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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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里总是说,上天会赐予善良人万能的金手指,帮助他在逆境中成长,最终打败为非作歹的坏人。很多时候现实中也是这样。只是通常过程更曲折,代价更高昂。

在扳倒燕姐的战役中,遭受了无妄之灾的燕子是第一个献祭品。她的死亡一方面在其他包身工的心中埋下了反抗的火种,另一方面,冤气凝结成的阴魂化成如影随形的夺命索,如传说中那般在每一个日里夜里缠绕上仇人的咽喉,越肋越紧。

风波过后,东洋纱厂很快恢复了平静。

表面上看来,一切还同以前一样。包身工们仍然挣扎在饿死的边缘,大部分人依然会毫无公德心地在距离别人头顶两寸处很响地小便,休息时间,大妞和阿芬等人也仍旧会聚集在燕姐周围有说有笑,偶尔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投注不听话的包身工,转瞬,又将视线调转。

但是,不需仔细观察,哪怕是神经最大条的包身工,也能从暗涌的空气中嗅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燕子去世后燕姐眼中越来越明显的游离与惊恐像一块活动广告板一般无时无刻提醒着周围的人,她已经被绑上了癫狂的悬崖。

“你们听到没,昨天晚上燕姐又在哭了,还一个劲地讨扰。”

“我听到了,她在求燕子放过她,说她不是故意要害她的。”

“怪不得这几天她总是魂不守舍的,啧啧,燕子的魂灵果然回来讨债了!”

“呸!她自找的,谁让她栽赃!”

诸如此类的议论越来越多,与此相呼应的,是燕姐明显萎靡不振的精神,以及草木皆兵的被迫害妄想症。她越来越暴力了。有时哪怕只是从她身边轻声走过,也会遭到无来由的殴打,只因为她坚信对方是燕子派来的黑白无常,故意伪装成活人的样子不怀好意地接近,伺机吞噬她的血肉。但有时她又会变得很和气,向每一个曾经不屑与之为伍的纺织女工微笑着示好,只为了能站在热闹的人群中,让旺盛的“阳气”帮她驱跑阴魂不散的魑魅。

间歇性躁狂症。当苏雪倩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个词为她定性时,昔日趾高气昂的纱厂大姐大已经消瘦地形同枯槁。她的拳头失去了原有的威慑力,虽然仍然睡在“避暑山庄”里,但很多包身工已经不再把她当回事。就连昔日的死忠大妞和阿芬,同她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不耐烦。

夏灼华偷偷说:“我看总有一天,大妞和阿芬得反了她们的老大,狗咬狗!”

她的旁边,宋晴若有所思。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就在苏雪倩以为目前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候,命运悄无声息地就送来了最后一根压垮燕姐的稻草——陈欢,一个肤色蜡黄、脚步虚浮,没胃口吃饭更没力气干活的可怜人。

这颗来自滇南的“扫帚星”据说是在克死丈夫和儿子后被狠心的婆婆卖进纱厂的。一般来说,一个成年包身工的卖身银是三十元,但当时她婆婆只拿到一半就千恩万谢的了。在她千里之外的家乡,十五元足够给小儿子盖间草舍,再讨一房媳妇。见识短浅的乡下老太太完全没料到笑里藏刀的人贩子会空口白牙地就让她吃这么大一个亏。


至于陈欢本人的意愿,那是完全不在考虑之列的。老太太每天拄着拐杖指着她的鼻子骂:“我们老孙家这是作了哪辈子的孽啊,竟娶进来这么个丧门鬼,进门才两年就作死了我的三儿,冤孽啊!卖了干净!眼不见为净哇!”

实诚的陈欢觉得当包身工既能远离婆婆,又可以给婆家换几个家当,两全其美。所以也不用老太太捆,她自个儿就高高兴兴地把自个儿卖了。

宋晴对她的遭遇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你丈夫是害病死的,怎么能怪到你头上?何况你丈夫在你们成亲前身上就不大好,要是没你伺候汤药,他指不定走地更快。”

“也不能那么说。”陈欢摸摸鼻子,老实道,“老三原来只是胃口不好,干不了重活,走动什么都是不碍的。他心实,不嫌弃我一个寡妇带着拖油瓶进门,只一门心思想好好过日子,待我的狗子跟亲儿子似的,谁知后来竟然就……村里的癞头和尚说,我命里就是该孤零零一个人的,所以两个丈夫都没守住,老三就被我祸害死了!”

“呸呸呸!这是迷信,迷信你也信!” 夏灼华翻白眼,“什么克夫克子的,这些话都是骗人的,你别信他们,以后谁再说你就来找我,我帮你理论去!”

陈欢好脾气地谢过。她生来便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轻易不与人争论。如今虽然感激宋晴和夏灼华,心里却只把他们说的当做宽慰,并没真心往耳朵里灌进一字半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对于一个从小听阿弥陀佛长大的虔诚佛教徒来说,要改信无神论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她几乎把“因果轮回”视作了教条,“前世因,今世果”的思想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我上辈子一定作了很多恶,活这一世就是为了还债来的,所以包身工的苦日子正适合我。我这辈子吃的苦越多,债还的就越干净,下辈子再投胎才能清清爽爽的。”

夏灼华恨铁不成钢,引经据典地给她洗了好几次脑都没见开窍,时间一长也只好撂开了手,只偶尔在背地里说她是“可怜可叹的老封建残留。”

宋晴笑说:“你也别气,思想工作最是难做。你二哥当时劝几个受过教育的大学生‘破迷信’都花了老大一番功夫呢,更何况陈欢一个没念过书的?”

夏灼华登时“咦——”一声,怪道:“晴姐你认识我二哥?”

“没见过面,但是听说过他。”迎上夏灼华闪亮亮的眼神,宋晴好笑道,“我也是F大毕业的,算是你二哥的学姐,师从同一个导师……”

之后的声音轻了下去,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走远。待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墙角时,苏雪倩从挡住身形的大树后走了出来,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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