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炎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陈欢加入包身工队伍之后一个礼拜,出乎意料地,荣升为“最受欢迎工友”。确切的说,是她视逆来顺受为理所应当的好脾气赢得了所有纺织女工的好感。

其实一开始的请求并没有多大恶意。请她办事的包身工们确实只是希望她顺手帮忙递一下东西,或者请她发挥高超的扎麻花辫技术把她们的头发弄地更好看些。

可是自从某个包身工试探性地请她洗了一次衣服之后,陈欢来者不拒的态度就让其他包身工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欢嫂子,帮我卷一下铺盖吧!”

“我没抢到饭,你把你的匀给我吃点啊!”

“好欢欢,我腰痛死了,你帮我按按,大力点!”

虽然陈欢一直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但她是穷大的,于内务料理上是一等一的好手。只要不是重活,她都能做地分外妥当。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天生就是当下人伺候人的命。”做姑娘时伺候父亲母亲,出了门子伺候丈夫婆婆,来了纱厂,就得伺候这大大小小几十位姑奶奶。

于是,越来越多的女工爱上了这个原打算避而远之的“扫帚星”。她们在私下里给她取了个“满意嬷嬷”的外号,兼顾她“人人可用”的“公用性”以及集洗衣、叠被、梳头,洗脚、按摩等等功能为一体的“万能性”,寓意“绝不会叫你失望”,但凡开口,有求必应。

这些被剥削压迫惯了的可怜人,初尝反剥削反压迫的滋味,就如同苍蝇叮到饭粒一般,疯狂地吞噬起陈欢有限的精力来。

“哎呀,你可以晚点睡觉的嘛,先帮我把床给铺了。”

“又不是只有你来不及,我也来不及啊!你还是先把我的活给干完,回头再慢慢做你自己的事。这样我就不会唠叨你了,你也能更专心不是。”

诸如此类的话语越来越多。

发展到最后,甚至有人故意指使她去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只为了体验那种奴役人的快乐。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包身工们,太需要一个老实听话的奴隶来体现自我价值了。

当然也有例外。

整个纺织车间,只有四个人“出淤泥而不染”(夏灼华原话):宋晴、夏灼华、小福子,以及苏雪倩。

夏灼华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是□□裸的压迫,是被蒙蔽了的良心,是由于愚昧的人民未及时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洗礼而酿成的悲剧。”

毫无疑问,她出于“崇高的革命觉悟”,是不屑而且坚决抵制这种“可耻的行为”的。在她的煽动下,因为爬晾架事件与她义结金兰的好姐妹小福子也选择了站在她这边。

而苏雪倩由于二十一世纪根深蒂固的“人人平等”思想,更习惯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较为难猜的是宋晴的想法。

自从偷听得知她是个大学生毕业生后,苏雪倩仔细观察了宋晴很长一段时间,有几乎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断定她是个潜伏性的党员。证据找到了很多,比如她想起宋晴与夏灼华的关系是在那晚夏灼华背过《资本论》之后才突飞猛进的,比如她发现宋晴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为什么我们不能过与外面那些同龄人一样的生活”,又比如,她不止一次看到宋晴在半夜里同夏灼华、小福子倆人凑在一起低语,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谋划什么。


如果她是个地下党,那一切都合理了。

怀着这样的假定去看宋晴对待陈欢的态度,她的行为就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她既没像夏灼华一样表现出强烈的正义感,也不像其他包身工那样恨不得把所有琐事都丢给陈欢干,而是有选择、小数量地请陈欢帮忙做一些极其轻易简单的事情,譬如传句话、挪下椅子、关个门之类,既承对方的情,又无伤大雅。

随大流,懂得适时在人群中把自己隐藏起来,人际关系圆融。如果宋晴和夏灼华两人真的都是地下工作者,那明显“隐于市”的宋晴要比鹤立鸡群的夏灼华合格地多。

最好的地下党永远是那个最不起眼的人。

可惜人无完人,即使优秀如宋晴,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她与夏灼华的二哥是师姐弟,本科学的是统计。倘若她学医,就一定能在听到苏雪倩关于陈欢是肝炎患者的推断后作出正确处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笑话她疑神疑鬼。

“我问过欢欢了,她老公儿子的病不是肝上的,是胃上的,所以他们肯定不会传染肝炎给她,你就别担心了。”

“肝炎很容易被误诊成胃炎。我听欢嫂子说,她们村统共就一个土郎中,还大字都不识一个,连方子都没法写,只能靠村民强记进脑子。这医生肯定没念过正规医学院,做的诊断怎么能作数?”

“这有啥?”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的芦柴棒帮口道:“哪个村子里不是土郎中看病的,还不都一个病一样方子地看好了?我们村的刘婆子别说识字了,连眼睛都是瞎的,耳朵也背,不照样能把我爷爷的腿病治好,能耐着呢!”

苏雪倩急道:“可欢嫂子四肢无力,眼睛皮肤发黄,经常恶心,食欲不振……”

“雪倩你看看我,也是手脚都没力气,跟黄脸婆似的。”小福子摊开手脚原地转了一个圈让她瞧,的确骨瘦如柴,面黄肌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宋晴赞同道:“咱们包身工卖苦力,哪个都是病入膏肓的样子。要有病,大家都有病了。”

然后夏灼华也加入进来,批判了好一阵资本主义的丑恶嘴脸,话题就此被岔开。

其实苏雪倩自己也不是医科毕业,她只在应付爱国卫生月抽查时背过个《市民医疗卫生手则》的小册子,懵懵懂懂地知道些肝炎常识而已。所以她虽然对陈欢比普通包身工还要病态地多的表现深表怀疑,但也仅是怀疑而已,如果要她拿出确凿的证据,那是绝对办不到的。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既然说服不了其他人,那她也只能尽量减少自己与陈欢的接触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