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肝胆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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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胆相照
【壹】
头一天刚下过小雨,南市的街面上很显干净。快到中午,各户商家都亮开摊位支起帐篷,准备招呼客人。撂地的艺人们也开始圈占场地,活动着腰板,准备好这一天的表演,竹板声不紧不慢地响着,穿过包子、枣卷的热腾腾蒸汽远远传来。
西街上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胖老头,他先站在二荤铺前看了看。深深吸了吸鼻子,接着伸手入怀,用力地摸了摸,又低头想了想,这才迈步走进去。这人挑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揭开桌上的粗碗自己倒了大半碗茶水,招呼伙计道:“炒个木须肉,要宽汁儿的,再煮四两白坯面条……不,三两就够啊!倒杯酒过来!”不一刻酒菜上齐,这胖老头就着酒将菜吃了大半,然后将剩菜和菜汁一起倒进面条里,用筷子一拌,吃得狼吞虎咽。
酒足饭饱后,胖老头伸手要摸烟卷,手入怀中一顿,却不自觉苦笑一下,又空着手伸出来。烟卷如今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奢侈的物件了。
门帘掀起,外面走进一个苦力打扮的年轻人,这人不知在何处滚来的满身泥渍,黑灰抹脸,脚下的一双布鞋也露了大脚趾头。这年轻人四下打量了一下,眼光忽然在胖老头身上停住,眼神中先露出一丝惊讶,继而是疑惑,再后是愤怒,最后竟是些许的快意。年轻人大步走来,两手在桌上轻轻一按,朝胖老头笑道:“赵大人,您老人家怎么也落到这步田地了?来我们这苦哈哈们的地方吃饭?”
那胖老头闻言一惊,猛抬头发觉面前这青年人好似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开口道:“你……你……你姓李!”
这胖老头正是之前购买了虎丹要呈送日寇享用,结果引动东北、天津武林豪杰前仆后继舍命抢夺的伪满洲国汉奸赵欣伯。而后进来的这名年轻人,正是先出手截获虎丹,后为了私利又将虎丹送回赵欣伯手中,引起国术馆英雄丧命,又在李林清盛怒之下逃出形意门的李有德。
这半个月来,赵欣伯因了这对虎丹先甜后苦,在国术馆众好汉的舍命阻止下,不但落得人财两空,更是身陷牢狱,堪堪废命。最后虽然侥幸出狱。身家财产也几乎散了九成九。而李有德则被李林清散武林帖,革除出了形意门,为正道好汉们所不齿。这些天来他无处容身,又没有脸面回沧州老家,只好在天津卫各处码头做苦力扛活勉强谋生,活得实在艰辛。
这两人落泊重逢,此时此地相互看看,回首当初衣锦阔绰时,心中都有些难兄难弟的感觉,这冥冥中也有着一丝天意。后来聂老曾经说过,若没有李有德,赵欣伯不过是一丧家潦倒贪吏而已;若没有赵欣伯,李有德未必不能浪子回头:但世事就是如此,天意让这两人相遇,自此才祸害了天津武林整整三年。
李有德翻过肩头的小褂,从里面缝着的夹口袋中摸出一个纸卷,甩手扔在赵欣伯的面前。赵欣伯捏起来一看,竟是自己当日赎回虎丹时,给李有德开具的那张富士银行的支票,不由得面色一红,讪笑不语。
李有德一口吐沫吐在地上,怒视赵欣伯道:“你骗老子。什么破支票,你账户里根本没钱!你给老子的是张废纸!你利用老子!”
赵欣伯嘿嘿一笑答道:“李英雄息怒,我是个爽快人。请恕我直言,有人利用你,说明你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只有一无是处的废人,才不会有人利用他们。你能被人利用,恰恰说明你是个有本事的人。”
赵欣伯毕竟在官场多年,阅人无数,口舌上李有德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赵欣伯这话看似无理,李有德却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他,气鼓了半天一拍桌子道:“少废话,你还我钱来!少一分都不成!”
赵欣伯笑笑,右手捏起自己的左袖抖了抖道:“李英雄,你看我都落泊到这步田地了,身上还能有钱么?”
李有德瞪起眼睛道:“耍无赖是吧?我找你好些天了,没钱也行,你拿东西来抵,没东西你就拿自己的命抵!反正你今天是走不了了,要不撂下钱,要不就撂下命!”
赵欣伯还是不慌不忙地笑笑道:“李英雄,您拿我的命能卖几块几毛钱?再说了,您满身的本事,要我一个半截入土老头子的命,传出去不怕江湖上的人笑话么?”李有德闻言大怒,正要发作,赵欣伯拦住他道,“坐坐坐,我虽然没有钱,但是我有比钱更金贵的东西。”
见李有德心有所动,赵欣伯这才把碗里剩下的一点汤汁拨进嘴里,然后接着道:“李英雄,你知道你比卢鹤笙、李有泰这些人究竟差在哪里么?为什么都是同样的本事,你就不能出人头地呢?凭什么你就该被他们吆来喝去呢?凭什么他们吃香喝辣,你就该睡露天、喝菜汤?”李有德一愣,这也正是这几天来他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所在,这个疙瘩从他逃出形意门开始,就在他心里缠缠绕绕成了一个大扣,每天都堵得他心里难受。
赵欣伯用手轻轻点了他两下接着道:“自古得天下成大事者,要有两样东西,一个是钱,一个是势。你别小看这两样,你有了钱,自然有人乐意跟着你走,唯你马首是瞻,你能买下十个国术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而你要是有了势力,你就有了人脉,很多人要赶着给你叩头作揖,给你送钱送物,求你罩着他们。这两点卢鹤笙有、李有泰有、聂家更有,但是你没有,所以你就只能是一个小——人——物!”
赵欣伯最后这三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刺得李有德心里生疼,他半晌无语,却又不甘心地反驳道:“你有钱?你有势?你不也一样么?现在你能比我好得了多少?”
赵欣伯哈哈大笑,眼中陡然光彩四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没有钱,也没有势,但是我有这个。你有一身的本事,我有我的头脑,咱们俩人加起来,整个天津卫未必就不能是咱二人的天下啊!”
李有德哼一声冷笑道:“吹吧,你就吹吧!”
赵欣伯摇摇头道:“你知道的,为吃虎丹日本人山田因我而死,我这条命早就该交代在日本宪兵队的,枪毙我八回都够了。可我现在怎么还好端端地坐在你面前呢?”李有德一愣,继而也是一惊。
赵欣伯得意洋洋地笑道:“我跟你一样,都是有利用价值的人,如今这世道,只有被人利用了,才能有利用别人的机会。你想要利用别人,就先得学会被人利用!那韩信若受不得胯下之辱,日后怎能施展出通天抱负?何况能利用你的人来头越大,你就越有出头的机会。你知道这次是谁从日本宪兵队里保的我么?”李有德瞪大眼睛,使劲摇了摇头。
赵欣伯压低了声音道:“就因为我有头脑,所以有人还想利用我,所以他就得让我活命,给我饭吃,满足我的条件。而你李英雄也是一样,你若找不到想要利用你的人,那也就不会有人给你好吃好喝地养活你。所以,你要想出人头地,必须就先得找到愿意利用你的人,不然,你就只能是臭扛活的命!”
“我不把你当外人,我可以告诉你,这次保我出来的人……”赵欣伯伸出左手,高高竖起大拇指,探过身子来将声音压得更低,“是康德皇帝!”
李有德神色一变,还待细问,赵欣伯已经故作神秘地摆摆手,一字一顿地低声道:“李英雄,你若是信我,七日后你来便宜坊找我。那时我还是没钱,但我会给你指一条路,能让你今后一年内少则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多则号令天津的江湖群雄,真正地扬名立万!”说完赵欣伯笑着摸出几张脏旧的钞票放在桌上结账,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李有德,捏了一个“七”的手势,缓缓起身,懒洋洋漫步而去。
李有德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好眼睁睁看着赵欣伯走出胡同,向西而去。
就在李有德四下里找饭辙的时候,李有泰也在吃饭。他吃饭的地方是北马路南边的川鲁居,两层楼高的大饭庄、四扇窗的雅座、山西的汾酒、满桌的精细好菜。这么大排场的宴席,是因为有高身份的主家请客。
年后日本人继续在平津地区增兵,还运来很多重武器,天津不允许民国政府驻兵,只有东北军改编的几个保安团,留下来对抗大军压境的日军。幸好天津市长张学铭将军,比其兄张学良硬气,不惜血本地招募青壮、汰除病弱,要将这几个保安团练成一支以一当十的精兵。而主抓保安团编练的,正是张学铭的同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当年成绩名列第一、日后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参谋长的传奇将军解方。请李有泰吃饭的人正是他。
原来解方深知天津保安团的装备、体质远不如日军,因此几次亲自上国术馆拜访,请卢、李二人帮忙训练士兵。卢鹤笙本就因两个徒弟的逝去而恼恨日军,经解方劝说后,毅然决然地将练兵一事应承下来。但国术馆毕竟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些馆中挂名的武师担心家眷,不愿意牵扯政治;有的武师虽十分热心,但本门本派的功夫却不利速成。于是卢鹤笙便会同李林清,将形意门功夫里一些有利于速成与肉搏实战的招法摘出来,由李有泰带领几名年轻的弟子,传授给保安团的军官们,再由保安团的军官把这些招法教习下去,以达到练兵习武的目的。李有泰原本就是下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又是李林清的儿子、卢鹤笙的弟子,自然是带队传艺的首领人物,其他几名弟子与他平日里关系和睦,也都唯他马首是瞻。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卢馆长要提携后进的意思——李有泰傍上了少帅这棵大树,又在军界有了这么多学员、徒弟,日后发达的机会可要比一般的习武之人多了去了。
李林清也明白卢鹤笙的用意,虽然他一向是个自持身份的耿直汉子,从来就没对谁说过谢字;不过从此之后,还是慢慢地把对卢鹤笙的那份防备、猜忌之心收拾起来。有空的时候,李林清也到国术馆里,给卢鹤笙的徒弟们摆几个架子,指点一二。言语也诚恳了许多,常用的话已经变成:“你们师父是大家,照他教的练准没错,你小子准是没留神听,看着啊,你得这样……”
这一天的饭局,解方主要请的就是李有泰,李林清在家里盘腿坐在炕上抽烟,眼看着儿子站在立柜镜子前面穿大褂,翻过来调过去地用手捋衣服上的褶子。镜子里的小伙儿眼大有神,两道剑眉斜插入鬓,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白白净净,英武气中还挂着那么一点儿读书人的味道。李林清瞅在眼里,不由得越看越爱,心想:“这狗屁孩子如今也人模人样了,不但脸型身子长开了,出息也跟着长起来了,教着几十、几百号军官练拳脚。他卢鹤笙再本事,也生不出我这样有出息的儿子吧?”
李有泰换完了衣服,低着头在门口琢磨。李林清看在眼里纳闷道:“哎!你不走还干吗呢?”
李有泰抓抓头道:“爹,您说解参谋长请我吃饭,我是穿皮鞋去,还是穿布鞋去?”
李林清一愣,反问道:“这有区别么?”
“长衫么,配皮鞋当然好看,不过咱们练武的平时都是脚踩布鞋,穿着皮鞋吧,多少有点别扭……再说,人家当大官的穿皮鞋,那是有身份,我这小老百姓的也穿双皮鞋,我怕让人家笑话。但是我要是穿布鞋呢,又怕人家解参谋长感觉我不尊重。可我要是穿皮鞋吧,走到饭馆那边呢,就得粘一鞋土,我还得坐人力车去,回头哪个老师傅看见了,又说我年纪轻轻的就摆谱。”
这一堆翻来覆去的话,说得李林清又好气又好笑,伸手磕了磕烟袋笑骂道:“小兔崽子,穿着皮鞋坐人力车去!你现在也是堂堂大教官了,别丢了你爹和国术馆的脸面。赶紧着去吧。”
川鲁居的斜对面,就是有名的绸缎庄瑞蚨祥天津分号。大凡绸缎庄卸货,多选在快正午时,一来是日头足,成色与花纹看得清楚;二来是过往的闲杂人少,防偷防盗,也防着有些无良的同行,塞几只蟑螂进去,那一库的丝绸就都毁了。
这一天瑞蚨祥进货不少,直拖到日过正午才把货卸完。满身臭汗的苦力们顾不上拾掇衣服,都跟在伙计后面准备听招呼结账。李有德也跟在一堆苦力后面,一脸的油泥。身上的小褂下摆也开了线,左脚鞋顶出个大脚趾头,袜子湿漉漉地贴在脚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一边捏起小褂下摆擦手,胳肢窝里夹着一大把竹签子,淌汗喘气地去找二掌柜结账。二掌柜接过他的竹签子,推起眼镜端详半天问道:“这都是你扛的?”
李有德应道:“啊,对。”
二掌柜的冷哼了一声:“你一个人扛的活,顶他们四个人的,是你太能干了呢?还是他们太窝囊了呢?这签子里肯定有假!”
李有德闻言又惊又怒,忙道:“老掌柜您圣明,我们这帮扛大个的,今天干这家,明天干那家,都不知道下一顿的饭辙在哪儿,怎么能提前伪造签子预备着呢?再说了,您家的签子上都有花押记号,我们这样的大老粗怎么作假?实在您要是不信,您老就对对账,多少货就有多少根签子,要是打我这多出签子了,我一个大子儿都不敢要您的!可要是没多,您可得还我个清白。”
二掌柜的双眼微眯,两手藏在袖子里掐指算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嗯,数是对得上,伙计给他结钱。”却点手叫过一边的苦力把头来,道:“下回我们卸货,请不起这位爷了,一个扛大个儿的。说话比我都横!真不知道谁在给谁赏饭吃!”说完又是一声冷哼,拂袖而去。
那苦力把头溜溜地弓着腰跟在二掌柜后面往店铺里送,嘴里不断地说着好话,回过身来一毛巾抽在李有德脸上。李有德正低头数钱,冷不防这一下,毛巾扫过他的右眼,立时疼得睁不开了,连带着半扇脸火辣辣地疼,手里的铜子儿也哗啦啦掉了一地。李有德顾不上发火还手,先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去捡属于自己的工钱。苦力把头的话伴着吐沫星子从头顶上直愣愣地扔下来:“孙子,你以为你是爷啊?你跟谁摆谱呢?你想把大伙的鸟食罐都给砸了啊?我们还指着人家赏口饭吃呢!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再让爷看见你,爷打断你的腿!”
李有德在家虽然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家境小康,又多有姐妹,何时有过趴在地上去捡钱的时候,更何况是被人像狗一般地喝骂。按照李小爷原来的脾气,早就摔衣服扑将上去,将出言不逊的家伙打个满地找牙。但如今的李小爷不光没吃早点,还给人家扛了一上午的麻包,肚子里翻江倒海,两条腿摇摇晃晃,右眼还疼得睁不开,这样子扑上去,怕只会被人家打得满地找牙。
李有德双膝跪地,一口气憋在胸腔子里,他咬着牙忍着疼一语不发,四下里找着散落的铜子儿,一个个捡在左手里紧紧攥着。眼泪从右手指缝里潸潸而下,分不清是因眼疼而流的,还是因心疼而流的。李有德也不去听身边那群苦力们的嘲笑与斥骂,只管低头捡钱,把它们一个个地从石缝、从泥土、从别人脚底下抠出来。他心里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是吃饭,只有吃饱饭、只有活下去,将来才能有翻身的机会,才能把今天的一切一切,都还给他们。
这边李有德正努力抠捡着,却见一双皮鞋从自己的大子儿上踩过去,把它粘在鞋底带走了。李有德想招呼那皮鞋的主人站住,却发觉那皮鞋十分眼熟,忙拢住左跟细看,发现那竟然是自己到天津之后买的第一双皮鞋,因为那鞋跟后面有自己留的暗记。而此时能穿得上这鞋、穿得到这鞋的,也只会有一个人!
李有德猛抬头努力睁开右眼,从指缝中抬眼看去,李有泰一身淡青色的长衫,正谈笑着阔步向前。左边与他叙话的是一位身高魁梧的军人,虽然看不到军衔,但有六七名穿着皮鞋的军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陪同向前。一群人形成一个众星捧月的小圈子,向斜对面川鲁居而去,而这“月”,却是那踩走了他一角银元的李有泰。
李有泰大概是发觉有什么东西在硌脚,抬脚在地上搓了一下,见是一枚铜子儿,又瞥见身边有个乞丐模样的汉子正趴在地上,身边还有几个未曾捡起来的铜子儿。李有泰只看这人身影似乎有点眼熟,正待细看,可身边的解方恰巧开口问话,李有泰便随意将那枚铜元向一边踢了踢,跟着众人迈步进了川鲁居。
李有德怔怔仰头看着李有泰在众人簇拥下上了台阶,伙计殷勤躬腰迎出。门帘挑过,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冲来,李有德两腿一软几乎要被这股香气击倒。堂倌的声音遥遥传出:“哎,国术馆的少李爷来啦。二楼雅间给您留着哪,快请上二楼吧,伙计们伺候着啊!”
一行人沿阶而上,将影子投在了窗户上。李有德就趴跪在地上仰视着,连身边的大子儿都顾不得去捡了,看着李有泰谈笑自若,看着他步步高升。片刻之后,李有德开始发抖,从他空空的小腹开始,先是胃与肠子,然后是两腿,再是整个身子,抖得如同筛糠一般。李有德咬着牙,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左手中的大子儿,一个一个用拇指按进街面的砖缝之中。
苦力中有一个平日能与他说得上几句话的,好心走过来看他,问道:“哎。你怎么了?你跟那大饭馆里的人认识?”
李有德控制自己平复了呼吸,转过头来缓缓道:“我不认识他。”接着他伸手从腿上拽下一根绑裤腿的麻绳,将那枚李有泰踢过来的铜子儿穿了挂在胸前,再将剩下的铜子儿一把全都撒在那苦力把头的身前,用下颌一点:“拿着吧,爷赏给你的。”
说完李有德捡起自己的扛活坎肩,迈步而去,将一众人等,远远地扔在了身后。
【贰】
李有德再次与赵欣伯相见时,地点已选在了天津卫有名的菜馆便宜坊雅间。赵欣伯又恢复了往日的衣着打扮,看起来像个大店铺的掌柜,派头十足,只是面色仍有些发黄,还有待调养。
李有德看着赵欣伯衣帽光鲜,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心中有些泛酸,道:“恭喜赵大人升官发财啦。”
赵欣伯笑着摆摆手道:“什么升官发财,不过又开始被人利用而已。咱二人有缘,你这人又有本事、有脑子,所以我也有心想点拨你一下,给你指条明路。如今这世道,靠着忠孝仁义,只不过给别人当成工具用,就像你们同门中拼了命抢虎丹的那俩人,大好的性命被卖给了别人。再过五年,还有谁能记得他俩是谁?你若想要富贵长久,就要多为自己想想。”
李有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赵欣伯夹了口菜继续道:“我跟上边说了你的情况,上边正励精图治,要恢复祖宗江山社稷,对你这样的青年才俊也很是看重。”说到这里赵欣伯故意顿了一顿,李有德愣了片刻,起身给赵欣伯斟一杯酒,赔笑道:“多谢您老的提拔,这提携之恩李某永生不忘。烦您老再点拨得细一点吧。”
赵欣伯端起架子点点头道:“如果你能在江湖中为上边办事,很多上边不宜出面的事情,都可以由你来做,这样慢慢地就可以培植起你的力量来。现在你虽然没什么名分,将来等到你羽翼丰满的时候,那任谁也不能小看于你,这就是先借势,再成势,所谓三十六计中的借尸还魂计!”
李有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赞叹道:“赵爷您的头脑真是……真是没得说。但是我……我身上没钱,也没有地盘,如何能起势呢!”
赵欣伯想了想道:“所谓草莽出英雄,天津卫的码头脚行历来是纷杂之地,唯强者马首是瞻,最适合浑水摸鱼,抓住机会出头。运河帮在海河上下势力庞大,但是内部不稳,一旦那姓曹的瓢把子出了变故,运河帮就是一盘散沙。你可以盯住这机会,想法子先进脚行,然后趁乱占住一个码头,自然就有了资本。”
李有德重重点了点头,却疑惑道:“那运河帮的势力大、老大多,一时半会的出不了什么变故吧?”
赵欣伯笑笑道:“李英雄你到底还年轻,看不透如今的形势,运河帮虽然把占着海河沿岸上下几乎所有的码头,实数兵家必争之地,但青帮内关系庞杂,帮里如袁文会等亲日的一派,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而几个老头子一心与日本人作对,久遭忌恨,现如今运河帮内忧外患,改朝换代那是迟早的事情!”
李有德恍然明白道:“是啊,这样来看,短时间内运河帮必生变故,到时候只要形势一乱,我就有了成势的机会?”
赵欣伯顿了顿,接着压低声音道:“这只是第一步,算是你牛刀小试的机会。相信凭你的能耐,将来必然能成为人上人。以后的天下都是你们年轻人的,我以后怕是还要依仗着你李老弟呢!”
“不过……”李有德面露难色,踌躇一下方才开口道,“赵爷,我眼下还是穷棒子一个,这上边总得给点什么,让我也有力气施展本事吧?”
赵欣伯冷笑一声:“上边要是大把地出钱出人,什么事不能做?还能显得出你本事来?再说了,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上边为什么要赏赐你?你老弟还是先拿出真本事干出点事情来再说吧。”
看着李有德讪笑不答,赵欣伯这才得意地笑笑,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包来,按在桌面上,推给李有德。李有德有些惊喜,忙拿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把半旧的蛇牌撸子。枪身的烤漆都有些斑驳,但扳机、弹匣等位置保养得还好。李有德接枪在手不由一愣,惊诧地看着赵欣伯。
赵欣伯用下巴点点,开口道:“拿着吧,这是我可怜你老弟,送你防身做事的物件儿。”李有德捧枪在手,却有些进退两难。
赵欣伯接着道:“我也知道你们练武的最忌讳用这个,但是你现在都被革出形意门了,还在乎那个么?你要是万一再遇上卢鹤笙、李林清怎么办?这玩意儿能救你一命啊!你想要成大事,首先是要千方百计保住自己的命,其次就是做事一定要快、准、狠,千万别有顾忌!而且我嘱咐你老弟,俗话说有舍才有得,你得想好了,你求的是什么,你想的是什么?你能失的是什么?你失了值不值!”
李有德轻抚枪身,低头默然半晌,再看看得意洋洋的赵欣伯,终于咬咬牙,将枪收进了自己怀里:“赵爷,我如今这样子,还有什么能失的?我还能失什么?但是我想要得的,谁也拦不住我,我非要到手不可!”
这些日子李有泰忙得团团转,白天要给保安团的军官传授功夫,晚上回来还拉着几个年轻的师兄弟分析招法,揣摩更好的讲授方式,饿了从门口买点烧饼肉头,困了索性就搬几条长凳拼上睡一会儿,经常忙得几天都不回家,年轻人本来就是一腔热血,一遇到做大事的机会,免不了都会有些兴奋,十劲十足,恨不得一天就把事情做成了。更兼得这教军官们功夫是个出头露脸的机会,学艺的军官们也常把不花钱的恭维话挂在嘴边上,因此国术馆这些年轻的弟子们,真是掏心掏肺地把这教习当成大事来做,个个忙得都跟上满弦一般。
这一天李有泰又没回家吃午饭,李林清看着桌子上剩下的几个半碟子菜,不由得叹口气。暗想自己儿子如今也算半个官面上的人,干的又是抗日报国的大事,眼看经过这一个多月历练得精明了不少,说话做事与之前在沧州时稚嫩的样子截然不同,隐隐看得出一股稳重踏实的干练劲头来,老话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此言果然不虚。
看着自己儿子开始从孩子成长为男人,这是为人父最大的荣耀与欣慰,但这欣慰的背后,也有一种孤单的失落,与自身老去的感慨。李林清磕净了烟袋锅,慢慢地收拾着碗筷,在收起摆在儿子座位前那副干净碗筷时,终于忍不住叹口气自语道:“唉,翅膀硬啦,也该飞啦。”
连着两天看不到儿子,李林清心中空落落的,一个人在家也实在无聊,看着哪里都是冷清,便锁了院门出来走走。他信步穿街过巷,看了一会吹糖人的,又站在街边听了一会相声、快板,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国术馆门口。如今国术馆门口可非比寻常,门边上停了一辆军用汽车,门口还站着双岗。李林清心中一动,想进去看看儿子,谁知走到门口却被卫兵伸手挡住,喝问道:“干什么的?找谁?”
李林清一愣,侧头看着卫兵有点眼生,想是不认识自己,他刚要开口答话,院里跑出一个小徒弟,招呼道:“李师伯您来啦!哎你别拦啦,这位是你们李有泰李教官他爹!师伯您快请进来。”
李林清闻言哭笑不得,想当年在老家沧州,人家介绍李有泰的时候都会说:“这就是李林清的儿子。”那时他还是要靠着自己这个老子来出名的。可现在介绍自己的时候,他们竟说:“这就是李有泰他爹。”这毛头小子刚混到哪啊,就要他老子跟着沾光,要跟在他的名头后面了,还什么鸟屁李教官。
李林清远远看过去,李有泰正站在一队军官面前,单手扳着一名高个军官的关节,一遍遍地把他扭倒在地,给众人做着示范。李有泰左手抓着那人的手腕,右手指指画画,说得摇头晃脑,似是在讲解动作的要领。那被扭倒的军官不但不恼,反而兴奋之极,看着李有泰满脸崇拜的神情。李林清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上翘,不由自主地将腰板挺了挺,背了手慢慢踱到石桌边上坐下,向卢鹤笙屋子的方向瞟了一眼,心中暗自得意:“看看,我现在是李有泰李教官的爹了!我们李家也出了个官家的人,古人说习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这老话有道理啊。”
这老爷子正想着,屋门一开,卢鹤笙手托着个绵纸本走出来,他见李林清坐在院中,随即将本子卷起在腋下一夹,施施然走来。李林清捏起一个茶杯放在石凳上,替他满上杯茶,用手指了指。卢鹤笙点头作谢,却伸手揉了揉手腕,又活动了一下脖子、胳膊上的关节,似是伏案久了,全身有些酸疼。
李林清望着院子里自己儿子的背影,淡淡问道:“这些日子忙啥了?”
卢鹤笙苦笑一声道:“还能忙什么?世道如此,这国术馆也快开不下去了,国民政府的补贴半年前就停了,最近又有不少商户眼看市面上气氛不对,都忙着收拢债务,所以最近登门要账的多了。以前好多拖欠的亏空要还了,唉,我这个馆长,看起来是风光得很,其实不但是绣花枕头,还是烙饼卷手指头——自己吃自己啊。”
李林清笑笑,他客居天津,荷包里盘缠带得足,自己又不是个奢侈浪费的人,因此日子上还能过得去。倒是这国术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人吃马喂,的确是让人伤脑筋的事情。不过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林清也不接卢鹤笙的话茬,也不往下问,只自顾自地喝茶,看李有泰教拳。
院子里,李有泰已经动手将学员按顺序都用刚才所教的招法摔了一遍,现在正将他们分成两排,面对面地相互练习。卢鹤笙顺着李林清的眼光看过去。片刻后缓缓道:“警备司令部的人说了,说学员们都反映,李教官教得最好,人没架子、说得也最透彻,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人们都喜欢跟着他学。就连张将军也知道国术馆里有个模范教官,叫李有泰。”李林清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不作理会,淡淡地“哦”了一声,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翘。
卢鹤笙缓缓说着:“这是个把形意拳发扬光大的好机会,也是把老祖宗的功夫学以致用、杀敌报国的好机会。不过这个法子还是不行啊,警备司令部的人说,日本人那边蠢蠢欲动,还收买了很多地痞流氓,估计他们寻衅滋事就在这几个月了。但咱们才训练了不到几百人,还都是蜻蜒点水似的教。不光时间来不及,这真到了战场上一刀一枪地拼命,教习的效果也难说啊。”
李林清微微点头,却不说话,眼睛只盯着李有泰看。他儿子正皱着眉头拉出一个方才没学会的青年军官学员,还是用这招,起手就把他放倒在地,跟着大吼了一声:“用心点,这是打仗拼命时能救你命的招!”那军官从地上弹起来,举手朝李有泰敬了个礼,才回队再练。
李林清看着李有泰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笑道:“你看这小子,现在倒是有点鸟屁模样了。”这是句骂人的话,可从李林清嘴里说出来,却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得意与赞扬。
卢鹤笙放下茶杯,看着李有泰片刻道:“像他这么教不行啊。得另想办法。”
李林清闻言猛地一扭头,声音不觉也高了些,问道:“他教的哪里不行?你想怎么教?”
卢鹤笙也不看李林清的脸色,依旧慢慢喝茶,慢慢说话:“我们得快教、多教,还得有针对性地教,最好是用半年的工夫,把整个国民政府的军队都教一遍,都教会他们用形意拳杀敌的本领,这才好。”
李林清愣了愣,问道:“你说什么?你半年能把全国民政府的军队都教一遍形意拳?你卢鹤笙会分身术?”
卢鹤笙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屑,缓缓抬手点指李林清道:“我不能,但是你能,全天下也只有大师兄你能干好这事!”
李林清一愣,卢鹤笙接着道:“师父他老人家当年曾说过,论练刀我小有所得,论拳脚你已经有了他九成的功夫,论大枪还是二师兄得了真传,可惜就是没遇到能把他的功夫都学通了的徒弟。我这些日子用形意刀法编练了十招实用速成的单刀招式,简单易学,没有花招、套招,直来横去专门破日本人的刺刀。而你则把你的擒拿手功夫写出来,咱们再一起去找二师兄请他拿出他的大枪绝技,结合着军队用的刺刀,编一套形意刺枪术。咱们的军队缺枪少炮,却可以多多打造廉价的大刀,跟日本人贴身肉搏。即便是一命换一个,站出来一千万的好男儿,也能把日本人拼光!这三套速成有效的招法,要是印刷成书散发出去,让全国的军队都能学上一些的话,那可是有功于国家民族的大事啊!”
李林清微一沉吟,眼前一亮,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是说,咱们练武的人,也能出本书,让全天下的人也跟着书来学?”
卢鹤笙点点头笑道:“嗯,不光如此,你的大名还会写在书页上,让全天下的人看在眼里。我跟张将军说过这件事情,他很支持,说要亲自提笔来给这两本书写序,还给了一百块大洋作润笔,这我的《单刀破敌法》与二师兄的《形意刺枪术》,还有你的《临阵擒拿法》将来就由他出资,印刷出来,全国发行呢。”
李林清上上下下打量了卢鹤笙好一番,半晌过后敬佩地点点头道:“真有你的,小师弟。唉,记得当年师父有一次在茶余饭后点评众人弟子,他老人家说我虽然天生一副好骨架,但眼界太窄,难有登峰造极的成就。当时我还以为是师父看不起我这沧州乡下来的穷人子弟,现在看来师父当年真是生具了一双慧眼啊。倒是小师弟你,在这大城市里见多识广,有眼界,更有心胸。看来咱形意门今后真要靠你发扬光大了。”
卢鹤笙笑着摆摆手道:“大师兄您说哪里的话,我倒是觉得我这几年天天迎来送往的,光在酒席桌上混事了,不但人变得市侩了,功夫也都生疏了。这江湖、这武林,终归是那些年轻人的。”说到此处,卢鹤笙看了一眼操场上的李有泰,接着道,“不过大师兄你也知道,二师哥天生聋哑,当年师父也是说他正因为聋哑,所以不受外邪蛊惑,静得下心来才终有大成。据说各师兄弟中,也只有你与他相熟,因此呢,还要劳烦您跟我一起去一趟山东临清,把二师兄的功夫,记下来写出来。”
李林清想了想,问道:“我倒是乐意去一趟,也见见老二。不过咱俩要是都走了,谁看家呢?”
卢鹤笙抬手向李有泰遥遥一点道:“他呀。有道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小老虎也该放出山林顶门立户了。”
李林清吃了一惊,忙摆手道:“不成不成!这孩子才多大?再说了你辛苦挣下的这份产业,他万一给你折腾出点事来怎么办?绝对不成。”
卢鹤笙摇头道:“师兄你看开些吧,再过得几年,这天下都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再说而今国运多难,也正需要这些后生们早早地长起来,多经风雨,也好报效国家。这点家底,我都能看得开舍得下,你就舍不得么?”
李林清愣了半天,叹口气,又点点头。拉住卢鹤笙的手背重重拍了一下,“我回去简单收拾收拾,听你招呼,尽快上路!”
【叁】
大千世界里发生的各色事情,多少都会有些凑巧,早不来、晚不至,偏偏在最要命的裉节赶上了。这用老话讲叫命中注定,用天津话讲就叫“寸劲儿”。
卢鹤笙将国术馆事务安排给李有泰,又把任师傅请到国术馆小住几天,给他帮衬一下。里外都安排好了,这才与李林清出门上路。临行前,李林清手举烟袋锅,敲着李有泰的肩膀反复叮咛,嘱咐一句追问一句:“记住了不?”最后还是不放心,低声道:“我跟你师父最多去一个月,到时准回来,要是实在有事不好拿主意的,你就想法拖到一个月以后,等我们回来再说,记住了不?”可怜的李有泰苦咧着大嘴,点头点得脖梗子发酸,肩膀也被敲得生疼。
可这老两位前脚刚走,第三天上就出了事。有人过来传话,说聂家老爷子病了,是急病,还病得不轻。这话一传出来,众人都是一惊,聂老处事有胸怀,从不招人怨恨;每天早趟太极拳,晚走一千步,饮食精细、不嗜烟酒,那明明是活百岁的身板。可这话偏偏是壶春堂的窦老爷子亲口说的,还刻意嘱咐不要外传。国术馆众人一下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伙推举李有泰与任师傅上门去探望一下,顺便问问有没有需要大伙出力的地方。
人是顺利地推举出来了,但是带什么礼物过去大家却很走了一番脑子。聂家家大业大,什么也不缺,又不知道聂老病情到底如何,怕送的东西用不上。最后众人一致决定,先去看看聂二小姐,探听一下聂老的病情,然后再准备东西送上门去。
李有泰跟着任师傅急匆匆地来到老城厢北吕祖堂西街的聂家胡同,这里是个明三进暗五进的大宅院,院墙重重,青砖黛瓦。两人转到一处角门,任师傅上前轻轻叩了几下门环,门内传出几声细碎的脚步声响,然后是一声娇柔清脆的咳嗽声。任师傅凑上去低声道:“杜鹃姑娘快请开门,我是任伯年!”
只听门闩响动,角门轻轻打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丫头俏生生地探出头来。先把任师傅请进门,然后叉着腰对李有泰嗔怒道:“小姐说你饭后来,让我在这应门,您可来得也忒早了。我筷子还没拿住呢。就得溜溜地过来开门!”
任师傅满面急色地打着哈哈赔笑着。杜鹃冰雪聪明,早就从二人的眉宇间看出来,这是心急着大事,才急匆匆过来。于是也就不再发飙,领着二人穿院沿廊向里面走。这一进去才知道,聂家大院是院套着院、廊连着廊、屋接着屋、墙挨着墙。李有泰起初还分得出东西南北,后来干脆连左右都分不出来了,只能两眼不错地盯着任师傅后背,一起跟在杜鹃后面走,稍微一分神,拐个弯可能就会跟丢人迷了路。
三人正行走间,只听见一阵低沉的二胡声幽幽传来,声音低沉舒缓,却充满了灵秀之气,夹杂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听起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来。李有泰边走边听了片刻,只觉一颗心越听越沉,跟着二胡的乐声起伏,将多年来不快意的事,一笔笔都勾翻了出来,在胸中翻来覆去的。
李有泰忍不住“唉”地叹口气道:“到底是有钱人家啊,养得如此好本事的艺人。”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杜鹃一个急停步,险些被任师傅撞在后背上。
杜鹃站稳扭身,歪头看着李有泰,白眼球一个接一个地撇过来:“说什么呢!那是我们家小姐在操琴,我们家小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你又懂什么!你听过二胡么?你知道二胡有几根弦么?你当外面拉二胡的都是跟你家木工拉锯的一样啊?”
这一顿抢白臊得李有泰面色大红,却也自知失言,无法还口,只好仰头装作欣赏聂家的雕梁飞檐。杜鹃撅着小嘴又翻了李有泰好一阵的白眼,才怏怏地继续带着二人前行。
原来这聂宝钗自从懂事起,就跟随亲生父母走江湖卖艺,九岁时,父母不幸染上了瘟疫,在天津做了“路倒”。她当时年纪虽小,却颇有一股韧劲,知道自己父母的尸身一旦被收走了,必定是火焚消毒,避免传染,这样自己将来连个拜祭的念想都没有了。于是跪在地上向收尸的官人求情,磕头磕得血流满面,请他们暂缓一日收尸,保证自己一定能安置好父母的骨骸。众人奇怪,她一个九岁的女娃娃在天津卫人生地不熟的,能有多大的本事,又能到哪里求得帮助呢?
聂宝钗得了管街面的巡警暂缓一天的承诺,转头进了常去卖艺的茶馆,问老板天津卫哪家人既有钱、又为人正派、乐善好施。老板就告诉她是吕祖堂西面聂家胡同的聂家。聂宝钗直奔聂家,跪在大门外求见聂老,门房把事情缘由禀报给聂老,聂老闻听她人小而有奇志,便破例一见,聂宝钗将自己所会的吹拉弹唱全部本事都施展出来,在庭前献艺一个晌午,然后向聂老跪求十块钱赏钱葬亲。聂老想本用不着小女娃娃家的如此辛苦,便让她将此事交与街面巡警办理,聂宝钗却说:“父母生养之恩,天高地厚,儿女一生孝顺尚不能报,若连一块安息之地都不能给予父母,那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聂老惊讶于她如此的勇气与孝心,便让人厚葬了她的父母,然后收她做义女,取名聂宝钗。这事情是聂府上下都知道的,这位聂大小姐平素没有架子,而且待人亲和、从不为难下人,因此虽然聂宝钗早年流落江湖,但聂府上的人,是最不喜欢听有人把聂宝钗与“艺人”、“跑江湖的”说在一起。
杜鹃推开月亮门,带两人进到一个雅致的小院中,这小院也就半亩地大小,一个葡萄藤架就占了大半。杜鹃轻轻地将两人引在藤架下的石桌前坐了,才走到窗前轻轻敲了敲,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北屋中的二胡声戛然而止,形容消瘦的聂宝钗推门而出,她身穿一身浅色暗绣菊花的棉旗袍,肩上罩了件毛线织就的披肩,立在任、李二人面前,身子单薄得好似院中隐在角落里的那株腊梅。
任师傅、李有泰忙起身抱拳,郑重施礼道:“聂老身体如何?”
聂宝钗遣开了杜鹃,叹口气请两人坐下,缓缓道:“这次义父是被硬生生气病的。”此言一出,任、李二人都是一愣,按聂老如此好的气量,居然会被气倒,还能气病,可见聂家所遇的事情非同一般。
聂宝钗叹口气道:“这事来得突然,更兼隐秘,也想请国术馆帮我们谋划一二。此事起因还在于西北军的吉鸿昌将军,他下野后隐居在天津秘密抗日,家父与他一见如故,引为好友。但这次不知是谁走漏了吉将军的行踪,还把他卖给了复兴社的特务,吉将军在渤海大楼与人议事时,被杀手闯入,当时就中了一枪。吉将军后来奋力击杀了来行刺的特务,却被租界巡警抓走了。我义父他老人家当天上午赶往法租界工部局亲自游说,本来对方已经同意只要吉将军立即离开天津,不在天津进行反日活动,就可以由我义父具保释放。但是……唉。”
原来那法租界工部局的几大董事平时也是与聂老多有交往了,又收了他不少瓷器、古玩之类的礼物,又担心媒体记者发觉,也就准备大事化小,悄悄将吉鸿昌放了了事。谁知国民政府的高官竟迅速插入进来,此时国民党中央军委北平分会的一号人物何应钦,一天之内连打几个电话给工部局的董事,再加上孔祥熙、宋美龄从北平亲至天津。在压力与银弹齐施之下,法租界工部局终于妥协,转天就将吉将军经天津公安局转移到了五十一军军法处。
“我义父恼这些法国人平时满口的自由、博爱与诚信;言语行事总以文明上国自居,却做出此等出尔反尔之事。又恨外敌当前,民国政府压制民意,更不惜使出暗杀手段自毁长城;再恨自己力有不逮,眼睁睁看着将军入狱而无能为力。这两天里心怀恼怒往复奔波,又急又气、加上沾染凉风,这才一病不起。”
二人听完,默然无语,李有泰年轻,阅历尚浅,任师傅却摇头长叹一声,感慨道:“我之前还以为聂老是个心怀宽广、诸事不挂的洒脱人。原来聂老是把世俗杂事看开了,心里挂记的却是国家大事啊。他这样的人,该是轻易不会动怒的,可一旦伤了心、动了怒,那可真就会伤了自己的。”
李有泰追问道:“那聂老看过大夫没?可见好?”
聂宝钗摇摇头道:“窦老来过了,诊了脉,用了针,也不说病情,只是摇头说‘太深了,太深了’。后来又说,义父这病,是气机逆上,入得太深了,针石汤药怕是够不上。只有把这股气消了,才可能有所好转。窦老给了镇肝息风汤的方子,又留了些安神滋阴的成药。不过这几天家父仍时有昏迷,口不能言,看来这病,非一时半会能有所缓解的了。”
李有泰见聂宝钗这样一个清丽的女子,如今也因聂老的病,而颜色苍白,秀发蓬乱,忍不住关切道:“二小姐您可要多保重身子,眼下可就依仗着您照护老爷子呢,您一定得保重,您要是再跟着气坏了、累坏了,我们可就是干着急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帮把手了。”
聂宝钗摇摇头道:“我不生气,这民国政府不过也是个家天下而已,自古要取天下的必先取人心,等坐了天下就要轻贱人心,什么时候等人心都轻贱没了,这朝代也就又要换了。可就是苦了我义父这样一个认真的。”
任师傅听话不对头,忙岔开话题道:“对啊,这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您和大公子可千万要注意身子别太操劳了。”
聂宝钗点头道:“外面的生意,都由家兄处置,家兄毕竟是出过洋的人,有大学问,是聂家的顶梁柱。我只是个小女子,也只能守在义父身边,多尽些孝心。也能帮家兄分担一些家事,让他致力于生意上……这世道生意难做啊……”
【肆】
聂老一病不起,让整个聂家一时失了主心骨。而日军在东北继续推行的定量供应,则彻底斩断了聂家织布在东三省的销路,无数的布匹积压在通州、大连等聂家商行的货栈里。而江淮一带的纱场棉纱提价,也导致了聂家的“明光”牌布料利润被挤压得所剩无几。这时支撑聂家产业的是留法回来的大公子聂泯川,他所学的却是金融经济,虽然他施展所学炒股票与黄金很是赚了些钱,但都投入到聂家纺织业的亏空中,聂家几番费力,也只落得个艰难维持的处境。
聂泯川在国外喝了多年的洋墨水,举止作派都是留学生派头,按他的想法做生意就是要介入利润最高的行业,不能拘泥于实业方面,目前来看,黄金炒作才是聂家真正应该投资的地方。因此聂泯川在代管家业这段时间内,调动了不少资金回头杀人黄金市场,这样使得本就捉襟见肘的聂家布行更难以为继。几天来为此聂家几大掌柜与聂泯川争论不休,各地的催款电报单子雪片一样地送进聂府门房里。聂宝钗极力地稳定下聂家人的心气,她第一次敛容正色地告诉所有聂家佣人:这时候绝对不能再让不利的消息传进聂老的耳朵里,聂老需要修养,聂家需要时间,只要有时间,等聂老身体康复重新出山的时候,聂家一定能再辉煌起来。
可就在聂家这内忙外乱的时候,又出了一个火上浇油的大乱子,乱子的起因还是在那不肖子李有德身上。
自从曹大当家被日本浪人暗算死后,运河帮果然如赵欣伯所预料的那样四分五裂,亲日的袁文会在日本人暗中扶植之下,迅速地扩充人马,要人有人、要枪有枪,几番火并之后,将原来曹大当家的嫡系彻底挤出了海河上下三十六码头。袁文会有实力,更有手腕,短短时间内安抚了运河帮内部各个派系,又将各辈分的老头子供养得舒舒服服的,因此那些老头子对他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运河帮虽然暂时不设帮主,由长老共治,但袁文会已经从一个小堂主,一跃成为一言九鼎的大长老之一了。
而李有德听从了赵欣伯的指点,学天津卫的混混们闯山门,单身空手去拜袁文会的码头,先咬紧牙关受了一百杀威棒,然后又从送来的药囊里抓出一把盐面来按在伤口上,疼得两臂乱抖也不哼一声,这才让袁文会看中,收了做跟班。这会运河帮内乱,李有德一身的功夫正好有了用武之地,披伤沥血地卖命给袁文会打江山,十几次械斗下来,终于被袁文会另眼相看,倚为左右手。
袁文会升作长老,李有德也因拥戴有功,经袁文会引荐,正式入了青帮,成了“八老”中一位老资历前辈的关门弟子,当了袁文会的小师弟,掌领着两处货运码头。
天津的码头与各处不同,所有码头货物的装卸均由脚行承担,也就是归运河帮管,说几点卸完就几点卸完,说几天不动就几天不动。任你多大的买卖、多大的官爵、多牛的大帅。都不能让自己手下人装船,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是老天爷赏给脚行的饭碗。要想出妖蛾子自己装卸货也成,先抬起大腿来三刀六洞,或者赤手捏烧红的煤球给自己个儿点颗烟。脚行的老大们这样的狠活手里头有的是花样,人家做一样你跟着学一样,把活都接全了,才有资格坐下来谈谈条件。要想硬来的话,脚行的爷儿们连自己个儿的命都不在乎,还能怕你什么呢?您这达官贵人的,命可就值钱多了。
谁想要做这样的脚行码头的大哥,也得从几样花活下走过来,才能苦尽甘来。扛得住的,码头上的收入不论多少从此便有你一份儿,逢年过节另加一份儿。有了事帮里给你填份儿,保证不让你在人前丢份儿;扛不住的,那便生死由天了。
李有德自打做了崔家渡码头的老大,衣着阔了、气也粗了,长包的人力车漆皮黑亮,脚铃叮当,到哪里后面都小跑跟着四个黑衣绸褂的保镖。出来进去的那叫一个有台面。李有泰原来几次去李有德经常扛活的地方找过他,都没能见着,直到有一次远远地看载着他的人力车嚣张着跑来,将来不及躲避的行人蹭得歪歪斜斜。车上李有德大叉着两腿坐在车上,敞着怀抽烟。李有泰远远地张开了口,却终于没喊出来。李有泰回家没敢将事情告诉李林清,怕他一怒之下去要李有德的命,只偷着跟任师傅念叨了几句。任师傅沉默半响道:“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了,怕是要越走越远。”任师傅回过头来拍拍李有泰的肩膀,“好兄弟要是成了仇人,动起手来更狠,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这天一早,李有德照例去码头盯场子,车到大门,他便一叠声地吩咐起来:“去!给我买马老二的煎饼果子去,再端碗浆子回来。哎告他们说啊!昨晚上来的那艘日本船让他们赶紧给我卸啊,中午前卸完了老子有赏,卸不完他妈的每人十个大嘴巴子……”话未说完,李有德忽然面朝西边,两眼发直愣在车上。
众手下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只见远处跑来一辆人力车,车篷在后面叠着,露出车中端坐着的一个妙龄女子来。这女子身穿宝蓝色的棉旗袍,用一根楠木簪子将满头的秀发盘起来,两手按在膝头一个精巧的小牛皮包上,秀眉微皱,正在若有所思地想着心事。这女子形容俊俏,脸蛋、身材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远远看上去,就跟画里的美人活了一般。
李有德手下有机灵的,当下就要冲上去把洋车截下来,却被身边一个更机灵的一把拉住,小声喝止道:“瞎跑什么,你没看那车上标着‘聂’字么,聂家二小姐你也敢碰!”聂宝钗的洋车就这样在李有德眼前徐徐驶过,把李有德的魂魄也牵走了。
李有德目送聂宝钗远去,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半年前国术馆中秋节会,聂宝钗搀扶着聂老姗姗而来。几步路的时间,就将一个影子深深刻在李有德心里。这些个日子里,李有德偶尔也会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聂宝钗进门先迈的哪条腿、开口说话的每一个字、转身抬手的每个动作、甚至面上细微的每个表情。李有德常想。能娶上这样的女人,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但人家是七仙女,自己却不是董永。这种事。他也就只敢在半夜里用被子蒙着头,偷偷想想,连李有泰他都没敢说。因为李有德知道,凭他的身份、地位,说了也只会被人家当成笑话。
自从逃出李家,李有德先是落泊潦倒,后来在运河帮忍辱负重,再后来忙于夺权争利、火并拼杀,他本以为,这影子会在他心里越来越浅、越来越淡,直到有一天慢慢地,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地,就悄悄没了。可今天这一见之下,这影子竟然在他心里活了,瞬间膨胀起来,将整个思绪都填得满满的。有如胸口里有一条吞了钩的鱼儿,扑棱棱地在心里翻腾,撞得胸口酸酸地疼。
“我得娶她!我不能让这样的女人在他们聂家受欺负,也只有这样的女子能配得上我。我李有德要娶一个名门闺秀、有头有脸的女人,我要让李有泰、李林清他们看看,我混得比他们好!”李有德皱眉沉思,慢慢地啃着自己的左手指甲,右手则无意识地轻轻转动左手指头上的金戒指。
片刻后李有德眉头一立,抬头招呼道:“哎那谁你过来!去请赵欣伯先生,中午在一元斋吃饭,就说我有重要的事找他商量!”
下午,微醉的李有德笑眯眯地从一元斋出来,一屁股坐上包车,舒服地倚在靠背上,伸腿一踹脚铃喝道:“走,回码头!”一行人黑龙摆尾一般,喧嚣着向西直奔码头而去。李有德微闭着眼睛,噙喃道:“他妈的,老赵就是有学问,话说得也有嚼头,‘自古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有想不到办法的人。’真他妈的说得好!”
赵欣伯在酒席宴上的话一遍遍在李有德耳边回响:“在天津卫你也是个人物啦,青帮五祖堂忠义炉七十二炷香里有你一根的!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将来兄弟你绝对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物,怎么就配不上他聂家一个干闺女?这事你还不能憋着,得挑明了讲。你要想让自个儿满意,就必须得不择手段,不然你就光看着别人吃香喝辣吧!”
沉吟了片刻,李有德伸手一拍车帮,叫过一个跟班道:“下午你去买东西,女人喜欢什么你就买什么。记着别怕花钱!拣好的买,最好是外国货,别给我省着!听见没!买完了直接送到聂家,就说我李爷要向聂二小姐求亲!”
那跟班的打了一个激灵,问道:“大哥,这怕是会被打出来吧?”
李有德哈哈大笑:“去吧,聂家人要面子,决不会打你,只不过会把东西扔出来而已,扔出来也无所谓,我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聂家二小姐!这个宝贝我先占上它!去吧,敲锣打鼓地去!”
两锣两鼓两唢呐,两笙两箫两云板,这穿红挂绿的乐队向街上一走,就够惹人注目了,再加上乐队后长长的一队挑彩箱的队列,挑担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几乎吸引了街面上所有人的眼球。不少人悄悄地相互打听,这是谁家下聘,聘的是哪家姑娘?等看到这队伍闹腾腾地直奔聂家胡同,老百姓们马上预感到这里面有好戏看,顿时都扔下手头的事由,蜂拥着尾随而去。
吹鼓队来到聂家正门,排成一个半圆越发卖力地施展起本事来,哇啦哇啦的声音震天,几个带队的混混叼着烟卷跟人群中的熟人嘻嘻哈哈打招呼。聂家老爷子正在静养身体,阖家上下走路说话都是压低了声音的,哪里见过门外这般鼓噪。大门一开两个看家护院的汉子蹿出来,见着阵势先是一愣,继而噔噔噔疾步跑下台阶,先叫停了吹鼓队伍,抱拳问道:“请问这是谁家的队伍,请带队的亲长出来说话。”
小混混坐地龙吐掉烟卷,整整衣裳迎上去,硬撑着斯文样子将来意说明。那护院汉子起初还面色恭敬,心道是谁家下聘搞错了。待听到来家是李有德,居然是来给二小姐下聘的,当下就翻了脸,净白的面皮气得通红,厉声断喝道:“呸!他姓李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得找对地方!想来提亲他积八辈子德也配不上我家二小姐!想来闹事的,再敢多说一句爷我打断你们的狗腿!”
领头的坐地龙按照李有德事先的吩咐,也不再理那护院汉子,招呼着乐队继续吹打。那护院的汉子也是暴脾气,看坐地龙吊儿郎当的样子本就很不爽,而对方在聂老爷子养病的时候还敢这般行事,分明就是来闹事的。当下一个飞脚踢飞了右手边的两面铜锣,伸手抓过来一根刚被举到嘴边的笛子,狠狠往地下一掼,觉得不解气,又使劲跺上了两脚:“我叫你吹!叫你吹!”
那坐地龙见势尖叫一声,抱头横躺在护院汉子的脚底下,来回翻滚,杀猪般地惨叫起来。另一个小混混则猛地扑上来,抱住护院汉子的双腿,高喊道:“聂家人打死人啦!快来人啊,聂家人打死人啦。”这两人一唱一和,犹如做戏。附近街面上的老百姓不明情况,纷纷向聂家门口挤来。这一下,聂家大门口鼓乐声夹杂着哭喊声,还有人群的喧哗声响成了一团,而那两个护院的汉子,既不能真的动手伤人,又控制不了这混乱的场面,只在人群中急得手足无措。
坐地龙眼见混乱,偷偷伸手入怀,摸出一个灌了猪血的猪下水,就要朝聂家的石头台阶上摔。忽然他只觉眼前一花,手中的物件就不翼而飞,再一抬头,发觉自己的右胳膊忽然不听使唤,软软地垂了下来,好似是脱了臼。他顿时只觉一阵翻天覆地的眩晕,这才发现自己被人扔到了聂家对面的屋顶上。坐地龙又惊又怕,忙拢目去看,原来自己站的地儿,正戳着一个高个大汉,满脸的厌恶之色,正是国术馆的李有泰。
李、任两人告辞了聂宝钗朝外走,坐地龙这一番表演他看了一个满眼,这等街头混混的伎俩若在往日,李有泰也就是哼一声,冷眼而去。但今天这事出在聂家门口,他又正怀着一腔怨怒之气无处发泄,于是忍不住出手,给坐地龙以示惩戒。
这一下空中飞人之后,场面顿时安静下来,前面的人怕下一个起飞的是自己,后面的人怕再飞起人来砸到自己头上,顿时纷纷散开。但这些闲人又舍不得远远走开,只站开些距离,依旧围在附近看热闹。
李有泰用下颌点了点剩下的几个混混:“知道我是谁么?”
几个混混相互看了看,老老实实地答道:“知道,您是国术馆的少李爷。”
李有泰皱皱眉头,喝斥道:“你们当家的李有德他想干吗?这是民国新社会,别来耍混混那一套。再说了这是聂家,国术馆的老朋友,你们跑这来强娶强亲,不怕被打折了腿吗!”李有泰认得这些人都是李有德的手下,对自己这走上了黑道的至交好友远远地见过几面,因此不好翻脸发作,只好板起面孔来,想把这些地痞流氓们骂走了事。
而这些个混混们,都是从穿开裆裤时就在街面上混了,最擅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领头的一个往地上吐口吐沫,张口开始给李有泰下套子:“切,我们运河帮怎么了?李堂主现在掌管两家码头,日进斗金,不比这街面上的大掌柜差。那小娘们不过是聂老头子的于女儿,混得比个大丫环强不了多少,跟了我们大哥今后准保吃香的喝辣的。再说了,聂老头这身板还能蹦跶几天?咱大哥那身强体壮的,嫁过来管叫她白天舒服晚上乐意。哈哈哈哈!”
众混混打定主意,要的就是激怒聂家人,场面越热闹越好,最好引逗得聂家人动手,这样运河帮在以后的谈判中才能占得上风,让运河帮的人吃了亏的,都得十倍百倍地还回来。而且这事情传开之后,即便有想到聂家求亲的大户人家,电得先掂量一下,要不要为个女人惹恼了运河帮。这样就算将来李堂主看不上这妞了,也不能让别人来捡便宜。
李有泰年轻阅浅,哪知道这其中的蹊跷,这些话听在耳朵里犹如针扎,胸口中的火苗子一跃老高,偏偏几个小混混看出他脸色变化,凑上前来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地从嘴里说出,将他与聂宝钗捏合在一块儿,句句不离男女之事。这一波火上浇油,将李有泰心里对李有德仅存的一丝好感与亏欠之情一扫而空。他也不开口招呼,身形一搓,三五照面间就将这几人的右臂关节摘脱,接着抬右脚将方才说得最得意的一个小混混顶在墙上,正正反反地十几个耳光抽过去。
那混混倒也硬气,胳膊掉了环,胸口被人顶住还不了手,却不服软,嘴里依旧有荤没素地叫骂。他每骂一句,李有泰下手就重一分,直到将他牙齿打掉了几颗,整个人晕头转向,顺着墙往下出溜。任师傅忙分开人群,死死拉住李有泰道:“别打了,要出人命了!他不怕死,他是贱命一条。你一时痛快下手重了,为这样的人抵命值不值啊!”
李有泰冷哼一声道:“李有德那小子真长本事了,看看他手底下的人!这多大的本事,成了老江湖了!”几个混混不敢答话,却也不打算逃走,就这么远远地闪在旁边赖在那里。
李有泰接着道:“回去告诉你们家老大,让他死了这份心!要是再敢来聂家门口起腻、闹事,我上门去打断他李有德的狗腿,让他连低枝都攀不上!”几个混混闻言一愣,知道这是个敢下狠手能下狠手的人物,欺软怕硬的本性立即显现出来,片刻间一众人等拖箱拉筐地跑了一个干净。
任师傅站在旁边嘿嘿一笑道:“李小子你挺威风的嘛!”
李有泰满面忧色,苦笑一声道:“威风,如今威风的是李有德,我哪里有什么威风。”
【伍】
崔家码头的货舱仓里,李有德正蹲在一张太师椅上吃饭,面前一个大货箱权当饭桌,几样酒菜已经被他吃得汤汁淋漓。外面他手下的那些把头们,大声地喝斥这苦力们干活,偶尔还有一两声清脆的鞭子声响起。
坐地龙一路痛叫着跑了进来,疼得脸色煞白,汗珠子顺着脸颊串串下淌,将棉衣的领子都洇湿了。李有德看着坐地龙跑进来,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端起酒盅将残酒一饮而尽,又夹了一筷子菜将碗里饭扒进了口里,这才咂咂嘴道:“看来事情是办成了?”
坐地龙喘了几口气道:“大哥,事是办成了,可又不能算办成了。”
“哦?”李有德闻言倒颇有些好奇,“这怎么说?”
“正如您所料,聂家人是按捺不住动手了,不过伤我的不是聂家人,而是……是国术馆的李有泰!”
李有德闻言微一沉吟,喃喃道:“又是国术馆……还是李有泰。”
坐地龙察言观色,见势忙上前道:“哎哟大哥,那李有泰当着满街筒子的人可劲地寒碜您啊!他说要打折您攀高枝的狗腿,要扒了您的狗皮……要断了您的狗鞭!好家伙当着好几百的街坊,溜溜地骂了您半天!”
李有德不动声色,慢慢问道:“他出手?他在国术馆里主事了?没人拦着他么?”
坐地龙想了想答道:“好像是,据说李林清跟卢鹤笙一起出门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如今的国术馆里外都是李有泰说了算。哎这家伙可横了,下手也重,把魏老三的牙都打掉了好几颗,人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兄弟们都等着您给我们作主呢。”
李有德明白,事情出了些岔头,该出头的没出头,不该出头的反倒露出来了。虽然是比预想的棘手些,但事已至此他必须得继续走下去,尽管他明白这一步跨出去,他和李有泰之间的缘分恐怕也就尽了,两人反目成仇就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但人在江湖,本就没有回头路,要么忍辱偷生地在别人脚底下过一辈子,要么在刀林里杀出去当人上人,直到死在别人刀下那一天。如果他李有德忍了、退了、软了、憋屈了,不光自己这帮手下弟兄不会再有人听他号令,连这到手的地盘、好喝好吃的日子、呼喝叱咤的气派、受人恭敬的身份,统统都没有了。他李有德还得回去给人扛大个、吃剩饭、给人家当孙子,这辈子就别想再翻身做爷了。
很多时候,我们身边的事物没变,变的只是自己的心态。因为人都只有两手,承不下太多的东西。所以每向前行一步,就必然会有所接受,有所舍弃。李有德手捻椅子扶手心中默默权衡着,半晌过后他终于起身道:“带兄弟们,跟我去国术馆,但决不许带家伙!”
百十号人,都是敞胸露怀亮着文身,将国术馆外的两条街口全都堵上,几个小贩来不及收摊,摊架与货品被踢得满街部是。人群前停着一辆崭新的长把黑漆铜灯英国帆布人力车,李有德跷着二郎腿正对国术馆大门坐在车上。
外面的动静刚一起来,国术馆里面就炸开了营。十几个师兄弟气得跳脚骂街。李有德这明摆着是趁两位当家的高手不在,跑过来扎刺儿来了。他给国术馆惹了这么大的祸,间接害死了两位师弟,李林清老爷子没追他的命,他不但不领情,反而不学好地跑去进了黑道,还人五人六地跑到聂家去搅和起腻,被李有泰教训了一顿居然还敢找上门来。众人一是因为聂家门口那档子事憋气,都打心眼里把聂家小姐当仙女供着,看不得有人败坏她;二是李有泰平日里厚道诚实,很得人心;三是为了早已故去的老七与老九报不平。因此尚未等李有泰等人说话,一众人扑向兵器架子就要抄家伙出去打人。
任师傅忙拦着众人道:“不忙打!不忙打!先看看情形再说!别给馆主惹麻烦。”他左拦右拽地挡住众人,又招呼李有泰简单合计了一下,由李有泰出面在前,他带着师弟们在后面压阵,一起出院子去看看李有德到底要干什么。
两边阵势排开,国术馆这边人虽然少,但小伙子们个顶个长得壮实精干,手里的家伙也齐全,白蜡杆子熟铜棍、单刀双刀峨眉针、花枪板斧青锋剑、铁鞭双钩月牙铲;亮出来的气势非同一般。
李有德看着对面排开阵仗,心中忍不住叹息一声,周术馆果然是人才凋零后继无人了。卢鹤笙在馆的时候,且不论有没有帮派敢到他门前叫号示威,即便有人来登门讨教了,不管对方什么来头、多少人马,他都是单身空手出迎,三年来还就从没败过!这份宗师气度、这份对身手的自信,这份藐视天下群雄的傲气,就能令人心折。如今的国术馆,也要靠人多撑势了,这样他们手里拿出来的兵刃再多,也只会让天津武林人士笑话。反而衬得他李有德这边两手空空、挥洒自若的轻松来。
李有德见李有泰出来,吐掉牙签掸掸裤腿,走下人力车上前抱拳道:“贤弟可好?”
李有泰远远见他走来时晃肩凸肚,下巴高抬,身上挂满了流氓混混们相,而身上本门的功夫不但没什么进境,反而有所荒废。想想当初同来天津时,那利索机灵、转眼就是一个主意的李有德,李有泰心下暗自叹口气道:“你带这些人来,是要做什么?”
李有德将头一摆笑道:“贤弟好手劲,将我兄弟打得昏迷不醒,我特地来向您讨个说法。”
李有泰皱皱眉道:“你的人到聂家门口搅闹不说,还出口伤人,我一时气愤不过才替你教训他们一二。你手下这些人,倒是要好好管教一回,都是些什么样子啊!”
李有德左手一抬道:“哎我说贤弟,我的人到聂家门口求亲,是粗鲁了一点,但要说我们出口伤人,伤您哪里了?您这被伤的好好站在我眼前儿,我那伤人的兄弟反倒躺在家里?你替我教训他们?你是我老子么?还是你是运河帮的总瓢把子?我的人再缺管教再不是东西,可见了您少李爷,却是打不还手啊?您还让我怎么管教?难道要打不还口才行?”论到胡搅蛮缠,李有泰哪里是他的对手,几句话就被李有德逼问得脸色发红,言不能对。
李有德见他神色发窘,心中一阵快意。追问道:“您口口声声说我辱没了聂家那干闺女,难道我堂堂运河帮一个掌管大码头的香主,连他聂家一个买来伺候人用的干女儿都娶不得?还是您少李爷也看上人家了,于是成心想阻拦我的好事呢?您是她未婚夫啊,还是我未来的大舅子啊?”
李有泰走出国术馆大门的时候,就知道对方是善者不来,而任师傅家中眷属众多,所以不敢多得罪人。因此他早就有了自己扛事的心思,大不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怕了他李有德不成。只是这事是决不能把聂宝钗牵扯进去的,她一个姑娘家,如果被牵扯进来,那真就等于把一辈子都毁了。

李有泰两手叉腰,声调陡然提高了几分,拿出以往教训学员的语调喝道:“李有德你少跟我来这套,民国政府讲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就不允许你这样上门强逼的!我……我不是喜欢她,但是我会拼力护着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侮辱她,尤其是你这般下贱的地痞流氓!”
最后一句话戳到了李有德的痛处,他若不是为了赵欣伯所说的“大业”,又岂会委身在这下九流的码头脚行之中。虽说自古英雄出于草莽,但草莽的污浊与卑贱,又哪是能被人所见的呢?看着眼前衣帽光鲜的李有泰,他心里又妒又慕忍不住涌出层层的恨意,冷笑一声道:“你少李爷什么家世、什么背景,我与你相比只不过在身后有个背影而已。这年头读书人可以去做官、经商人可以去捐官、带兵的人可以霸占一方!可我们普通人的出路在哪里呢?我们就该被人踩、被人利用?我们是下贱,可我们要是想出人头地不下贱,就只有豁出来当爷这一条出路!”
李有德轻轻揉动着自己的右眼球,这是他做苦力时在瑞蚨祥外挨那一下留下的旧伤,每当他怒气上头时,右眼就开始发疼。李有德咬咬牙,一字一顿缓缓道:“爷我吃了这么多的苦,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想要的东西,没人会给你送过来,也等不来神仙,只能你自己去拿、去追、去抢!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可爷我吃得比你们好、用得比你们好、爷的女人也要比你们好,你们就得服爷我!你们得服!聂宝钗,爷我要定她了,谁拦着谁就是爷的死敌!”这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喊着说出来的,声嘶力竭有如狼嚎。
李有泰当仁不让,只手指指自己鼻尖,又指指国术馆的牌匾,盯着李有德狠狠道:“不可能,有我在,有国术馆在,就决不会让你这疯子得逞!我护的不是她聂宝钗一个人,我护的是道理!是练武人扶危济困的本分!”
李有德仰天大笑,笑声且尖且狂:“哈哈哈国术馆,好吓人啊!你以为你是玉皇大帝啊!早晚有一天,爷我会亲手把这块牌子给摘下来!聂家还有国术馆,爷我从今天开始,要一块砖一块砖地拆!你们就等着看吧!”
即使厂长二人不在,李有德也还真不敢与国术馆作对开打;而李有泰阅历尚浅,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也不想惹出大事来,这样一场火并自然也就只停留在言语上,算起来还是李有德这边得了不少便宜。
回来的路上,跟在他车边的混混们俱都是耀武扬威的样子,有的已经迫不及待地与街面上熟识的同道打招呼显摆:“咳,听说了么?方才我们就在国术馆门口立威了!我们空手去的,吓得国术馆那帮人,把菜刀都拎出来了!那姓李的怂了,咱李香主当着整街筒子人的面骂得他不敢说话,国术馆今天在我们运河帮面前是栽到家了!”
李有德却一直沉吟着,他默许了手下们兴奋地在同道中显摆,也听着经过多次讲述,在混混们嘴里越发高大传奇的“英雄事迹”。李有德长出一口气,跺了一下人力车脚铃,吩咐道:“往东边,去总堂口袁大哥那儿!”
【陆】
国术馆这边厢帮保安团操练得如火如荼,聂家那边厢也是日渐热闹。日军在满洲国推行统购统销制度,低价掠夺生产资料,高价倾销带有日方背景的产品,外来商品一概不准出售,更严巡“边防”打击走私。这样一来华北地区销往东北的所有商品都遭受到了致命的打击,绝大多数的织布厂、染厂,都只能关门大吉或贱价出让给日本商人。而东北是聂家商号最大的销货区域,这样一来,唐山、沧州、大连等地商号的布匹只能回运天津,再想办法南销。但天津日军偏偏就在这时,封锁了铁路、公路,阻挠一切与棉布纺织有关的货运,想借此彻底打垮天津地区的纺织业,给日商进入天津区域制造出最有利的空间来。日军首要的围困目标就是天津纺织业中最大的龙头企业——聂家商号。聂家要想运回积压在塘沽的布匹,只能通过海河运到天津火车站,再发往山西、河南、湖北等地。而这个时候,天兴号、天福号、天诚号这三家原有装卸合同的码头,以及所有的海河两岸码头,忽然全部拒绝装卸聂家商号的任何货物,而原本掌管这三家码头脚行的与聂家交好的运河帮管事也全被调走,取而代之的是运河帮的新堂主李有德。
李有德不仅将原来那三家码头的所有把头、脚行头换了一整遍,还正式知会了各码头的老大——奉袁文会大哥的令,所有码头不得给聂家装卸货。有的老大与聂家交好,忍不住去运河帮总堂口打探消息,这才知道,封死聂家不是李有德的主意,而是整个运河帮的态度!
聂家的热闹不只在码头与生意上,自从上次李有德的下聘队伍在聂府门口被打之后,李有德索性把那些涎皮缠绕的本事都拿了出来。聂府每天一开门,门口准摆着两个篮子,一篮子鲜花、一篮子水果。送来的人还有说辞,花是给小姐扮妆的,水果是给小姐宽心的。东西是天天地送,聂家却一次也没收过,倒是每天点灯关门之后,便宜了附近那些乞丐们。
这些事请,自有人说给聂宝钗听,一开始也有人把送来的东西拿给她看。聂宝钗不论听到什么都是一声冷笑,看到什么都让扔出去,说怕脏了下人们的手。聂泯川听到事情,特意过来问她,聂宝钗笑道:“这不过是个下等人想向上走的蹩脚法子罢了,为的就是用个女婿身份挤进正经人圈子里,把自己洗白了。他这等人,从来都是以为自己对,自己是为别人好,自己是那走马灯的转轴,从不肯回过头想想。这是个惹大祸上身的命相,却不过是拉了咱聂家来做垫背。”
府里的人大多颇替聂宝钗担心,聂宝钗反而安慰他们道:“大凡他们这样想做坏事的人,他心里也是极明白的,所以在光天化日下,每到要理直气壮的时候,自己就先犯了踌躇,这就是心虚。你越是不当回事,他越是怕你、捉摸你;你越是显出怕来。他倒是得意了。我该出门就出门,路上也不怕不太平,反倒借了他的匪名作护身符呢。”
李有德还真不敢把每天上街取药的聂宝钗怎么样,也不敢再上门搅闹,于是换了个法子,不知道他从哪里说动的那么多天津卫的名媛、经理夫人、内掌柜、达官妻妾;认识的、面熟的、甚至没见过的,都跑来转着圈儿地找聂宝钗,在她耳朵边儿上说话,说李有德的好话。对于这些人,聂宝钗知道得罪不起,索性每天都守在聂老身边伺候起居,用这个由头将这些人挡在二院的门房里。门房宽敞,愿意等的茶水管够、凳子够多,等得烦了想支上一桌麻将牌也随你,但聂宝钗是谁也不见。
前天下午袁文会得宠的三姨太亲自坐着汽车来,要见识见识这位聂家二小姐,也是在门房里一直等到饭点上,都不见聂宝钗出来。三姨太终于怒不可遏摔牌而出,回首指着聂家大院咬住银牙骂道:“一家子不开眼的蠢货!也不看看现如今这天津地面上谁说了算。摆你的臭架子吧,一个领养的小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有你好看的那一天!”
聂泯川这几天非常气愤,嘴角上起了几个小燎泡,搞得他出门时经常要掏出手绢来掩着嘴角。库房里积压着成堆的布匹,风吹日晒地,更重要的是压着资金,他炒黄金的钱又正好在市场里被套着,聂家商号整个大柜上眼看就周转不开了。这天大查柜来找他,提出下面的伙计们都表示,东家有难,伙计们不能坐视不理,这个月的工钱可以先暂时欠着不发,等过了这一阵再给。
聂泯川叹口气,手掩嘴角不耐烦地皱皱眉道:“谢谢他们,不过聂家是带兵出身,没有不发饷的规矩,再说了这点工钱聂家还是拿得出来的,这也是杯水车薪。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货盘活,哪怕赔点钱也要销出去,只要钱回来了,我们就有把损失补回来的机会!”
大查柜也叹了口气:“我替伙计们谢谢大少爷了。其实,这裉节儿,还是卡在运上了。转不出去啊。”
聂泯川恼怒地一拍办公桌:“简直是流氓,他们码头脚行不给卸货,我们自己卸还不成?谈不拢还打人!还有没有法律?还讲不讲道理?”说到恨处,聂泯川一推桌子站起来,“警察局说这是商业纠纷,让我去找法院,法院里的法官早都跑光了,怎么找?商会出面去调停,这臭脚行的还软硬不吃,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你说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大查柜犹豫片刻道:“这个,可能与二小姐有关。”
聂泯川摘下眼睛,伸手揉着眼眶:“我知道那天的事,老爷子病成那样,他们敲锣打鼓地纯粹是来胡闹的,那天我要是在,我也会轰他们走。虽然咱们出手打人不对,但二小姐她不管怎么着也姓聂,那也是聂家的脸面,怎么能跟一个混江湖的混混儿、一个与日本人勾搭的家伙搞到一起去,那样我们聂家还有没有面子!”
大查柜叹口气道:“大少爷,您早年在国外留学,不知道天津卫地面上的混乱,多少年来咱们聂家的活,都是在运河帮的码头上装卸,而且还是优先处置,随到随干。这里面不只是一纸合同约束,更是因为咱们聂老跟运河帮的曹五爷是至交,一起喝过结交酒,以兄弟相称的。有时候,这江湖上的事情,还得靠江湖办法来解决。尤其是这多事之秋,天津卫的国民政府就是个摆设,拖得越久对咱们越不利啊。”
聂泯川点点头道:“那你看呢?”
大查柜这才拿出自己的主意:“我看可以由国术馆出头,约运河帮新上位的老大见一见,把事说开了,他们也无非是要钱、要面子而已,给足了他们,对咱们自己也有好处。”聂泯川听完沉吟片刻,无奈地点点头。
国术馆接到大查柜的传话时,差一点就炸了馆。众人知道聂家生意周转困难,没想到这里面的裉节在码头上。李有泰手拍桌子,恨得咬牙大骂,恨不得把白眼狼李有德抓过来撕碎了扔在地上,再狠狠跺上几脚。按师兄弟们的说法,干脆找一个机会,出手收拾掉李有德算了。省得留下一个祸害。这想法得到不少人的认同。
但任师傅却坚决反对这个法子。任师傅看着李有泰,叹了口气,这后生虽然近些日子来历练得颇为精明,但到底还是翅膀不硬,压不住场面。他向前挪了挪凳子,也不管李有泰的眼神看不看他,自顾自开口道:“各位,这乱世上杀个人容易,费劲点的砍上几刀,不费劲的二拇指一扣就行了,可问题是杀了李有德聂家的货就能运起来么?我看李有德不过是袁文会的一个马前卒而已,就算撕碎了他,只要运河帮不发话,这货一样运转不起来啊。再说了人命关天,尤其那边儿也绝非善类,要是真想要人命的话,那咱们找个隐蔽的地方慢慢商议,这大庭广众之下议论杀人,一旦走了风声,不但要坏事,而且搞不好又要搭上人命,咱国术馆的好汉,可不能再有什么损失了!”
这话说得众人纷纷点头,任师傅沉吟片刻,又道:“杀人的想法固然是釜底抽薪,但肯定就会跟运河帮结下梁子。而我想之所以大查柜来咱们这也把事说得挺清楚了,聂家自己的态度还是以撮合为主。我们不要擅自替人家拿主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能不动手则不动手。”
李有泰点点头道:“任师傅说得有道理,大局为重,这时候个人意气倒放在一边了,好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有那小子报应不爽的时候。”
任师傅也道:“这事因为有个人恩怨掺在其中,有我和有泰一齐出面,算是代表国术馆,陪着聂少爷去一趟运河帮,先探探他们的口气。各位老师傅们谁与我们同去?”他环顾四周,看见有几位师傅听到要去运河帮,都不由自主地或低头或看天,不敢与任师傅对视。任师傅又暗自叹口气:“果真是个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啊。中国人,自家里最大的短处,就是人心不齐。”
李有泰环顾众人神色,已经猜出一二来,忍不住冷笑了几声,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说任师傅,咱们也是有身份的人,代表国术馆与聂家,咱也不能这么摸上门去吧?得有个中间人作个见证、接引吧?”
任师傅一听忙点头道:“没错,刚才我把这事给疏忽了,江湖上正式的交往拜山门,得有引荐人与见证人,要不然咱们去了万一真跟人呛起来,连个拉偏手、铺台阶的人都没有啊。可是这既得见过市面、熟悉江湖典故,又要有身份、有名望,要跟咱们有交情、又要让运河帮不敢小瞧的人物,这一时半会的,可不好找啊?”
众人踌躇了一会儿,任师傅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有一个人选,保准能行,不过你想要请动他,得使个连环计才行。”
【柒】
这一天下午,李有泰按照任师傅的安排,等到天黑透了才从国术馆出来,坐人力车到南市北街口的一个小饭馆门前。饭馆里没几桌客人。跑堂的伙计坐在火炉边上自顾自地打盹,听见动静也懒得起身,远远地冲李有泰喊道:“这位客官您想吃点吗呀?要不先来壶酒解解乏?您啦可别点太费劲的做啊。都快封火了,不好拾掇啦。”
李有泰闻言一愣,继而心中暗自一笑:“唉,这每天来这饭馆听这么一句,这伙计也不会换换词儿么。”李有泰拣了张僻静的桌子坐下,要了两个菜一壶酒,又叫伙计打了缸子热水来,将酒烫在里面保温,慢慢地自斟自饮。
几杯酒过后门帘一动,大步走进来一人。此人脚跟有劲,步子方正,却是个瘦子。头上戴瓜皮小帽,留着齐脖梗的长头发,身穿一身旧棉袍,脚下一双破棉鞋却是一只青色,一只黑色。看此人衣着也是个潦倒户,属于那种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有上顿没下顿的,可偏偏却在行动之间昂首挺胸地端着架子,仿佛是哪里的大掌柜到了老字号饭庄赴宴来了。
烤火的伙计撩起一只眼皮看了他一眼,索性抄着袖子打起盹来,一点也没有招呼这位爷的意思。此人大马金刀地拣了正中间一张桌子坐下,见伙计不来招呼,只好扬头喊道:“咳,点菜!”
这次那伙计索性连眼皮都不抬了,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您说吧,要吃吗?记着呢。”
那人叹口气道:“煮果仁,四两酒,拿小虾仁炒个白菜芯,虾仁就不用切片儿了。”
伙计闻言一乐:“虾仁还切片啊?您当我们这是春津楼大饭庄啊。七爷,您还有两回吃饭的账没结哪。”
那人闻言顿了顿,轻轻一拍桌子道:“就认得钱!以前七爷打赏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倒霉样儿啊?先做去!今天一会准有人给我送钱来,都给你结了!少不了你的!赶紧给七爷打酒去,你一辈子当奴才的命,一点不会来事儿。”
伙计怏怏地站起来,晃荡着向后厨走去,边走边嘟哝道:“介是吗呀,还奴才呢,介板儿是让对门的饭馆给轰出来的,没地儿去归起跑我们这来了。如今这世道,有钱的才是大爷,没钱的才是奴才呢。”
这句话让那人听见了,又是一拍桌子,提高了嗓门道:“有钱了不起啊,七爷多大的钱都见过,多多的钱都使过。早几年七爷阔的时候,身上随便摘一件东西下来,就够你们整街筒子的人吃一年的!”
李有泰从这言语中,已经猜出来人就是自己苦等了几天要找的那人,却不信任师傅推荐的这么一个潦倒的纨绔子弟能给国术馆与聂家帮上什么忙,于是他也不说话,就在一边看着。不一会煮花生和酒上来了,那人将花生捏起来一个个扔进嘴里,口中却还磨叨着:“就这破玩意儿也叫果仁?还当稀罕东西呢,当年贡田里种的东西,七爷都拿来喂鸽子用……哼,煮还舍不得搁豆蔻,一点儿卤味都没有。”
正说着,有人挟着一个小包袱挑帘进来。来人先探头在屋里扫了一圈,见到那自称七爷的男子,开颜一笑,老远地就招呼道:“哎哟七爷,您在这歇着哪?要不人怎么都说大隐隐于市呢,您这样的高人就爱往这小饭铺里钻!”
七爷也不看他,端着架子淡淡道:“少给爷这贫嘴,又拿吗物件来了,先给爷把饭钱结了。”
来人赔笑着把伙计叫过来,依言将七爷欠的几顿饭钱都付了,这才坐到七爷的身边,先看看左右,接着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来放在桌上,道:“七爷您给掌掌眼……”七爷用眼角扫了一下,没等他往后接着说,就已经开口道,“不用看了。假的。”
来人一惊,急道:“七爷您再仔细给掌掌!人家说这是顺治年的珐琅掐丝万寿球……”
七爷重重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扭过头去瞪着来人道:“废话,七爷我当年拿这玩意儿当球踢的时候,还没你呢!七爷看东西什么时候走过眼?七爷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再废话下次别来了,爱找谁找谁去!”那人眨眨眼。满脸失落,慢慢将拿出来的物件揣进包袱里,嘴里却不敢怠慢,拱拱手道:“哈七爷息怒,您歇着,回头见。”说完垂头丧气怏怏而去。
对这种人,李有泰一直敬而远之,他虽然一直相信任师傅的话,却又实在从心里对这位哈七爷生不出什么好感来。李有泰犹豫了半晌,眼看着那边吃完咂嘴,终于还是按照任师傅所教,叫过来伙计,小声吩咐他给哈七爷桌上加一碟酱牛肉,账算他的。
哈七爷对着端上来的牛肉眼睛一亮,咽了咽吐沫,却挺直腰板道:“伙计,你睡晕啦,还是你孝敬七爷我的么?”
伙计嘿嘿一笑道:“七爷,您别想美事儿了,就算您点这个,我电得先看看您带没带够钱。这是那位爷点给您的!”说着伙计用手一指李有泰。
李有泰借势起身,抱拳道:“在下李有泰,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借此机会认识一下哈七爷。”
哈七爷见李有泰衣着干净、双目有神,知道这肯定不是个一般的人物,忙站起身道:“哟哟哟,这话怎么说的,还让您破费。那个啥,晚上吃这个容易积食,嘿,伙计给爷包起来,我等会儿带走。”
两人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一桌,李有泰本想与他好好聊聊,打听些天津卫的江湖事情,但哈七爷张嘴是当年我如何如何,闭嘴是曾经我怎样怎样。俩人根本说不到一块去。李有泰心中苦笑,又耐着性子听哈七爷东拉西扯一阵后,实在坐不住了,找了个由头,起身告辞。哈七爷还在身后高声客气着:“那啥,得空去我那儿坐坐啊!地道外西边瓦片胡同最靠里那一家!”
李有泰出了小饭馆,想起自己晚上要练功,得买几个烧饼回去备着肚子饿。信步来到街口,发现烧饼摊周边,高高大大站着一个游方化缘的和尚。天津有不少禅院,比如闻名的大悲院、莲宗寺等,因此市面上外出化缘的和尚也寻常见。但这和尚却颇有些不同,他一不挨摊化缘求乞,二不坐地念经祈福,只是伸直手臂托着个小盆大的铜钵,树一般地直挺挺站在那里,这和尚本就身高臂长,又托着这么个大铜钵,走路的人若是不小心,还真备不住一头撞在他胳膊上。李有泰从街口缓步走到烧饼铺前,那和尚依旧腰直臂挺,纹丝不动,李有泰忍不住在心里赞叹道:“有膀子力气啊。”
买烧饼的当口,李有泰一打听,烧饼铺的小伙计告诉他,这疯和尚在这都站了快俩钟点了,就这么一动不动。李有泰心中越发惊奇,忍不住踮脚往铜钵里看了看,里面不过几分钱的镚子与小票而已。李有泰伸手摸兜,掏出一毛钱来,扔进铜钵里。这一毛钱也算笔小钱了,要知道当时的白面也不过两块钱一袋。可李有泰等了半天,却不见那和尚鞠躬谢他,更连眼睛都不睁一下。李有泰不由童心大起,索性伸手入钵,将里面的钱一把抓了转身就跑。
李有泰跑出几步,回头却不见那和尚来追,看他还是纹丝不动地站着,若无其事一般。李有泰很觉无趣,只好走回来,把手一张道:“嘿,这和尚,你到底要不要?”
那和尚闻言终于睁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有泰,慢条斯理道:“你究竟布施不布施?”
李有泰气急反笑道:“你这和尚,我布施你不谢我,我拿钱跑你也不追,你到底要是不要。”
和尚面色不变,缓缓道:“施主若是布施,便是在贫僧这里种了一份福田,将来开枝散叶,自会有一份福报落在施主身上,这与施主你大有益,因此你布施是为了佑护你自己,当是你该谢我;你若拿走了这些布施,自有恶报应验在你身上,岂不闻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将来必有一份恶果在前头等你,又何须我追你。”
李有泰被说得半晌无言,只得把抓来的钱都放回去,又不甘心道:“那难道我还得谢你不成?”
和尚闭上眼道:“我既发愿渡人,你既布施,乃是有缘得渡,不必谢我,我也不领一谢。”言毕竟不再说话。
天底下居然还有得了布施不道谢、被人抢钱不着急的和尚,李有泰只觉无聊又无趣,抱着烧饼回头便走,口中犹自喃喃道:“疯子,疯和尚。”
连着五天的牛肉好酒送出去过后,按照任师傅的说法,哈七爷应该吃美了,吃上瘾了,可以跟他提事儿了。这次李有泰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先雇了一辆黄包车远远跟着哈七爷,心急却又不敢跟得近了,便远远地坐在车里,用俩手指头把车帘挑开一条缝,看着哈七爷的行程。哈七爷浑然不知,他背着两手四处闲逛,不住地跟街面两边相熟的商户打招呼,要么就站住脚闲扯两句,偶尔见到外国人,还凑上去说几句叽里咕噜的话。待哈七爷进到一个茶馆里坐住了,李有泰才下了车,伸手将头发抓了抓,翻出些头皮屑上来,又将领口儿多扯开两个扣子,低着头也走进那间茶馆。
茶馆不大,上座不多,哈七爷坐在八仙桌后面,面对着一壶碧螺春四干果四点心,正跟伙计矫情,说的话却还跟这几天晚上的一模一样:“爷当年多少钱没见过?多少钱没使过?当初拿整块的银元打赏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副嘴脸?你先等等,一会就有给爷结账的来!爷不欠你的!”
哈七爷一眼看见李有泰进来,兴奋道:“哎!爷们,巧了嘿!这儿呢!这几天多谢你的牛肉和烧锅,正好今天我请你喝茶。来来来,快坐!”
李有泰心中暗笑,却紧皱眉头坐下道:“坐不了多一会儿,买点茶叶我就走,这几天有点上火,得多喝点绿茶。”
哈七爷道:“遇上吗烦心事儿了?跟我说说。”
李有泰摇头道:“这事您搭不上手,也使不上力气,这可是件大事啊,勾连整个天津卫的大事啊。”
哈七爷顿时起了好奇心,停下嗑瓜子的手问道:“吗大事啊?”
李有泰叹口气压低声音道:“唉,为了这事国术馆和天津几大家都闹腾好几天了,就是找不着一个能平事的高人出来。在老家听说书的说天津卫是水旱码头,通衢之地,高人无数。还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可这么一看,这也没什么能手眼通天、威震八方的高人么……”
哈七爷本性就是个好面子的人,没事就想显示自己高人一等,别看平时混得不咋地自尊心却特强,当下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李有泰的套子里:“你跟七爷我绕什么圈子!只要是在天津卫,你敞开了说,天上地下、水陆码头、黑白两道、达官显贵、军警宪特!你就说吧,就没有七爷我办不了的事!……”说到最后,哈七爷一拍桌子道,“就冲那碟子牛肉,你老弟的事情,哥哥我帮定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李有泰这才抿了口茶,将聂家、运河帮、国术馆这些事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哈七爷静静地听完没说话,把瓜子皮往桌上一撒,先往嘴里塞了块杨村糕干,端起茶杯喝口水送了,右手却架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西皮二黄的锣鼓点,默然不语。李有泰心中一凉,看来自己是找错人了,这位哈七爷没那么大的本事,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潦倒旗人而已。
半晌过后哈七爷叹口气道:“聂家本不该如此啊。虽说他们是军功起家,但可以说是满门忠烈。这要在我们大清朝,借它运河帮八百个胆子它也不敢,聂家人一句话就能给他们脑袋搬家;这要是在民国,它运河帮也不敢,民国讲钱,你说大总统这官大不大,没钱了照样连一个兵都调不动,聂家用钱就能把运河帮淹死。但如今咱天津卫这地面上,真正说了算的,是他妈的小日本!连宋哲元、张学铭都不行。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忠臣孝子都被人欺负,这世道还有天理,还有人性么?”李有泰闻言心中更是失落,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他哈七爷也只能说说便宜话,感叹一下世道。
哈七爷也不看李有泰的脸色,自顾自接着道:“不过你们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们趁着聂老养病时上门去搅和那的确是欠揍,但你们不能真动手啊。那都是一帮专门诈人钱财的混混,平时没事还要找个借口敲诈你三五块的呢,更别说逮住这么个机会了。袁文会那是什么玩意儿变的?那是个逮住蛤蟆能攥出高粱酒的家伙。早年间他没发达的时候有次赌输了,硬砍下自己一截手指头送到当铺,非要当二百大洋。当铺掌柜被逼得没办法给了他钱,可开当铺要一截手指头也没用处啊,转头就扔了。结果第二天那小子拎着二百大洋原封不动地回来了,要赎手指头!你说这哪给他找去啊?可拿不出来你当铺就不占理啊!天津五大当铺之一啊,生让他袁文会一截手指头给折腾黄了!”
哈七爷抬头一看李有泰的脸色,哈哈一笑道:“好兄弟,你且宽心。常言道吃人的嘴短,谁叫你一盘牛肉打进了七爷的心里呢。你七爷我既然在你面前夸了海口,我就得自己把这事办圆活了。也是兄弟你有福啊,天津卫里,要说能压住袁文会一头的,除了日本人之外,中国人里,我勉强能算是一个吧。”
李有泰本来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看哈七爷有没有亲朋是混在运河帮中的,他听完这最后一句话,只觉眼前一亮,看对面这个撇着大嘴拿腔拿架的破落男人也顺眼了许多。李有泰举茶代酒敬哈七爷道:“您真能震得住袁文会?”
哈七爷大嘴一撇道:“我不能。”李有泰听了“哎”的一声刚要泄气,哈七爷一把托住他的手腕道:“但是我家里有个东西能。”
【捌】
大早晨的,李有德正坐在货箱子旁吃早点,他左手夹着两个芝麻烧饼,右手用勺子搅着一碗馄饨拢着嘴唇吹气。库房外面一阵吵吵声,高高低低地乱成一团。李有德最恨吃饭时有人烦他,所以手下人这时都会识趣地远远躲开,没有招呼决不过来。李有德把烧饼一放,正要喊人问话,只见坐地龙一溜小跑地进来,俯在他身边小声道:“大哥,哈七爷来了!”
“去他妈的,哪这么多爷?他谁啊?”
“大哥,就是住地道外杂么地,给人看古董玩意儿的落泊满人哈七爷啊。”
“轰走,不走就打走。”李有德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
“打不得大哥,他手上有十三太保扳指呢?”
“吗玩意儿?吗叫十二三太保的扳指儿?”
坐地龙暗中撇撇嘴,沉着性子慢慢道:“大哥,咱运河帮是从青帮里分出来的一支儿,帮里的各位老大在青帮里都有位置,只不过咱们是专吃河运的。当年运河帮初创的时候,第一任掌舵的大当家靠着十三个兄弟起家立伙开的山堂,后来特地做了十三个黄铜扳指传给这十三家的后人,不论到哪朝哪代,只要有运河帮在,就有这十三家后人一份儿份子钱,认扳指不认人,生养死葬。这为的是传咱帮忠信仁义的美名。”
李有德愣了愣道:“他们家是皇亲,上三旗的,怎么还有这东西呢?”
坐地龙咳一声接着道:“当初开山堂时,还是大清朝的天下么,没有官面罩着,哪里的江湖能混得下去呢?好比如今虽然民国了,道理不也是一样么。”
两人正说着,一声咳嗽,哈七爷两手抱胸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右手露在外面,大拇指挺得老高,明晃晃海浪纹卷边刻中刻饕餮面的铜扳指赫然显现。李有德无奈起身,抱拳招呼道:“七爷,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哈七爷虽然落泊了,但终归是见识过大场面、摆使过大钱财的人物,随便往哪里一站,摆出来的姿态气势,就让人不敢小视,若不看这一身旧衣衫,真会以为是哪里的大掌柜、大人物。坐地龙被哈七爷的气势所慑,不待李有德使眼色,自己先搬把椅子过来,请哈七爷坐下。
哈七爷顺了补丁马褂的后襟,大马金刀地坐下,扫了眼面前的物什,道:“吃早点哪?七爷我今天起得匆忙,还没进早点呢?”
坐地龙嘻嘻一笑道:“七爷爱吃什么,小的给您买去?您也来碗馄饨如何?再飞个鸡蛋?”
哈七爷冷笑一声:“这馄饨也能吃?打发要饭的呢?”
坐地龙一愣,哈七爷清清嗓子,伸开手指徐徐吩咐道:“买只老母鸡来,猪腔骨半扇、猪里脊一斤、草鱼一尾、大闸蟹一只、大河虾十只、香菜、冬菜、紫菜、虾米皮等等佐料不用我说了吧?让人把腔骨髓抽出来留着,鸡胸也削下来;然后骨头跟鸡一块沸一下,再去沫放葱姜料酒,小火炖四个时辰成汤。用纱布把汤滤了,然后把鸡胸和猪里脊剁成茸,包纱布里,搁汤里再小火炖半个时辰。小子,教给你这叫‘吊汤’,哎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吊完了茸也就扔了,吊汤的时候你可别闲着,把草鱼收拾干净了,鱼肉和面,嗯,面三鱼一吧,和的时候还得记得加盐水。取蟹肉、剥虾仁,这你都会干吧?这时候就用得上腔骨髓了,这几样加葱姜末还有剩下的里脊肉搁一块儿和馅,少给水、别放酱油!馄饨皮你会擀吧?那成。下锅开煮吧,哎酱油、香油、醋、糖、盐、胡椒粉、辣椒油你得给我提前预备出来。这馄饨煮出来,汤要跟清水一样清亮,馄饨漂在上面,得跟丸子似的,皮透馅显,黄的是蛋皮丝、黑的是紫菜丝、深绿的是香菜、浅绿的是冬菜,向的是虾皮儿,汤上点点的香油花儿……这样的馄饨才能吃。哎,现如今世道不好,那些配菜佐料的,咱也没法细讲究了,这样也就凑合着吃吧。”
这一段话噔噔噔说完,不仅坐地龙,连李有德也听傻了,这还叫吃早点么?又是鸡又是蟹又是鱼、肉、骨髓的,得折腾上十几个小时,花上好几块大洋,也未必能做得出来。这还叫“没法细讲究凑合着吃”?这要是不凑合,得吃出什么样来啊?
哈七爷住了口,看看两人道:“怎么了?为难了?这算吗啊?我刚说完馄饨,这才到哪啊?烧饼、咸菜还都没说呢?当爷的,要是连吃饭都没个样子,那还是爷吗?还有当爷的派头吗?连口吃的都吃不上,那这爷当得还有什么意思啊?”
这最后几句,真如晴天霹雳,又如兜头凉水,说得李有德脑子里瞬时清亮一闪。他扔掉烧饼,起身正色整衣抱拳,朝哈七爷躬腰深施一礼:“多谢哈七爷点拨,大丈夫人生在世,无论如何也要混出点样子、混出点意思来!纵然不能呼风唤雨,起码也要混口像样的吃食出来!不然真枉生了这七尺男儿身!”
哈七爷闻言心中也是暗自一动,他上下打量了李有德,长叹一声道:“好,好小伙子,有本钱、有抱负,跟七爷我二十年前一样。可如今七爷我却只剩下了暮气。好啊,天津卫江湖虽小,却也卧虎藏龙,冲你小子这份心计,少不得今后有机会扬名立万、江湖上留一号!”
李有德再抱拳道:“七爷,您是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您今天来我这小码头,还有什么赐教呢?”
哈七爷嘿嘿一笑道:“小码头?谁不知道你李有德现在一只手上下罩着三岔河口七个码头?帮里除了袁文会以外那些老棺材瓤子们,谁不让你三分?直说吧,我是为聂家平事儿来的。你运河帮不给聂家船卸货,日本人又霸住了铁路、公路,你这是要逼死聂家啊?”
李有德深思片刻,笑道:“难不成您七爷是聂家的大股东,还是聂家花了重金请您来出头?”
哈七爷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我七爷当年的产业不比聂家少,我用得着买他聂家的股?我七爷多大的钱都见过,多大的钱都使过。七爷我要不高兴,你就是把长芦盐业银行给我,我都懒得接!”说到这里,哈七爷叹口气道,“当年八国联军祸乱京畿,聂家上一代父子捐躯沙场,血就流在城南八里台那儿。一品提督捐躯疆场的,我大清国又有几个?后来我父亲奉旨善后聂家统带的武卫前军,深感聂公士成,乃是一代国士,因此才与聂家后人有了这么点渊源。你李老大不看我面子,也要看看这铜扳指的面子,不看铜扳指的面子,也要看聂家为这天津城流过血的面子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要把聂家往绝路上逼呢?”
李有德盯着哈七爷拇指上的扳指,沉吟了片刻,又起身走了两步,点点头道:“哈七爷,陈年的老皇历跟我没关系,现在是民国,早没了大清朝。现在的江湖,拼的是银元,用的是德国二十响大镜面,当大官得会说三民主义。您那一套,早就过时了。但话说回来,全天津卫,我不给谁面子,也不能不给您面子,不能不给这扳指面子。这样吧,三天之后,在运河帮山堂,您请聂家当家人来,大家把事情摆开了谈。我李有德恭候您的大驾!”
哈七爷眯起眼睛看了李有德片刻,点点头道:“好小子,你比我七爷手狠啊,所以你比我能成事。好好走吧小子,天津卫能捧起来成千的人物,也能埋得下上万的汉子。三天后,不见不散!”
运河帮的香堂不在河边,而在针市街里头的一个青砖大院里。这原来是大清名臣三任直隶总督李卫的祠堂。青砖碧瓦、雕梁画栋,只是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很有些陈旧,但两人宽的红漆大门却依旧鲜亮。聂家汽车停在了巷子入口,后面跟着的是三辆陆续到来的洋车,一行人在巷口运河帮众的引领下,来到了祠堂外。
引领人在香堂侧门抬手轻轻叩击,三长两短。侧门上轻轻拉开一块探窗,引领人跟里面低语了几句后,“开门迎贵客!”随着一声清脆利索的吆喝声,钉着包铜门钉的红漆大门吱吱地缓缓打开,四名青衣对襟短褂的运河帮众快步跑出大门,分立台阶左右两侧,引领人向内一抬手,恭敬道:“列位请!”
众人随他迈进大门,绕过福寿双全的影背墙后,是豁然开朗的一个小院,横面宽、进深浅,左边是毛竹扎制的葡萄架,下面两副石桌石墩;右边是一小洼拇指粗细的竹林,荫下有两立饕餮纹首的石碑。再往里走穿过这进院子,二层院是四面的瓦檐回廊,回廊四角上各立着一个大号的水缸,廊下栽种着芍药、牡丹,瓦檐后是东西厢房。哈七爷连连点头道:“好风水,好布局!”
这进院子与外院不同,完全是居家内舍的风格,花红叶绿,幽静安逸,更令人称奇的是,右边回廊外,还有一位老者在抬臂运腿,静静地一个人练拳。远远地见这老人,身形回转,抹臂起脚,轻巧巧将脚边的一个石墩子踢起来两尺有余。众人还未及叫好,却见老人滑步俯身一个海底捞月势,伸右手将迅速下坠的石墩子接住,顺势轻轻一带一引一送,竟将那石墩子下坠之劲转成上冲之力,直飞起来半人多高。待石墩子落下时,老人如法炮制地又是一带一引一送,捋劲、采劲、捌劲、送劲换成左手转瞬间完成,石墩子再一次魔术般顺着老人的手掌上冲而起,堪堪飞到与头顶平齐,才势尽下落。老人拧腰换步,两手轮换,抖空竹一般空手将石墩子一次次送上半空,直到那石墩子飞到与树梢齐平的时候,才不再加劲,任由它落下来轰隆一声将地面砸出一个小坑来。
且别说这些同来的国术馆高手,即便是聂泯川这样的不会武的人,也看得出老人这一手化劲和借力打力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臻至化境!
众人正诧异间,任师傅惊呼一声,几步紧走过去抱拳道:“蔡老哥!多少年不见了!您身子可好?”
那老者闻言,缓缓收了拳势,点头微笑道:“老弟你也不错啊,听说你生意红火,日进斗金啊!”
任师傅苦笑一声道:“斗金?嘿嘿,烟斗的斗吧。唉,这几年怎么不见老哥您在江湖上走动呢?”
蔡老默然片刻,手捻胡须道:“老了,不想动了,也算是……闭门思过吧。”任师傅闻言一叹,知道自己言语唐突,又勾起了人家的心事,也只好附和着点点头,截住了话头。
蔡老看了看任师傅身后那一行人,笑笑道:“好长时间没开大门迎接贵客了,你们各位是来……”
任师傅就把各位依次介绍给蔡老,又把来意简单说了一遍,回身道:“各位,这位蔡老就是运河帮的仁义大哥,他在运河帮的地位极高,更兼义薄云天,当年天津卫水陆码头无人不晓……”
“咳咳,”说到这里蔡老轻轻咳嗽,“老弟你就不要闲扯那些老皇历了,既然各位都是第一次来,那我就带着各位在东西两厢转转吧,小青子,不耽误你的正事吧?”
那引领人忙点头道:“时间还早,您老随意,小的在一边伺候着。”
蔡老把众人引到东屋,这屋子五进三开,两边八面大窗,是一间能站百余人的大屋,但这样一间大屋,却被塞得满满当当,只有沿着墙根一溜两步宽窄的走道可以过人。摆在这屋里的是一条宽帮两篷双帆的旧木船,这船与人肩齐高,前桅后舵,船帮以下糊了一层厚厚的黄泥。木桨上缠着三尺皇陵,斜搭的跳板上铺着一张淡黄色的金签纸,上书“大清乾隆二十三年,御驾亲登”字样。四面墙上,则是满墙的壁画,内容是乾隆皇帝出巡,登船南行,青帮总舵主亲手掌舵的故事。
蔡老手指古船,面露得色道:“这是当年乾隆皇帝爷南巡时亲乘的漕船,由青帮当时的总舵主亲自掌舵。我运河帮乃是青帮一支,立帮时这船便做了我镇帮之宝。青帮奉旨承办漕运,这便是铁证。诸位今日能有此眼福,一来是我帮贵客,二来是我老头子年岁大了,好炫耀、好讲古,即便是我帮中人,有的那也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在众人唏嘘赞叹声中,蔡老又将大家引到西厢屋。这里与东屋完全不同,空荡荡一间屋子,正中间一张八仙桌,上放个香炉,一根檀香正立在炉中袅袅燃着。四壁上从地面到屋顶都铺着大理石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无数的人名。众人转头四顾,只觉得一阵凉意从脚底直传上来。
蔡老敛容正色道:“这上面刻着的名字,是开帮以来为我帮舍弃大好头颅的帮众,个个都是铁打的好汉。运河帮的帮规,天一地二帮第三,上万兄弟的身家性命,都是帮给的,运河帮也是上万兄弟的。就因为我们运河帮如此心齐,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因此这才在天津打出片地盘来。”蔡老用手一指末位接着道,“我蔡某人也已经身许运河帮,早晚有一天,我蔡某人也会刻在那里,这样也好,好过老死在床上、醉死在街上!”
李有泰性子直爽,忍不住开口道:“好个运河帮,不愧是忠肝义胆,不过那是曹五爷在的时候,现在的运河帮,不提也罢!”
蔡老闻言,双眼一立道:“你待怎讲?”
李有泰甩开任师傅拉他袖子的手,两手插腰娓娓道来:“曹五爷在的时候,运河帮锄强扶弱,市面上的口碑比民国政府的警察局都强。可曹五爷一去,运河帮不但关了善堂、施粥场,还暗地里给日本人运卸军火,只顾着赚钱,连汉奸的骂名都不避。我还说几年间运河帮怎么变化如此之大,原来根子在这儿呢,天一地二帮老三,你们把祖宗放在哪里?”
蔡老两眼圆瞪,目光如电,打在李有泰脸上:“这后生,你说话可有真凭实据?你若是胡言,我拍扁了你的脑袋!”
李有泰偏是个遇软则软、逢钢愈钢的人,当下一梗脖子道:“你若不信,可以赶个月黑风高的天,去你们运河帮的码头看去,看那些写着药材、棉布的箱子,要用几个人来抬?看船主是说中国话,还是日本话?如果我说的有错,你可以转头就去国术馆,拍我的脑袋,我若还手就不是国术馆李有泰!”
蔡老闻言先是一愣,喃喃道:“噢?国术馆,后一辈里居然也有如此人才。”似是对李有泰的话开始有点将信将疑。
引领大家进院的小青子,见此忙岔开话题道:“各位,请随我来吧,咱们到正堂议事。”
众人向蔡老告辞而去,蔡老却眼神恍惚,呆立在香炉边上若有所思。任师傅拉了拉李有泰的衣袖,示意他快走。
待走出这进院子,任师傅才出口长气道:“李老弟你这性子也太冲了,这是在人家运河帮的香堂,有事咱出来再说多好。这位蔡老当年是有名的霹雳火,话不投机先打你三拳再说!现在这是十年闭门思过磨出来的性子,要是换在十年前,你这么说运河帮,可就惹了大祸,即便那就是两位馆主来了,你也躲不开这顿打呵!”
运河帮的香堂并不十分宏大,却相当宽敞,正面墙上是一幅关公夜读《春秋》,关平、周仓一旁侍立的中堂画。画前一张高脚的香案,摆着香炉与蜡烛。香案前面是两张高背太师椅,中间一张茶几,都是用上好的红木精制,两侧是十二张稍矮一点的木椅与茶几,茶几下还有擦得透亮反光的黄铜痰盂,再向两侧之外,是两排置物架,摆放着古玩、花瓶等物件,将两侧深处堂中间桌椅隔开。屋里的桌椅、摆设、门窗、物件一切都与旧式大户人家的正堂相仿,只不过照明的东西,从烛台换成了头顶上的大电灯泡。
堂上正中间的两把椅子空着,左边坐着袁文会与李有德,国术馆与聂泯川便选右边坐下。茶水、瓜子、果盘一一摆上,任师傅咳嗽一声道:“两位码头老大,今天我们聂家大公子到此,有什么事,大家开门见山,敞开了直说吧?”袁文会却抓起把瓜子,扭向一边,若无其事地开吃起来。
李有德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道:“你们家聂小姐呢?没来?”
任师傅微微皱眉道:“聂小姐身体不适,还要伺候聂老爷子,不便出门,再说了聂家的产业,尽有聂家长子负责。”
聂泯川手扶了下眼睛,直直腰道:“你们这种行为,是恶意垄断,是不合法的!聂家与码头有契约在先,你们不可以违约的!”
李有德愣了愣:“笼端?端什么了?码头都是抬的,端着累手。”
聂泯川摇摇头,加重语气道:“你们不按合约办事,违法,而且,而且那个不讲信用!”
李有德嗤之以鼻:“我们都是混江湖的,讲江湖规矩,合约?那就是张废纸!”
聂泯川急声道:“那怎么是废纸呢!那是有法律保护的!是合约!”
李有德摆摆手道:“运河帮的码头,运河帮的人想怎么装卸就怎么装卸,这是江湖规矩。之前之所以对你们聂家有所照顾,那全看的是聂老爷子的面子。如今运河帮是我们袁大哥说了算,聂家优先这规矩,从今儿起得改改。你跟我说合约是吧?行啊。我按合约给你装卸,但是我手底下兄弟们不干啊,那叫什么词来着?折腾?对了,叫罢工,他们罢工,我没辙啊。要不您去民国法院告我去?你说呢,袁大哥。”李有德把头扭向袁文会,哈哈一笑。
袁文会嘴角一咧,冷哼道:“天津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民国法院还管事么?再说了,天津法官们能走的早就跑了,剩下一个管事的,是我帮里的师弟,你有状子啊?那不用跑了,我直接替你送他家去。”
聂泯川硬咽了一口气,问道:“你要怎么样?”
李有德端碗喝茶,并不搭话,片刻之后,袁文会接过话头道:“我说大少爷,您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我们这些人,包括今天跟你来的这几位,”袁文会用下巴颏点指着任师傅、哈七爷、李有泰等人,“他、他、还有他,这都不是善茬,也不是一般人。大家在江湖上,讲究的就是个面子。江湖人生死一口气,福祸三杯酒,一辈子求的就是个脸面。你把我兄弟的求亲队伍硬给打回去了,这不等于当着全天津的老少爷们打我们兄弟的脸么?这怎么着还用我教你?”
袁文会接着扭头一拍李有德的大腿,笑道:“我这兄弟虽然不是翰林状元,但也要身板有身板、要产业有产业,还配不得你们聂家的干闺女?你这当大哥的,可以干脆点,点个头,码头上这点事不就成了你们家里的事么?”
聂泯川摇摇头,坚定道:“宝钗虽然是我聂家义女,但是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她有选择自己爱情的权利,她的婚姻要由她自己选择!”
话不投机半句多,袁文会没想到自己热脸贴了对方一个冷屁股,当下沉下脸,给李有德递了一个眼色,自顾自地吃瓜子去了。李有德冷哼一声,随手捏起个白梨,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李有泰等到这里,压不住心中一口怒气,忍不住手按桌子起身道:“李有德你也不看看自己德性?聂二小姐那是画上仙女一样的人物,你一个干脚行的混混儿,想想也就算了。可你先是不顾身份地位,强聘强娶,你这是欺负聂家没人么?再又趁着聂老爷子卧病静养的时候,堵着人家的大门吹吹打打,你这是求亲呢,还是给人家添堵呢?求亲不成,你又拿出混混那一套玩意儿来,要断人家的运路。日本人断了陆路,你断水路,这是成心要挤对垮聂家,你还说你跟日本人不是一条心、不穿一条裤子,你就差往自己脸上写汉奸二字了,你还算是中国人么?”
李有德冷哼一声道:“我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范儿,原来是少李爷啊,那天拦街打人好俊的功夫!哼,我运河帮没别的,就是有码头,运河上下三十六出码头,哪家没有我运河帮五成股份?哪家没有我运河帮点头,它敢卸货的?我不管什么日本人、蒙古人,天一地二帮第三,不管谁坐朝廷、谁打天下,谁也漫不过帮去!民国大总统又怎么样了?在运河帮里不好使!切,还当自己是个仙女,这世道,有钱没钱也就是一晚上的事,从仙女变妓女的咱爷们也见过。”
此话一出,如同点了李有泰的炮捻子,他一声怒喝上步就要扑李有德,被任师傅等人死死拦住,李、袁二人身后的帮众呼啦啦掏出匕首、铁尺,挡在李、袁二人的身前。李有德双眼立起高喊道:“来,让他过来!爷我摔死他!”
任师傅拦着李有泰左遮右挡一个劲地安抚道:“有泰!大事要紧!大事要紧!”
李有泰扳着任师傅的胳膊,眼睛却盯着对面呼喝叫嚣的李有德,眼神中满是惊讶与愤恨,一张脸气得红中泛白。袁文会手捏着瓜子,一只脚踩在椅子面上,冷眼看着眼前众人,不紧不慢地磕着瓜子,腾出手来招呼身边的一个帮众,指指茶碗叫他续水。聂泯川面色铁青地站起身来要劝解李有泰,却被哈七爷伸手拉住,探头在他耳边,皱眉说着什么。
待得场面平静了,袁文会把瓜子皮往桌上一扔,拍拍手道:“说正事吧。”他起身朗声道,“既然是运河帮的事,那就按帮里的规矩,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道儿,按道行事,谁也挑不出毛病来。联姻嫁娶这事先揭过去,既然你聂家想要在码头上说了算,那好,我划道,你们踩,踩得上的话,以后天河、天泰、天盛三家码头,你们聂家说了算,发号施令好使,我们运河帮听着。要是你们踩不上,那就怨自己个儿没出息、没骨气,别怪我们兄弟俩没给机会。”
任师傅闻听事有转机,眼睛一亮问道:“什么道?还请袁老大划出来,我们接着。”
袁文会看了聂泯川一眼,冷哼一声道:“就怕你们接不住啊。来人,请护法长老!”
随着门外一声响亮的吆喝,旁门推开,走进来两个魁梧结实的大汉,光头油亮,双目炯炯,身穿绣了猛虎下山的对襟短褂,袖口、领口的皮肤上露出青色文身。这两人进门后目不斜视,先向堂中悬挂的关公像行了一礼,这才转身抱拳向袁文会问道:“长老有何吩咐?”
袁文会敛容整衣还了一礼,一扫之前怠惰与不屑的神情,正色道:“有劳二位前辈,今日有聂家人与本帮争执码头,按照帮规,有请两位护法长老显条立范,也好叫他们知难而退,如果对方能照条行范,电请两位前辈作个见证,我运河帮就将三处码头的股让出来,以示我运河帮言出必践,忠义千秋。”
两个大汉闻言相互对视一眼,点点头道:“我等早已身许运河帮,既然如此,必全力不使本帮声誉有损。”说完两人又相互使了个眼色。
当先一人上前走近中堂前的条案,右手捏起三炷香,用左手小指在灯油碗里沾了沾,接着竟抬手将小指伸到蜡烛前,灯油见火即燃,那汉子的左手小指霎时变成了一个小火炬,远远传来嵫嵫的烧燎声,一股令人作呕的烧肉味立时弥漫开来。而那大汉面不改色,连嘴角都未曾动上一动,径自举起右首香,向自己燃着的左手凑去,他竟然用自己燃烧的手指去点香!待香点燃,那汉子又特意稍转身,举手到聂家这边,示意一下,这才把手指浸到桌边的水碗里,两手合起,端端正正将香在香炉里插好,这才背手退在一边。
天津的混混们与别处不同,向来以自残身体为能,伤人要下狱、要赔命,那伤自己总不犯王法吧?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不在乎,于是乐于摸油锅、剁小指的大有人在。要的就是别人不敢玩、不能玩的,方显得自己有面子。而认输的一方如果自叹不如,那也是当众说个服字、恭敬认栽,日后见面,心甘情愿地退避三舍。
这本是老天津江湖上的陋习,聂泯川这喝洋墨水的读书人哪见过这个,耳中听着磁啦作响的烧肉声,眼中看着火苗晃动,一股焦臭味扑鼻而来,只觉肠胃翻滚连恶带呛,差点就呕吐当地,忙掏出手帕使劲捂住鼻口。
而运河帮这边的表演还没完,余下的那个大汉金鸡独立抬起左腿,裤腿高挽,露出汗毛丛生的小腿。他右手持把筷子粗细的匕首,就对着自己的小腿缓缓刺进去,刀刃人肉,鲜血进飞出来,但刀刃虽缓却不停顿,直到刺穿了整个小腿,才从来处缓缓退出来,义在偏下点的方向刺人第二刀。三刀六洞之后,此人才收刀,这一幕看得聂家众人目瞪口呆、张口结舌,而对方却是面色如常,好似被刺的不是自己一般。
两人行事完毕后,朝袁文会抱拳,昂首站立在旁边,与李有德一起,冷眼看向聂家这边。袁文会抿了口茶道:“刚才我们帮内兄弟做的,聂家人只要照样做一遍,我运河帮当下让出三家码头,绝无二话!不过……”袁文会扫了李有泰一眼,“这只限聂家人,与其他帮闲人等无关!”袁文会眼毒,早就看出来,国术馆这边颇有几个狠角色,如李有泰之流,方才虽然面露惊讶,却毫无惧色,如果他们跳出来要替聂家扛事,很有可能就敢咬牙也来这么一遍。而聂家那边最弱的一环就是一身洋装的聂泯川,此时他不禁浑身发颤,差点就当众吐了出来。
原来聂泯川想得很简单,他以为这不过是场商务谈判而已,双方讨价还价地提条件,然后签订个协议,所以他才西装领带地别着水笔前来。可没想到对方摆开的完全是江湖上的一套,尤其是这两人的行事,与疯子无二,正常人谁能以自残肢体为能,而且还是面不改色,全当无视。聂泯川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走,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群疯子。
任师傅转头看到聂泯川发抖的样子,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就算不能学他们那一套,可聂家大少爷眼下抖成这样子,已经和投降没什么区别了,别说比拼,在气势上已然输了。想让他上去烧手指、捅刀子也根本就不可能。”
但是之前话赶话已经说到这里,运河帮划出道来,聂家这边踩,却没想到袁文会心机深沉早有准备,直接就用上了江湖混混们争地盘的下作手段。街面上小混混吃商家的份子钱就是这么吃来的,有谁家不买账,就有人专捡你客人多的时候,在你商铺门口来上这么一出,管教你三天不开张,没人敢上门,而且这是自己祸害自己个身体,也无法可罚。这种下作手法对付生意人从来最好使,有家有业有身份的人,谁肯学这个呢?而聂家这边虽然好手如云,但聂泯川本身就是个留学的书生出身,哪里见过这个?再则国术馆高人虽多,却都不姓聂,也与聂家不沾亲、不带故,少数几人如卢鹤笙等,那么高的身份,能学小混混这般自己给自己捅刀子么?看来袁文会与李有德是不动声色之间,早把聂家的情况给摸透了,这才一下子就轻易得手。
眼见形势不可逆,聂泯川又绝无奋胆而起的勇气,任师傅叹口气,就要客气几句,找个台阶把认栽的话说得婉转点,然后告辞走人。一旁半晌无语的哈七爷忽然站起,咳嗽一声道:“好个运河帮,果然是上下齐心,更兼卧虎藏龙,真是广有能人、手段高明啊!”
袁文会听得后半句话里有话,微转头眼中冷光一闪,盯向哈七爷。哈七爷也不怕他,摇头晃脑地走到当中开口道:“这种争街面、吃店铺的小混混手段,你袁大堂主还在用啊?如今都民国了,电灯电话了,你还玩这三刀六洞的把戏?”
哈七爷转身朝两个护法长老拱手道:“我不是不恭敬二位,只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哪。你运河帮天天玩的就是这手活,谁能比得了你们,那要是我们出题目,比洋文、比算术,你运河帮里那几个识数的,绑在一块儿,也比不了人家聂大少爷啊。”
李有德脸色微变,冷笑道:“原来诗书聂家也有食言而肥的时候。”
哈七爷摆摆手接着道:“非也,聂家乃天津卫的名门,运河帮是天津卫的地主,码头归属这件大事,至少应当让全天津卫老少爷们都知道,而不是在这间屋子里藏着掖着。你们运河帮赢也要赢得响亮清白,我们聂家输也要输得心服口服。”
袁文会接口道:“七爷这话不对,方才是你们让我们划道,我们当家的护法长老划了道,你们踩不上,又在这里叽叽歪歪,未免太不大气了吧?况且,跟我们运河帮争码头,就得按江湖上的规矩办,你要是想考较洋文,那还是去混学堂好了,不要来混码头。”
哈七爷一阵大笑,把左手的大拇指挺了出来,露出十三太保的扳指:“用争街面、吃商户的混混手法来争码头,传出来难免会有人说你袁大堂主出手就不高,手下也没有高人,只能拿这些上不得大台面的伎俩欺负聂家,没人心里会服气。况且我问过老人,运河帮有过规矩,争码头要用英雄擂,比谁的能人多,比谁的本事大,当着全天津卫老少爷们的面三局两胜,心服口服。这事在高宗爷乾隆年间,有过一次。后来运河帮开枝散叶,在同治年间,也有过这么一例,当时运河帮是三场全胜,赢得漂漂亮亮,全天津卫的老少爷们没有不服的。这些本帮的典故,你袁大堂主不会不知道吧?”
袁文会面色越发铁青,冷声道:“确有此事,但之前聂家应允的划道之说,就不算数了么?”
哈七爷哈哈大笑:“算数,不然那位兄弟身上六个窟窿不就白扎了么?这样,我出题,还按你们运河帮的老规矩英雄擂,三局两胜,但之前你们这一手,我们确实做不出,算你们胜了一局。十五日后,剩下两局,我们再输一擂,便当着满城人的面认输,再不多言!”
袁文会盯着哈七爷片刻,一字一顿道:“好,君子一言。”
哈七爷正色接道:“快马一鞭!”
聂家人告辞鱼贯而出,哈七爷也走在当中要随大家出去,袁文会忽然迈出门槛,当着满园的人高喊道:“哈七爷,您这回拿着我们运河帮十三太保的扳指,帮着聂家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他们聂家肯定得金山银山地谢您啦。您这下半辈子吃喝不愁,给我们这些做小辈的留点鸟食罐儿吧。”
哈七爷哈哈大笑,随手抹下扳指,头也不回地向后一扔,边走边道:“爷我走到哪儿都饿不死,就这富贵命。你这东西爷还不稀罕哪,别用这话挤对爷我,遂了你的愿,赏给你了!”此言一出,任师傅等众人脸色大变:这手里唯一能让袁文会忌惮点的物件,就这么随手给扔啦?
哈七爷口中大笑,脚下不停步:“你七爷我虎死不倒架,全身哪都软,就是这骨头硬,别给爷用激将法,这都是当年你七爷我跟洋人谈判玩剩下的。爷根本没拿这铁圈儿当饭辙,赏给你,省得你以后拿它说事儿……”声音渐远,随着脚步声人已经出中门而去。
李有德端详着袁文会手上的扳指,问道:“大哥,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袁文会冷笑一声,将扳指戴在自己左手拇指上,缓缓道:“此人不除,是个后患。兄弟你别急,这次我不但要聂家的产业、帮你要聂宝钗的人,还得要上他姓哈的这条命!”
【玖】
走出针市街,任师傅停下脚步,朝哈七爷一挑大拇指道:“还是七爷您行啊,压得住场、沉得住气、拿得住人!”
哈七爷得意地笑笑,朝聂泯川等人道:“老弟你放心,天津卫里外八百里,最厉害的武林高手是谁?是国术馆的李林清、卢鹤笙两位啊,有他们两位在,除非运河帮能把达摩跟关公请过来,还得入了他们帮。不然的话,咱们是铁打地稳赢啊,那三家码头就是你聂家手拿把攥的!而且这一次咱们不仅要把码头拿回来,还得好好地给他们点颜色看,长长咱们聂家的脸面!”
聂泯川用力地点点头,却有些犹豫地问道:“这个擂要怎么打?会出人命么?还有没有比较平和的解决方法呢?”
任师傅怕他说话降了大伙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士气,忙接口道:“几位,那袁文会是人精里面挑出来的,这么着就答应咱们了?这里面固然有哈七爷绝大的功劳,用言语挤对住他们,但我总怕他们还有什么阴捌的招数没用出来!”
哈七爷点点头道:“不错,虽然咱们胜券在握,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回去后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
任师傅悄悄用手指点上了汽车的聂泯川,微微皱眉,摇了摇头。众人看在眼中俱都一时无语,如果后面的擂台,还是叫聂大少爷领军的话,先别说输赢,单这一股精气神,就已经输给了人家。还是哈七爷打个哈哈笑道:“聂大少爷与咱们这些江湖草莽本就不是一路人,人家的本事是在上流社会里施展的,不像咱们,为了仨瓜俩枣,抢得跟狗啃泥似的。”众人哈哈大笑,这才上车回奔聂家。
一行人从大门前往西花厅。大家一起议事。西花厅距聂宝钗住的小院并不远,之所以李有泰非要亲自去请,是因为在路上群雄小有商议,如果打英雄擂的话,与其看着聂泯川在那里呆若木鸡,毫无作为,倒不如索性请聂宝钗出头,以聂家当家人的身份,来主持这件事,到时候也有个能刚毅、有决断的人。因此才让李有泰去请聂宝钗出来议事,好把这事提前简单地给她交个底,以便大家在聂家提出这个议案时,聂宝钗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聂宝钗刚从聂老爷子房中回来,这一个多月以来,她一直守在聂老身边伺候。聂老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还能经得住多少磨难,这一劫堪堪渡过去了,如今方才能够起身少少地吃些东西,虽说还没有力气能说一整句话,但也算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与聂家有交的人们都说,聂老这份化险为夷的福气,一来是平日行事广种善缘,自有上天眷护,再有就是聂宝钗这么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伺候照顾,真真让多少亲女儿惭愧。
这天聂宝钗喂聂老吃了小半碗米汤,又用热毛巾给聂老擦了头面,这些事自有丫环们抢着上前来做,但聂宝钗不放心,怕她们不尽心,向来都是亲力亲为。聂老看着聂宝钗前后忙了大半天,调匀了呼吸,费力地吐出几个字,让她回去休息。聂宝钗不肯,聂老将右手食指连动了几动,她明白聂老的坚持,这才把下人们叫来仔细叮咛了一番,回到自己屋里。
她歇了一会,就又拿起绣绷子来,赶着给聂老绣一个百寿图,一来讨个喜气,二来也是作祈福用。刚动手绣了两针,聂宝钗就只觉手中绣花针重若千斤,上下眼皮也一个劲地打架,整个人就像被布套子包住一般,昏昏沉沉地只想睡觉。
李有泰与丫环挑帘一脚迈进屋子,正好看见聂宝钗手捏细针,斜斜地倚在椅子上,美目微闭,胸口一起一伏,刚刚开始小睡。那丫环是天天看着聂宝钗忙碌的,见她面色瘦黄,秀发蓬松,知道这是伺候老爷子累的。忙停步一支胳膊肘,先把李有泰拦在门外,然后踮着脚尖轻轻地退出来,立在门外不敢说话,眼圈却已发红。李有泰是个聪明人,看情形已经明白,他素来打心眼里心疼这身世可怜的女子,此时也不好硬进去打扰,便一起站在门外等。
聂宝钗本来身子纤瘦,经过这半个月的操劳,更显虚弱;手腕细得如同一杆白玉藕,套在上面的青玉镯子松松欲脱。一头乌发不知何时散开了,将浅白憔悴的秀面半遮半掩。李有泰在门外透过玻璃看得有些痴了,像这般大户人家的小姐,有多少是在闺中读书作画儿的;有多少是在洋学堂里养着闲着,等人来提亲的;又有多少是无忧无虑地守在父母身边过花季日子的。
李有泰立在门外越想越气,要真让这样仙女一般的女子,流落到李有德、袁文会那样的人手里,那这世道还有天理么?况且袁文会狼子野心,他想要拿的,决不仅仅是一个聂宝钗,而是整个聂家的产业、整个天津卫的武林。这事按说用不着他管,也用不着趟这趟浑水。而且那运河帮要人有人、要势有势,多少在天津有名的武师都不敢出头,还有暗中给袁文会通风报信的,怕的就是惹祸上身。他李有泰不是不怕,而是怒得忘了害怕,他看不惯良善的人受欺负,见不得好人受委屈。这世道偏偏就好人越来越少,坏人越来越多,国民政府不管,也没人能出来主持公道。这股火气在他心里压制得难受。
聂宝钗醒来后,随便用件木钗别了头发,跟着丫环快步来到议事厅。众人把去往经过与今后打算都详细说了,聂宝钗听完良久不语,群雄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也无话可说。最后还是李有泰看出苗头,直接开口道:“二小姐,您是个善人,见不得别人为您拼命干架。问题是这一架非打不可,这不是咱们要挑事。而是人家欺负到了咱们头上。哪怕您存了出家当尼姑的想法也没用,您就算真那样做了,聂家的货还是运不动;聂老的病就更没人照护,您还白白地做了姑子。所以说这架不但要打,而且一定要打赢。除了打赢,咱们没有扭转的法子。除非……除非国民政府打回来,把日本人赶出天津去,可您说哪可能呢?”
聂宝钗沉默好久,敛色起身道:“自古以来,从没人将一家兴亡的大事托在女子身上的。列位英雄为私是帮我聂家保全产业,为公是维护武林浩然正气,我聂家这个大劫就全倚仗各位英雄了。而我一介女子本无所贵,倘若……倘若真有不测,咱们输了一阵,我即便是跳河自尽,也决不会委身于奸人!”
这一番话说出来,既将各位捧得高高的,又点明此次纯粹是为了维护聂家与武林正气,轻轻巧巧地将自己择开了。让原本对得罪运河帮有些怨言的武师们无话可说,也给几天来奔波操劳的众人打打气。众人不由得在心中暗自赞叹,好一个有见识、明是非的奇女子!任师傅等忙起身道:“二小姐放心,这天津卫还没有能赢得过卢馆长、李师傅的人呢,聂家的事包在我等身上。咱是该给运河帮那些个地痞们拿拿龙了!”
哈七爷也跟着道:“没错,只要等两位回来,咱们一准儿能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赢下这场!”
任师傅掐指算算道:“这两老去了也有些日子了,应该在往回返的道上。不过我这右眼皮怎么有点跳呢?”
哈七爷两眼一立道:“不会吧,这老两位可是咱们赢下来的关键,不然的话就咱们今天见着的那位玩儿石墩子的,谁能对付得了?这节骨眼儿可别出岔头,派个人出去,给他们送个信吧!”
众人此时相互看了看,同时望向李有泰。大家几乎同时心头一紧,没来由地有些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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