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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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突然下了大雨,陈耀曦撑着伞走了一路,到家的时候鞋子已经湿透了。他的一颗心,也像这烦人的天气一样,糟糕到了极点。

虽然军部的命令是让他去河北当参谋官,但是有了之前顾晓梦的备案,才思敏捷如陈耀曦马上就联想到入职之初学习过的《南京政府保密制度》。里面有一条,给陈耀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执行重要任务时,为防止泄密,应以其他目的、地址、联系方式等掩盖真实信息,避免走漏消息。陈耀曦很快意识到,河北十之八九只是幌子,倘若不出意外,调令的真实目的地应该是核顶山监狱无疑。

但他不想去核顶山。

核顶山的危险性自不必说,即使撇开安全问题不谈,陈耀曦也不愿意成为其中的一员。没人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关在与世隔绝的监狱里,见不到外面的精彩世界。

可是,又能怎样呢?邱守明顺利逃脱之后武田良吉似有所察,虽然没找到实际证据,但他盯地更紧了。刚刚转过家门口的巷角的时候,陈耀曦就分明看见有一个穿黑衣戴黑帽的年轻人躲在电线杆后面鬼鬼祟祟。他也曾试过甩掉他们,可是这些密探都经过专业的训练,跟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脱。

陈耀曦不知道的是,自从丹凤街偶遇之后,俞浪澎也加入了跟踪队伍。只不过他初来咋到就因为抢了何致的饭碗得罪了他这条地头蛇,使唤不动特务处的公职人员。因此,他指派的人手全是自己从上海带到南京来的家仆,人数不多,混在武田良吉的下属中毫不显眼,并没引起陈耀曦的注意。

“少爷,邱志诚的作息很规律,早上八点出门,晚上六点到家,看起来很正常。”宽敞的客厅里,俞浪澎翘着二郎腿一边吃葡萄一边听手下人的汇报,“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今天晚上他下班的时候遇上暴雨,在陕西会馆里面坐了半小时,等雨小了才回家。”夏天的天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阵雨来得快去的也快,躲雨的不在少数,不同之处只在于没钱的人在屋檐下焦急地等,而有钱人进屋喝着茶悠然地等罢了。陈耀曦不算有钱,可是作为政府官员勉强算挤入了上流社会,自然不方便与挑夫、商贩、车夫们立在一处,所以进会馆里买了杯热茶,就着几样小果耐心地等待雨停。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所以探子并没放在心上,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俞浪澎认定了陈耀曦有问题,不打算放过任何可能的疑点,虎着脸道:“你们为什么不跟进去?”万一陈耀曦在会馆里头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自己岂不是错失良机?

他的手下摇头道:“邱志诚乖觉地很,过拐角的时候差点发现我们。还好我急中生智,假装研究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才逃过一劫。后来我就不敢跟地太近了,只远远地盯着。陕西会馆的大厅正对着大门,属下站在屋檐下躲雨,正可以看到陈耀曦的一举一动。”那本是个机会,陈耀曦一开始也打过借用会馆的电话联系猴子的主意,可惜他刚迈入会馆就看到两个探子跟了进来,而且还分工协作——一个坐在他隔壁桌就近观察(实为武田良吉指派),另一个站在大门口监视(为俞浪澎手下),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俞浪澎不知武田良吉也在陈耀曦周围埋了眼线,沉吟道,“让俞安在陕西会馆门口蹲点,看看进出的都是些什么人,仔细查一查。”他始终觉得陕西会馆有古怪。不然,怎么邱志诚哪都不去,偏偏挑中了去陕西会馆躲雨呢?

怀疑的种子一旦开始发芽,就容易疑神疑鬼,哪怕是亲眼所见,也见山不是山了。

可是这一回,他的怀疑得到了回报。俞安很快摸清了情况:“陕西会馆十分可疑,几乎所有“旅客”进出前都要特意东张西望一番,显见得心中有鬼。小的观察了两天,发现其中有个客人与前段时间政府通缉的地下党很像,所以小的怀疑,那是口口口的秘密据点。”

“好好好!太好了!”俞浪澎激动地几乎要当场跳起来,连说了四个“好”字。由于他纨绔的名头太过响亮,在何致的推波助澜下,关于他的韵事很快从上海传到了南京,连张司令都略有耳闻。很多同僚因此认定他是靠舅公上位的绣花枕头,别说信服了,就连起码的尊重都不屑施舍,到处都是别有用心的窃窃私语。俞浪澎烦闷憋屈,倒是激起了火气,卯着股劲儿要做出点成绩来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小人们瞧瞧。他暗自计较了一番,决定将自己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在陕西会馆头上。


无巧不成书,陈耀曦做梦也想不到,他在路边随便找的避雨点,居然是个了不得地方。

俞浪澎下手既快又狠:“吴大队,那个陕西会馆肯定有问题,一查一个准!”他之前之所以不动声色,就是为了钓出苏雪倩身后的大鱼,现在找到了线索,哪里肯善罢甘休?立逼着吴志国当场去拿人。

“下雨天就近避个雨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吴志国表情如常,但心中早就掀起了惊涛骇浪:陕西会馆是口口口在南京的总据点,牵扯着数百位革命人士,要是被汪政府知晓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据点保密级别很高,连“老鬼”都不知道,吴志国不晓得陈耀曦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少不得要埋怨他行事不周,居然暴露了这么重要的机密。他哪里知道陈耀曦也是误打误撞进去的呢?

“避雨是很正常,但那个会馆的确有古怪。”俞浪澎简单描述一下近来的发现。按理说他自己是特务处处长,调查内鬼属于分内事,完全可以自己调人去搜。可他压不住何致,特务处的老人都对他的命令不屑一顾,这才不得不依靠吴志国。——他在上海时就同吴志国有过交情,算是熟人,哪怕看在他爸爸的面子上吴志国也得帮他这个忙。况且对付陕西会馆里那伙“匪”,请剿匪大队长出马名正言顺。

可是吴志国一点也不想去“剿匪”,推脱道:“我今天要去兰县抓口口,离这儿百公里地,回来天都黑了。要不,我明天再陪你去陕西会馆?”一天时间,足够他通知会馆里的同志们撤离了。

“夜长梦多,要是口口口跑了,这责任谁担?”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俞浪澎正在兴头上,恨不得马上去抓人。见吴志国明显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又似笑非笑地说:“吴大队如果没兴趣就算了,我可以向警察局借人,想来他们肯定不会拒绝这份功劳。”官官相护,俞浪澎的爹与南京警局素有往来,俞浪澎的一个发小就是南京警局副局长的儿子,要用人容易地很。何况按照职责权限,警察局也有肃清辖区内不安定分子的义务。

虽然俞浪澎的语气十分温和,甚至还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但吴志国哪里听不出他隐隐的威胁?“俞处长这话可过了,我是真走不开。”思维飞转,连忙阻止道,“警察局抓人算他们的业绩,咱们司令部半点好处都得不着。要不这样,我拨几个士兵跟你去陕西会馆怎样?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只要给他十分钟离开俞浪澎的视线,他就有办法通知会馆的同志做好准备。

可惜俞浪澎不会给他机会:“你这个大帅不去,小兵能顶什么用?我听说你们大队隔三差五地去兰县,也没抓见到个鸟,晚一天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误会吴志国与何致蛇鼠一窝,故意给他难堪,忍不住语气犯冲道,“吴大队真为难就算了,我找警察局的兄弟是一样的。到时候张司令怪罪下来,我就说是吴大队贵人事忙,没功夫管我的小案子。”他的手已经放在了电话机上,当场就要叫人。

“我可没说不去。”俞浪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吴志国再坚持倒要引人怀疑了。而且南京警局离陕西会馆不远,等俞浪澎走后吴志国通知到同志们,说不定警察已经兵临城下了。情况所逼,吴志国只好先应承下来,稍后再作计较:“这事还有谁知道?邱志诚在司令部人缘不错,指不定哪个跟他关系好的会漏消息给他。”

“我是这么没成算的人吗?”俞浪澎忍不住白眼,“你放心,除了你我谁都没说,连张司令都不知道呢!”何致欺负他新官上任,早上刚到单位就挤兑他,他晓得自己调不出人来,又唯恐何致知道陕西会馆的情况后背着他偷偷去抓人抢功劳,所以干脆守口如瓶。

吴志国大松一口气,递给俞浪澎一杯咖啡道:“邱志诚也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吧?我打个电话把他叫过来,我们先抓了他,再去陕西会馆拿他的同党。”俞浪澎笑着点头,一边喝咖啡一边听吴志国打电话:“哎,朱一毛是吧?我是吴志国,我找邱志诚……对,邱志诚你好,我这儿有点事情要你们后勤部处理,你马上到我这儿来一下……”话音未落,就已经见俞浪澎摔了咖啡杯,不可置信地指着吴志国的脸,黑血溢出,瞳孔放大,在桌前缓缓倒下。

吴志国沉稳地挂下电话,走过去仔细地探了他的鼻息,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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