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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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牛B的赵飞没走寻常路。在背纱车间沉默了一个月后,他既不爆发也没灭亡,而是选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神秘地消失在东洋纱厂的男厕所中,逃之夭夭。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出事的厕所虽然临街,但唯一的窗户仅十五厘米见方,绝非一个成年人可能通过。而且,该厕所位于第四层楼,以层高三米计算,即使赵飞能从窗户中跳出也离地十二米以上,从这个高度自由落体,可能全身而退吗?“拿摩温”们并没在窗户下方的外墙附近发现血迹,即使大街上人来人往,也没有行人目击到现场情况。

好像是凭空消失的一样。

正对厕所窗户摆摊的卖货郎摇头道:“绝对不可能是从窗里爬出来的。我一早上都在这儿,根本没看到有人。”

但赵飞就是逃走了,无影无踪,化为背纱车间里的一个传说。

整个东洋纱厂都人情鼎沸了起来。

犹如漫长黑夜里突然射入的一缕亮光,赵飞的成功激励了许多工友,尤其是同样被判了死刑的罪犯,以及部分在东洋纱厂呆腻了的轻刑犯和包身工。一时间,吃饭时,休息时,甚至上工时,工人们都会兴致勃勃地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赵飞消失的原因,有几个好事者甚至还以厕所为□□,画出多个具可行性的逃跑路线,供有志者参考选择。

警察局局长俞德贵勃然大怒。放死刑犯出来赚外快是他个人的决定,虽然仰仗着小舅子的权势没人敢拿这事作筏子弹劾他,但到底是桩麻烦事。他原本想将局里一个才刚参加工作三个月的小青年刘承安推出来顶包,谁知泼完脏水后发现对方竟也不是毫无根基。刘承安是没有靠得住的亲戚,但架不住钱多,几万大洋一送连警察总局的头头都惊动了,数个领导发话力保他。俞德贵惊出一身冷汗,被小舅子臭骂一顿后不得已改变策略,把祸水引到另一个倒霉鬼身上才算了事。

这事被有心人报到东洋婆耳朵里,她自知理亏,不得以拿出纱厂半年的利润给俞德贵压惊,送完了钱又肉痛地要死,把管理层叫去办公室骂了一通还不解气,最后干脆编派了个挪用公款的罪名将失职的赵打杂扭送进警察局,拜托里头的“警察兄弟”们好好关照关照他。

对打杂这个行业殊无好感的工人们额手相庆。

但事情远没算完。

事发七天后,陈耀曦把背纱车间所有的工人们集合在一起,告诉他们“重头戏还在后头”。照陈耀曦的估计,赵飞逃跑事件一定是会被警察局彻查的,前段时间俞德贵忙着推卸私放犯人外出的责任,还没来得及顾地上这茬。等事态平息了,他必然不肯放任害他惹了一身腥的赵飞逍遥法外。

“啧,啧,这要是真查出来了,俞德贵大局长又是功劳一件啊!”猴子阴阳怪气地说。

“条子肯定要来问话,好在咱们车间里除了俩娘们全是经过事的,都有经验,不至于被人家几句话就吓傻。”陈耀曦顾自叮嘱道,“这几天大家有空都自个儿琢磨琢磨怎么回话,别关键时刻掉链子就成。”

“曦哥,这有啥好想的?”排骨佬二丈摸不到头脑,率先嚷嚷起来,“赵飞走他的独木桥,我们走我们的阳关道,又不是我们帮他逃跑的,条子还能问出朵花来?”

“你猪脑子啊你!曦哥不把你踹茅坑里你就不会拉屎了是吧?”猴子恨铁不成钢地砸他的头,“你是知道我们没帮赵飞逃跑,我也知道我们没帮赵飞逃跑,可是条子们知道我们没帮赵飞逃跑吗?他们头上有俞德贵这么尊煞神压着,不问出点货来怎么交差?你说我们没帮忙,他们肯信么?你蠢啊你!”


陈耀曦赞同地点头,沉声道:“俞德贵因这事沾了麻烦,目前正在气头上,怕是平白无故地都乐意逮俩人上上刑发泄发泄呢,正好我们撞枪口上,大刑伺候都是有可能的。”

“X的!这龟孙子!”二楞愤怒地大喝,骂人话源源不断地从嘴里吐了出来,舌颤莲花般将俞德贵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

他受过刑,晓得这里边的厉害。

民国处于封建帝制与现代思潮的交汇点,政治腐败、吏治混乱的大环境下,龙蛇混杂的警察局里更是乱上加乱。据说当年俞德贵初入警界时,曾经也很有报复,是真心想要大展一番拳脚的。他新官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改革刑罚系统。他大胆继承前人,将鼎鼎大名的满清十大酷刑引入上海警局,并结合近现代的枪决、老虎凳、插竹签等刑罚一道使用,效果显著。这一创举为他带来了官运亨通——他就是凭借着刑讯逼供出一桩要案才得到提拔,成功晋升局长宝座的。

那些酷刑,背纱车间的男工有一半都尝过味道。没受过刑的另一半,是因为一见到刑具就被吓软了脚,哭着喊着把什么罪都给认了。

猴子和陈耀曦就是这么被折腾出“盗窃”的罪名送进东洋纱厂来的。这俩衰星出门没看黄历,好巧不巧赶在警察领命为纱厂抓壮丁那天到警察局门口散步,结果就悲剧了,直接被扣到刑房签字画押。

“你们就这么认了?连反抗都没有?”苏雪倩不可思议道。

“当然没有!”猴子回答地理直气壮,挺直腰板道,“反抗有用吗?难道你还指望俞德贵把吃进肚子的钞票再吐出来?别做梦了!赵打杂有回说漏嘴,警察局往纱厂送一个男工东洋婆给俞德贵四十元回扣,这还不算逢年过节的孝敬呢。”

“这么多?”双双不相信道,“一个包身工的卖身银才三十块……”

“包身工是活契,我们可是死契。我和曦哥都认罪两年了,到现在都没判,连要在这里呆几年都不晓得。二楞倒是判了,可是一个破坏公物判二十年!有这道理吗?还有排骨佬,他的刑期去年就满了,但今年还在纱厂里做苦力,有人记得要放他出去么?”

双双被他突然义愤填膺的模样吓得不敢吱声,苏雪倩问道:“你跟曦哥以前就认识?”

“是啊。”猴子点头道,“我以前在河北混,但原来的老大不仗义,弟兄们累死累活做成一票生意却连一毛钱都落不到手里,谁肯跟他卖命?后来我听说曦哥是个跟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就慕名跑去投奔他了。”

苏雪倩怪道:“曦哥在上海,你在河北都能听说他?”

“那到没有。”猴子耐心地解释道,“曦哥的地盘在冀西,离我原来的老大不远。我们到上海来是做生意的,因为怕路远耽搁了,所以早到了几天,谁知道竟无缘无故地招了警察局的眼。X的,我们曦哥可是‘小天王’,刀子从腿上纵穿过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主,居然关在这里虎落平阳被犬欺!”

苏雪倩想到陈耀曦右腿上那道三寸来长的刀疤,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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