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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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苏雪倩被官府逮捕以至于没能参加赏花会的事不出一个小时就传遍了鲁镇南北,占据事发现场对门黄金地段的咸亨酒店人满为患,一二三四……十号目击者轮番上阵,酒水灌了一壶又一壶,绘声绘色地向乡亲们形容当时的盛况。

“你是没看到呀,衙门里来了十来个,不不不,足有百来位官差,个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一般,见了苏家小姐就要拿人!”

“陈爷恰好也在屋里,恩……大白天的小伙子在大姑娘屋里能干什么,血气方刚干柴烈火呀,不幸叫官爷们给撞破,伤风败俗呢!一道给抓牢里去了……”

“不对不对,我亲眼看见的,陈爷同官差是哥们儿,官爷根本就不是来抓人而是来喊陈爷喝酒的,俩人勾肩搭背的就往酒馆逍遥去咯。苏小姐?还哪门子小姐啊,其实就是个暗娼,陈爷养着伺候相熟的官爷的。”

……

他们该庆幸陈耀曦没听到这些浑话,不然绝对打地他们连爹妈都不认识。

传言中“摊上大事儿了”的苏雪倩此刻正坐在牛皮毯上捱时辰,周遭是同东洋纱厂相仿的老式砖墙。据说,这里的律法规定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所有涉案者都不得归家,必须在牢里候审,由官府全权负责饭食住宿。当然,待遇依据个人的门路能耐可以千差万别。譬如住在苏雪倩斜对面的那位仁兄,就只有一床破席垫脚,而苏雪倩却因了陈耀曦的关照,除了有热茶好饭伺候,还能得个小衙役帮忙扇扇子。陈耀曦有言:“虽然已经过了立秋,但秋老虎来势汹汹呢!我家娘子热着了算谁的?”

大概为了兼顾解闷的功能,他特意挑选了个话唠:“苏小姐您别着急,咱们大人明察秋毫,一定会还您公道的。就是我这样笨的人也晓得,这事儿赖不到您头上。杨二嫂的妹子自己个儿吃坏了肚子么,跟您有什么关系,那济世丸又不是您上赶着给她的!”大热天的干力气活太憋屈,小衙役年级虽小肥肉不少,明显缺乏运动,扇扇子都能扇出满头大汗。

“犯罪总要有动机,我连杨二嫂的妹子是谁都不知道,没事去害她干什么,吃饱了饭没事做么?”苏雪倩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有事,有陈耀曦这杆大旗杵着,就是她真毒死了人镇长也得绞尽脑汁把她从牢里捞出来,更何况她行地正坐地直,根本什么罪都没有!这事纯属误伤:济世丸是何小仙开给她吃的药,没成想她搁着没吃反倒叫杨二嫂讨去送了怀胎不稳的妹妹,结果不幸小产丢了性命——看过狗血刑侦剧的同志们都知道,她苏雪倩才是苦主啊,那杨二嫂的妹子就是个垫背的炮灰。

小衙役资历浅,大约没见过像苏雪倩这样淡定的疑似杀人犯,先前的说辞安慰的成分居多,这会儿听到她条理分明的分析倒有几分另眼相看。不过,他狗腿习惯了一时改不了三句话不离恭维的陋习:“苏小姐您不愧是在城里呆过的人,其它姑娘家遇到这种情况早哭爹喊娘了,可是您还能这样镇定自若不骄不躁……”


“停停停!你说地我脑仁疼。”与他相处数小时,苏雪倩已经见识过他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的敬仰之情,实在不想再体验一遍。其实也难怪他巴结,衙役一个月才四块大洋薪水,却得匀出三分之一来请牢头上官吃酒狎妓,若不努力赚外快,真是温饱都成问题。陈耀曦一出手就赏了一锭元宝,也没要他做冒风险的事,只说伺候满意了另有重赏,激励地他恨不能抱住苏雪倩大腿当亲娘服侍。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啊!苏雪倩把目光投向斜对面。背着光,那里黑洞洞的,只隐约可以看到个人头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躯干的部分因为穿着黑衣服,完全隐进了阴影里。

这也是个大名鼎鼎的熟人:鲁迅小说《药》里最后成了人血馒头的那位夏四奶奶的儿子,夏宏瑜。

“你去看看他,趴着快一下午了,动都没动过,别出什么事。”苏雪倩隔着铁栏推小衙役,指使他把余下的烤鸡鳗鱼送给他吃,“能同一个牢房也是缘分。”她也只能帮到这些了。谋反是重罪,夏宏瑜又是根死不悔改的硬骨头,在牢里都敢劝牢头造反,说打他的红眼睛阿义“可怜”。就是苏雪倩这个来自后世的穿越人士看了,也不知该赞该叹。他不怕死,甚至以死为荣。

承受最大痛苦的是他母亲。

早上夏四奶奶来探监时苏雪倩也见到了,实在是不成样子——她红肿着眼,头发半白,衣裙上布满补丁,细密的阵线看得人头皮发麻,好像突然就传染上密集恐惧症一样。小说里只说夏宏瑜是她儿子,细谈才晓得她还有个从小妾那里抱养来的女儿,本来已经供养到国中毕业,谁知为了革命,也死了。

探监时间有限,夏四奶奶拉着儿子的衣角不肯撒手:“瑜儿,他们都冤枉你,你是受了华儿的连累……娘相信你,你是娘十月怀胎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唯一的孩子,娘不信你信谁呢……”她的丈夫夏四爷半年前才患疟疾病死了,还没出孝呢,就又要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剧。短短一年她竟老了二十岁。

“夏家有田,四爷虽是庶出管不得中馈,但每月都有月供,总能攒下些家底,不然也供不起儿女读书。现在,都完了。”小衙役叹息道。告发夏宏瑜的是他的亲叔叔夏三爷,本家间早就撕破了脸。夏大爷为了撇清关系,心急火燎地开祠将夏四爷这一支逐出了族,搜走了夏四奶奶的首饰细软,只给她留了间陪嫁的破屋落脚。夏四奶奶被逼得没办法,只能抱着丈夫的牌位去娘家哭。但她娘家人也唯恐惹祸上身,一口咬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扔出几个大钱,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了她。

为了不让儿子担心,她一直没把实情告诉夏宏瑜。这个可怜的女人,注定了无依无靠的结局。

夜深人静,苏雪倩悄悄问夏宏瑜:“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你娘一个寡妇怎么过日子?”

他沉默许久,最终只给出了五个字:“忠孝两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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