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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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她,可是他的身边,站着的却永远不是她。只因为自己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奴婢,一个惹得皇上讨厌的蜀中女子,谁叫她不是出身将相之家,谁教她从未曾有过一个能够为大宋朝开疆拓土的大将军父亲。

三郎今日不曾负心,他还肯来到这里,还肯为她而焦急而担心,她能怪他吗?他抗不得圣旨,他会成亲。然后,他不会再来这里,因为他又有了自己的王妃,如果王妃不容得她,她是不是还会再接受一次噩梦般的遭遇呢?

她竟然会天真地以为,她所有的噩梦只是因为一个恶魔般的王妃,王妃死了,她的噩梦就结束了。她不知道,襄王妃竟然不止一个,她永远也战胜不了。

除了王妃呢,他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侧妃、侍妾,嫁入帝王家,怕是每一个女子的美梦吧。天下何其多千娇百媚的女子,然后,他会渐渐忘记了她吗?那时候,她怎么办?

听着门外的拍门声,听着他焦急的呼喊,她竟然无法去怪他。那个新王妃呢?不是这一家的小姐,也会是那一家的小姐吧!她要为此去恨多少人呢?

心中一片茫然,反反复复地思量了不知道多久,潘妃已死,刘夫人也没再做祟,不敢怪天子,不忍怪三郎,不可怪众人……

细思自己此时,竟不比被潘妃所陷害的那时候,只是一股恨意支持着她撑下去。思来想去,竟是无可怪处,从前之事,不堪回首,往后之路,竟是路路断绝。

她这一生,性子倔强,凡是有可挣扎之处,哪怕是再苦再难,她也不会放弃。此时独自坐在黑暗之中,心中竟是一片冰冷。

哀大莫过于心死,她坐在地上,那股寒意自地下慢慢地升上,如同那一种刻骨的绝望,悄悄地渗入她的心脏。

刘娥闭门不出,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这一天一夜中,襄王元侃和刘美等人轮流劝说,可是房中却仍是静静地毫无回音。

怀德苦苦劝着元侃:王爷,您快回府吧,府里头催了好几次了,后天就是大婚之期,您再不回去可就要出事了。

元侃心中郁闷至极,怀德此言更是如火上浇油,不由得大怒,将身上的王袍一撕扔在地下道:我不大婚了,我不做这个王爷了行不行?

众人吓得面面相觑,再也不敢说上一句。忽然听到厅外一人道:王爷慎言。

元侃转头一看,大喜:惟演,你怎么来了?

钱惟演淡淡地道:我刚刚听说这件事,所以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元侃心中激动:可是你、你……这个时候,你还能来,我真是过意不去。

钱惟演沉默片刻,道:事情我都知道了,让我去试试吧!

元侃点了点头,道:你务必要告诉她,我决不负她。

钱惟演微微颔首,道:我想单独劝她。

元侃点头道:一切拜托了。

侍女如心,本就是吴越王府拨过来的,这时候忙带着钱惟演来到刘娥的小院内。

钱惟演挥手,令如心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钱惟演坐在廊下,拿起手中的玉笛,轻轻吹奏。笛声时而轻缓温柔,时而悲愤激烈,恰似此刻刘娥的心境。

刘娥坐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听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笛声停下了,刘娥不由地发出一声轻叹。

但听得门外钱惟演淡定平和的声音:小娥,你在吗?

刘娥只觉得心中一痛,她本不愿再开口,不愿再说话,可是她那静如死水的心,却被刚才那一阵笛声,引得翻腾不已,竟不由地道:你不必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

钱惟演沉默片刻,道:小娥,我今天并不是来劝你的,我只是想要给你说个故事。

刘娥静静地坐着,听着门外钱惟演那沉静的声音:我要说的,是我先祖的故事。我的先祖第一代吴越王,叫钱缪,他开创我吴越国一十四州,数千里河山。可是,他并非生来就是一个王者,恰恰相反,他出身贫贱,无遮头片瓦,无隔宿之粮……

他家中本来就贫寒,兄弟众多,谁知出生的时候体弱多病,父母没有余粮养他,也认为他养活不了,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他才出世几个月,就把他抱出去,扔到了荒郊野外……

刘娥听到这里,不由地惊呼一声。

钱惟演继续道:谁知道他家的隔壁,有一位老迈的吕婆婆,路过这里,认得他是钱家的孩子。看他哭得可怜,不忍心,就把他拣回来,抱到自己家中,用米汤喂养了好几天,眼看着他渐渐恢复,才又送回父母的家中……

刘娥听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自己明明已经心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钱惟演的话语,却仍能够令她有所关切。

但听得门外钱惟演道:可是家里实在太穷,又过了几日,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却还听得他饿得一直哭叫不停,父母烦恼之下,又把他给扔了。这一次,却是吕婆婆偷偷地跟在他父母的身后,又把他给拣回来。养了几日,看到家里情况稍有好转,又将他给送回去。就这样,他的父母将他一连扔了三次,吕婆婆却拣回了他三次,他的父母终于被感动,发誓不再扔他了……


刘娥怔怔地听着,莫名地,为那个一百多年前的婴儿而感动。

钱惟演地声音在继续:于是他就此渐渐长大,父母将他的小名取作婆留,因为他的命,是邻居吕婆婆给留下来了。这一留,就留出五代十国,纷扰乱世里的一个大英雄,他凭着盖世武功,割据一方,开创吴越国百年江山。记得僧人贯休曾向他献诗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也不由得高昂起来。

刘娥遥想当年钱王的风采,心向往之,喃喃地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正是,钱惟演道:人生的际遇,实在是不可知到了极点。我的先祖出身寒微,若无吕婆婆留下了他,连性命都已不存,何来吴越三千里江山,开国称王。小娥,你自幼父母双亡,流浪逃难,先有婆婆抚养,后有刘美结义,自蜀中到京城,这数千里逃难路,但是男子能生存下来,也没有多少,却让你一个纤弱女子活了下来;再有当年官家逐你出京,扔于荒郊,你何曾不是九死一生。大难不死……钱惟演放缓了声音道:小娥,上天留你性命,你绝不可轻贱了它。

刘娥倚在门上,怔怔地流下泪来,哽咽:上苍纵留我性命,又有何用。皇上旨意,斥我为妖女,逐我出京城。我此生与三郎永无可能再在一起,我还能有什么机会?

钱惟演深沉地道: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就算是皇上的旨意,又怎么样?难道你真的认为,没有机会更改了吗?

刘娥一惊:怎么更改,难道还能有谁叫当今皇帝收回成命?

钱惟演冷笑一声:当今皇帝固然不能收回成命,可是如果是下一个皇帝呢

刘娥大惊,不由地打开了门当面问钱惟演:你说什么?

门外,钱惟演一身白衣沐在月光里,他手中执着一支玉笛,静静地看着刘娥:人生永远都会有转机,没有人可以真的活一万岁。当今皇帝年事已高,而你和襄王,却还年轻。

哪怕是平地忽然一声霹雳,也没有钱惟演这轻轻的一句话更令人震惊,刘娥看着他,只吓得双脚发软,她便是连想,也不敢去想这一点:你的意思是……

等待、忍耐!钱惟演看着她道: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能让襄王去触怒皇上,不能因此而让你被发现。帮助襄王,去得到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

刘娥全身颤抖,眼前仿佛有一道她从未见过的门,在向她打开。全身的血直涌上了头顶,自己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看着钱惟演,上前两步,走近了定晴一看,心头大震。钱惟演的一身白衣,竟是孝服。她惊骇地指着钱惟演全身素孝:钱大人,你、你这是……

钱惟演神情悲怆:先父吴越国王,于三日前入宫赴宴后,身患急症,已经--仙逝了!

不--刘娥整个人怔住了。

钱惟演凝视着刘娥片刻,轻轻转身而行。

他走到小院的门边,却听得刘娥缓缓地道:惟演,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钱惟演手抚门边,不置信地猛然回头,月光下,刘娥凝视着他,那一刹那间,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原来,原来她一直都是明白的--从那一日桑家瓦子那银铃的脆声,到韩王府揽月阁时的暗中回护,到黑松林中那怀抱着的冰冷身躯,到今日月下倾尽肺腑。

原来她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这一分爱注定无缘,只是她的心,早已经交给了同时看到她的另一个人。或者说,是自己将她推入了另一个人的怀中,只因为他原以为,那个人能够更好的照料她,只因为他是一个亡国王孙,自身难保,又怎敢连累于她。

这一双如海般叫人沉迷的眼睛,他怎敢再继续放纵自己沉溺下去,钱惟演硬生生地转过头去,微一停顿,毅然离开薜萝别院。

钱惟演径直回到吴越王府,此时的王府上下,一片素白。吴越王钱俶的灵枢,静静地停在堂上。钱惟演走到灵枢前跪下,望着堂上钱俶的灵位,冥想着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忍不住泪作倾盆而下。

吴越王钱俶的死因和南唐国主李煜、后蜀国主孟昶一样,都是在宫中领了御宴后暴亡。诸国灭四海定,钱俶--是朝堂上最后一个割据的降王,纵使钱俶是纳土归降,纵使钱俶一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到底,太祖赵匡胤曾有名言: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酣!当今皇帝,更是如此。

钱惟演凝望着钱俶的灵位:父亲,家乡的江名钱塘、塔名保俶,您曾经叹息不能回去再见一见吴山越水。如今,您终于可以回去了!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儿,保佑儿所要做的一切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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