此时对方荷枪实弹,赵欣伯也已经逃之夭夭。只晚到了一步,局面便已经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术馆这次栽跟头栽到了家,不但东西没追回来,连人都折了。卢鹤笙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却一阵阵地发沉。他本不是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在他心里,比天大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怎么样把形意门发扬光大、光耀武林。至于谁打谁,那都是国民政府的高官们该管的事,东三省也罢、华北五省也罢,都是离着自己远远的。他之所以会插手管这虎丹之事,一来是赵欣伯行事的确有失国体,他心里不由得也动了为国锄奸、为本门扬名立万的念头;二来是聂家人请他出面,当年本门内前辈与聂家渊源甚深,不好推托。他本以为这次行事就如同以往平解江湖纠纷一般,直接把东西拦下,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知难而退;或者亮出身手镇住对方,再摆道理讲规矩,让对方服气而走。却没想到对方不是拿刀打拳的江湖人,而是有枪的日本人。
现在局面骤变,虎丹到底是还在赵欣伯手里还是在日本人手里?该怎么找回这一对国宝?饶是他经过不少江湖风浪,此时也没了主意。但如果他事先能多叫派几名弟子来帮衬老七与老九,或者提前安排好一旦情况有变该如何处置,也许老七这条命也就不会丢在这里。卢鹤笙此时心疼得五内俱焚,国术馆这些个弟子,不论机灵愚笨,哪一个不是他的心头肉。而老七更是把他的吩咐当作是铁打不动的圣旨一般,才会孤身一人上前冒险。这是拼命,为了师父的一句话去拼命。折了这样一个好徒弟,怎不让卢鹤笙疼得揪心。
面对老九血红红的双眼,卢鹤笙的眼神也不由得有些闪避,半晌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走,去聂宅吧。”
聂老已经睡了,聂宝钗闻听此事也是半晌无言。她先劝慰卢鹤笙节哀,继而长叹一声道:“虎丹离日本人越近,我们的机会也就越少。但眼下不能再轻举妄动了。那东西虽是国宝,但到底是物件,不值得让咱们国术馆的好汉们用命去换。这件事您全馆上下已经尽力,不论将来这虎丹是否追得回来,都于您和形意门的英名无损。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此话本是聂宝钗安慰卢鹤笙师徒的话,她也明白虎丹一旦落到日本人手中,再要想夺回来好比是虎口拔牙。但她常年与武林中人打交道,知道这些人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怕卢鹤笙师徒太过顾虑不良影响,因此故意在言语中冷淡此事,不想在这丧徒的当口再刺激卢鹤笙。但站在一边的老九耳听聂宝钗这一番话,只当是对方看轻了形意门;再看一边坐着的师父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更觉是因了自己的无能,连累师父脸面无存。老九当下一步从卢鹤笙身后跨出,双膝跪地指天发誓道:“师父、聂二小姐,今日我对天发誓,若追不回虎丹,誓不为人!我虽愚钝,但就算拼了血染黄沙,也一定要把这对虎丹给追回来!”话音未落,三个响头已经重重磕在地上,将水磨的青砖撞出了数条细缝。
老七的灵堂就设在国术馆东屋,因为寻不到老七的尸身,棺材里便放了老七常穿的一件衣服,还有一对老七惯用的双刀。卢鹤笙一天一夜没合眼,将自己最擅长的一套刀法手写了一份刀谱,带着未干的墨迹缓缓在火盆内一页一页地烧给老七。众师兄弟身着孝服一起给老七守灵,却唯独不见老九。
二师兄几次派人去找,却一直寻不着人。天擦黑的时候,门外一阵嘈杂,十几位天津武林同道一起拥进国术馆。当先的任师傅怒气冲冲地拿着一张报纸,哗一声直伸到卢鹤笙的身前:“卢馆长,您教的好徒弟!”
卢鹤笙看了看众人或愤然或轻蔑的眼神,接过报纸只见上面头版头条写道:“日本人悬赏虎丹高厨,得意居汉奸献媚揭榜!”卢鹤笙大吃一惊,这一天来形势居然又是一变,日本人竟然高调悬赏能烹制虎丹的厨子不说,但得意居却正是自己爱徒老九的家产!难道老九自愿要去给日本人做汉奸厨子?
卢鹤笙心神一乱,报纸就撒手落地。人群中有人高声道:“卢馆长,天津卫有本事的也就是你们师徒了,这事儿之前聂家二小姐传了话出来,让我们听您调遣。我们爷们都想看着您一门师徒好好露一手,做出件让我们扬眉吐气的大事来。可是您先是该拦的没拦住,这可以怨老天爷不成全。可现在您该管的也没管好啊!自己的徒弟主动做熟了虎丹往日本人嘴里送,您说这叫什么事!”旁人也在一边附和道:“对啊!您介叫嘛事!国术馆里出个汉奸,这让我们爷们的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卢鹤笙的徒弟们围拢过来,将报纸看了一遍,也都是面色惨白。二师兄大喝一声道:“不可能!老九决不是这样的人!你们看哪,白幡上的‘仇’字就是老九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头写的,他怎么会是汉奸呢!”
“你说不可能,那你把老九叫出答话啊?他人呢?”“卢馆长,把人交出来!”“你们爷们也真给咱天津卫的爷们儿们露脸啊!把人抓回来!捆上石头扔海河里!”卢鹤笙立在院中一言不发,众人的怒气却越发高涨,有几人已经冲到卢鹤笙近前,指手画脚地冲卢鹤笙问话了,全无往日的尊重与恭敬。国术馆的徒弟们呼啦啦拥上来,奋力挡在卢鹤笙的面前,眼看着两边就要茬在一起。
正在这时,门外一声汽车喇叭响,众人一起回头,却是聂宝钗匆匆而来。卢鹤笙分开众人,将聂宝钗单独请进堂屋落座。
聂宝钗低声道:“卢师傅,我观九师弟的言行,不像是那般屈膝献媚之人,他突然如此行事,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卢鹤笙缓缓道:“我卢某的弟子,虽然愚钝,但必不是奸恶贪婪之辈,更不会做出辱没国家祖宗之事。”他顿了顿,“老九这孩子,平日与老七最为交好,又是诸人中最轻财好义的人,我怕他是存了效仿荆轲、聂政的念头啊……”
聂宝钗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站起来急声道:“卢师傅,如果真是这般,咱们可一定要拦住九师弟,虎丹再贵说到底也是物件,贵不过人命啊。老七已经为了这对虎丹献了一条命,不能再让老九去拼命了。”卢鹤笙叹口气。默然半晌道:“这已经不是一对虎丹了,这是国术馆上下数十人的脸面,是本门数十年的英名,是天津武林的脸面!若老九的命拼了还不济事,下一个用命去换的,就会是我!”
聂宝钗先是一愣,继而断言道:“不可,决不可!卢师傅务必请您随我去一趟老九那里,我一定要劝住他!”卢鹤笙惨然一笑,摇头道:“你不知道老九的脾气,他认定了的,谁也劝不动他。也罢,我与你同去算是见他最后一面,给他壮壮行吧。”
汽车停在得意居外,这间六间窗板的饭庄如今早已关门上板,正门外不知是谁丢弃的垃圾遍地,窗板上也被人用粉笔写上“汉奸”两个大字。卢鹤笙下车趋前。用力敲了敲门板,里面有人嗡声嗡气地问道:“谁啊。”待卢鹤笙说明身份,门板开了一条小缝,有人伸手递出一个小布包来,冷冷道:“我们少东家不在。他留了话说要是您来了,就把这个给您,然后请您早回。”说完“砰”的一声将门板重重关上。
卢鹤笙手托布包轻轻打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张小纸写着一个大大的“白”字。纸里面竟然是一根左手的小指!这段手指血液已经凝固,看来是一天前斩下来的。聂宝钗见了一惊,忙问道:“这是何意?”
卢鹤笙颓然回身坐上汽车,缓缓道:“若我所料不错,老九这孩子,他是定下了求死的决心,这才亲手剁了自己的手指,立誓要追回这对虎丹。他这一是让我放心,他绝不会辱没师门,二也是……也是不想像老七那样只留下个衣冠冢,这样他将来的棺木里还能留下些骨血。”卢鹤笙说完,心头一阵剧痛。汽车缓缓驶出,他忽然觉得心头一动,抬头朝前方的后视镜看去,后视镜中远远看到得意居大门打开了一尺宽窄,老九一身长衫,在门内向着远去的汽车工工整整地以头触地叩拜了下去。卢鹤笙抬手正要叫司机停车,得意居的大门却又缓缓关闭,隔断了老九的身影。他心头一颤,这是徒弟对自己行的叩别礼啊。卢鹤笙手捧着一截断指,心中不住翻涌,此时车外凉风涌起,直吹到卢鹤笙的面前。他扬头闭目,眼角两行泪滴落下来。
待卢鹤笙回到国术馆,发现闻讯聚拢而来的天津武林人士越来越多,很多平时很少出头露面的人居然也都到场。院子里黑压压一片人头,连板凳和马扎都不够坐,有的人索性就蹲在屋檐下面,卢鹤笙一进院门,这些人齐刷刷地抬头看过来。各道目光打在卢鹤笙脸上,有担忧、有恼怒、有焦急、有得意、有兴奋、有不屑。眼是心头苗,卢鹤笙一眼扫过众人,这些人都是什么来意、什么心态、什么想法,他心中已然知晓大半。这其中有他相交的朋友,替他着急、为他担心的;也有平日不睦,但怀着侠义心肠忧心忡忡过来探寻消息的;更有兴冲冲跑来要看他卢鹤笙吃瘪出丑的。
卢鹤笙明白,天津的武林界。多年来就是一盘散沙,门派纷争、江湖恩怨、势力收益,多少年来把人的心性都磨没了。真正想做事的人找不到帮手,想行侠的人往往遭遇冷言冷语,想扬名立万不只看人品与本事。所以聂家这些年才倾力维护国术馆这块招牌,一来是让国人强身健体,一改几十年来武林界疲弊的态势;二来是形成众望所归之处,整肃武林风气,恢复天津武林的侠义道。但俗话说出水才知两脚泥,经了此事,才看出天津的武林江湖,如今且不说兴盛,连一团和气都谈不上。
人群中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门:“哎我说卢大馆长,您倒是给我们一个交代啊?这么露脸的事您不说一遍就要走啊?”众人纷纷应和:“是啊?您徒弟到底什么意思啊?咱国术馆里出了个汉奸?这事传出去给整个天津卫丢人啊?”“卢师傅,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说说,让我们心里也踏实踏实吧!”
卢鹤笙心疼自己两个爱徒,心中方寸已乱,加之几年来支撑国术馆的种种甘苦,忽然瞬间一起涌向心中,整个人只觉无比的烦躁与疲劳。但他此时又绝不能把事情和盘托出,以防有人走露了风声,毁了老九的努力。自己的徒弟为了自己都能舍命而去,他又为什么不能忍让一时呢。于是卢鹤笙只朝众人拱了拱手,便要穿过人群回屋。
那尖细的嗓门又一次响起:“算了吧,卢馆长哪有这心思,人家还要忙大事呢!忙着看好自己的馆长位子,跟李林清那赌约还算数么?”
卢鹤笙收住脚步,立在台阶上缓缓转身。他环视众人,淡然一笑,缓缓道:“各位老少英雄,我记得当年国术馆开馆的时候,咱们众位和聂老爷子一起给国术馆定了三条规矩:‘一不背国家、不叛祖宗;二不涉政治、不交军阀;三不欺弱小、不忘贫贱。’这三条是要咱们这些练武之人第一不忘本,第二不为别人所利用,第三懂得做事分寸。我卢某身为此任的国术馆馆长,决不允许有人坏了馆里的规矩,更不会看着有人坏了规矩而不管!”
卢鹤笙一指东屋接着道:“那里躺着我卢某的一个徒弟,他为了师父、为了天津武林的脸面,不但丢了性命,至今连尸首都找不回来。他给我国术馆长了脸面,给天津武林界长了脸面,他走的这条路,将来我卢某人的每个徒弟都会这样走,还有我卢某,也都会接着走下去!国术馆的人,就该这样死,也只能有这样一个死法!”
众人见卢鹤笙发怒,一时都不再言语。卢鹤笙便缓了缓语气道:“既然各位都来了,如果对国术馆有心,请给小徒烧一炷香,卢某在此谢过各位了。明日午后,我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月挂梢头,卢鹤笙望月长叹。国术馆他亲传近二十名弟子,他最喜欢的就是老大、老七、老九三人。老大行事稳重,办事干练,隐隐有大将风度;老七憨直忠厚,对自己言听计从;老九则最聪明。做事乖巧,仗义疏财,但有时过于执拗。这三个徒弟几天前还在院子里一同练功,相互间说说笑笑,情同手足,几天之间一个英魂归于尘土,另一个明天怕也是凶多吉少。
卢鹤笙回望老七的灵位,心头突地一动。到底是谁,半路作梗截走了虎丹?这人又怎么与那赵欣伯暗通消息,又是如何在松寿楼将虎丹交还给他的?本来很简单的截物之事,却因为这神秘人的加入变得纷繁复杂。到底是谁,有这么高的功夫,一出手就伤到老七,有这么巧的心机。将整个国术馆支得团团转,还铁了心要与他卢鹤笙对着干。这个人,此时说不定就在暗中眼睁睁地看着国术馆受窘,看着老七血染街头,而他却在一边快意偷笑。想到这里,卢鹤笙不由得眉头紧皱,牙关紧咬。卢鹤笙端坐在屋里,将当天老七与老九模仿给自己看的那蒙面人的出招,想了一遍又一遍。越想那个身影就越是清晰起来。此时卢鹤笙坐在院中石凳上,反复地问自己:真的会是他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有必要这样做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卢鹤笙心念动处,忽然想到下午老九那张包着手指头的纸上那个“白”字,老九显然是想要说什么,但这事不能明说却又极为重要,所以老九才要把它包在断指外面,来提醒自己。老九这孩子在徒弟中识字最多,最好用字猜谜,这“白”字是什么意思呢?卢鹤笙来回走了几步,心中一亮,这“白”字被自己捧着,不正是一个人字边的“伯”字么,小纸大字,老九是要说“大伯”……大师伯!老九也猜到可能会是大师伯李林清!难道罪魁祸首真的是他?!
卢鹤笙心中越琢磨便越是愤恨,不知不觉间一股杀气在胸中慢慢积聚。他明白李林清武功深不可测,临敌经验更是远在自己之上,放眼整个北方,怕是没有几个人敢说能有把握胜得了他。况且他与卢鹤笙同门学艺,如果与他交手,将是卢鹤笙平生最大的危机。但是这念头越是清晰,卢鹤笙心中的杀气却越是澎湃激荡,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他,与他当面对质,问个清楚。你要国术馆的位子你就拿去,何苦要成全日本人,羞臊天津武林的脸面!可怜了我的两个好徒弟!
想到这里,卢鹤笙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想象他正面露得意之色地站在对面,用当时打伤老七的这一拳,直对自己而来。卢鹤笙咬牙凝目,左手圈转搪开假想中对方打过来的前手,右手发螺旋劲贴着对方假象的后拳硬挤进去,狠狠地打在对面“他”的下颌上。
拳劲一出,卢鹤笙心中一阵快意,脚下再动再进,两手伸缩间连用了六种不同的招法,招招都是用来破对方打伤老七的这一招“拨云见日劈面打”。卢鹤笙身法如电,抬手时肩、肘、手、腰、胯、腿俱动,一瞬间围着石桌将这六招打完,将远处守灵的老二看得目瞪口呆。卢鹤笙用完六招,眼角撇到老七的灵位,心中油然生出一阵亏欠之意来,自己若是早些将这些手法交给老七,也许那天老七也就不会被他轻易得手,后面这些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卢鹤笙正在伤神,门外有人低声喝了一声彩。卢鹤笙扭头看去,正是李林清,一手提着纸钱,站立在篱笆院墙之外。卢鹤笙强压心中怒火,低声道:“大师兄来得正是时候。”
李林清先到老七灵前行礼,将纸钱交给老二焚了,自己装了一袋烟,坐到卢鹤笙对面:“我今日上午才知道消息,你收了一个好徒弟啊。”
卢鹤笙沉默片刻后,平静了一下心绪,缓缓道:“我收了一个好徒弟,却也没了一个好徒弟……”李林清沉默不语,卢鹤笙终于缓缓起身,盯着李林清道:“大师兄,小弟有几招拆解心得,想请大师兄指点一二。”
李林清先是一愣,端详了卢鹤笙片刻,见他神情不对,疑惑地道:“拆招?哪一招?”卢鹤笙盯着李林清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拨云见日劈面打!”李林清有些纳闷地看着卢鹤笙,只见卢鹤笙眼光如剑,毫不游移地盯着他的双目。李林清感觉卢鹤笙的神态不像是要请教拆招,反而像是随时要与人交手搏命一般。他不由心中一凛,忙退半步矬身暗自提防,口中却道:“师父当年没教过你破解这招的功夫么?”
这一句本是李林清无心之问,听在卢鹤笙耳中却成了讥讽他学艺不精的挑衅。卢鹤笙满腹的怒气再也无法隐忍,他垫步上前发拳直击李林清的头面。李林清招架相还,却不知卢鹤笙为何如此这般地拼尽全力,势如疯虎一般,一出手便上下齐动,将多年的功力一起进发在招式上,狂风骤雨一般地劈头盖脸打向李林清。
这一交手,两人身上的真功夫顿时显露出来。李林清主修龙虎二型,阴阳合济,身法架势极具宗师气度,一停一顿急而不乱。面对卢鹤笙的强攻,他上半身遮掩托化,足下运龙形步退二进一,虽然处于守势,但场面上却并不难看。卢鹤笙则年轻气壮,精熟燕鹞二形,将身法运转开后迅捷如飞燕抄水,从四面八方抢攻李林清。他身法快,手脚更快,出招时人在左侧,收招时人已转到右侧,有时一招递出,竟能翻接出两种不同的变化。双臂连环进击,真如八臂罗汉一般。
李林清摆门闩手、走龙形折身步,用游鳌化险的身法连退九步,方才堪堪接下了卢鹤笙这一轮攻势。他是上门凭吊的好意,本想借机与卢鹤笙修好,缓解一下两人之间的尴尬关系。却没想到被卢鹤笙当成了出气筒,一连串的强攻招招凶恶,若不是他提前有所防备,必然当场重伤。李林清这些年江北罕逢敌手,何曾被人一连逼退过九步,卢鹤笙这等打法,哪里是什么拆招请教,分明是你死我活的搏命相拼。这一步步退下来,李林清的丹田怒火骤然升腾: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成!他两手一分拨开卢鹤笙的来拳,还了一招拦桥捶,紧接着拆用了半趟恶虎拦山式,硬架硬上,将卢鹤笙逼退三步。
卢鹤笙此时全身气血飞速流转,胸中一股豪气直欲破体,执掌国术馆以来多少隐忍、多少委曲求全、所受的多少非难,——化作拳脚中的狠意,尽朝李林清宣泄而出。斗到兴起时,卢鹤笙忍不住在进招间高喝:“来打我啊,用你那一招拨云见日劈面打啊!怎么,不敢用这一招么?用拨云见日劈面打啊!”
李林清恼他猖狂,也不管对方有没有防备,此时该不该换这一招,“病尉迟”的火爆脾气陡然炸起。他一声暴喝道:“你要便给你!”右手一圈,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卢鹤笙面门。卢鹤笙虽早有防备,方才又将拆解这一招的应对默练了一遍,竟然还是架不住李林清的这迅疾一击,当下胸口中拳一跤坐倒,随即一口鲜血喷出。而李林清也闷哼一声,方才卢鹤笙拼着两败俱伤还了一招燕子衔泥,起脚正踢中他的肋下。李林清手捂着被卢鹤笙踢断的肋骨,只好坐下调息。
卢鹤笙吐了一口血沫,按住急奔过来扶住自己的老二,只觉心中一清。他凝神想了想方才自己与李林清交手的那一瞬,不由一愣。卢鹤笙本是个武痴,一霎那间便想到了方才的关键:错了?难道还是错了?
李林清再抬头时,却见卢鹤笙眼神一变,十分杀气中透出七分惊讶来。卢鹤笙挣扎起身,问道:“大师兄!您这一招与师父所教不同啊!”李林清闻言自负地冷笑一声道:“没错,咱俩跟师父练的都一样,但师父去世后,我就按自己的习惯把拳架改了过来,因为我是天生的左撇子,我用的所有看家绝招,都是反的,因此咱们同门内过招,还是没一个人能赢得了我,你也是一样。”
卢鹤笙点点头道:“大师兄,你可知我为什么耍跟你拆这一招?”李林清默然想了片刻,缓缓道:“虎丹的事,我都知道了,难道当时的神秘人是用这一招夺走虎丹?”李林清到底是老江湖,他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已然明白卢鹤笙的心思,不顾伤疼勃然大怒道,“你以为是我不成!”卢鹤笙此时已然明白,不可能是李林清,凭他的功力,自己两个徒弟恐怕连他当时用的招式都看不清楚。但此时面对李林清的质问,卢鹤笙却也无话可说,只得不语默认。
李林清“嘿”地一声,狠狠道:“姓卢的,你看看你还有个习武、传武的样子么?天天就知道盯着你那国术馆的位子、名字、票子。就怕别人来拿了你的、挤了你的、碍你的事。”李林清伸手环指着国术馆的屋院道,“你这些东西,我李林清不稀罕!等我找到真正惹事的正主儿,扔在你的面前,我看你怎么说!看你还有脸在这里给你徒弟们讲大道理!小人,你是假君子、真小人!”说完李林清忍着伤痛恨恨而去。
卢鹤笙刚才一直忍着伤痛调息经脉,李林清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句句都如针似箭地插进他的心窝里。卢鹤笙几年来辛苦教徒,忍辱负重地开创国术馆现今局面,但到头来竟然连自己的同门师兄都这样看他,以为他贪图名利、贪慕富贵。卢鹤笙心中一急,一股怨气夹着满腔怒气与丧徒的悲愤急攻他胸腹,忍不住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这一次喷的却是惨红色的鲜血。
李林清不愿去壶春堂窦老先生那里治伤,怕让人知道了丢人,硬是自己用内功加上师传的手法接好了肋骨,又涂了伤药。在一边伺候的李有泰与李有德听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无不愤慨不已,大骂卢鹤笙势利小人、贪图富贵。李有德更是骂得满心欢喜,他眼看着李林清与卢鹤笙之间的梁子结得越来越深,心中暗自高兴。他摸了摸怀中那张支票,等李林清喝了口茶,稍稍平复了心绪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上前,将这张邀功的支票递给了李林清。
李林清接过,只见一张纸上花纹繁杂,上面写有很多一个个拆出来的偏旁部首,以及单蹦在其中的汉字,他没见过这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李有德面露得色道:“这是日本富士银行的支票,凭票即可提大洋五千块。银行门面就在海河南边日租界西口,您老不是跟那姓卢的赌谁先筹到五千块大洋么?侄子也想帮您尽力,就想法子帮您筹了五千块大洋回来。”
李林清捏着支票,端详了李有德半晌,缓缓问道:“你小子好有本事啊,有出息。你是怎么在这几天筹到这么多钱的,还是日本银行的钱?”
李有德得意道:“这横财可是老天赐给咱们李家的,实不相瞒,他卢鹤笙费尽心力要拦截的那箱子东西——就是那一对虎丹,嘿嘿,就是我出手给截下来的。这一下子不仅挫了他们国术馆的傲气,也断了卢鹤笙的财路,也给我弟弟有泰挨的那一拳出了气。”李有德这才眉飞色舞地把整个事情经过一一讲述给李林清听。
李林清盯着李有德,追问道:“卢鹤笙盯赵欣伯盯得那么紧,你是怎么联系他又是怎么拿到这钱的呢?”李有德越发得意地道:“我早就料到卢鹤笙会有这样守株待兔的笨安排,我就坐洋车进日租界,没下车,趁过车的一瞬把纸条扔给赵欣伯的保镖。然后我就穿一身西装,混进了松寿楼,扮作日本伙计,把虎丹藏进扣菜盘的铜罩里,手托着进了雅间,交了虎丹,换了钱从后门出来。”
李林清点点头,又问道:“你的拨云见日劈面打是跟谁学的?”
李有德偷眼见李林清的面色有些不善,忙赔笑道:“哦,有些时候,有泰这边呢看我服侍您服侍得辛苦,也就偷偷地点拨了我那么两下,也就两下。我想我练好功夫将来也是跟着您干大事,替咱李家出头露脸么。您看像这样的事有时候您不方便出面、不方便出手的,就由我们哥俩去么,我要是本事太差,也没法给有泰兄弟打下手不是。我想着您老的事就是咱李家的事,李家的事呢就是我的事,我有了本事把事情办漂亮了,这也是您的脸面……”
话未说完,李林清终于忍无可忍,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屋子里立时响起一阵杂音和两声惊呼。杂音是榆木八仙桌碎成数块散落一地的声音,惊呼是李有泰、李有德,二人看到李林清怒击桌案、听到李林清手指骨头因用力过猛而折断的脆声,几乎同时惊呼:“爹!”、“大伯!”
“病尉迟”原本是一张黄脸,此时却被怒气激得通红。李林清手指李有德,咬牙怒骂道:“你这个混蛋、不懂事的败家东西,你是狗脑子啊!我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你总想着我的脸面、李家的脸面,你就没想着那虎丹是咱天津武林、北方武林的脸面啊?让日本人吃进嘴里去,咱们多少人都没了脸面!咱们和卢门之间再有纷争那也是同门,同门之间蒙面动手还伤人,丢的是谁的脸面?尽让日本人在一边看了笑话!”
李林清狠狠把支票扔在地上道:“五千块大洋啊,你就卖了我李林清的老脸!卖了形意门的脸面!卖了天津武林的脸面!你还有脸在这里跟我提脸面?我跟卢鹤笙别说现在是师兄弟,就算我们俩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也是家里关上门的事情!他日本人要想靠吃虎丹来踩我们的脸,我跟卢鹤笙先一起动手剁了他们的头!”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将李有德彻底地骂蒙了,他木然愣在当地,看着李林清唾沫纷飞地冲到他面前,胡萝卜粗细的手指头直指到他鼻梁上。李有德两耳轰鸣作响,一时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觉得一阵眩晕,自己干这些事不都是一心一意地为了他们李家么?怎么成了他李有德丢了他李林清的脸?前一阵他李有德的儿子挨了卢鹤笙的揍没丢人,今天他李林清挨了卢鹤笙一脚没丢人,怎么自己卖了一对虎丹就丢人了呢?不过是一件东西罢了,怎么又扯上是谁谁谁的脸面呢?难道他们李家的脸面就长在老虎屁股上?还是他李林清在卢鹤笙那里吃了瘪,回来就在自己身上撒火?
李有德心中一阵委屈,心酸得几乎掉下泪来。他冒着多大的风险去坏卢鹤笙的事情,如果事败,轻则一顿重打,重则很可能丢了性命。他又不是李林清的亲骨肉,他要真落在了卢鹤笙的手里,到时候李林清不过就是轻描淡写地说几句求情话罢了。可是事情办成了,卢鹤笙坏了事,坐享其成的还是他们李家啊。李有德强忍心酸辩道:“大伯,那虎丹不过是一个物件而已,卢鹤笙为了虎丹不惜徒弟,本就失了人心,世上有多少条老虎,他又能有几个徒弟?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让你能成馆长,在人前露脸,我们哥俩也好有面子啊。”
“露脸露脸,武林中要是知道是我李家人把虎丹给的日本人,我露的是挨骂的脸!”
李有德本就在李林清面前不受待见,他们父子传功毫无保留,到了李有德这里都是教些剩下的,还要看李林清心情好不好。李有德多少年来给李林清鞍前马后地服侍,心里的隐忍和怨恨早就一层层地堆积着,但他是个有心计的人,知道现在单凭自己的本事绝没法出人头地,因此即便对李林清有些埋怨或不满,也是深深藏在心里,从不敢表现出来。偶尔有机会,就鼓动李有泰惹惹祸,看他们李家父训子,就是李有德平复心情的最好方式。此时面对李林清的咆哮,李有德实在忍无可忍,他冒着多大的风险去给李林清铺路成事,人家不但不稀罕,反倒将自己当成了出气筒。
李有德一梗脖子仰头道:“大伯,虎丹就是个物件而已,人命、国术馆的位子,这些你侄子我拼了性命给你谋来的东西,就还不如一个老虎卵子重要么?”
李林清见李有德破天荒地居然敢顶嘴,这简直是火上浇油,他怒不可遏,抬手就是一记挥鞭式,右手斜劈李有德的脖颈。这一击毫无征兆,出手快、起手低,李林清肩膀刚一动,手掌已经劈到李有德的耳下。
也是李有德命不该绝,才有了后来整个天津武林的那一场浩劫。李有泰平日里畏父如虎,不知道这次是真看到李林清动了杀机,怜悯自己的兄弟,还是作为局外人站在一边早有防范。他竟然闪电般地出手,硬生生将李林清的恼怒一击架住,保全了李有德一命。
李林清出手被架,已是一怒,待看清出手拦阻的竟是自己的儿子,更是勃然大怒,抬左腿便踢过来,却不肯踢从中作梗的儿子,反而踢向李有德的小腿迎面骨,这一式存心就是要废了李有德的功夫。怕是在李林清心里,李有泰的错事都是李有德教唆的,李有泰淘气也是李有德带坏的。李林清这一脚能将三块青砖悬空踢得粉碎,更何况是普通人的血肉之躯呢。
李有德方才见李林青暴怒出手,知道自己避不开,已经咬牙准备等死。待见到李有泰赶过来架住一击,他心下已经打定主意:走!走得越远越好!立时平地翻身后跃,半空中分腿,先手后脚地落地后,拧腰返身前扑,撞破窗户跌落院内。李有德顾不得身上、脸上被玻璃割破的道道血痕,爬起来两步就蹿到院墙下,奋力跃起手按墙头一个燕子穿云,越墙而出。
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李有德全身的功力都被调动起来,从闪躲到破窗再到前蹿、翻墙,一眨眼的功夫,人影已经消失在墙头,踪迹不见。这么迅捷的身法,让李林清也是一惊,他这才一个耳刮子打在李有泰的脸上吼道:“还不快给我去追,追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李有泰似得了圣旨一般也不及应答,扭头便跃出窗户,顺着李有德消失的方向追下去,身后远远传来李林清的阵阵骂声:“反了反了!明天看我拧断他的脖子,打断你的腿!”
躲在远处看热闹的街坊们暗想:这到底还是分个亲疏远近,李林清都气成这样了,还知道护犊子,罚两人的家规都不一样呢。
且说李有德一阵风似的跑下去,沿街过巷,蹿房越脊,越跑越后怕,越跑越寒心,越跑越恨。他明白自己的命不好,他老爹不是李林清,也没有万贯家财,他想要出人头地比李有泰难上十倍。不管他为李家做了多少事、担了多少错,仍旧是个“外人”。就算他比李有泰聪明、比他有悟性又如何?人的命,天注定!方才要不是李有泰鬼使神差地居然斗胆出手接他老爹的拳,他李有德现在早做了黄泉冤鬼。李有德方才逃走时,本来能更快地跃出屋里,但是他想逃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故意翻身后跃,就是为了要抓地上那张五千块大洋的支票!这世道有钱就是一切,只要有了钱,什么脸面、什么门户,统统都是屁话。只要有了钱,他一定能出人头地、另立门户,他早晚一定要让李林清、让卢鹤笙、让所有曾经看不起他的人统统后悔!
【五、得意雪恨】
天刚亮,赵欣伯就驱车带着保镖和两车的日本宪兵来到了得意居门前。赵欣伯不放心得意居伙计们的布置,亲自在各处走了一遍,让睡眼惺忪的伙计们打来热水将一楼整个又擦洗了一遍,驱赶着伙计们摆挂起了他带来的日式宫灯和屏风,还特地在厅堂四角用青铜香炉燃起了檀香。
日本宪兵们在楼上楼下布了岗哨,又搜查了前后厨房,将厨房所有的刀具搜集起来,只留了一套给厨师使用,上面还特意用纸贴上了号码。无关的伙计都被驱赶到外面,后厨的所有人都要换上赵欣伯带来的衣服,宽袍大袖,既像日本风格,又不便藏掖东西。
那两枚虎丹被赵欣伯亲手放进后厨的瓷盆里,在两个保镖和两个宪兵四个人七只眼睛的监视之下,进行烹饪。那独眼的保镖是跟着赵欣伯一路从码头上杀出来的,他上下打量了老九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道:“老板,很面善啊?”
老九镇定自若地一笑道:“是面善,前两天您几位喝醉了酒到小店来吃宵夜,还赊账呢。”那独眼保镖忙赔笑道:“哈哈,您先忙,您先忙。”
日上三竿,飘扬着太阳旗的车队缓缓而至,车上走下来的是身着和服的日本驻满洲国护持官山田乙三。赵欣伯站在门口,将众人迎上红毯。
落座迎茶之后,山田乙三用折扇敲了敲手心四下看看道:“赵桑,这里也很一般么,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吃呢?”
赵欣伯上身前倾,笑道:“山田乙三先生您是有名的中国通,您当知道虎丹这东西,非常名贵,吃了它能固精壮阳、龙精虎猛,还能延年益寿,这可是旧时中国皇亲国戚才能享用的好东西啊。非但虎丹难得,烹饪也是极难,若不将腥膻味去掉。则根本难以人口,但稍稍不留神,就会失了虎丹的鲜香味,只剩下糙肉的味道。因此常有人说虎丹常有,而善治者难得。您别看这家馆子普通,我查过,这家人祖上在宫里做过御厨,就曾经烹制过虎丹,这在天津城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山田乙三听得入神,点点头道:“好,好,一会要见见这位厨师,观摩一下他的厨艺。”
正闲聊间,一股异味从厨房袅袅飘来,这味道先是有些膻腥,而后竟徐徐转变为异香扑鼻。这香气浓郁而特殊,似乎在空中胶结成一股,远远地传过来仍能不散不淡,就在人群间绕来绕去。山田乙三止了话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眯起眼睛贪婪地追嗅着香气,摇头道:“太香了!果真是太美妙了!”
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老九手托着一个红漆木盘缓步而出。木盘上是一个海口的大扁口碟,碟子上是用黄瓜、萝卜做的摆碟,拥红叠翠中端正放两个皮球大小的南瓜盅,这南瓜盅是掏空了芯刚刚蒸熟的,为的是给中空的位置上那两个雨过天晴青花盖碗保温。一股浓烈的香味就从盖碗中飘散出来。
老九放好托盘,亲手将两个南瓜盅端起,分放赵欣伯、山田乙三二人面前。山田乙三迫不及待地揭开盖碗,先深吸了一口香味,作出沉醉状,继而连珠炮一般地说了一大堆叽里咕噜的日语。
赵欣伯用下巴颏点指老九道:“哎,你给山田乙三太君说说,你是怎么做的?”
老九敛定心神,缓缓道:“一般虎丹的做法是切成极薄的薄片,然后用玉泉山的水煮沸烫过,再用冰镇的玉泉山水激过,如此七烫七激,方能去膻腥而不损鲜味。而切片虽然易治,却在菜形上落了俗。因此我家祖上才想到了借鉴雕刻九转玲珑玉球的办法,用极细之刀将虎丹内切成九层,层层相套却层层不相连,这样就保证既能让水气浸透虎丹,又不至于菜形平庸,更能显示出我家祖传刀工的精妙。”
两人听到小小虎丹竟能被刀工内削成九层,均不相信,都揭开盖碗用筷子微微挑起虎丹细看。只见碗中的虎丹果然被极细之刀内削成九层层层相套,且层层玲珑剔透,在碗中被汤水一荡,内层尚能犹自动弹。
山田乙三见状拍案而起摇头惊叹,又是一大堆叽里咕噜的日本话脱口而出,然后起筷将虎丹夹起含入口中,直含了半晌方才依依不舍地咀嚼咽下,又端起盖碗将碗中汤一饮而尽,犹自不住伸出大拇指摇头赞叹不绝。山田乙三这时才想起来用中国话夸奖厨子两句,用折扇点指老九道:“神技,神技啊!”
赵欣伯见山田乙三极为满意,虽然自己也馋心大动,但还是将自己面前那颗虎丹让给了山田乙三,毕竟还是前程更加重要。赵欣伯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这厨子带回东北去,等到自己在满洲国官复原职,一定要设法再弄到一对虎丹,让这厨子做给自己吃。那山田乙三见赵欣伯谦让,当下也不客气,端起他推过来的盖碗再一次享用美味。
老九见山田乙三吃完,意犹未尽,仍在闭且慢慢回味,当下忍不住一笑。赵欣伯见他笑得怪异,问道:“你笑什么?”老九答道:“我方才所说的是我家祖传的虎丹做法,却不是你们所吃的这两个丹的做法。”赵欣伯闻言一愣,问道:“我们所吃的不就是虎丹么?”老九笑道:“你们吃的不是虎丹,是狗丹。”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山田乙三犹自作聪明地击掌道:“好啊,看来你是用狗丹做出了虎丹的味道,你是想先给我们吃狗丹,再给我们吃虎丹,让我们比较一下它们的差异么?”
老九哈哈大笑,继而冷眼看着山田乙三和赵欣伯道:“你们俩一个畜牲,一个汉奸,还想吃虎丹?也不怕折寿,吃狗丹都是抬举你们!本少爷今天就是想露一手厨艺给你看看,让你们也开开眼!就你们两个也配吃虎丹,下辈子吧!”
山田乙三闻言一愣,面色逐渐铁青,脸上怒容隐隐欲现。赵欣伯在一边又急又气又怕,脸色惨白,嘴角不住抽搐。
老九得意地笑笑,抚掌道:“我这汤鲜美吧?汤里可有比虎丹更有名的东西,你们可品出来了?”赵欣伯颤声道:“你……你还放了什么?”老九盯着赵欣伯一字一顿道:“甘草、甘遂、细辛和伍藜芦。”赵欣伯也是博读群览之人,听到这四味中药名,脸色越发惨白,放在桌上的手也开始发抖。
老九依然面色从容地娓娓道来:“这四味药若是单用呢,都是治病救人的良方,但若两两配在一起,那就是杀人的利器。小日本的西医据说治病很快,还有消毒针呢,我把两种‘十八反’的中药放在一块来用,你说他们的消毒针管用么?这小日本们没念过《本草纲目》吧?要不怎么这些东西都堆在厨房案板上,但他们却愣是看不出来呢?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他们一定长了不少见识吧?对了,还得赶快去打针,这狗肉是发性的东西啊。”
山田乙三在那边还倾着身子聚精会神地侧向着赵欣伯,想听他解释老九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赵欣伯却已经抖得声音都变了,带着哭腔道:“快……快上医院!他……他投毒啊,投毒啊!”
山田乙三闻言一惊,忙要站起身来,却感觉腹中忽然如刀搅般一痛,同时嘴唇上湿漉漉的,有液体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鼻血。山田乙三身子一歪,昏倒在地上。
老九上前揪住山田乙三的头发,扭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扳,咔嚓一声折断山田乙三的颈骨,随即恶狠狠道:“这是为老七的!”混乱中只听见赵欣伯歇斯底里地高喊:“来人啊……杀人了!”
此时得意居场面顿时大乱,周围护卫的日本宪兵虽然听不懂中文,却惊觉大事不妙,纷纷跑上来用刺刀狠戳老九。老九本就存了必死的决心,索性挺着肩膀受了一刺刀,回头抬腿踢中对方的下体,捏拳截在对方的喉结上,一声脆响,那宪兵萎顿在地:“这是为我的!”
老九正要扑向赵欣伯,冷不防被人绊住伤腿,一个踉跄斜冲了两步,离开了山田乙三的掩护,立时就有几个机灵的日兵拉拴开枪,让开角度,朝老九扣动了扳机。几枪响过,老九身上血流如注,只觉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血液向体外流去,再看那躲在柱子后面瑟瑟发抖的赵欣伯竟越发地模糊起来,老九点点头,自语道:“两个,刚够本,没赚够!”想再回头找机会杀几个日本兵,却感觉双臂沉如千斤,根本抬不起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几把雪亮的刺刀冲上来,捅进了自己的肚子。老九笑笑,向后一仰,缓缓倒在地上。
国术馆这边早晨依然平静,一众弟子们洒扫院子,打理门庭。随着太阳渐升,国术馆的挂名师傅们以及天津的武林同道们陆陆续续都来了,或坐或站地聚在院子里窃窃私语。卢鹤笙严诫二徒弟把自己受伤的事情说出去,只是让他去请聂树屏聂老爷子过来说事,自己则在屋檐下默默调息运功。
少时,门外传来人声,众人探头看去,却是老九的弟弟——得意居的少掌柜,带着几个伙计哭哭啼啼地进来。少掌柜今年不过十五六岁,他两眼通红,手中捧着两个菜包子,身后的伙计们捧着碎成几块的得意居牌匾,鱼贯进院。
卢鹤笙见他们进来,再望望后面,却还是没看到老九,胸口顿时如大锤敲击般一疼。这一疼牵动昨晚与李林清交手时胸口所受的伤,他只觉自己两腿乏力,难以说话,又站不起身来,但当着天津武林同道的面,又不好叫徒弟过来搀扶,只好抬手示意少掌柜过来。
少掌柜缓缓走到卢鹤笙身前,开口道:“卢爷,这是我哥早晨叫我偷出来带给您的。”卢鹤笙接过包子伸手掰开,两粒虎丹赫然在其中。卢鹤笙伸手指了指少掌柜身后那碎成几块的牌匾,少掌柜道:“昨晚您走了以后,来了一群叔伯师傅们给砸的,我哥哭着收起来了。他说他给祖宗丢人,叫我带来给您,请您拼上。他说只有您明白他的心思,能还他一个清白。”
卢鹤笙此时再也忍不住,一把搂过少掌柜放声大哭:“孩子啊孩子,我这一辈子再也收不到你哥这样的好徒弟了。”原本来找卢鹤笙质问的院中众人抓着几个伙计正在问事情始末,大家从来只见卢鹤笙老成持重,从未见他如此动情过,立在国术馆院中一时无言。
而今老七的灵位旁边又安置了一口新棺材,也是一个衣冠冢,里面放着老九平时用的兵刃与常穿的衣服。卢鹤笙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交给老二轻轻放了进去,那里面包裹着的,是前天老九留下的那半根手指头。面对空荡荡的棺材,老二的嗓子已经哭哑,却还止不住眼泪潸潸流下,他搂着老七与老九的灵位,就像平时练功之余那样,将两人一左一右地揽在怀中。
卢鹤笙亲手把虎丹交到聂老手中,聂老长叹一声,悲哀道:“这小小一个玩意儿,折了我国术馆两位青年才俊,我老头子心中有愧啊。”聂老把虎丹放在老七与老九的灵前,上香祭奠。天津武林群雄依次前来上香,任师傅站在灵前一揖到地,高声道:“好孩子,你们比我们有出息啊,你们敢做事、有担当,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们,说得比做得好,吃得比说得好!跟你们比,我们算白活了这一把年纪!”
任师傅说完一番话,人群中不少人不由得面色一红,有人讪讪道:“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卢馆长教导有方,名师出高徒啊。”任师傅瞪了那人一眼,接着道:“你们俩孩子,给咱天津武林长了脸。你师父那天曾说‘这条道他卢某的每个徒弟都会这么走,国术馆的人,就该这样死,也只能有这样一个死法!’就这一句话,我们这些老家伙服了你们形意门、服了国术馆!”
随后李林清来了,带着被捆成粽子一样的李有泰。李林清先给老七、老九两人的灵位上香,继而站在堂前,将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给众人讲述一遍。众人闻听这些天来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李有德,都吃了一惊。
李林清用脚一踢跪在地上的李有泰,对卢鹤笙道:“我这蠢儿子,先是私传武艺,然后冒犯长辈,昨晚又让那狗贼逃了。我今天特地把他绑来,请师弟发落。”李有泰扭身朝着卢鹤笙磕了个头,又重又响。
卢鹤笙忙起身把李有泰搀起来道:“你天性诚实,这次是受人蛊惑,错不在你。”接着卢鹤笙转过头来对李林清苦笑一声道,“大师兄,昨晚您说得对,我原本想借国术馆这个位子光大本门,可是往往身不由己、事非人为。我这两年也没什么收获,只在旁枝末节上缠杂不清。我想将这馆长的位置让了,专心授徒传艺。”此言一出,李林清一惊,忙拉住卢鹤笙的手要说些宽慰的话,卢鹤笙却止住他的话头,显然是心意已决。
坐在一边的聂老早已将两人的话听了个满耳,此时他忙站起来道:“都莫要再说了,今天这事推及始初,这祸根还是在我这里啊。当时我若不是以五千大洋为题,立了一个赌约,又怎会搞得你们同门师兄弟险些反目,这两个好孩子也许就……唉,这都是怪我啊。该我这老糊涂给你们赔罪才对。”
卢、李二人忙道:“不可不可,您老当时也是好意,想出个难题来慢慢淡了我们之间争斗的念头,也是想让国术馆兴旺起来。这都怪李有德他贪图富贵,这才坏了大事。”
聂老左手拉着李林清,右手拉着卢鹤笙,屏退众人来到屋内。两人知道聂老爷子有事要说,便都凝神倾听。聂老缓缓道:“老朽是从前朝过来的无用之人,家父聂公士成为了保大清、佑天津,战死在咱们脚底这块土地上。我这几十年来,读书、实业,走了一大圈回来,才明白了一个道理,保国其实就是保民,民强而后国强。民要是不强,咱们还得被人家欺负。这不,日本人隔了不过五十年而已,又打进来了。”
说到前尘往事,三人也都不住地唏嘘叹气,聂老稳了稳心神接着道:“国术馆自挂名以来,已有数年,只在卢馆长任上这两年,才在风气和技艺上,都有了很大的改观。若是咱们国人都能像老七、老九那般,存了一股敢舍命、有担当的侠气,那咱们离强国也就不远了。”
“眼下虎丹之事,已经人尽皆知,虽然那倭寇从此收了些轻视咱们的心。但毕竟这个梁子已经公开结下了,国术馆和日租界今后势必形同水火,不打到倭寇败出中国不算完!所以国术馆还需要两位齐心协力,一是要报今天的仇,二是要一起出力为国为民做点事情出来,让后世的人们,一听见咱爷们的名字,都挑起大拇指,这才不枉人活一世,不白练一身祖宗神功啊。两位切不可在这节骨眼上说些丧气话。”
卢鹤笙问道:“那聂老您可有什么打算么?”聂老点头道:“之前绥远抗战,结果冯将军下野、吉将军失踪,日本人搞华北五省自治,天津又不让驻兵。可是不让驻兵谁能来护着咱们中国老百姓?天津市长张学思将军万般无奈,把东北军改编成几个保安团,来维持市面治安。但是靠几个保安团对抗那帮如狼似虎的日本兵,实在是寡不敌众。因此张将军想请咱们国术馆的高手们出山,训练保安团,佑护天津百姓。你二位是华北武林中首屈一指的英雄,可万万不可存了明哲保身的心思,眼看着咱天津的老百姓受难啊!”
卢鹤笙与李林清都点头称是,抢着答道:“聂老您所言甚是,如今国难当头,不应再纠缠些私人恩怨、蝇头小事,是到了该用老祖宗留下来的功夫干大事的时候了。”
聂老再次拉住二人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那咱们可就说好啦,你卢馆长不要再说什么让位子的气话,你李英雄也不要把旧事的误会记在心上,从今日起,咱一起齐心协力,干出一番受人称道的大事业来!大丈夫一言……”
卢鹤笙与李林清连忙接口:“快马一鞭!”
数天之后,有人路过国术馆门口,发现国术馆的旧牌匾不知何时被换掉了。新匾是黑底红字,国术馆三个大字写得酣畅淋漓,笔划间隐隐可见满腔的怒意与杀气。匾尾的落款是:关外武人张学思。院门两侧也多了一对木质的楹联,乃是前朝进士、开明商贾聂树屏亲书,上下联分别是:
〖国破尚有山河在 从来英雄敢担当
术存何惧鬼魅恶 今后奋勇不惜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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