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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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花会是鲁镇一年一度的盛事,今年正好轮到丁举人做东。天边才刚吐白时厨娘们就从被窝里挣扎出来,打着哈欠预备饭食。“吃光喝光,不叫冤枉——”沈婆子把芭蕉扇从后背倒□□领口,空出一双起麸皮的老手朝鸡舍里丢稻米,口中“咯咯咯”地学母鸡叫着,嘶长且哑,不伦不类地好像漏风的破鼓,声音发闷。

本地有习俗,宰鸡之前必要让鸡吃饱才好送上路。普通人家喂点玉米就算对得起它了,但丁家豪富,连门下畜牲的断头饭都比旁处体面些,几块钱一斤的东北香米没几分钟就全落进了鸡嘴里,把它们的肚皮撑地圆滚滚的。沈婆子挽起袖子,慢腾腾地先捉了几只两腿缚住,倒挂在露天的晾架上。

为了预备赏花会,这些鸡已经事先在丁府养了半个月,各个膘肥体壮。此刻排排队挂着,远看像会动的鸡毛掸子,十分讨喜可笑。

“现在先别杀。”管事厨娘端着饭碗从里间追出来,嘴唇油光光的,牙齿缝里还夹着肉末,“等到十点钟光景再杀。现在天气热,死肉存不住,客人要中午才到呢!”

“也不差这两个钟头。”沈婆子迟疑了一瞬,还是将举起的刀放下了,又抱怨,“猪不是早就杀了么?”猪肉鸡肉有什么区别!她原本想先杀了鸡,好空出大块时间去炒菜的。

“谁说猪杀过了?”管事厨娘正拿油腻腻的小指剔牙,嘴张得老大,口齿不清,“你当还是宋二做活的时候?像他那样勤快的还有可能,现在这个宋三,不打上门揪耳朵不肯干活呢!现在说不准还睡着,懒惰坯,一个娘肚子钻出来的怎会差这么多?”

沈婆子晓得她对使唤不动宋三满腹怨言,隔三岔五就得拿出来骂一骂,也不接话去触霉头,只疑惑道:“我早上听到猪叫的声音哩,怪凄惨的,难道是睡迷糊听岔了?”

“你听岔了吧,猪明明还好好的。”管事厨娘从嘴里挖出了肉末,合着口水一道往地上吐,突然灵光一现,“哎,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把人叫听成猪叫了吧!昨晚上孔乙己偷东西,叫老爷吊起来打——腿都打折了。”

“哦,天可怜见的!”沈婆子平日只在厨房周围的一亩三分地活动,并不像管事厨娘那般消息灵通。她不晓得“孔乙己”是个什么人物,只当个闲话听,根本没兴趣关心。反而是鸡窝里存着的那几枚喜蛋更招她的眼:喜蛋喜蛋,吃了能叫媳妇有喜的蛋呢!想到成亲三年却仍旧没留下种的儿子阿义,沈婆子连肠子都悔青了:为子孙计,早知道就不叫阿义去当牢头了!她悔不当初,可惜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只能化身锯了嘴的葫芦,自吞黄连,有口难言。

她和丈夫两个都是丁家门下的家生子,在鲁镇生活了足有五六辈,兢兢业业的,很得主子器重。因夫妻两个都有脸面,当年丁家想往衙门安插下人奴才的时候,头一个挑中的就是阿义,夸他“忠心,伶俐,会办事”,其实主要还是看中他爹娘姐妹的卖身契都在丁府上,好拿捏罢了。沈婆子一时让猪油蒙了心,盯着衙门里的高官厚禄替儿子应了差,没成想一头扎进去之后才晓得其中有这么多的龌龊:凡涉及严刑逼供、屈打成招、诽谤陷害,丁举人全嘱意阿义沾手,背地里也不晓得做下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偏她这儿子自己也不安分,贪图富贵见钱眼开,除了丁举人示意之外,还另要靠盘剥犯人发财,以至于一妻一妾的肚子一直没消息。——借用癞头和尚的话来说,就是“大损阴德,祸及子孙”了。可怜她一个老婆子,盼了大半辈子就指着要个孙子功德圆满,竟生生熬到现在都没能如愿。

红眼睛阿义跷起二郎腿,拿筷子在碗沿上“当当当”的敲,催命似的越敲越急:“上茶来上茶来,怎么这么慢,要渴死爷吗?”

“来了来了!”华大妈不敢得罪,心急火燎地扔下擦了一半的桌子过来伺候,四碟茶点麻利地摆了开来。边上马上就有相熟的人捧了茶壶上前套近乎:“义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丁府上办赏花会呢,还以为你会忙……”因这人天生驼背,族里又行五,所以茶馆里人人喊他“驼背五少爷”。

“急什么,赏花会要中午呢。再说,丁府跟这里就隔了一条街,有什么事喊一声我还能听不到?”阿义喝一口茶,悠哉游哉地眯了眯眼。他今天奉命维持赏花会的秩序,说白了就是个闲差:有丁举人作镇,哪个敢撒野?也就是衙门里的上司们想卖丁举人一个好,不然去年做胭脂水粉生意的刘家做东时怎么没见派官差护卫,今年倒又想着了。


“听说丁举人同陈爷交好,今天的赏花会将陈爷和他金屋里藏着的那位都请了来了……请贴是你娘去送的吧?”驼背五少爷凑近身来打听,并没刻意压低嗓子,“那位真是一头短发么……”熙熙攘攘的茶馆瞬时就安静了。连忙前忙后的华老栓和华大妈也停下手来,竖起耳朵听外甥的八卦。

“是短头发,齐耳!额上还有刘海儿,啧啧,都快遮到眼睛了。”红眼睛阿义从碟子里挑出个蜜饯嚼了,拿手往自己头上比划,“我娘说,那姑娘是真漂亮,难怪陈爷千疼万宠的,是个男人都舍不得。陈爷怕夜长梦多,已经向镇长讨来了婚书,就等着办酒了。”

现在是新时代,老黄历里小定大定那一套婚姻流程已经走不通了,成亲连八字都不用合,只要婚书在官府备了案就成。当然,正规程序里需要双方父母同意。可是陈耀曦早就脱离了陈家,按律法婚事是可以自己作主的。至于新娘子这一头——

“你这是强抢民女!”苏雪倩气地肝都痛了。诚然她不讨厌陈耀曦,跟他在一起还挺快活的,但她还没打算同他谈婚论嫁!尼玛,她居然不明不白地就成了已婚妇女!陈耀曦这流氓一声不吭地就把民国结婚证弄到手了,她连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陈耀曦晓得自己不够厚道,心里窃笑,面上却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姿态,以期获得宽大处理,“我以后一定会待你好的,你让往东我不往西,你让往左我不往右——哎,哎,别撕呀,这婚书我花了六百块大洋才办妥呢。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撕了再办可要补手续费的,多不划算。再说,官府里有备案,我那还有一本呢。”

他紧张兮兮的模样其实十分滑稽,苏雪倩气乐了:“谁是你夫人?我要离婚!离婚!就是和离,或者休妻也行。不管怎样都好,这个婚书不作数,我不承认!”

“夫人你别生气,才醒了十来天呢,再气岔了可不好。”陈耀曦一点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镇长那他早打好招呼,哪怕苏雪倩把鸣冤鼓敲破了也不会有人敢搭理她的。

到底理亏,陈耀曦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你就从了我吧!”凑近脸颊,热乎乎的鼻息喷在耳根。陈耀曦表起忠心来毫不在乎形象——俗话说得好,舍不得脸皮套不着媳妇么,一副苦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我又英俊又潇洒又有钱又有势,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王老五,多少姑娘挖空心思想要嫁给我呢,你怎么就不原意了呢?你真够笨的,都不知道好东西要先抓进手里。”

你要不要这么贱!苏雪倩无语,忍不住拿前几日听来的传言噎他:“我是笨,你聪明!你聪明你去娶那些个追着要嫁你的小姐不就好了,来惹我做什么?像那个什么廖小姐啊表小姐的,皆大欢喜的事,谁拦着你了!”

陈耀曦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夫人贤惠大肚许我纳小,可我不能不自重。我陈耀曦立誓今生只娶夫人一人,唯求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以前他的确有过左拥右抱的心思,但在苏雪倩复苏之后彻底歇菜了:能娶到仙女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哪里还能妄想再讨小老婆,嫌雷公劈不到自己么?

“廖表妹的事那是误传,你别听镇上人胡说八道。我已经托了媒人帮她看人家,争取,不,保证年内就把她嫁出去。”郎里个郎,不怕娘子吃醋,就怕娘子不吃醋啊,“我爹娘也首肯了婚事,你本来就是他们帮我挑的媳妇,他们都是满意的。特别我爹,一直说早年亏待了你,以后要好好补偿。”因为陈耀曦有离家出走的前科,他一摆出非苏雪倩不可的姿态陈家二老就迅速妥协。在民国,无后意味着死后无人供奉,成为孤魂野鬼。陈耀曦走后他们曾不止一次地后悔。现在他们年纪大了,被这几年膝下无子的生活磨平了棱角,已经没了同儿子叫板的力气。再说,苏雪倩除了身份低以外并没有大毛病,她本就是陈家的妾,宠妾扶正在乡间也很常见,并不那么难以接受。

“再说,我的根基在冀西,不会在梨花村常住。等婚礼办完我们要回河北,到时候你——”

“咳!咳!”陈耀曦还没来得及详细介绍不用看公婆眼色过日子的好处,就听门外一声咳嗽,孙婶一脸尴尬地走进来,后头还跟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低声下气地陪笑道,“杨二嫂诬告苏小姐下毒,要烦请小姐去官府走个流程,还请陈爷行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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