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唐门外传·解语花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唐门外传·解语花
初秋,细雨,蜀中。两个老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四人撑着油纸伞走在栈道上。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蜿蜒于山间的千里路途全靠山腰上人力修筑的栈道连接。这栈道自秦时既有,是在陡峭的岩壁上生生凿出上下两排岩孔,然后把碗口粗的原木用火烤后横插入下端岩孔中,在下排的原木上支起立柱撑住上排岩孔中的原木,再在上排原木上铺设木板,供车马通行。蜀中多山,自阆中、剑阁、绵竹一线,绵延千里承载过往商旅的,都是这种栈道。
栈道多险,现在这年代虽然兵荒马乱,但还有火车、轮船相通,所以一般入蜀的旅人多半是乘火车到宜昌、武汉,再转乘轮船过三峡穿夔门入蜀,虽然行程慢些倒也安全,一路上人行熙熙也热闹,南下躲避日军的难民走的也是这条路。这北路栈道就慢慢的少人行走了,部分偏僻的栈道更是腐朽荒废了。除非有急事,又是熟门熟路的人,才会从北路栈道上急急而行。
那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圆脸宽肩虎头虎脑。他走着走着忽然一跺脚,坐到路边除下脚上的鞋子一把摔在地上,叫骂道:“气死我了!这山道都长了牙,才几天又磨破了一双鞋!”
行在前边的两名老者对视了一眼,左边个子略高留有长髯的老者叹口气道:“屠兄,歇歇吧,贤侄走不动了。”右面的老者面色黝黑,长长的面孔如同铁板一块;他看看自己坐在地上皱着眉头一脸怒容的儿子,也叹了口气,点点头。
那少年却从背后的包袱里取出一双新鞋换在脚上,抬头道:“爹,刘伯,我不累,我爹说过,大丈夫当行万里路,这点崎岖算得了什么?我只是心疼娘给我亲手做的新鞋。”
那留有长髯的老者笑笑道:“屠兄,令郎倒也有些豪气,他日必是年轻一辈中的才俊。”
右边的老者铁板似的面容中隐隐也有了些笑意,却摇摇头,撑起雨伞继续前行。那少年回头对走在最后的女子道:“荷花姐,奇怪了,怎么你跟你爹的鞋就很少磨破呢?”
那女子年纪在十八九岁间,梳着一条齐腰的大辫子,一穗整齐的刘海撒在前额上,衬出俊脸上水盈盈的美目。见少年追问那女子嫣然一笑,低语道:“我和爹都是长出门的,鞋底上都贴了胶皮,自然耐磨。你们父子的鞋底是布纳的,从北平一路走来,自然要费不少了。”
那少年想了想笑道:“是呀,下次我娘做鞋底时我也要让她贴上胶皮,要不干脆等找这蜀中唐门算完了帐,朝他们要几双鞋,想来他们常在山里来去的,必有些合脚可用的好鞋。”
听着少年提到唐门,走在前面的黑面老者一回头,双目中凛凛的两束目光就打在了那少年的脸上。那少年也恍然明白自己多话,一吐舌头低头快步走路。一行人沿着山路蜿蜒向东,几番曲折后,山势逐渐紧密起来,脚下的栈道也多有毁坏,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缮了。
留长髯的老者取出腰间的水囊站住喝了几口水,递给身后的女儿,转身对那姓屠的老者道:“屠兄,快到了罢?”
“入山十里便可见了,要是想进寨,需还要再走二十里。”
“屠兄,你来过这唐家两次,这唐家真的如同传闻中那么厉害么?”
那屠姓老者默然半响道:“唐家家传暗器绝艺流传久远,加上地处川东一隅,不参与中原武林的恩恩怨怨,多年来家族兴旺、好手辈出。唐家后辈的年轻人到江湖中行走的,无一不是一时之俊杰,象唐明久、唐明傲等人,身负武功之高,的确难以想象。不过……”那屠姓老者叹了口气接着道:“如今的江湖早就不是原来的江湖了,如今的江湖少年,也远从前可比了。”
四人继续前行,顺着崎岖的山路一路上攀,转过一个山峰就远远看到一间孤零零的小酒馆立在距山顶百余步的地方。
“荷花姐,这里居然有个酒馆!”那少年突见新奇,颇有些兴奋。
那姓屠的老者长出了一口气道:“这里就是铁云山唐家寨的迎宾馆,我们上去。”
这酒馆用砖木盖成,分成三间,一个写有斗大的“迎”字的酒幌斜斜的挂在东山墙上,一个年轻的后生,正搭着两腿躺在山岩上悠哉的看天。姓屠的老者走上前去,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那后生一扭头,见到这老少四人,连忙从山岩上跃下,躬身笑道:“几位贵客,到这里是要喝酒还是要吃饭呀。”
“煮四碗面,我们要进寨拜会七叔和九叔,烦请你准备一下。”一路上少言寡语的屠姓老者这是第一次客客气气地说这么一句话。
那后生问道:“敢问几位是……?”这话虽然问得是全部的人,但是那后生的眼睛却一值盯在后面刘荷花的身上。
“我是山东的屠方,那一位长髯老者是天津的刘世泰,这是我的犬子屠威,这位姑娘是刘老的女儿刘荷花。”屠威朝着那后生一挺胸,双手用力地抱了抱拳,刘荷花脸色微红,稍稍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那后生听了屠方报完名姓,“呦!”了一声,一个大揖作了下来,“请恕小辈眼拙,原来是天津卫‘九针华佗’刘老爷子,还有山东威海‘铁螳螂’屠老爷子来了,晚辈失礼,这就去给二位准备饭食,请您少歇稍等。”那后生系上围裙抹桌子放凳子,手脚不停的冲进了厨房。屠方和刘世泰不由得面面相觑,二人均想:“我二人久在北方游历,绝少涉足四川,这后生竟然熟知我等的名号,阅历可谓不浅,可见唐门年少一辈中的确藏龙卧虎,好手辈出呀。”
四人在酒馆门前的石桌前就坐,没过一会儿后厨一声吆喝,那后生手托一个托盘,端来四碗面条,一小碟腌辣椒、一小碟腌山姜片。屠威一见端上来的面条大皱眉头道:“又是面条,爹,江湖豪侠行走江湖,不是到哪里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么?”
屠方面色一沉,冷哼一声道:“少看些没用的闲书吧!书里面大侠的银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不用爹娘去挣。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有你碗面条吃就不错了。”
刘世泰闻听屠方之言,心下不由得也暗自叹了口气,如今的江湖已经不是早年的江湖了。镖局倒闭、武馆人稀;兵工厂造的枪械使用起来简单的很,几十块大样就可以买到正品的德国马牌撸子。任你二十年横练的金钟罩硬功也挡不住一枪一弹,这年头谁还会吃苦习武?他在平津一带行医,家境还过得去,可潦倒穷困的武林人物却也不在少数。屠威一见父亲喝斥顿时脸色通红,也不敢看父亲,自己闷头吃起面来。这碗面本就做的香气扑鼻,加上四人又走了半天的山路,不由得胃口大开,都唏唏嘘嘘的吃了一个碗底儿朝天。刘世泰放下饭碗赞道:“好面,好味道,好快的身手!”
那后生笑着走过来道:“各位还不知道吧,小店这面是特制的。这里是唐家寨进出的唯一道路,来客进山、族人出门,都习惯在这里座坐吃碗面。但是小店条件有限,光运送柴米就是一件难事。所以就精选上好的麦粉,用鸡蛋和面,压过千遍之后用刀切成细条,再放到油锅里炸,等炸到七成熟时取出晾干。到食用时,配些葱姜放进锅里,水一滚就可以出锅了,是葱香汤浓面筋道,而且很方便。”
刘世泰不住点头,心想:“待人接物这点小事上,就可以看出唐家心思慎密,处事周到,这几百年的武林世家果然有些门道。”
四人小歇了一会,那后生变戏法似地从屋后牵出两头毛驴来,执意请刘世泰和屠方坐上,自己则步行陪着刘荷花与屠威走在后面。一行人上行百步就来到了山顶,除了早年来过一次的屠方外,刘世泰三人俯揽山下无不惊叹。从山顶上放眼远望,远处是陡峭连绵的群山,围出了中间一大片农田连绵的山间平原。四周的群山郁郁葱葱,北面一条瀑布从山上如白链般奔涌而下,汇成一条清水河从平原的中间蜿蜒而过,河水两侧是茂盛的庄稼地,玉米、水稻、在排排田垄中随着微风轻轻摇摆;大片的青瓦屋舍就沿着河水两岸林立而建。藏青色的屋舍、金黄色的麦浪、清清的河水,这一切简直如同画中的世外桃源一般。
那后生似乎已经习惯了来客惊叹的表情,自豪地在前面大步朝山下走去,边走边道:“这里是多年形成的山中平原,地势险峻土地肥沃,三国时蜀汉大将军姜维,为了躲避朝中谗佞小人的陷害,就曾经带领军士在这里屯田,至今四周山上还留有当年烽火台的旧址呢。”
一行人沿着山路缓缓下山,屠威第一次来到这里,一路上问这问那,十分的好奇。
“唐大哥,你们这山壁上长的是什么花,还都是花骨朵,怎么到处都有?”
“噢,屠兄弟,这是我们川东特有的解语花,它就跟北方的爬山虎一样,喜欢生长在山岩上,耐干、耐冷,清热解毒、还可以入药,能避瘴气,它可是山里人的宝贝,砍下一段挂在屋子里,连蚊蝇都躲的远远的呢。”
刘荷花忽然扭过头问道:“那它开花时是什么样子呢?”
“解语花开花很短,只有几天时间,开出的花是月白色的,也不艳。但是它的花开出来特别的香,每年十月这满山解语花开花的时候,漫天都是清香味,连天上的云彩都映成月白色的呢。”
一行人下山后沿河而行走进寨门。寨门内是一条能并行三辆马车的大石板路,路两边店铺林立,货品绫琅满目,看来这百年小镇自给自足,所有人都过的自得其乐。那后生把刘世泰一行人领到一个大宅院前,朝守门的人递了一个眼色。那守门人朝屠方抱拳道:“是山东来的屠爷和北平的刘爷吧?我家七叔、九叔已经在厅堂里恭候多时了,二位随我里面请。”
走进大门,绕过写有大福字的影壁墙,顺着青石板路穿过两边养着金鱼的大瓮,再穿过一道回廊,就是唐家寨迎客的大厅。这大厅建造的极高,阳光满满的洒在厅内所有的角落,厅堂正面挂着一副中堂画,上面画的是一副《武侯平南图》,画中的诸葛亮坐在四轮车上,头戴纶巾手持羽扇,正弯腰去搀扶跪在地上的南王孟获,白鬓的赵云和王平、马岱诸将侍立身后。中堂下是两张红木的太师椅正对厅门,十余把座椅和茶几分别排列在两侧。中间的太师椅上坐着两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两人年纪都在六十左右,身材消瘦,面色红润,身穿藏青色长衫,脚蹬布鞋,正是蜀中唐门的主事七叔和九叔。二人见屠方一行人进门,忙起身迎接。
相互介绍施礼之后,七叔笑道:“屠兄,你我一别已是五年,这五年来我的白头发多了不少,你老弟却一点都不显老呀。”
屠方苦笑道:“哪里,哪里,一世操劳为儿孙呀。”
七叔道:“令郎眉清目秀,骨骼健壮,双臂有力,一看便知螳螂拳得了你得真传,以后一定是江湖后生中的翘楚人物,前途不可限量呀。”
屠方又是一丝苦笑:“唉,如今的江湖,已经远不是当年的江湖了。”
七叔还要客套几句,九叔却接过了话头问道:“屠兄,你在威海长住,这位刘爷在平津行医,你们两位同时跋山涉水来到我川东铁云山,一定是有甚么要紧的事情吧?”
屠方和刘世泰对视了一眼,刘世泰咳嗽一声道:“两位,刘某与屠兄跋涉千里前来叨扰,的确有极重要的事情,先请两位看一样东西。”说着刘世泰解开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一个黑黝黝的物件,递到九叔的身前。
九叔乍见这物件微微一惊道:“破甲锥?怎么会在你手里?”这物件是一只通体暗黑色的钢锥,长约一指,分有三棱,每一棱都是极锋利的刃口,刃口上还带有火焰形的倒刃;三棱后部是莲花形的底托,后面系着一个小指头大小的钢环;锥体黝黑晦暗,隐而无光,可轻轻扭转时却有一道青芒缓缓撩过。这正是唐家独门暗器、刚猛锋利的三棱破甲锥!
九叔接过破甲锥端详片刻,转身递给七叔问道:“屠兄,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屠方脸色铁青,沉声道:“七兄,平津一带,三个月来已经有五名武林中成名的好手死伤在这枚钢锥之下了。”七叔与九叔闻听此言不由得大吃一惊,屠方却继续道:“不仅如此,被杀的这五位无一例外的都是反抗日本人的好汉,其中就有北平的李品峰。”
七叔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李品峰!就是北平八卦刀的好手,做过二十九军大刀队副总教头的李品峰?”
刘世泰接口道:“不错,那日是在下给李大侠验的尸,这枚钢锥就是从李大侠左胸中起出来的,是那凶手与李大侠缠斗的久了,暗算李大侠后来不及收回暗器。这几家的苦主都识的这是川中唐门的独门兵刃,都说是唐家人下的毒手。我们众人都知道唐门素来忠义,一开始还疑心是有人嫁祸给唐家,但这一次却是拿到了物证,华北的几位武林人物聚在一起辨认,都确认这是蜀中唐家的破甲锥。屠兄当场以人头担保,说据他所知,按照唐家的家教,族内断然绝不会出典祖忘宗的汉奸。所以华北五省的武林就推举我二人来此拜访,向两位主事长老讨一个说法。”
七叔与九叔对望了一眼,沉吟片刻之后,七叔向一旁侍立的后生道:“去,叫明俊和明河马上过来。”
转眼间,两个身穿短衫浓眉大眼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朝七叔、九叔施礼道:“不知两位叔伯有何事吩咐。”
七叔拿起那枚破甲锥递给左边的青年道:“明俊你看看这个。”
那名叫唐明俊的青年拿过破甲锥仔细端详了片刻,又伸手从随身的布包中翻出一本账册翻了翻,才抬头答道:“两位叔伯,这枚破甲锥上筑的编字是‘庚平春江午’;应该是三堂的觉山叔在五年前所铸造,当时那一批一共铸造了六十枚。这批破甲锥先后有多人领用,但是都一一交回,只有四哥唐明傲在四年前交回时少交了五枚,当时据他说是遗留在仇家身上,来不及取回。”
七叔点点头,又问道:“三个月来,出门在外的唐家子弟都在哪里?”
右边的那个青年前跨一步道:“回禀两位叔伯,今年立夏之后就少有本家子弟外出,十一哥和十三哥护送朋友上月已经到了广州,正在寻机出海。四哥明傲现在在南京,半年来未曾过江。”
九叔点点头,挥挥手让两人下去。回头对七叔说:“七哥,不是我们的子弟做的。”
七叔也点点头道:“我也知道必不是我们的子弟做的,但是关键却是人家是用我们的暗器做的!”
这时坐在最外的屠威忍不住站了起来,问道:“两位大爷,为甚么你们就不怀疑是哪个什么……什么唐明傲呢?”
话音未落,屠方就已经劈头爆喝起来:“住口!一点没有规矩,唐四侠的名号也是你这小子叫的!就算天下人都有可能,也绝不会是唐四侠。”
七叔连忙走过来拍拍屠威的肩膀,轻声道:“屠兄,小孩子家么,不要生气,小四他蒙各位武林前辈的抬爱,你这样也会娇惯了他小四的。”
九叔冲屠威点点头,朗声道:“孩子,唐家子弟三千,虽然不敢说每一个人都是热血儿郎,但是他们绝不会做出暗伤武林同脉的事情,更不会去做卖国求荣投靠倭寇,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晚上,七叔和九叔留屠方一行人小饮几杯,大家在西院的石桌前围坐,由七叔作陪。桌上摆列的尽是些家常小菜,还有四川的特产各种各样的辣子,饮的是自酿的米酒。屠方与七叔已有五年没见,边饮酒边聊些世事沧桑、物是人非的话题,屠方多饮了几杯,酒到正酣时,话也渐渐的多了起来。
“七兄,有时候我就想,既然老祖宗留下了这千百种的武学技艺,为什么还要发明枪炮呢?这些年枪炮越来越流行,再也没有天资好的后生愿意吃苦学武了。唉,练武讲就的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下苦功就没得收获。可是现在这世道几十块银洋就可以买把上好的短枪,一粒铅弹几十步外抬手就可以要了一条壮汉的性命,谁还会跟你吃苦学武呀。”
七叔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屠方接着道:“你我学武时,讲就穷文富武,花费的学费先不说,给师傅家打杂、做活、眼疾手快的伺候着,师傅高兴了才会偷着点拨你两招,然后自己找个僻静的地方偷着去练。可是现在,有多少当年响当当的江湖汉子落得穷困潦倒,靠典当家什过日子,真就有那走投无路的人,人穷志短去给日本人做事!前些日子,我在北平见到八卦门的秦时天,他一身的绸料裤褂,却大老远的手按着帽子躲着我走。我忍不住就追上去,骂他秦时天王八羔子投靠日本人,给祖宗丢人,给师门抹黑。那秦时天却梗着脖子哭着跟我对着嚷,问我知不知道空有一身力气却饿肚子是啥滋味;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堂堂九尺汉子养不活妻儿老小时心里是啥滋味。嚷完了哭着扭头就跑。”说道这里,屠方、刘世泰、七叔三人竭尽黯然,相互聊的都是世道艰辛和武技的泯没,一桌酒宴不欢而散。
回了屋,刘荷花睡不着,看看外头月光明亮,星辰清明,从包袱里取出一付鞋底,走到院中低头纳起来。屠威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起身走到窗前见刘荷花坐在院子里,也披衣走了出来。
“荷花姐,还没睡呀?”
“没有,睡不着,做点活。”
“你真行,随身还带着活计。”屠威赞叹着。
刘荷花笑笑道:“我长跟爹在平津来回的奔波,就习惯了随身带些活计。你和屠伯伯的鞋费,我估摸着到不了家你们父俩就没鞋穿了,就赶着做几个鞋底,给你们替换替换。”
屠威嘿嘿一笑道:“荷花姐真是好贤惠,不知道以后谁有福娶了你。”
刘荷花脸一红道:“去去,快去睡觉。”
屠威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荷花姐,白天怎么我一提那个唐什么傲的,爹爹就发那么大的脾气,那唐什么傲的是什么人?”
刘荷花白了他一眼道:“我的好弟弟,你呀少听些评书,多长些江湖阅历吧,那唐明傲就是在上海虹口公园刺杀小日本中将,侠名远播长江南北的唐四侠呀。”
“啊!”屠威一声惊讶:“是他呀,就是那个镖打汪精卫、二警张啸林,三会王亚樵的唐四侠?荷花姐,听说唐四侠那是飞檐走壁的绝顶高手;听说他一镖能够打中黑夜里的蚊子翅膀;还听说他是暗杀大王王亚樵的结拜兄弟;为了警告上海大亨张啸林不要替日本人办事,他还曾经把日本兵的人头半夜里挂在了张啸林的床头上!是真的么?”
刘荷花笑着用手指头一点屠威的脑门,笑道:“你呀,又是听说书的先生胡说的吧,那唐四侠行侠仗义从不图慕虚名,而且他不但只做那些事关国家兴旺的大事,就是普通人家遇到了难处,他老人家遇到了,也会鼎力相助的。”
屠威追问道:“荷花姐,那你见过唐四侠啦,他长得什么样子。”
刘荷花笑笑道:“他老人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我等普通人哪里见得着,我也是听我爹时常说起他老人家的。”
第二天一早,屠方四人用过早点,七叔带领一个年轻人来到客房。“屠兄,刘兄,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昨晚我和族中的长辈们商量了一下,感觉此事事关重大,就不再多留几位长住了,这是我唐家的小六子唐明平,我派他随几位北归缉拿凶手,妥善处理善后事宜。”
屠方一侧身,身后走上来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向屠、刘二人抱拳行礼。这年轻人身子偏瘦,两臂修长,面孔十分的净白,两道浓眉显得英气十足。刘世泰微微一愣,他原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至少应该是七叔或九叔中的一位出面,没想到唐家派出的却是一个白净文气的年轻后生。刘世泰想了想问道:“就世侄一个人去么?”
七叔笑笑道:“那贼子盗用我唐家的兵刃,我自是不能与他善罢甘休的,于情于理都要去出头;小六多年来与平津一代的武林人物多有交往,自能安抚众人。那嫁祸于唐家的贼人虽然有些武艺,但是凭小六眼下的身手,在黄河以北也是罕有敌手了,刘兄尽可放心。”
一行人辞别七叔起程,走到山外的迎宾馆时,又遇到了进山时为他们煮面的年轻后生。那后生先向唐明平抱拳道:“六哥,要出门么?”
唐明平道:“这次远,要去北平,好兄弟有什么要我带回来的么?”
那后生笑着摇摇头,却拿出一个小包递给刘荷花道:“这是解语花的嫩叶,采摘后晾干了,平日里用它沏水喝,可以避瘴气、通七窍、养护脾胃,拿去路上用吧。”刘荷花红着脸接了过来,轻声道了谢。一行人朝山下大步而去。
这一路上起居都有唐明平打点,屠方与刘世泰全然不用操心,吃饭住宿唐明平一人安排的井井有条。屠方一路上冷眼旁观,再看看自己那长不大的儿子屠威,不由得暗自叹气。
五人出了川东,先坐马车,再换汽车,再换乘火车直奔山东德州,从德州转火车,这一日进了天津地界。因为坐的是夜车,车厢里灯光昏暗,火车上乘客不多,屠威依着车窗打盹,刘荷花抱着包袱也有些困意。唐明平却突然用脚一碰对面屠方,悄悄使了个眼色。屠方抬眼一瞥,见两个身着短衫的男子双手抄兜,正从车厢一头走向另一头。这两人不象普通的乘客行走时直盯着车厢门,而是不停的用眼睛来回的扫视行李架的大小包裹。屠方心中明白,遇上了江湖中“收百物的”,也就是下五门中的偷儿,以趁人不备盗取物件为生。
果然没过一盏茶的功夫,这两人又返了回来,一人站在车厢门处装作点烟,暗中放风。一人径直走到唐明平身后的行李架旁,伸手就要摘架上的包袱。这窃贼出手屠方在一边窥的明白,这窃贼相中的那个包裹见棱见角,似乎包着一个木质匣子,看来其中的物件颇有价值。那贼眼盯包袱,却没想到唐明平左腿向后一伸,结结实实的踩在那贼的脚面上。那贼忍不住“哎呦”一声喊了出来,唐明平连忙回头笑笑道:“哦,该死该死,踩着您了,对不住,对不住。”他这大声一说话,警醒了后排座上一位打盹的中年人,这中年人抬头看看,已然明白周边的情形,忙站起来一把摘下包袱,紧紧地抱在怀里。那贼人意味深长的看了唐明平一眼,返身而去。唐明平朝对面的屠方一笑,继续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没过一会儿,那两个失手的贼人居然又走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三个身穿短衫的壮实汉子,其中一个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后面这三人腰间发鼓,走路四平八稳,一步步朝唐明平这边走来。那抱着包袱的中年男人似乎看出了什么,紧紧抱着包袱四下胡乱张望,已然坐立不安了。那两个偷包袱的贼人走过唐明久,站在车厢的前门门口;与后面的大汉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两个人走到唐明平身边,站定位置双手抱胸,四只眼睛如刀般盯着唐明平。那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则一屁股坐在那中年男子的身边,老朋友般的伸左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唐明平听那汉子低声道:“俞老板,快把东西拿出来吧!”
此言一出,屠方、刘世泰、唐明平三人心中俱都雪亮,这三人确实贼盗无疑。屠方一皱眉忍不住就要起身,他身边的刘世泰却轻轻一碰屠方的左脚,朝他一使眼色,又用下颌悄悄点了点坐在对面的唐明平。屠方心中豁然明白了,离开唐家的时候,唐七叔说:“凭小六眼下的身手,在黄河以北也是罕有敌手了……”刘世泰心中定是多有不屑,要借机试探一下唐明平的深浅。
唐明平果然起身,开口道:“这位道上的朋友,大家都是出门在外……”话未说完,那两个站在身前的汉子使眼色一齐出手,左边的抬右手猛砍唐明平的颈后,右面的一个炮捶冲打唐明平的前胸。唐明平见二人动手,也就不再废话,他双手齐动一招野马分鬃分架二人的招式。唐明平这一招虽然是最普通不过的野马分鬃,但是两只手用的却是不同的力道,他左手向外崩架用的是脆劲,狠狠打在对方的手肘内侧;右手外架对方的炮捶用的却是螳螂拳里的缠丝劲,一架紧接着一搭一带,就把对方带的脚下不稳。唐明平紧接着左膝一抬,重重地顶在了右边那贼人的肋下,对方一口气茬住提不上来,顿时摔倒在地;唐明平左腿下落顺势转身,右腿弹起将左边的贼人一脚踢出,那人胸口中脚,腾滕滕连退十几步摔在车厢里直滑到后车厢门口。
唐明平电光火石的瞬间放倒了两个贼人,出手干净利索,在狭窄的车厢里闪展自如,刘世泰和屠方看在眼里都忍不住心中暗暗喝彩。屠威从睡梦中惊醒,要起身上去助拳,却被屠方一把按住。那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站起身一声冷笑道:“果然高明,看来是早有准备,在下肖天雄领教了。”一探手双臂齐动,左臂护胸,右手并指为掌猛劈唐明平的面门。唐明平两手一分,用绵劲上缠肖天雄的手腕。肖天雄不招不架,拧腰切跨左右臂齐动,如车轮翻滚般大开大合劈撩挂砸,招招不离唐明平的头顶面门。
屠方侧身对儿子低语道:“你看那人用的是什么拳法?”
屠威挠挠头道:“劈挂掌吧。”
屠方微微点头道:“不错,那人用的正是左氏盐山劈挂掌。这种拳法讲就大劈大挂,大开大合,迅猛彪悍;招式也舒展大方,气力贯通;讲就的就是流畅彪悍,以气贯力,是外家拳的名拳。你看对面那姓肖的汉子,他双手虽然象车轮一般的招招连环,但是必有一手在后,一手在前,这就是劈挂掌的引手。”
屠威低声问道:“引手,就是后手么?”
“引手讲究引而慎发。动就要象毒龙出水、鹞鹰穿林一样,打对手一个狂风迅雷、泰山压顶。静就要不怒自威,等待袭击时机,似弓满待发,打势、进招,闪展腾挪,蓄劲在我。这人是正宗劈挂掌的好手,你唐六哥接他恐怕多少有些吃力呀。”
父子两人正说着,唐明平那边依然和肖天雄双臂交错,激斗一处。那肖天雄看准机会右掌斜劈,压住唐明平的左臂,同时松肩合胯挺胸拔背,一立左掌下劈唐明平的左臂手肘。这一招肖天雄右掌气贯小臂力压唐明平的左臂,左掌如锄似刀,虽然后发却几乎与右掌同时劈到,正是劈挂掌里一招放长击远的乌云罩月。
唐明平此时左臂高架,难以撤回,若硬撤左臂,胸上三路绝对闪不开肖天雄这一击;若撤步后退,肖天雄此时左腿已抬,他若借势顺步进招,唐明平非连连后退不可,而唐明平一退,那商人的包袱就难免被对方的同党抢走。这一招屠方看在眼里,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一声“小心”险些就要出口。唐明平低喝一声:“得罪了。”他左碗一翻,勾住肖天雄的手腕一牵一引,右腿迎着肖天雄强行上步,闪电般地横身闪过左掌贴近肖天雄的中门,胯顶、肩撞、右臂紧跟着横胸一肘撞在肖天雄的胸前,肖天雄一声闷哼重重摔了出去。
这一招干净利索,直看的屠方与刘世泰目瞪口呆。屠方方才心中暗自思量,若是他与肖天雄交手,此时遇到这一招非退不可,至少要先发螳螂拳的双封手架住,再后退一大步,再接镜里藏花或许可以挽回颓势。他根本没想到唐明平居然冒险抢进肖天雄的中门,居然一击得手。更让屠方吃惊的是,唐明平这几招用的都不是一路功夫中的招式;他勾手外翻的那一式是自己所练的六合螳螂拳中的外缠丝;勾住肖天雄手腕后的那一牵一引,是太极拳中的一招圆转如意,这一下便乱了肖天雄的意图,引开了对手出手的劲力;而唐明平上步这一下胯顶一下肩撞,用的是形意拳中的老熊撞树;最后打飞肖天雄的这一肘,赫然是梅花螳螂拳里的一招朝天肘!屠方一开始听七叔说唐明平在黄河以北罕有敌手,心中也是并不在意,以为那是老人家疼爱孩子,随口而说,到今天真正见到唐明平出手,才发现这年轻人在打闪穿针的瞬间竟然能将内、外家的功夫运用自如,而且招法流畅,出手迅捷;真真是让屠方吃惊不已。而据七叔说,这唐明平还不是唐家功夫最高的后生,这唐家到底还有多少如同唐明平这样的年青才俊!
那肖天雄也是个凶悍的人物,从地上爬起来盯着唐明平用力点了点头,道:“可惜了阁下这一身好功夫,也罢,有道是山水有相逢。”肖天雄点指那中年商人道:“姓俞的,躲得过初一你躲不过十五!”说完顿足拂袖,带人大步走了出去。车厢里安静下来,不少乘客一脸好奇的朝屠方这边的座位探头探脑。那姓俞中年的商人走过来不住的朝唐明平鞠躬道谢,自称是济南的棉布商人俞洪涛,来天津进货被歹人自车站盯上。俞老板言语中对唐明平恭敬不已,又从身上掏出大把的银元塞给唐明平,被唐明平好言谢绝。
黎明时分车到天津东站,旅客们提包携裹的鱼贯下车。那俞老板生怕出什么意外,紧紧的跟在唐明平一行人的身后,出了检票口才再次向唐明平道谢,向东而去。
唐明平众人正想坐电车前去刘世泰的住所,就听身后有人喝道:“前面可是方才在火车上管闲事的那小子,给我站住!”唐明平、屠方、刘世泰等人连忙回头,只见身后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个人,其中就有在火车上与唐明平交手的肖天雄。
那肖天雄一见果然是唐明平,瞪起两只眼睛“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手指唐明平道:“汉奸、狗腿子!真真的丢了祖师爷的脸!”
这几句骂的唐明平不由得一愣,劫道的土匪居然敢找后帐杀个回马枪,还出口骂打抱不平的侠士为“汉奸、狗腿子”当真是闻所未闻,屠方等人也是微感诧异。刘世泰心想:这里是天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不能让唐明平、屠方这等客人多费唇舌。于是刘世泰走上前去刚要答话,却见对方从后面转出一人,抱拳道:“对面可是天津的刘华佗,还有济南的铁螳螂老屠?”
刘世泰定睛一看,对面转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身材不高,一身青色长衫,微微有些驼背。刘世泰略一回忆,便想了起来,忙道:“哎呀,是钱老,您怎么来了。”原来这老者正是山东一带颇有名望的人物钱谷同。这钱谷同家境殷富,自幼爱武,修习正宗的燕青拳,又喜好金石考古,人称金石叟。因为钱家平日乐善好施,钱谷同对待武林同道也多是有求必应,所以在山东一带很受江湖人物的尊崇。
屠方一见钱谷同连忙走上前去,抱拳道:“钱老,近来可好?”
谁知那钱谷同手指唐明平顿足咬牙道:“本来很好,可是一见这贼子就大大的不好了!”
屠方、刘世泰两人均是一愣,唐明平也有些长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钱谷同恨声道:“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俞洪涛这个该杀的奸商,就是方才在车上抱着包袱坐在你们后边那人。此人在济南的商号平日就专卖日本棉布,那棉布在日本是鼓励出口减税的,当然比我国生产的本地棉布便宜。这于洪涛就是日产棉布的山东总代理,平日里于洪涛欺压其他专卖国产棉布的商号不说,他还暗中贩卖煤炭、铁矿等物资给小日本,最近他为了安稳自己棉布山东总代理的位子,竟然投其所好的搜罗了大量古董国宝,要送给日本领事馆!我得到消息匆忙中召集了济南的武林同道连夜追赶,这才在德州上车拦住了他,却偏偏被这小子搅的一塌糊涂!”
钱谷同此言一出,唐明平、刘世泰、屠方等人无不大惊失色,原以为那肖天雄等人是劫道的强盗歹人,却没想到真正的坏人正是那面带忠厚险些被劫的奸商于洪涛。屠方连忙解释道:“误会!误会!钱老,我们在车上见到这位……这位肖兄弟作为,还以为是抢匪打劫呢!”
正说着,只见一人急匆匆跑来,朝钱谷同一抱拳急声道:“钱老!不好了,追踪那奸商的兄弟遇到了接应奸商的日本浪人,都被日本浪人打伤了,得赶快再加派人去追!”钱谷同脸色一变道:“焦氏兄弟也被伤了?哪是几个日本浪人在接应!”
“只有两个,但是这两个倭狗出手却又快又恨,功夫也极高,追踪那奸商的焦家兄弟、杜世风、刘宝复都受伤了!”
钱谷同闻言心下不由暗暗叫苦,受伤的这几人都是此行众人中的好手,他原本想尽遣好手追回国宝,然后自己这边尽量拖住唐明平,等这四人回来再一起对付唐明平。但是眼下形势突变,虽然已经知道车上交手乃是误会,大家是自家人,唐明平不是那奸商一伙;但是现下自己身边已无好手前去赴援,即便请屠方、刘世泰前去援手,这两人的武功也不会比焦家兄弟高出多少,即便去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想到自己辛苦带人千里追歼,意图截回国宝,没想到到头来阴差阳错导致功亏一篑,钱谷同顿时眼眶洇湿,叹口气道:“罢了,罢了,天意呀,天不佑我中华呀!”
刘世泰心中一动,转身朝唐明平一抱拳道:“唐兄弟……”话未说完唐明平已伸手拦住刘世泰话头道:“刘爷,我知道。”转身向来人问明了地点,回头道:“几位,前面就是大福来饭庄,那里的锅巴菜非常有名,几位尽可前去稍坐一会,唐某前去援手,定然追回国宝!”
钱谷同一愣问道:“他……他一个人去行么?”
屠方摇摇头道:“应该行吧,如果连他都不行,那就真的不行了,你我谁去都是白费,除非唐四侠在此或可挽回。各位,咱们还是到大福来去等吧。”
大福来是天津著名的老字号食馆,专以锅巴菜和茶点出名。大福来的锅巴菜是小米面精烤的锅巴,切成菱形条,浇上用香菇、大料、香干、木耳、鸡蛋精制的高汤香卤,再撒上香菜末,浇上麻酱汁、腐乳汁,是又糯又脆香飘四座。可是屠方、钱谷同众人眼见着面前香喷喷的锅巴菜、烧饼、云吞等早点却无人动筷,屠方向钱谷同粗略的介绍了一下唐明平,并且担保他一定可以追回于洪涛手中的国宝,但是屠方和刘世泰心中却都有些放心不下,“唐七叔说这唐明平在黄河以北少有对手,却没说这黄河以北包不包括日本人。”众人都眼巴巴的从窗户望着外面的街口,心焦如焚。
“来了!来了!”刘荷花眼尖,第一个看见唐明平转过街口,手里提着一个方形的大包袱。众人不由得一起起身涌到窗前。钱谷同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意。
唐明平走上二楼,把包袱放在桌上,抱拳道:“钱老,那来接应的日本浪人共有三人,打发起来略费了一些时间。幸好不辱使命,晚辈侥幸从那奸商手里把东西追了回来,另外雇车安排几位受伤的朋友就近去了医院。钱老您先看看是不是这些东西。”
钱谷同点点头伸手打开包袱,先打开手边几个小盒子,端详片刻赞叹道:“这是宋汝窑的天青釉玉壶春瓶;这是宋定窑的盘龙纹灯,这都是宋朝宫廷的御用之物,真是个好物件。”再打开第三个盒子,钱谷同的声音已有些发颤:“犀角杯!这奸商如何弄到的这宝物!”
犀角可以入药,刘世泰闻听有犀角,大感兴趣,连忙凑上来接过杯子,端详片刻后刘世泰惊道:“是真犀角!”钱谷同道:“岂止是真犀角,你看这布局、这雕工,这杯上和合二仙的神态,这是康乾时的犀角杯。犀角可解毒、驱邪,此杯必定是当时王公重臣的爱物,可有破毒、镇恶之奇效,即便用此杯盛得天下致毒的鸩酒,也可立解其毒!”众人听得此物如此神奇,不由得连连称奇。
钱谷同伸手拿过最长的一个青布匣子,里面是一个黄绸布囊,钱谷同稍稍一愣,打开布套,里面是一个卷轴。钱谷同徐徐展开卷轴,忽然眼中光芒大盛,脸色随着卷轴的展开时时变化,一阵青,一阵白。众人见钱谷同脸色大变,两手微微颤抖,一时面面相觑不明就里。良久之后,钱谷同合拢卷轴,长叹一声,整衣衫捋双袖走到唐明平面前双膝跪倒。钱谷同这一跪众人都大吃一惊,唐明平连忙伸双手接住道:“钱老,钱老快请起,我可受不起!”
钱谷同拉住唐明平的双臂道:“唐兄弟,我是代四万万同胞谢你呀!”钱谷同拿过卷轴道:“我钱谷同搜集喜好金石,一是个人喜好,二是我立志罄尽家财,也要力保老祖宗的东西不落入外国人之手。想我华夏泱泱五千年大国,珍稀瑰宝无数,可是偏有些不肖子孙,为一些蝇头小利竟然不惜变卖祖宗几千年保留下来的宝贝呀!每想到此老朽无不痛心疾首、夜不能寐。我这一拜,是谢唐兄弟为我泱泱中华保留下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呀!”
唐明平道:“钱老,小子愚钝,不知这是何物。”
钱谷同指指明黄色的布套道:“你看这是什么颜色?”
唐明平一经指点顿时明了:“钱老,这是前朝皇帝的用物?”
钱谷同嘿然一笑道:“不错,这是明初的洒金笺纸,纸上所写正是明朝宣德皇帝的书法名作《雪意歌》!宣德皇帝朱瞻基学的是元朝赵孟頫。”\n
众人听完,均是赞叹不已。唐明平道:“各位不必太过客气,我四哥在家时,常教导家中众兄弟目前国家疲蔽,习武之人一定要以国事为先,为国为民要多尽绵薄之力,方不愧我炎黄祖先。”
肖天雄道:“唐兄弟,方才车上大家是误会,你这般年青就有如此身手,尊兄想必也是英雄豪杰,不知他日有机会能否替我们引见一下。”
唐明平连忙道:“各位,大家都是武林同道,小弟方才在车上多有得罪,还望各位多多包涵,家兄姓唐,名明傲,也喜欢结交朋友,日后有机会自然会到山东拜望各位。”
唐明平话音一落,钱谷同等众人一片惊讶,“哎呀!原来是唐四侠的兄弟,怪不得有这么好的功夫!”
肖天雄抱住唐明平的双臂裂开大嘴笑道:“真是真人不露相呀!在火车上我就惊讶,这么年轻的人居然有这么好的功夫,原来是唐四侠的亲兄弟!失敬失敬呀!”几番客套之后,唐明平、屠方、刘世泰一行与钱谷同众人依依相别,连同刘荷花与屠威一起回到刘世泰在天津的住处。
一行人刚刚洗漱完毕,落座喝茶,院门一响急匆匆的跑进来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对刘世泰道:“刘爷,您可回来了,袁二爷出事了。”
刘世泰一愣,问道:“怎么回事?”
“自打您走后,那打破甲锥的凶手也就安分了许多,一直没有露面,我们也说总算能稍稍放下点心了,可是没想到,前天就又有一枚破甲锥钉在袁二爷的书桌上,还留下了字条,要袁二爷在今晚之前滚……滚出天津卫。幸好您回来了,您赶紧拿个主意吧,老几位都在袁二爷家里呢,陈五爷把徒弟也拉过去了,说要给袁二爷护驾。”
天津的袁二爷只有一位,就是百日复辟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袁克文虽然是袁世凯的二子,但是他不喜官场,喜好书画、古玩、京戏,更好交结江湖人物,早年在上海入的青帮。由于他身份特殊,虽然年轻但是所拜师傅辈份甚高,他自己在帮中的辈份也是极高,排在“大、通、悟、学”的大字辈上,算起来天津的绝大部分青帮子弟都是他的门人后辈。袁二爷没落后日子就难免拮据,好在他在帮中有高辈份,得势时又时常关照江湖上的朋友,所以虽然此时没有什么进项,但是平日多有门人后辈孝敬,日子过的倒也丰润。袁二爷不善理财,平日花销从不放在心上,家道虽然丰润却无积蓄,以至身故后倾其全家只在笔筒里发现二十块钱,此是后话不提。(按,袁克文是1931年病逝,此时日军尚未入侵,好在小说并不需太过拘泥历史,各位读者暂且免纠。)
袁二爷家在海河边上意租界里,是一栋两层带院的砖木小楼,屋宇别致院落宽敞。刘世泰带领屠方父子和唐明平拜会袁二爷,说明来意。袁克文已是六旬开外的老者,提到钢锥恐吓之事毫不在意,朗声大笑道:“我袁二该吃得都吃过,该见的都见过,该坐的都坐过。到了如今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可怕的,我一没钱二没宝,那人无非就是想要我这条老命借以出名,随他去吧。你们在外屋随意,我在里屋睡我的觉。”说完吩咐门人各自回家,遣散前来守护的弟子,自己回房睡觉去了。刘世泰、屠方、屠威、唐明平四人留在前厅中喝茶闲聊。
不知不觉已近子时,一轮圆月高挂中天,如水银光把庭院里撒的亮亮堂堂的。唐明平起身入厕,屠家父子和刘世泰也稍觉倦意。正在这时,院中的海棠树一生轻响,只见一人黑巾蒙面,身穿夜行衣轻轻巧巧的由半空落在院中。
客厅中三人“霍”地一声猛然起身,屠方见此人装束和其他苦主描述无二,心下已然明白,当下抢先走下庭院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先前钢锥伤人是不是你做的?你到底意欲何为?”
那黑衣人并不理屠方的问话,冷然发问道:“那姓袁的滚了没有?”声音清亮娇美,竟然是一个女子。
屠方呆了一下,似乎黑衣人的性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屠方咳嗽一声厉声道:“这女子我问你,李品峰等五人是不是伤在你手?”
那黑衣女子似乎极不耐烦,皱眉道:“是我做的又怎样?少废话,叫袁二滚出来,要不然你也前胸开花!”
屠方大怒,探左手发一招六合螳螂拳的点睛手直插对方双目,同时小指勾挂对方的蒙面巾。那女子右肩一晃挥动手臂架开屠方的左手,手脚齐动同时攻向屠方咽喉和小腹两处要害。那黑衣女子出手极快,手脚闪电般打到,屠方连忙变一招螳螂劈截,身体左转双膝下叠,左掌护颈右掌下劈截住对方来势。那女子一招抢得先手毫不停留,身形转动右掌劈砍屠方后颈脚下斜踢屠方的右肋。黑衣女子出手迅捷,招法变化极快,屠方脚下连退双手圈动,败步圈捶、败步封手两招连发,招架的手忙脚乱,转瞬间两只前臂已搪住对方三拳一掌,震的屠方左臂微微发麻。
屠方右腿再退半步,左手伸掌下护小腹,右手捏锥型滚压左腕,含胸拔背摆出了截手圈的起式。这一路截手圈是屠方自幼苦练的绝技,从磨盘手起到投截手止一共一十九招,招法如同螳螂前臂伸展般直来直去,劲力柔中有刚,利用甩臂的惯性连消带打,守势多于攻势,是缠斗高手寻机破敌的绝招。不过以屠方这等身份和年纪阅历,面对一名女子使出这等招式来,看得出他心底自觉胜算不多。
那黑衣女子毫不犹豫,左手一晃右手探抓屠方的前胸。按照六合螳螂拳招法,屠方应该是发翻车手压拿对方的前臂进而劈打对方面部;要么就用勾搂捶连消带打反打对方前胸;可是对方出手实在快的惊人,屠方手腕尚未翻起,就已经被那黑衣女子右手一把压住。屠方大惊之下出斧刃脚前踢对方小腿,想逼退对方,那黑衣女子的右手却接他手腕上翻之力直捣屠方的中线,一招铁指寸斤结结实实的打在屠方胸口上。铁指寸斤讲求的是认准穴位一连三击;先是指尖击敌,然后借对方身体自然生出的反弹之力蜷回手指,用关节再击,最后是用拳重击,这三下连续快速的击打在同一穴位上,中者轻则气血淤积,重则震断心脉毙命当场。
屠方出脚尚在半途,右胸一阵剧痛,期门穴上正正的挨了一记铁指寸斤。期门穴属足厥阴经,穴道被封血脉必然受阻,脚上也就没了力道,屠方面色苍白右腿一软坐倒在地。父子连心,屠威一见父亲受伤“嗷”的一声从台阶上跃起,红着眼睛扑向那黑衣女子。那黑衣女子冷哼一声喝道:“我已手下留情,不要不知好歹!”闪过屠方抬腿跃上台阶冲向门厅。
刘世泰喝道:“贤侄,你父亲期门穴受伤,你赶快按摩他右胸下第十一肋骨端的章门穴,帮他活血,不然会落下内伤!”说着刘世泰探手从腰后取出一对子午钺,急纵身挡住那黑衣女子的去路。
钺是上古时的礼器,子午则是双钺,寓意阴阳更替周而复始。钺有刃锋、钩刀、钺梁、半轮等部位,可以啄击、豁划、劈击、扫冲、挑击并可滑进、转拧、外拨、内挂,是攻守兼备的兵刃。一般的子午钺招法多以健身、观赏为主,而刘世泰的招法却出自形意门下,子午钺内外开刃,招法凶悍。刘世泰见那黑衣女子来势迅疾,双手一分,左手钺迎挡,右手钺啄击对方的右肩。那女子见刘世泰亮出兵刃,后退一步抬右腿从快靴内抽出一把长柄短剑,一招老军闭门格挡刘世泰的右手钺。刘世泰暗叫一声“来的好!”右手钺搭住短剑随即手腕一翻,钺的上下两钩别住短剑死死咬住;左手钺趁机当胸前推,直刺对方前胸。
那女子短剑受制却不慌乱,松开右手旋身躲开左钺,左手探回闪电般反抓短剑拖出右钺的锁钩,短剑一转一招袖低梅花反削刘世泰的手腕。刘世泰没想到对方变招如此怪异,大惊之下连忙手腕翻转,横端右手钺用钺轮架住对方的短剑。同时横左钺劈划对方的手腕。那女子手臂展动,剑花晃的斗大在刘世泰身前上下盘旋,快如流萤乱飞一般,刘世泰仗着自己兵刃怪异、攻守俱备,展开招式啄划拨挂,只管死死的缠住对方,此时刘世泰心中只想一件事:那如厕的唐明平怎么还不回来!
那黑衣女子显然不愿久战,趁交手间隙从左靴中又拔出一把同样的长柄短剑,与右手剑的把柄插连在一起,一扣一拧连成了一根双尖短枪。黑衣女子舞动短枪上劈下戳左削右刺,顿时大占上风,几招间就把刘世泰逼得连连后退,眼看那黑衣女子就要跨上台阶闯入门厅。
忽然间那黑衣女子眼神一乱,枪花一抖翻身向后跃下台阶,手中短枪摆了一个苏秦背剑的架势放在背后,转身向右手方向怒目而视。刘世泰顺她的目光看去,唐明平正背负双手站在走廊上,面沉似水。
那黑衣女子缓缓抬起右手,一枚竹制的牙签贴着手腕插在他的袖口上,她紧咬银牙恨道:“好准的手法!唐家人原来没有半点长进,依旧是这些雕虫小技自欺欺人!”
刘世泰吃了一惊,看情景那牙签是唐明平为救自己所发,而当时那黑衣女子双手舞动短枪,招法迅捷出手极快,连刘世泰都几乎看不清她的招法;而唐明平居然能在十几步外将一根轻如羽毛的牙签做暗器射出,还能够准确的穿透对方的衣袖,警告对方,这份功力简直匪夷所思!
那黑衣女子冷哼一声道:“行呀小六子,不愧是唐家上五房的嫡系子弟,这一手功夫可比我们这些不入流的野丫头强多了!不过你暗器好,轻功呢?上五房的子弟总不会把功夫练的面面俱到,样样都登峰造极吧?有本事你就追上来!”说完那黑衣女子身形一旋舞动短枪护身,向后一翻掠出丈余,直奔院墙。
唐明平和那黑衣女子之间的距离本来就有一丈远,再好的轻功在瞬间也追不上去,就算射出暗器,飞过这么远的距离也到了强弩之末,更何况对方也不是庸手。刘世泰眼看对方要逃走急得顿足,这时庭院西侧的竹林中忽然有人沉声低喝道:“留下吧!”一团乌黑的稀泥应声抛出,不偏不倚的打在那黑衣女子的靴子底上。这一下,刘世泰、唐明平、连同盘膝坐在地上的屠方禁不住齐声叫好。夜行人飞檐走壁时最注重脚底干净,一旦在屋顶上踩上了猫屎都要仔细的刮除干净,不然肯定会踩滑了瓦,扭伤了脚。那黑衣女子鞋底上都是泥,自然就没有办法上墙,只好半空中一个跟头翻了回来。它一落地就手指竹林大喊道:“谁在里面?给我滚出来!”
竹枝摇动,一名身穿长衫的消瘦男子缓缓走了出来。这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鬓角已生出不少的白发,月光下更显得神色憔悴,一袭长衫洗的发白,看上去象一个乡下的教书先生一般。此人一出竹林,唐明平和那黑衣女子竟然都是浑身一震,都大吃了一惊。
黑衣女子厉声道:“是你?果然是你!”
唐明平却欢喜道:“四哥!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四哥一出口,轮到刘世泰、屠方父子大吃一惊,才明白竹林中走出的这男子竟然就是江湖上侠名远播却踪迹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四侠唐明傲!
那女子抬手摘下面纱,露出了一张消瘦绝美的脸,唐明平一见又是一惊道:“你……怎么会是你。”
那女子瞩目着唐明傲,紧咬下唇,眼神中又是喜悦,又是怨恨,又是怜惜,又是委屈。半响之后,那女子手指唐明傲颤声道:“好呀,好呀,唐家上五房的子弟果然有本事,学会了与人交手一明一暗。唐四少爷,是九叔派你来的么?你这未来的唐家掌门执事藏在竹林里,就不怕辱没了你高贵的身份?”
唐明傲默然不语,那女子双目中却已潸潸泪下,恨声道:“果然是唐家的后辈栋梁,你就听你九叔的话,一辈子做他的应声虫、跟屁虫吧!唐明傲,我看不起你!”
唐明傲仰头缓缓道:“你已不是唐家人,你无权使用唐家的兵刃,你更不该用唐家的兵刃伤人,唐家有唐家的门规。”
那女子听的门规二字激动的全身微颤,手指唐明傲、唐明平二人道:“门规!门规!你们都是些门规操控下的木偶人么?若不是只选上五房做掌门的破门规,我十三哥怎会一气之下扔镖囊反走铁云山;结果一个铁铮铮的汉子被逼得沿街乞讨流浪江湖,一身好功夫生生的被泯没,最后和大哥惨死在保定府。若不是武功不传外姓的破门规,九弟唐明久怎么会惨死天津三菱株式会社?他孤身一人投我门下就是为了习武为父母报仇,若是有人多教他些本门功夫,多给他几件你们上五房少爷们挑剩下的暗器,他未必就不能杀出重围!还有十九妹,多俊俏的一个妹子呀,就是因为出在旁支,没人肯传他防身武艺,生生……生生的被坏人糟蹋了!”
那女子抹把眼泪,咬牙道:“你们唐家人不是把武功、暗器看的比人命还重要么?你们唐家的武功我偷学了,暗器我偷用了,我用你们唐家的兵刃杀人了!有本事就来要了我的命走!唐四少爷,快遵从你九叔的话,取了我的性命,免得我这水性杨花的卑贱女子引诱了你这顶门立户的上五房子弟,免的耽误了你唐家下一代掌门的大好前途,辱没了你威名远播唐四侠的大名。”
那女子口齿极快,一大段话连珠炮般的夹枪带棒扔向唐明傲,而唐明傲却闭口不语,满脸痛苦的神色。刘世泰和屠方从那女子话中已经隐隐听出些由头,这女子似乎和唐家这两兄弟都熟识,里面似乎还有些不被外人知晓的唐门家事。
唐明傲神色凄苦,也不和那女子辩驳,只摇摇头轻声道:“秀芹,这些年我寻你寻的好辛苦。”月光如水,映照唐明傲鬓角的丝丝白发,细碎的皱纹也爬上他的眉角,三十多岁的人原本不该如此憔悴的。那被唤作秀芹的女子望着唐明久凄苦的眼神,到嘴边的怨毒语言却再也说不出来,长叹了一口气,止住眼泪。她上下打量了唐明傲半响道:“四哥,看你老的,这许多白头发。方才……方才我一时冲动,把这些年自己受的委屈都算在了你的身上,其实我明白,你也有你的难处,四哥,你别生我的气。”
唐明傲声音有些暗哑,他叹口气低声道:“秀芹,你也姓唐,也知道这一大家子的难处,九叔也不易呀。事事都在缘分,你我……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唐秀芹将双剑插回绑腿,扭头转向唐明平道:“六哥,你也是来拿我的?”
唐明平微一沉吟,眼望唐明傲道:“这个……我听四哥的。”
唐秀芹转向唐明傲,一双美目目不转睛的盯在唐明傲的脸上。唐明傲叹口气道:“秀芹,人命关天,你把镖囊交出来吧。”
唐秀芹闻听此言神色一变,惨笑道:“好,好,你念念不忘的果然还是那几只破铁锥,在你眼里我依旧比不上那些生铁暗器。”
唐明傲道:“秀芹,别耍小孩子脾气,你不该滥杀无辜,更不该用唐家兵刃伤人,你这不等于嫁祸唐家么?”
唐秀芹冷笑道:“我耍小孩子脾气?唐四少爷,我不是爷们,不杀人、不用唐家武功,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在这乱世中存活?这几年来我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不能用唐门武功,不许用唐家暗器,谁来管过我的冷暖?谁来过问过我的疾苦?”
唐明平即而道:“那你更不能做人家的杀手,草菅人命吧?”
唐秀芹冷笑连连:“唐家真是英才辈出,又出了一个黑白分明、挺身而出、急公好义的唐六侠。请问唐六侠,当年你们唐家把一个二十一岁的弱女子不给分文的赶出四川,又是不是草菅人命?我一个人背着包袱走在湖南道上,身上没有一分钱,怀里只有一个剩馒头,那时候你急公好义的唐六侠在哪里?当年湖南大旱,树皮草根都吃光了,我一路乞讨差点被人抓住给放进锅里活煮了,那时候你这黑白分明的唐六侠又在那?你们少爷们自小过着饭来伸手的日子,你们茶余饭后打着饱哏坐在一边评说别人草菅人命、偷盗乞讨,丢人显眼,你们有过饿着肚子整日为一口饭奔走的日子么!”唐秀芹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嘶哑:“好呀,四少爷,您要亲手清理门户了是吧。好,都还你!”
唐秀芹说罢旋身而起,半空中双脚连踢,两只靴子脱出飞打唐明平的面门,唐秀芹同时借力后跃,半空中两手齐出三只破甲锥疾射唐明傲的前胸。唐明平抬腿踢飞迎面飞来的靴子,抬眼再看时,唐明傲已经如同亭下折柳般地把三枚暗器收入手中,而唐秀芹也穿着鸦头袜越过围墙消失不见。
唐明平跃到唐明傲身前急声问道:“四哥,追么?”
唐明傲摇摇头,叹口气道:“她轻功好过你我,追不上的,再说即便追上了又怎样?”说着转身走到屠方的身前,摸出一个装有白药的瓷瓶,给屠方服了一粒保险子,盘膝坐下帮他推血过宫。
刘世泰上前拱手道:“唐四侠,这女子是你们唐家的?”
唐明傲摇摇头,却又点了下头道:“两年前族中九叔发了江湖贴,编告江湖唐家革除此女,刘兄想必也是知道,她就是被革除出门的唐秀芹。”唐明傲顿了顿又道:“此事我会一管到底,定会给几家苦主一个交待。”
唐明傲因为不便显露踪迹,嘱咐刘世泰不要张扬自己的行踪,由屠方父子陪同先回刘世泰家休息,刘世泰留下等袁克文起床后交代一下逐走刺客的经历,再行告辞,当然刘世泰在言语中自会隐去唐明傲现身一事。
刘荷花听屠方说同归的中年男子就是江湖闻名的唐四侠,顿时喜不自胜,忙里忙外的烧水、沏茶、煮粥。红着脸把洗脸水、毛巾准备好之后躲在一边偷着上下打量唐明傲。屠方问起唐明傲为何来津,唐明傲答要去保定查明大哥死因,路过天津听说有人用唐家暗器伤人,特地留下来看看。屠方心中差异:从上海去保定府路经天津可是绕了一个胳膊肘的弯,当下却也不好说破,只好询问一些路上的风寒。屠威早就从心里崇拜唐明傲,今日见到了真人,更是几乎双目不离得盯着唐明傲看。唐明平笑着拍了拍屠威的脑袋道:“傻小子,看什么呢?”
屠威摸着后脑勺道:“园子里说书的讲唐四侠是屡做惊天动地大事的人,他们说的唐四侠的长相可不想他这个样子。”
一句话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唐明傲道:“好兄弟,天大的事情也是要靠普通人来做的,我也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说话间刘世泰也回到家中,说袁克文府上的事情已经支应过去了,拿出五块大洋放在桌上笑道:“这是袁二爷给的早点钱,二爷为人的确够面儿。”说罢就要请唐家兄弟出门吃早点。
唐明傲摆摆手,说他秘密来津,不愿暴露行踪惊动日本人给刘家惹麻烦,稍稍客气之后拉着六弟唐明平去荷花收拾好的东屋休息去了。
唐明平进屋后插好门,解开腰间的镖囊取出零零碎碎的暗器,用随身携带的一块鹿皮精心擦拭。唐明傲却坐在桌边眉头紧锁,左手食指不住地在桌上轻轻划着圈子。唐明平笑笑道:“四哥,你的心事好重呀。”唐明傲一声不吭,却缓缓合上了双目。唐明平叹口气道:“小弟也知道你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兄弟们对你的崇敬,长辈们对你的厚望,家族里七七八八丝丝缕缕缠在一起的闲事,唉,难哪。”
唐明傲手指略停,向后微微仰起头。唐明平继续道:“现在可怜的不单是你,还有秀芹,多好的妹子呀,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昨晚我看她出手之凶狠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几年前乖巧的唐秀芹。这些年江湖奔波,也难为她了。唉,她要是不是旁五支的子弟,恐怕你们两人现在都该抱上孩子了。”
唐明傲叹口气缓缓摇头道:“兄弟,有时候我就想,我何幸生在唐家,又何不幸生在唐家呀。我所做的事情永远都是别人分派给我的,指使我、督促我、甚至替我想好了每一步。我现在想,要是真有一天我能做一次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我就是粉身碎骨也甘心了。”说罢唐明傲伸手摸出一个纸卷道:“两天前我正准备动身去保定,追查杀害明长大哥的凶手,忽然接到九叔的急札。他命我停留在上海,保定已经另派人去,还告诫我绝不可进入天津。我一打听才隐约听说有人在平津一带用唐家的暗器伤人,当下我就已经想到是她了。因为她手里那五支‘庚平春江午’的钢锥是当年分手时我留给她的。她的功夫果然更进一层了。”
唐明平一愣,惊道:“私授兵刃!四哥,您犯的可是面壁十年的家法呀!还有不尊族叔调遣,这……这也是重罚呀!那现在怎么办才好?”
唐明傲轻轻摆手道:“我自见到她之后,心里乱极了,这些事等我好好想想吧,眼下也只有走一步说一步了。”
唐秀芹一路落泪,捂着脸从袁二爷家跑回肃王府。一个人凄凄哀哀地独坐在荷花池边发了半天的呆。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唐秀芹正要回屋梳洗,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府门外传来,一个身穿收腰紧身骑马服的女子手持马鞭走了进来。这女子身材高挑,体态丰润,一头乌黑的秀发紧紧盘起塞在帽中,脚上踩一双皮面极柔的黑色马靴,骑马装的领口敞开,一身黑色的劲装衬出领口、袖口处雪白莹润的肌肤。门房哈腰点头道:“格格遛马回来啦。”
唐秀芹顿时象见了亲人般的娇喊一声:“金姐!”从荷花池边纵身撩起,几个起落落在那女子的身边,一把抱住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门口的家人都忍不住偷笑,心道:“格格这位异姓干姐妹平日里最是强亮,怎么今日倒变成了小女子的模样。”
金姐轻拍唐秀芹的后背,哄道:“好妹子乖,别哭,谁欺负我亲妹子了,姐姐去给你出气,我去打断他的腿。”
唐秀芹飘泊江湖多年,风餐露宿、孤苦无依,心中早就把这个心疼她的金姐当成了世上唯一可亲可信的亲人。闻听此言联想昨晚遭遇,更是感觉委屈,一时间泪如雨下。金姐扶起唐秀芹,掏出手帕为她擦去眼泪,笑道:“我的小妹子真是绝色,连哭起来都是这么漂亮,让哪个英雄少年看了不着迷?”唐秀芹一噘嘴破涕为笑,小脸羞的通红。
金姐搂着唐秀芹的肩膀道:“好妹子,咱们到里面去说,哎,你的鞋呢?”
唐秀芹噘嘴道:“金姐,昨晚我……我没办好您交待给我的事情,让那姓袁的逃脱了,是因为……因为他突然出现了。”
金姐皱眉一愣道:“他?哪个他?”金姐微一转念追问道:“难道就是你曾经跟我说起的唐四哥?”唐秀芹点点头。金姐眼眉一挑,随即一带唐秀芹,边走边沉声问道:“他几时来的天津?”
“我也不知道,只是他昨晚忽然现身,我当下心就乱了,然后交手时被对方逼的手忙脚乱,钢锥也被收走了,您交付的杀袁克文的事也就没做成。”
金姐微一沉吟道:“让那老东西多活几天也罢。妹子那他是什么意思?是专程来见你?还是另有用意?”
唐秀芹摇摇头,默然道:“他还是老样子,一切都依照他九叔的意思,只是他老多了,神情也憔悴多了。见了我也没有那么的欢喜。”
金姐盘算半响,拉着唐秀芹在池边坐下道:“妹子,男人就是如此,越是当着众人的面,就越是要装出一副对你毫不在乎的样子。即便是他自己的错,你要让他认错低头比要他的命还难,一付家国天下少了他就转不动的臭面孔,越是自认英雄少年的男人越是如此。妹子,你得要想个法子试试他,看看他心里是不是还有你,要是他心里真的还海枯石烂的惦记着你,那你就不妨随了他的意,主动一些,谁让你喜欢他呢,他也真真是你前世的冤家。如果要是这样的话,什么家族门户的狗屁规矩,姐姐让你从我这肃王府的正门坐上八抬大轿出嫁,风风光光的当一回新娘子,金山银山姐姐都陪送的起。要是他心里真的装不下你,姐姐也有办法帮你惩治这负心的汉子。”
唐秀梅睁大眼睛道:“真的?姐姐,你对我真是……真是太好了!真要是……真要是如您所说,妹妹就算一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金姐笑道:“好妹子,咱姐俩都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还有多少大事等着咱姐俩并肩去做呢!不过,你的容姐姐好好想想,看看怎么想个法子试探一下你那个小冤家。”
唐秀梅点点头,感激的回房去了。金姐不及更衣迈开大步来到书房,吩咐下人守在门外,任何人来不得打扰。金姐拿起桌上的电话机拨动号码道:“是田中中佐么,我是川岛芳子,我们一直通缉的要犯唐明傲已经在天津露面了!”
“六弟,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大概晚饭时回来。”唐明傲带上帽子走出了刘家。唐明平从身后看去,唐明傲竟然有些驼背了,神态也有些消沉,全然不象几年前那英俊儒雅、意气风发的四哥了,反倒象一个屡试不中的落魄秀才。唐明傲在街上随意而行,街道两旁的繁华与喧闹与熙攘的人群似乎与他毫无关系,唐明傲的心,象一座沉埋激扬的火山,数十年的陈年往事翻江倒海的在他心中来回涌动。
唐家历史悠远,家族定居铁云山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数百条铁打的族规支撑着这个庞大复杂的家族。唐家分支众多,大体分为上五房、外七堂和旁五支三个等级。上五房是唐家远祖与妻妾的后裔,这五房子弟在族中等级最高,所用暗器也是最好。房中子弟自幼修习上乘武功,成年后则专一游历江湖,增长见识,历来的唐门执事都要从上五房弟子中选取。外七堂是唐家人与本地女子通婚的后裔,七房子弟在族中等级较低,多负责采矿、锻造、经营、经商等维持家族生计的营生,所学武功也多由上五房子弟教授;外七房子弟中也不乏出类拔萃的人才,但是要想参与族中大事的话,必须过继给上五房的长辈,或与上五房弟子通婚变了身份才可。旁五支的弟子则是外乡前来投靠的唐姓人家,多是租地耕种的佃户、挖掘铁矿的长工、店铺中的学徒伙计,在族中等级最低。没有人教授他们武功,也没有上五房和外七堂的子弟愿意与他们的子女通婚。唐家森严的家族血统制度保证了掌门的血统纯正,更保护了唐门绝艺几百年来不曾外泄。
唐家暗器不得带毒,暗器共分为正五品和外三品,正五品中包括较为简单普通的石菩提、石莲子,和威力较大的破甲锥、避水针、以及头品暗器琉璃珠、解语花等一十二种。外三品则包括女眷使用的子母追魂梭、冷月弦等七种。唐家子弟行走江湖多半只带到破甲锥这一品,若有极为厉害的仇家才可动用琉璃珠、珊瑚石等暗器,而解语花等暗器因为威力太大不易制造,须由掌门执事七叔、九叔亲自发放。
任何一个历史悠远的家族都是值得尊敬的,但是这样的家族往往同一个长期执政的王朝一样,有着数不清的家族弊病与人情冷暖、宿愿纠葛,就象迟暮老人身上的积疴。在这一点上,作为上五房的子弟和下一代掌门执事热门人选的唐明傲深有感触,当七叔把装有解语花的锦盒亲手交给他时,十几位同族兄弟夹杂在羡慕眼神中的嫉妒就曾经让他心颤不已。据说当大哥唐明长的死讯传到铁云山时,竟然有的人家不但不悲伤反而喜形于色,暗中盘算谁会顶替大哥的差事成为七叔新的心腹。
唐明傲漫无目的的低头走着,眼前各色商贩和热闹的街市在他眼中看来,竟是那样的生涩。想到昨晚甩掉鞋子怒气而去的唐秀芹,唐明傲心中不由又是一痛,这种痛楚如同一只刺猬在胸中来回滚过,扎的人心里生疼。他与秀芹自由相识,从小相伴,秀芹虽然聪慧俊美却是旁五支的子女,按照族规不能与他相处。为这,秀芹遭受了唐家子弟数不清的白眼,族人纷说秀芹要借唐明傲上五房子弟的这个身份攀高枝,可是他知道,秀芹是真的喜欢他,绝不是为了贪图些什么。唐明傲后来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就是让唐秀芹拜唐家一位直系亲属做义女,这样两人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谈婚论嫁了。可是秀芹的脾气同他一样的倔,决不同意他提出的这个办法,反而冷笑道:“我唐秀芹爱慕你四少爷为人正直,敢作敢当,我愿意嫁给你当牛做马的伺候你,但是我决不愿攀你唐家上五房的高枝,为了一个虚名去给别人磕头认父母,贱了自己的名声。”
当时唐明傲一心想继承掌门执事的名位,干一翻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又不愿放弃唐秀芹这样一个自幼相处芳心暗许的恋人,只好按耐着性子好言相劝。两人越说越疆,争吵之中再也没有你情我愿的旖旎风光,都感觉对方刁蛮任性、不可理喻。长辈里九叔是最疼爱唐明傲的,见到两人争吵就不问青红的举手给了唐秀芹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唐秀芹满腹委屈无处发泄,当晚竟然潜入唐家祠堂,将唐家祖宗牌位尽数打翻在地。七叔一怒之下要将唐秀芹塞进竹笼沉入河底,唐明傲和几个平日相熟的兄弟跪倒堂前痛苦求情,情愿代授刑法。最后九叔答应法外施恩,将唐秀芹重责四十棍,着人押送逐出唐家,并发帖遍告武林同人。临出山的时候,唐明傲一直将唐秀梅送出四川省外,一对恋人在路上难舍难分,让押送的人看了都难免落泪。临别的时候,唐明傲偷偷将五枚破甲锥塞给唐秀芹,让她留着防身,又扯下自己胸前自幼挂带的一枚太平金钱作为信物,约定日后只要唐秀梅有求于他,见到此钱不论山高路远,唐明傲一定尽其所能完成她的心愿。可是如今,容颜沧桑山河依旧,那两颗曾经火热的心却冷了许多。
肃王府里安静如常,书房中的金璧辉放下电话双臂抱胸踌躇起来。她从抽屉里拿出烟盒抽出一只烟点燃吸了起来,暗红色的烟头在书房中闪烁,金璧辉一抬头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在半空中飘散。金璧辉的真名是爱兴觉罗*显纾,是大清军机大臣皇室肃亲王善春的第十四位公主。清帝退位时,其父遁迹东瀛,这位十四格格曾拜日本川岛氏为义父,受日本式教育,名“川岛芳子”,汉名是金璧辉。这位十四格格生来我行我素,放荡不羁,偏偏人又生的娇媚艳丽、心智机敏,加上与众不同的皇室身份,所以被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看中,不惜代价的大力栽培。川岛芳子冰肌玉肤,身材婀娜多姿,女人味十足,又娴于辞令知识渊博,不久就成为日军不可多得的谍报官和多面间谍。日前她因为成功的在中国特工的监视之下,将退位清帝溥仪和秋鸿皇后先后偷送出天津,平安护送到满洲而被荣升为陆军少佐。
让金璧辉踌躇的不是著名反日刺客唐明傲的忽然出现,虽然传闻唐明傲武功极高,足智多谋,但是她并不有所顾虑。在她眼中所有人都有弱点和破绽,所以所有人也都有被收服利用的可能,和被击败的机会,不管对手有多么的强大,只要有弱点,她金璧辉就一定能够抓住,她有这个自信。但是刚才田中的一番话却让他沉思不语。田中在电话里仿佛对抓捕唐明傲并不热心,只对金璧辉说:“历来攻城略地之后首要做的就是安定人心,只有支那人真心拥护大东亚共荣,才能创建王道乐土云云。不过在最后田中忽然提到过几天冈村指挥官要来天津,他和在上海被刺的聚田茂中将家是世交,如果能够捉住这个凶手的话,冈村指挥官一定会很高兴。”
金璧辉在走廊上边走边考虑田中说话的用意,一个手下人低头走来捧上一杯茶水道:“金司令,明天堂会里唱老生的马老板说病了好几天了,实在是来不了……想跟您告假。”话未说完金璧辉把茶碗往地上一摔道:“来不了?我叫堂会,他姓马的敢不来?你去问他,他能在平津唱戏是谁给他的恩典?明天叫他来唱,而且一分钱也不给,他要是敢不来,他这一辈子就再也别想唱了。”
那手下点头退出,金璧辉忽然把他点手叫回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道:“盛记商行的李老板你知道吧?他儿子在重庆投了国军,你去把他抓了扔进宪兵队,上刑、打,但是别弄死,然后给他家里透个话,先带六万块钱来孝敬,再说放人。”
唐明傲回到刘家时已是傍晚,唐明平正坐在椅子上帮屠方推拿伤口,屠威在一边帮着刘世泰切剪草药。刘荷花在厨下忙着给众人做饭,见唐明傲回来忙走上来送上杯热水。唐明傲点点头,忽然叫住刘荷花,从兜里抓出七八枚大洋递给刘荷花道:“侄女,我兄弟二人怕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这吃住的挑费想来也不少,这几块钱算是我们的饭钱吧。”
刘荷花红着脸连忙推拒,刘世泰在一边也说唐明傲太过客气,父女二人终拗不过唐明傲,只得收下。刘荷花接过大洋走回厨房,心里却全没了费心思给唐明傲做饭的欣喜劲儿了,手脚忙碌间却总想着唐明傲握住她的手喊的那一声“侄女”。晚饭是小虾米掺新菠菜揉的窝头,又切了一碟子家腌的咸菜,熬了一大锅玉米面倭瓜粥。窝头入口极香,腌菜也对口味,众人对刘荷花的手艺均夸赞不已。
晚饭过后唐家兄弟回房休息,兄弟二人盘腿坐在床上打坐。片刻之后唐明平忽然发问道:“四哥,秀芹这次伤人不少,此事该如何善后您心里有想法么?”
唐明傲双目微闭缓缓摇了摇头。
唐明平又道:“这次你私来天津九叔定然有所察觉,此事该怎么遮掩?还有秀芹的破甲锥是你给的,这私授兵刃的事……?”
唐明傲缓缓挣开双目,沉声道:“好兄弟,我十九岁上第一次出山,算来已经十一年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有坎坷、也有挫折,四哥我撞过好运,也走过麦城;到如今你四哥我别的不信,就信命。老天爷把我生在唐家,可偏偏又把秀芹生在旁五支;月老为我们牵了红线,却又让我们有缘无份。六弟,你知道什么叫有缘无份么?我告诉你,象你四哥我与秀芹这样,近在咫尺却不能在一起的,就叫有缘无份。今天我想了半天,如果当初我们不相识,就不会相互爱慕,更不会争吵,秀芹也就不会大闹祠堂,她也就不会被逐出唐门,我也就不会给他那几枚钢锥,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说来这一切都是我当初铸成的错,我犯的错终究还是要我来弥补,这就是命。”
唐明平听的唐明傲话语中有些颓废,忍不住道:“四哥,你有些变了,不象当初意气风发、快意恩仇的你了。这些年你也是显的老多了。”
唐明傲笑笑道:“谁都会老的,就象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没法选择的,你选对了武功,可能会错过了师傅,选对了职业,可能会错过了一生。而且很多事情你根本没得选择,比如生死。没有什么事是十全十美的,况且很多事并非只是机缘巧合,比如我为什么是你四哥,决非因为我早生了几天这般简单。人的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
唐明平沉默半响道:“四哥,大哥在保定去世了,家里的兄长就只剩下二哥、三哥和你了,二哥不好习武,三哥体弱多病,日后这唐家执事的位子想必肯定会是你来做了吧。”
唐明傲仰起头道:“六弟,我这一辈子就象支离了弦的箭,目标就是要出人头地做一派宗师,可是三十年过后我才明白,很多事情却远非你我想象得那么简单。这些年来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别人的意思,我只是一个被牵了线的木偶,应了别人的指令在那里手舞足蹈,把家伙耍的热火朝天。我这一辈子也只有在上海刺杀日本将军的那次,在枪弹纷飞的间隙我才触摸到了活生生的我,才真正做了一件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现在我明白了,掌门执事这个位置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我想要的就是能够真正全心全意、自己遵从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件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唐明平默然不语,唐家表面上看威名显赫、实力雄厚,其实家族内支派林立,错综复杂。唐明傲名声在外,武功又高,兄弟们也为他马首是瞻,他难免也就被一些旁支长辈所嫉,在很多事情上暗中给他梗阻。唐明傲多年来谨小慎微,行事瞻前顾后,还是被家族内许多人所非议,其中牵扯最多的就是他与唐秀芹之间的情事。如今唐秀芹又惹下如此大祸,于情于理都难逃一死,唐明傲心中十几年的感情自然无法抛却,唐明平能够想得到唐明傲此时心中的苦闷与无助。
唐家兄弟在屋里对坐无语,屋门一响,刘荷花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唐四侠,我爹说你们兄弟是练二五更功夫的,怕晚上你们行功过后肚子饿,让我提前给你们送点吃食来。”说着把一碟烤窝头片和一汤盆羊肉片炖红白萝卜汤放在了炕桌上。放下了东西刘荷花却不走,站在那里红着脸偷看唐明傲。唐明傲道:“侄女,谢谢你了。”
刘荷花道:“看您说的,您才比我大上十岁多点,这么喊不就把您自己喊老了么?您还是喊我妹子吧。我爹说您一身的好武功,在江湖里也有名望,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唐明傲冲唐明平晒然一笑,转头道:“荷花,你知道什么是英雄么?”
刘荷花拿过炕桌上的茶壶,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两位出门在外这么多天了,想必也有些想家了,从四川出来的时候,山上饭馆里的小哥给了我一包解语花的叶子,说是可以泡茶喝,我来给你们两位泡上一壶,你们尝尝有没有自家的味道。”刘荷花倒满开水,一股略带甜气的清香从茶壶中弥满出来,味道象新采的龙井加上新鲜柚子花的味道。
唐明傲看着眼前的茶杯点点头道:“明蕤这小子伶俐,他在给你的叶子里加了解语花的花芯,这样的泡法是家中女眷们常用的。”
刘荷花扑闪着眼睛追问道:“四哥,方才你说什么是英雄?”
唐明傲捏起一片烤的焦黄的窝头道:“英雄就象这窝头片,你没见它的时候,听上去好吃,闻上去焦香,可是等你实际见到它了,才明白它只不过是一片最普通的粗粮而已。英雄都是人们造出来、捧出来、赞出来以后指派着去干活、去受累的苦力,干完了活,就要放进锅里去,连皮带骨的炖成肉粥让人喝的。”
唐明平喝口汤咂咂嘴道:“四哥,听你这话,你就是给老百姓们吹捧出来,然后干完了活又让人扔进汤锅里了?”
刘荷花笑的眉开眼细:“四哥真会说笑话,天底下恐怕还没有人敢煮唐四哥呢。”
同样的一轮下弦月冷幽幽地照在肃王府的舒风楼之上,唐秀芹一个人端坐在烛光下面,手里捏着那枚太平金钱。肃王府里早就接上了电灯电话,但是唐秀芹对这些个看似神秘的玩意依然有着些许的排斥,她的小楼里只点蜡烛,她多年来也习惯了一个人对着寂然的烛台倾诉自己的心思。
四年来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谋生上,一个人行走江湖风餐露宿,把自己经历的所有苦难和委屈都夹在各式各样的吃食里塞进肚子。这四年来对她而言,饥饿对于她的印象远比这些年里对唐明傲的思念要深的多。唐秀芹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那个温文尔雅又英俊体贴的唐家四少爷,唐明傲这个人仿佛就象石头丢进池塘里的涟漪,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在她心里一步步的走远,一点点的模糊、淡化。但是昨天夜里当唐明傲憔悴的身影从竹林中现出的那一霎那,唐秀芹眼前竟然一晃,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铁云山,正站在月莹堂前的竹林边上等她心仪的恋人,那个为了自己甘愿忍受委屈的唐家四少爷。唐秀芹这四年的凄苦委屈竟然都随着这个人的出现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冰雪消融,但是当她明白了唐明傲、唐明平的来意后,那一腔的柔情转瞬间就化为了熊熊的怒火。她恨那个做事瞻前顾后、唯唯诺诺的唐家四少爷,更恨那个重宗族轻人情、薄情寡义的迟暮家族。
可是唐秀芹回到自己的小楼后,心情却再也难以平复,她忘不了唐明傲鬓角边的丝丝白发,和他消瘦单薄的身影。她九岁时初识唐明傲,那时的唐明傲高过她一个头,壮壮的肩膀,白净的面庞,宽大的衣袖里总能变出特意带给她的点心和玩意。从那时起,她和唐明傲相处十三年,这其间有多少旁人的冷眼蜚语,多少故意的菲薄责难,唐明傲为了他都默默的承受了,一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英俊公子开始变得瞻前顾后、世故城府。唐明傲虽然名动天下,在家里也是唐家后一辈的翘楚人物,在家中不管如何受到非议都淡泊而对,他唯一一次和唐家人争吵就是为了她,那一次唐明傲竟然一反常态的冲动,直接顶撞了向来说话刻薄的三叔,那一战唐明傲虽然左臂脱臼但终归没有在二十招内败给三叔。事后唐秀芹捧着他裹着石膏的左臂大哭,唐明傲却说:这样一来唐家族人都知道了我的实力,以后对你、对我都会客气很多,他们谁再想找你的麻烦,也会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她这才知道唐明傲是完全为了她才去拼这一仗的。
烛光跃动,唐秀芹信手拿过妆镜,镜中映照出的女子早就没有了多年以前的菜色和病容,一张俊俏的脸上轻施着一些脂粉,两对精巧的绿宝石耳钉挂在耳垂上,一头乌云般的长发尽数垂在胸前。唐秀芹向来自诩是个遇事不乱,有主意有自尊的女子,可是这一见到唐明傲,心里却象密密的塞进一团麻,乱的没有一点条理。似乎上天注定他们两个今生有缘无份,只在相互的思念中纠葛,横在她们二人间的条条阻隔宛如天津西去四川之间的万水千山,纵然近在咫尺也只能对望而叹息。她不能跟唐明傲回去,那样定然会引发一场家族纷争,说不定还会有人因此而反目成仇;但她也知道唐明傲定然不会忘却自己回去和别人成亲的,她太了解他了,他宁可书剑天涯飘零一生,也绝不会背弃诺言娶别人为妻;可是她又不想同他一起避开俗世归隐田园,因为唐秀芹明白,唐明傲注定是一个成就大事、炳耀武林的人物,他心里装着天下,她不愿他把一生的抱负都消磨在自己的身上,为了自己去做一个平庸的普通人。向前是波涛万顷,向后亦是万顷波涛,唐秀芹的心情却象海潮涌动中的一叶孤舟,在往复摇摆中难上难下。
烛光轻轻一晃,房门悄然推开,金璧辉穿一身淡紫色的长袖旗袍悄然出现在门口,她上身陪着一件深紫色的外衣,满头秀发随意的盘在脑后,笑着打量独自坐在桌前皱眉的唐秀芹。
唐秀芹见金璧辉进门,忙站起来道:“姐姐,你来了。”
金璧辉脱下外衣随手搭在椅背上,拉着唐秀芹的手坐在床边道:“唉,自古以来呀,女人发愁都是由男人引起的,男人们发愁都自说是为了军国大事,天下民生,世间千百件的大事情等着他们去发愁,却轮不到我们这些命苦的女人。”
唐秀芹被他说中心事,不由得低头暗想:“却不知这夜里他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金璧辉拉过绸被盖住二人身子,缓缓道:“妹子,有时候姐姐我也想不明白,两个人你情我愿俩情相悦的事情,非要扯上那么多家族规矩、门户般配作什么?难不成你嫁了你四哥就会天塌地陷?你四哥娶了你就会山崩海啸?”金璧辉顿了顿,叹口气接着道:“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这世道,就是老爷们的天下,没有咱们女人说话的地方。只能等康德皇帝重坐龙庭,中兴大清一统江山的时候,你我这些开国元勋、从龙之臣请下圣恩,让全天下的女人家自己做一回主,自己开店、自己上洋学堂,跟外国女人一样挑选自己中意喜欢的汉子嫁。”
唐秀芹笑道:“金姐,那可能么?真有那么好的事情?”
金璧辉拉过唐秀芹的手掌轻轻一拍道:“当然有,你姐姐我出行西洋的时候,那里的女子都和男子平等,女子也可以上学、开店、当教书先生呢,遇到自己喜欢的男子,就大大方方的邀请人家跳舞、喝茶。对了,西洋还有一个节日,是专门给那些有相思之情的人过的,就叫情人节,每到那个日子,男人女人无论婚配与否,都可以找个情人共度。对了,等到了上位重作龙庭的时候,我就请一道旨,咱也过一回情人节,找上十几个年轻、风流的帅小伙,气死那什么熬糖饼。”
唐秀芹笑道:“姐姐这么妩媚动人,爱慕你的人自然多如牛毛,我这丑丫头就没人怜见了。”
金璧辉搂住唐秀芹的肩膀笑道:“好妹子,到时候姐姐负责给你找全天下最俊美的小伙子去,你要是喜欢,那些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美男子也随你挑。”唐秀芹顿时双颊通红,两人在床上笑坐一团。

半响后唐秀芹突然叹了口气道:“姐姐,你真会哄人,每次小妹心里难受你都能哄我开心。”
金璧辉搂住唐秀芹道:“谁让我就这么一个好妹子呢。妹子,我今天想了一天,想出一个好法子来,他们唐家臭规矩立的森严,他又是作大事的人,不可能和你隐名埋姓的过一辈子,可你们俩又断不下这缕缕情思。这样吧,姐姐有一个主意,你要不要听。”
唐秀芹听的金璧辉有主意,就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一般,抓住金璧辉的手掌道:“姐姐你快说,快说。”
金璧辉微微一笑,先在唐秀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正色道:“我想过了,你们要是真想在一起,就必须避开唐家人,而且还要找一个能让你的心上人施展身手的地方。眼下有两条出路,一是去香港、台湾一带,那里我有朋友,可以先给你们寻个差事安顿下来,慢慢再图发展。二是乘船出海,去西洋外国,我也有朋友在那边,可以帮你们落脚。这两条路都可以避开唐家人对你们的周旋,而且都有广阔天地,以你心上人的一身本领不愁无处施展,最关键的是完全没有人知道你们的下落,你们可以自由自在的在一起,两条路你们自己选。”
唐秀芹犹豫一下面露喜色道:“金姐,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你想的真是周到,我想和他商议一下再作决定,我这就去找他。”说完唐秀芹就要穿衣下地。
金璧辉忙拦住他道:“傻妹妹,他那里人多眼杂,一旦泄露了你的行踪,姐姐这一番苦心不就白费了?再说你与他已经四年未见,你倒是一往情深,你知道他有没有变化?”
这几句话顿时把唐秀芹说得一愣,金璧辉又道:“我看呀,你也不要上赶着把自己送上门去,要让男人追着你走,这样他们才知道珍惜。我看就由我出面,叫他来我这里找你,然后我想法给他些小小的考验,看看他是不是依旧非你不娶。等他到了这里你们再作商量,商量好之后就从我这里马上出发。”
唐秀芹仔细一想,连连点头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前天我与他见面时,他身边还有天津的刘世泰,想必他是住在刘世泰家里了,去那里可以找到他。”
金璧辉又道:“妹子,你有什么贴身的信物没有?我这样去口说无凭他定然不信呀。”
唐秀芹微一琢磨,解下项间带着的那枚太平金钱递给金璧辉道:“就是这个了,这是当年他送我的,他一看便知。”
金璧辉接过金钱瞧了瞧,笑道:“妹子,这是你那唐四哥哥自幼贴身带的吉祥物吧?你们这杯喜酒呀,是跑不了的啦!”
唐秀芹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只低声道:“那……那就一切都拜托姐姐了。”
金璧辉手拿太平金钱走出唐秀芹的小楼,把金钱握在手里紧紧攥住,一丝冷笑从嘴角隐然浮现。
清早起来天光大亮,一层淡淡的薄雾正随着日头升起而逐渐消去,胡同里早起邻居的言语声清晰的传进院子里,挑菜的吆喝声也由远处慢慢渐近。院子里夹竹桃的叶子上凝了些细细的露水,蓬蓬的青烟从刘世泰家厨房的烟筒中升起来。刘荷花一早起来去水铺里打了开水,正在西屋里忙着收拾早饭,屠威叉手站在院子里,盯着儿子屠方踢腿。唐明傲看着屠方屏气凝神的练套路,走提拖步。屠威见唐明傲看屠方练拳颇有兴趣,便笑道:“儿子,唐四侠可是你可遇不可求的名师,还不快去讨教讨教。”
屠方连忙点点头,收了式走到唐明傲身前就是深深一躬,可心里却完全没想好要讨教什么,一张嘴说不出话,顿时愣在了那里。唐明傲笑着拉起屠方道:“孩子,螳螂拳歌诀里有一句‘腰似车轴,臂如钻杆,’这句话的意思怎么说?”
屠方愣了愣道:“是说‘发招时腰背要象车轴一样灵活,出手的招数要象火车轮子上的连杆一样,不停向前滚动。’好像是这个道理。”
唐明傲又问道:“那是象你方才那样按照套路从头一直打到尾呢?还是应该随心应手的发招呢?”
屠方老老实实地答道:“当然是要根据对方招式变化,变换招式了,可是我练功悟性不好,总是不能在过招时反应出最合适的破解对手招法的招式。”
唐明傲笑了笑道:“我有个小法子可以教你。”说着凑在屠方的耳边轻轻问道:“你上过学么?老师交过你作诗么?”
屠方闻听唐明傲问话顿觉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唐明傲道:“锄禾日当午。这句诗的平仄韵律怎么说?”
屠方看着唐明傲愣了半响,忽然恍然大悟,情不自禁的拍手顿足道:“原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唐明傲轻轻拍拍屠方的头道:“出你自己最拿手的招,别管他发什么招,你就按照唐诗的格律打过去。螳螂拳讲就一不登山、二不骑马,就地发力就地打。去吧,和你老爹试试招去。”
屠方欣喜转身,跑到屠威身前,双手一拱道:“爹,儿子想和你试试招。”
屠方见自己儿子想得了锦囊妙计一般的跑了回来,大着胆子主动要和自己试招,笑了笑,当即屈膝抬臂双手上提摆开了藏花手的起式。屠威双手一分,发一招连环捶捶打父亲的面门,屠方藏花手变盘龙手拦截儿子的左臂。按照拳理,屠威本应圈沾父亲手臂的劲力,然后硬打屠方中门,可是屠威双臂圈转一招双插剑圈住父亲双臂之后却并不硬攻,而是又发了一招插剑手继续圈转屠方的双臂。屠方一愣,左右双臂被儿子手臂沾缠的离胸露肋,破绽顿现。屠威看准机会一招连环踩踹上下齐动同时攻到,屠方不得已后退一步,发一招转轮手架挡儿子的双臂,屠威招法不变,上步出脚又是一招连环踩踹,在勾打屠威面部的同时偷踹屠方的下三路。屠方没想到儿子屠威同一招式接连使出两次,不得已再退一步,一招双采手连削带打,准备反守为攻进打屠威的前胸。没想到屠威照方抓药完全不离屠方的变招,借先手优势吐气开声仍是一招连环踩踹攻到,屠方守势已变攻势未出,招式全不成章法,手上的招法一下子被截在半途,屠方进退失据面色狼狈,不得已又退了一大步。
刘世泰在一边看了哈哈大笑道:“屠兄,屠威这孩子终于开窍了。”
屠方收了招式也哈哈大笑道:“厉害,厉害,这傻小子几年的苦工没白下,唐四侠果真视为名师,三句话胜过我身教五年。”
刘荷花走来召唤众人吃饭,屠威却自己跑到院角伸腿出手的揣摩刚领悟的招法,嘴里还喃喃自语着:“平平仄仄仄,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屠方有些不解,低声问道:“唐四侠,你教我儿子的瓶子瓶子的,是什么咒语口诀么?”
唐明傲微微一笑道:“是武学口诀,是当年孔圣人留下的。”刘世泰、屠方都是一愣,都想不到孔子这位大成先师也是位武学高手。刘世泰脑子较快,心想:那孔圣人的封号里也有‘文成武德’四字,想来当年孔夫子定然也是一位武学高手,但不知修习的是那一门派。唐明傲哈哈大笑,把其中奥秘解释了一边。众人听了都不仅大笑,也赞叹唐明傲的心智聪明。
几人边吃边说,忽然听到有人举手拍击院门问道:“这里是刘师傅家么?”
刘世泰以为是前来请自己出诊的病人家属,走出去打开院门,只见门外站立着一个三十岁上下身材健硕的汉子。那汉子见刘世泰开门,便问道:“这位就是刘师傅了吧,在下受人之托,有要事要见唐四爷。”
此话一出,全院的人都是一惊,都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筷子一齐转头看向来人。唐明傲兄弟住在刘家本是极机密的事情,除他们四人之外并无别人知晓,为的就是害怕日本人寻仇报复。可是看此人来意竟然对唐明傲的行踪非常明了,屠方等人心中顿时一沉。
刘世泰回头向屠方使了个眼色,屠方咳嗽一声起身道:“我姓唐,你找我什么事。”他的用意是假冒唐明傲,先看看对方是什么来意,也好早有防备。
谁知那汉子上下打量了屠方一眼笑道:“这位是屠老爷子吧,不要跟在下开玩笑了,那唐四爷今年不过三十岁上下,哪里有屠老爷子这把年纪。”说着偷眼打量坐在旁边的唐明傲、唐明平两兄弟。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都想不到对方会是何等人物,竟然消息如此灵通,暗中将院中人身份调查的如此周详。那汉子抱拳一周,摊开右掌,一枚丝线穿着的太平金钱垂挂下来。唐明傲见到金钱神色大变,长身站起上前问道:“朋友如何称呼,从哪里来?怎么说?”
那汉子上下打量唐明傲一番笑道:“唐姑娘说得没错,唐四侠果然有沉稳善断的大家风度,在下的薄名自然不足挂齿。我是为肃王府十四格格办事的。”
此话一出,院中人不由得都大惊失声道:“川岛芳子!”
那汉子面不改色继续道:“我家主人知道唐四侠在此,特让我持此物来邀请唐四侠到鄙府上与唐姑娘一见。我家主人还说,唐姑娘住在肃王府里已经有些日子了,很是想念唐四侠,但是唐姑娘不日即将远行,唐四侠如果不去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唐姑娘了。”
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逼和要挟了,唐明傲沉吟不语,唐明平却起身愤然道:“狗才!你就不怕唐爷拧断你的脖子!”
那汉子弯腰微笑道:“在下自然是害怕的,但是临来时唐姑娘告诉在下唐四侠是千斤一诺的豪杰,必然会欣然前往,而且唐四侠自重身份,必不会和你一个下人动手。还说了一句打耗子忌器的什么话,在下也听不太明白。但是我想既然唐四侠和我家格格神交以久,必不会难为她的一个下人。”
话说到这里,唐明平脸色也是一变,看来对方是以唐秀芹作为要挟,算定唐明傲必然前往。但不知是唐秀芹受困于对方,还是联合川岛芳子企图暗算唐明傲。唐明傲接过太平金钱挥挥手道:“去吧,告诉你家主人,我喝完了这碗粥就去。”
那汉子躬身后退,走到门口忽然回身道:“差点忘了告诉唐四侠,肃王府里那些个练把势的武师们听说名震江南的唐四侠要去,都高兴的不得了,都想向唐四侠讨教一二呢,唐四侠您可要多留神呀。”
唐明傲坐在桌前,手里摩挲着金钱低头无语。刘世泰在门外张望了一会走进来道:“唐四侠,外面没人,你快走吧,肃王府是龙潭虎穴,万万去不得!”
唐明平也道:“四哥,他们这是逼你自投罗网,那唐秀芹肯定早就被川岛芳子所收买,前一段时间帮她暗杀平津一带的武林人士,现在又来谋害你!”
屠方一拍桌子道:“不能去,那川岛芳子贪如狼、狡如狐,你多年来屡屡杀伤日本人,她巴不得除你而后快!”
刘荷花跑过来拦在唐明傲身前,咬咬下唇道:“唐四侠,那个唐姑娘不管先前对你如何,她现在帮着坏人害你,就证明她完全已经不把你当作……当作自己人了,甚么信诺就都完全没有守的必要了!”
唐明傲依旧默然却不说话,只把金钱紧紧攥在手中,仰起头眯着眼睛神游物外。院中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再作声,各怀心事的看着举头沉思的唐明傲。半响之后,唐明傲睁开眼睛,端起面前的粥碗,一仰头喝了个干净,朝刘荷花面前一递道:“再添一碗。”刘荷花忙接过来满满的盛上,唐明傲又是一口而尽。
唐明傲放下碗一抹嘴道:“好香。”伸手入袋,掏出一寸多高的一摞银元放在桌上道:“这里是法租界,川岛芳子毕竟有所顾及,不敢在白天生事。但是此事一出天津是不能再呆了,窝藏要犯的罪名刘兄是逃不掉了,日本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六弟你快带大家去车站,赶上去哪里的火车就去哪里,走的越远越好,实在不行就回四川。三五年内不要回来。”
刘荷花闻听话意不对,急问道:“那你呢?”
唐明傲长叹一声,手拈金钱缓缓道:“我去肃王府。”
刘荷花急得顿足,拉住刘世泰的手带着哭音道:“爹!你快说话呀!”
刘世泰也道:“去不得!那里是龙潭虎穴,川岛芳子定然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你,没可能平安回来的!唐四侠你千万不可义气用事,轻赴险地!”
唐明平一把拉住唐明傲的左臂道:“四哥!你跟我走,那唐秀芹早已成了川岛芳子的鹰犬抓牙,她这是利用唐秀芹设下谋夺你性命的苦肉计,那肃王府万万去不得!”
唐明傲握住唐明平的手,沉声道:“唐秀芹不论出于那一支,都毕竟是我唐家一脉,更加上与我相识近二十年,决不会要谋害与我,我断定她一定是被川岛芳子所软禁囚制,无奈之下才向我求救,不想却被川岛芳子利用,将她做了钓我的鱼饵。不然以她的性格断不会另派人持此物来约我相见。退一步讲,即便她真是甘心助纣为虐作日本人的手下,设下圈套引我入瓮,我更要去见她,当面晓以利害劝他回头。我和唐秀芹相交多年,熟知他的脾气,她必不会投靠川岛芳子,甘心为人驱使。我担心她是被人挟制,有性命之忧。”
唐明平道:“那四哥我们可以先出天津,等机会在回来暗中救走唐秀芹。”
唐明傲摇摇头道:“对方既然敢公然派人前来,必然是有备无患,你以为我不去的话你们能出的了法租界?再者唐秀芹现在落在川岛芳子手里,川岛芳子此人贪婪多疑,很显然她想擒我邀功,所以诱迫唐秀芹用铜钱向我求救。此时肃王府内虽然埋伏众多,未必就是铁板一块,我若与川岛芳子虚语周旋,未必就没有机会。假使川岛芳子疑心一起,将唐秀芹移送日军军部,那就任谁都回天乏术了。”
唐明平道:“四哥,你那是用性命去赌呀,我们可以在租界里躲到天黑,再伺机出城。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日后还有和唐秀芹见面的机会。”
唐明傲将铜钱缓缓托起道:“当初她被逐出四川,临别时我身无余物,无奈扯下身上的铜钱给他,承诺日后她唐秀芹但有召唤我召之即来。我二人十几年的青梅竹马,如今她被困肃王府,你却叫我暂避风芒,我如何迈得动这两只脚呀,难道你四哥我的言诺变得不值钱了么!我的好六弟。”说到这里唐明傲眼中猛然涌出两行热泪,“自从她被逐出川外,我满心牵挂,风餐露宿的找她找了四年,好兄弟,你看看四哥鬓角的这些白发,你四哥还有几个四年可以再等?今天我就是拼了命也要闯进肃王府,带出唐秀芹!”
唐明平顿足道:“四哥,眼下好比打牌,人家做庄,还把咱们的牌看得一清二楚,你光着两手上去铲庄,那……那……那根本就行不通!”刘荷花一把拉住唐明傲的袖子,胸中万千言语却一时说不出来,都如同棉团一般的聚堵在咽喉,只是拉着唐明傲的衣袖一个劲地摇头。
唐明傲摇摇头仰天长叹一声道:“这就是命呀,前世的因果宿命,今世自有偿还。我唐某大好男儿,为救人力闯敌巢马踏联营,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刘世泰、屠方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想不出劝慰唐明傲的话来,大家都看着唐明平,希望他说出一句话来可以劝唐明傲回心转意。唐明平目视兄长良久,叹了口气,他探手入囊,把一枚解语花悄悄塞进唐明傲的手中道:“四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跟你一起去。”
唐明傲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咱唐家从来不缺一腔热血的汉子,可是你算算,现在上五房的这些兄弟们,还有几个会用解语花这一品暗器的?自从倭寇入关一来,多少手足兄弟的忠魂埋骨异乡,咱唐家也要留下些种子呀。六弟,我这几天想明白一个道理:人要是每走一步都是命里注定的话,那么咱做事就没必要瞻前顾后的,没有那条路是完全正确的,同样也没有那条路是完全错的!万一我回不来,想法把我的骨灰带回四川,下一辈的唐门可就靠你们了。”
肃王府的书房里,一身旗袍装扮艳丽的金璧辉背负双手站在窗前,外面是层层框框的肃穆宅院,身后是走马灯一般回禀消息的手下人。
“禀格格,赵四奉您的命令进了刘世泰的家,现在已经从法租界的莲花胡同里出来了,东西已经当面交给正点子了。”
“知道了。”
“禀格格,唐明平、刘世泰父女、屠方父子带着包袱出来了,五人向东好像是奔车站去了。”
“告诉守在租界外边的乔二,带人截住他们。”
“禀格格,正点子从刘世泰家里出来了,上了车,奔我们这里来了。”
“你敢肯定是朝这里来的?好,去追上乔二,告诉他可以放刘世泰他们走,但是要派得力的人暗中跟着,一有变化立即擒下!”
金璧辉俯视窗外的庭院,眉头紧皱。她心里明白,那随之既来的唐明傲并不是吞钩入网的白鲢鱼,而是一身神通的孙猴子,没有铜浇铁打的五指山根本休想压住他。王府四大侍卫要想拿他不过只有五成的把握,这还得要靠最后一关那位霍老爷子高兴,兴许才能擒下他,若是唐明傲以鱼死网破之势用独门暗器相拼,即便是那位霍老爷子的身手,只怕也难保全胜。自己身边埋伏的这几十人的手枪队,虽说也有些枪法精准的好手,但还是平日勒索街面、打探情报的手段在行,真要是拉上去和唐明傲动手照面恐怕也要偷袭才有得手的可能。唐明傲是在上海滩张啸林家里来去自如的人物,青红帮多少高手都奈何他不得,他一身功夫只听的江湖传闻,谁也没有见过,也就全无必胜的把握和万无一失的计划。更何况唐明傲如果真的丧命肃王府,唐家藏龙卧虎的高手们未必就肯善罢甘休,到时候敌暗我明,自己想夜夜安睡恐怕是不可能了,到时候唐家人兴师问罪大举来袭,凭自己这几十名手下是否就能挡得住?即便自己躲得过唐家人的报复,名满天下的唐四侠丧命己手,整个江南武林必然大哗,到时候群情激奋,对自己日后行事恐怕也多有不利。
金璧辉思索再三,心中越来越患得患失,她放不下这为冈村宁次建立奇功的机会,到手的殊荣岂有拱手让人之理,可是这等火中取栗后患无穷的事情又让她极为踌躇。盘算半晌,金璧辉双目一立走到书桌旁拿起电话道:“我是川岛芳子,我要找田中中佐!”
肃王府后街是一条民巷,水磨青砖垒起的高墙因为风雨的侵蚀而斑驳起来,暗灰色雕瓦的雨檐上也长出了瑟瑟杂草。王府院墙对面是普通民宅的院墙,原本整齐的街墙被老百姓开出了各式各样的院门,门口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破烂杂物。
人力车就停在了肃王府后门口,唐明傲撩衣下车四下看了看,整条街巷静悄悄的,看不到人影,旋风卷起几片残破的落叶从他脚面上掠过。王府后门也多年未曾修整了,大门两边的石鼓残破不全,原本汉白玉的石阶也因为失修而变得参差不齐,大门上暗红色的油漆如同鱼鳞般的裂开,门板上的门钉也早都污浊暗淡了。这王府历经三百年的风雨,曾经辉煌肃穆,曾经显赫一时,如今也同它的主人一样,静静的困伏在这里,随着时间流逝在人世间慢慢的黯淡老去。
唐明傲刚刚迈上台阶,后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穿青色盘扣短衫的中年汉子走出来,他打量一下唐明傲抱拳道:“这位可是姓唐?”
唐明傲抱拳还礼:“鄙姓唐,唐明傲。”
那人连忙弯腰施礼,忙不迭的推开大门道:“怠慢,怠慢,快请进。”
唐明傲点点头走进大门,大门两侧是门房,前方迎面是一个青石琉璃瓦的影壁墙,绕过影壁墙是一个较为宽绰的后院。后院约一亩有余,再往里是一进院门,院两侧是砖木回廊,虽然建造颇为精细,但廊间彩绘却早已残破;院子与两廊之间是两个细长的苗圃,这个本应栽种奇花异草的地方如今却栽埋着一些过冬用的大白菜,花锄和土筐摆放在一边,看来这汉子开门前一直在里面忙着。
唐明傲打量完四周,那汉子关好后门插上门闩,朝唐明傲大步走了过来。随着大门的关闭,唐明傲只觉的一股寒意从四面八方朝自己涌来,一入侯门深似海,肃王府这层层叠叠的院墙和门户已如同渔网一样,紧紧把唐明傲缠裹在一起。
那汉子伸手把花锄、土筐等物件归置在一边,拍拍手上的泥土笑道:“唐四爷来做什么,想必唐四爷自己心中有数;我家主人要我做什么,也已经交待给了我。唐四爷侠名满天下,有机会能和唐四爷切磋武技,是习武人的荣幸,在下本应泡上一壶好茶,好好的向唐四爷请教请教,只可惜唐四爷是做大事的人,没有闲散的功夫来待见我们这些下人了。过得了我们肃王府四名护卫,唐四爷就能见到您要见的人,在下万海明,学的是临清潭腿,在今日向唐四爷请教的四人当中,数在下的功夫较差,还望待会交手的时候唐四爷手下留情。”
万海明这一段话说完,唐明傲已经连吃两惊,首先他想不到这一身下人打扮刚刚还在载埋白菜的汉子,竟然是肃王府四大护院高手中的一位!而且竟然是在山东成名多年的“旋风腿”万海明!唐明傲依稀听人说起过,这一代山东临清潭腿虽然门户内人丁不旺,但也出了两个出类拔萃的好手,一个号成“踢破天”姓周,另一个就是这“旋风腿”万海明。据说多年前万海明因为无钱医病穷困而终,每想到竟然隐居在肃王府做护院的武师。当年万海明初出江湖时,两条铁腿踢遍山东好汉罕逢敌手,如果如他所说万海明仅排在肃王府四大护卫的最后,那后面将要遇到的会是什么样的高手!
万海明看到唐明傲一脸惊讶的表情,笑了笑道:“当年我病重时,王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姓万的无以回报,只好做牛做马伺候他老人家了。”说着万海明走到院中松松腰带,活络一下腰腿,上身垂肩坠肘紧背含胸双手摆开;下身左腿前出合膝裹胯,摆出了潭腿的顺步单鞭的起式。
唐明傲见万海明架势舒展精气十足,不由得暗暗叫好,摘掉礼帽将围巾围上肩膀,左手轻撩长衫右手缓缓抬起掌,心向内手背朝向万海明,屏神聚气双目下视自己右掌心。唐明傲一出手端庄凝重,如渊停岳峙,隐然一派宗师的大家风范。
万海明道:“唐四爷不必客气!”说着前腿垫步,左拳虚幻唐明傲的面门,右拳拍打唐明傲右手小臂。唐明傲凝神接架对方的拳式,万海明的左腿一招金鸡蹬偷踹唐明傲的小腿,唐明傲横身错步躲开,万海明错开龙形步用摆莲腿连环追踢。唐明傲运气于双臂,硬搪硬架,崩开万海明踢来的两招,他自己的小臂也震的生疼。
万海明赞了声好内功,双腿拉开龙形步,腾身前踢唐明傲的小腹。一般的内家拳注重手上的招式,而临清潭腿一派却极为看重腿法和身法,万海明两条腿风车般的运转起来,进若虎跃、退若龙行,从二路十字崩弹一直踢到八路连环剁子脚,两条腿此起彼伏的攻向唐明傲,踢得令人眼花缭乱。唐明傲招招架架连退了十几步,看看退到回廊边上,唐明傲招式忽然一变,脚下斜走西南,右臂化拳为掌横击万海明踢来的右腿。
这一招避开锋芒,截击侧面,出招恰到好处,万海明要想收腿那小腿上定然会挨上一掌。万海明吐气开声上身后仰,双臂藏肘护肋,右腿圈转让过唐明傲的掌风斜搭上他的小臂,再顺势一圈一转便化开了唐明傲手臂上的力道。一般内家拳的招法中沾、圈对方劲力的招式多用云手、缠腕、勾搂等上臂动作,而万海明右腿圈转劲力绵而不弱,竟然将两腿练的如同双臂一般的随心所欲收发自如。而此时唐明傲的左掌还在腰肋上,前胸就露出了一个破绽,万海明右腿圈转时已然蜷起,见唐明傲胸前有疏漏当即右脚抖髁踢出,伸出前脚掌蹬向唐明傲的前胸。这一招如盘枝松弹,借力使力去势极快。唐明傲眼见不好一招嵇康观天弯腰后仰,在间隙之间躲过万海明这一蹬。万海明得势不放,吐气开声,收脚背立脚跟下剁唐明傲小腹。
唐明傲早防的他有此一招,双手撑地左腿上弹踢在万海明小腿下面,掀开了他下剁的这一脚。唐明傲借势翻身,跃开两步起身赞道:“好棒的戳脚圈腿。”万海明并不搭话,双掌一错上晃唐明傲的眼神,两脚上踢下剁踢出一路铁锁孤舟式腿法。这路铁锁孤舟式招法硬朗,招式迅疾,连环变化之间处处抢攻,主攻唐明傲的前胸和双颊。唐明傲斜走摆扣步,用八卦掌的招法横击万海明的踢腿,万海明的圈腿、掀腿运腿如臂,勾沾缠化唐明傲的双臂,两人你圈我推如同同门兄弟练习推手一般,只不过一个用的是手,一个用的却是腿。从外表上看两人插招换式斗的旗鼓相当,但是唐明傲两手展动,避正寻斜牵引万海明腿劲的同时脚下牢靠,根劲扎实,却不是万海明一条腿可以招架的。这一路铁锁孤舟的腿法还未踢出几招,就被唐明傲推托带领,勾连的重心不稳连退数步,腿法也有些散乱。万海明转步换招,从铁锁孤舟腿换至双峰抱月腿,低弹偷踹,舍弃对方的上身避开唐明傲双掌专攻他下三路。
唐明傲缩跨曲膝,脚下稳踩八卦方位,同时两手掌随步换,只截打万海明的侧面,往往万海明一脚踢到中途,唐明傲就已经闪到他的侧面横击他剔出的腿,万海明因为受攻就要被迫收腿变招,但是万海明腿上的圈沾劲远不如唐明傲双臂灵活,两腿出招又长,唐明傲只和他近身游走,活步短打,几招一过万海明顿觉连连受制。潭腿、戳脚都是以连环的腿上招法取胜,一旦招法中断没了连环威力顿减,十几招过后万海明的锐气已然消磨不少。唐明傲此时掌法一变,由勾、挂、封、闭转为穿、点、拿、打,全力强攻万海明的跨、膝、髁等腿上关节。凡出腿者皆以胯为根,弹踢以膝为轴,这两处受攻万海明顿觉招法大受窘制,招招不得用全便要被迫换招退步,往往一腿尚未踢出唐明傲的手臂以点向他腿上的穴道。万海明招法上渐受束缚,脚下步法一乱胸中呼吸便不顺畅,他连换几路腿法都因出招半途受攻而施展不开,情急之下万海明的脸色渐渐开始发红。
再过十余招,万海明双腿踢出尚在半途,唐明傲已转步错身,已发掌打向他的胯、膝部位,片刻之间万海明向唐明傲攻出七腿,自己却连退七步。万海明攻敌反而受攻,进退都为唐明傲双掌所制,当下只觉胸中一股郁闷之气鼓胀而出,几乎要把胸膛涨破。再过得片刻,唐明傲围着万海明揉身出掌,他更是连腿都踢不出去了。万海明抬臂出拳架开唐明傲的来掌,大喝一声顿足后跃,半空中一个翻身跃出丈余。落地后万海明先飞起一脚将左手边的石桌一脚踢翻,接着向右转头,将身边的锄头用右脚挑起,左腿紧跟着一个飞踢将锄把在半空中踢成两段。万海明四顾身边,见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可踢的东西来发泄怒气了,一跺脚走上来朝唐明傲抱拳道:“唐四侠果然好功夫,万某早就自知不敌,今日硬撑着胆子头一个来领教就是为了耗费唐四侠的精力,这次交手万某输的心服。但是万某以前也胜过不少用八卦掌的好手,今天败落是万某我学艺不精,而非临清潭腿不如八卦掌厉害,这一点要让唐四侠知道。”
唐明傲笑笑道:“这个自然,万兄招法纯熟、腿上的功力不凡,在下也是侥幸取胜。”
万海明苦笑一声道:“唉,算了,我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我只盼着唐四侠平安回来,我沏上一壶好茶等你,唐四侠请。”
唐明傲大步前行,穿过二进院的院门,老远就看见一个身穿短衣襟的汉子坐着竹椅,两脚抬在茶几上自顾自的喝茶。唐明傲见他并不招呼自己,便负手前行,直奔院门,那汉子却把茶壶重重一墩喝问道:“哎!你是那姓唐的么?想进里院得先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唐明傲收住脚步皱眉回身,那汉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你能过了万海明那关可不见得能过我这关,我张鹏可不象他万海明那般草包,我的通臂拳也不是临清潭腿那样的花架子可比的。”
唐明傲闻听此言心中对这汉子已有三分讨厌,索性转过身来看着对方并不答话。那汉子咳嗽一声一口痰吐在旁边,双手抱胸冷哼道:“江湖上都传闻唐四侠如何如何,依我看除了扔零碎以外你不见得有多少拳脚上的功夫,我练的是正宗通臂拳,通臂拳你知道吧?‘穿林虎张鹏’,你听说过吧?”
唐明傲听说过此人,张鹏出道较早,在山西一带也有些名声,只是为人油滑,又较势利,江湖上背地里都叫他“穿仓鼠”。唐明傲不答话,只是连着摇摇头。那张鹏见唐明傲连连摇头,心中颇有些不耐,心想江湖传闻此人武功高强,只不过是已讹传讹罢了,看他的衣着身材,未必有什么凌厉的拳脚,前边万海明说不定是收了他的贿赂故意放水。“我不用兵刃,你不扔零碎,咱们凭拳脚上的真功夫比划比划,能赢了我就让你过去。”
唐明傲也不答话,撩起衣襟上前走了两步,摆好了迎战的架势。张鹏见唐明傲上前,拉开架势抬右脚曲右膝,转身抬臂亮出了通臂拳的起手式仙鹤梳顶。唐明傲左臂虚晃,张鹏提左腿护裆,右手拍打唐明傲的左臂;唐明傲后退半步收左臂出右拳,虚打张鹏的面门。张鹏落左腿下踹,左臂横格唐明傲来拳,右手一记裹手炮冲打唐明傲的前胸,唐明傲再退半步穿掌架开张鹏右拳,侧身还了一记偷腿下踢张鹏小腿,两人插招换式斗在一处。
七八招过后,唐明傲已经摸清了张鹏的功底,此人手法灵活,招法多变,比方才交手的万海明略有出色,但绝不是自己的对手。唐明傲恼他目中无人不尊同道,想出手教训他一下,于是连退两步左手一抬,也摆了一招通臂拳的起手式仙鹤梳顶。张鹏哧然冷笑一声,上步拍打唐明傲,唐明傲双手一错上劈下踢,闪到张鹏的身后顺手接住张鹏踢来的右腿,两臂发力把张鹏扔出一丈多远。张鹏一招乌龙绞柱从地上翻起,扑上来搂打唐明傲的面门,唐明傲一改方才的稳重态势,出手如电招招强攻,他侧身让过张鹏的拳锋,仙鹤梳顶变招双封式拿住张鹏的右手,跟一招双展式挥扫张鹏的面门。张鹏忙用懒龙俯身躲过一击,蹲身同时左腿横扫唐明傲,唐明傲避开扫堂腿不等张鹏收式闪电般抢上,一招侧铲腿把张鹏踢翻在地。
张鹏连连受挫恼羞成怒,晃动背膀施展开自己的绝技通臂奇手,这路奇手讲究刚柔相济、避实击虚,招式虽然不多却极为精炼,是一招克敌的绝技。张鹏上步下捋唐明傲的右臂,抬左掌劈击唐明傲的面门,正是通臂奇手中的三环套月迎面掌。唐明傲冷笑一声,双手一摆还是一招仙鹤梳顶,抬左手格开张鹏左掌,右肘抢点张鹏前胸,反手背上拍张鹏的面门,两手硬拆硬攻一招五鬼探头把张鹏的鼻子打得鲜血淋漓。
张鹏伸手在脸上一摸顿时咬牙切齿,他拉开架势上步再打,唐明傲气定神闲抬臂屈膝,仍然是一招仙鹤梳顶。张鹏围着唐明傲转了几个圈子,举掌立劈唐明傲的头顶,唐明傲架臂含胸,右手炮捶钻打张鹏的下颌,张鹏缩颈偏头躲开来拳,转身起高腿横踢唐明傲太阳穴。唐明傲喝道:“看打!”提膝卧冲腾身而起,又是一掌拍在张鹏的鼻梁上,打得他血花四溅。
前后只一顿饭的功夫,唐明傲用通臂拳一仙鹤梳顶的起手式演变出十多套不同的招法套路,反把自持练习通臂拳多年的张鹏连连逼退。此时的张鹏一身泥土,汗水混着尘土鲜血涂花了满脸,他站在唐明傲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摆着仙鹤梳顶的起手式,却微微发抖不敢上步。张鹏自诩苦练通臂拳二十余年,也算的门中高手,没想到今日唐明傲寸步不动就已经连败他十多次,而且每次都是一样的起式,变招凶狠硬攻硬上,所用招式都不尽相通,就凭这份功力,取他张鹏的性命也是举手之间的事情。
唐明傲见张鹏呆立踌躇不再进招,冷哼一声,负手从张鹏身边大步走过。张鹏注视唐明傲的背影恨的咬牙切齿,他心中明白,这一战之后肃王府中恐怕就没有他容身之位了,想到这里,张鹏忍不住伸手摸向暗藏在腰后的匕首。此时走向院门的唐明傲却忽然停步,转身冷眼怒视张鹏,目光犹如两道冰冷的剑光打在张鹏的脸上,张鹏心中顿时一窘,摸到匕首的右手再也不敢拔出,缓缓挪到身前,哈腰做了一个前请的手势。唐明傲的目光在张鹏身上扫了一遍,转身大步而去。
再往里走就是内花园,远树近菊满院的精致景色。唐明傲大步向前,方才两战虽然轻取,但也累出了一身的汗,当下脱了长衫拿在手中。前行几十步便是一处菊苑,金黄色的菊花开了满一隅,如绸缎般的反射着温润的光泽,菊苑之前早有一人倒提一口单刀等在那里。
那汉子见唐明傲走近,手腕一翻亮出单刀抱拳道:“唐四侠连过两关,一身功夫令人敬仰,虽然秦时天受差遣在此阻拦唐四侠,但是在下敬重唐四侠的武功和人品,早已在此备下茶水、点心,请唐四侠稍事休息再作领教。”果然他身边小方桌上摆着一套紫砂壶茶具和一小盘京八件点心。
唐明傲拚杀到此也是有些口渴,便走上去捧起茶杯大口喝了起来。秦时天见唐明傲大口饮茶,目光中流露出钦佩之色问道:“唐四侠就不怕茶中有毒么?”唐明傲放下茶壶笑道:“龙形八卦掌的秦时天行走江湖二十年,行事光明磊落,一生不负武林同道,岂是在茶中下毒之人?”说着随手将衣服放在桌上。
秦时天见唐明傲伸手放下外衣,以为他要用点心,连忙低声阻止:“慢,点心乃是我家格格放置的。”唐明傲点点头,心下已明了,抱拳道:“秦兄的八卦刀驰名平津,做人也是光明磊落,中肯正直,江湖中谁不敬仰大名。只可惜时局寥落家国衰败,才让此等忠义的好汉俯首为粮稻谋。今日之事过不在秦兄。”
秦时天听完此言紧咬下唇,双目中已微见红润。这段日子来,往日的知交故旧对他无不指责唾骂,同门师兄弟对他更是形同陌路,都道他贪图富贵、卖祖投敌。无人理解他是因为爱妻病重又借了高利贷,而他秦时天是个珍惜颜面的人,又拉不下脸来央告同门接济,才迫不得已作了川岛芳子的护卫。自进的肃王府之后,他谨慎小心明哲保身,却难遭同道理解,川岛芳子白日里把这一盘点心交给秦时天,嘱咐秦时天骗唐明傲吃下。秦时天却因此整天心神不宁辗转反侧,今日见到唐明傲毫不顾及的饮下他所准备的茶水,心中更是大惭,便忍不住出言提醒唐明傲,而对方的一番话更说的秦时天心中泛酸,满腹委屈来回的翻涌。
秦时天稳定心神道:“在下成名的乃是八卦刀,请唐四侠选取兵刃吧。”
唐明傲点点头,走向旁边的兵器架。兵器架旁就是万菊绽放的菊苑,盛开的菊花都有碗碟大小,金黄色的花朵在风中微微摇曳,放眼望去一地的金黄。唐明傲立足菊苑之前,想起唐秀芹的父亲就是花匠,想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唐秀芹时她才十岁,提着花剪跟随父亲到内宅修剪菊花。那年唐家的菊花开的也是这般灿烂,只是花苑同这里相比略小些,唐秀芹那时穿着一件蓝布旧杉,肩膀上还打了一块补丁。唐秀芹跟着他父亲从早上一只干到下午,中午只就着凉水吃了一个烤过的玉米棒子。下午唐明傲拿着两块豌豆黄点心坐在门槛上边吃边看他们干活,唐秀芹看到他手里的豌豆黄点心就再也弯不下腰了,站在那里直愣愣的盯着他手里的点心猛咽口水。她父亲的巴掌就一下子落在她的后背上,唐明傲没看见她哭,只见她低头干活时两只眼仍然盯着自己手里的点心,唐秀芹的屁股上就又挨了一脚。唐秀芹依旧没哭,却把嘴唇紧紧的咬住。唐明傲猛地一下子站起来,走过去把唐秀芹拉到门槛上,把自己手里的点心分给她一块。唐秀芹的父亲喊了半天四少爷未果,只好叹口气自己继续干活。唐秀芹大口吃完了点心,一抹嘴没有哭声眼泪却如同大颗的珍珠滚滚流下。唐明傲吓了一跳,想了想忙把自己手中的半块点心塞到她手里。唐秀芹大口吃完了那半块点心后,一抹眼泪起身大步走回菊苑,低头干活,第二天却一个人背了捆一人高的柴火放到唐明傲家门口,那一年唐明傲十四岁。
若干年后唐明傲问起唐秀芹当时为什么流泪,唐秀芹说她当时是害怕,害怕饥饿,她对饥饿的恐惧甚至更多于死亡。她说死并不可怕,早死早投生,来世也许能投生到一个能吃饱的好人家,就未必如现在一样受苦;可是饥饿却会让人变得连一点尊严都没有,什么都不想,只想吃东西,她害怕饥饿。也就是从那时起,唐明傲喜欢上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秦时天见张鹏面对菊苑沉思,以为是在想和自己动手时的招数,也不敢打扰唐明傲,怀抱单刀立在一边。半响过后唐明傲收回神思,抬手摘下一朵金线菊放入怀中,从兵器架上摘下一对雁翎双刀走到秦时天面前,两人抱拳施礼开始交手。
秦时天身法展动,圆脊抱膀行走如龙,单刀削砸劈挎缠挑刁钻,围绕唐明傲的身边雪片般的炫开。秦时天苦练的龙形八卦掌本是八卦掌中的一绝,而且他年幼时道逢名师,根据他本身左撇子的特质传了他一套奇门八卦刀法。这路刀法正反相随,阴阳互补,循循相生无由穷尽;出招时绵里藏针,沾转随化之中带有迅疾刚猛的招法,十余年未曾一败。
唐明傲曾经和八卦门的高手有过交手经历,与秦时天交手时便着重留意他脚下的步法和出手方位,却没有想到秦时天几乎所有刀招和八卦刀法都是反的。八卦刀法中的野马渡河一招应是斜走艮位,右手刀自上而下滑剁对方的左肩;这一招在秦时天手中使出时步法、身法、连呼吸法门都是一致,单刀却由左手握刀上挑唐明傲的右肩。这一变化出乎唐明傲的意料,搞得唐明傲顿时应招慌乱。秦时天刀法连绵,接连在艮、离之位抢攻,手中单刀时而前戳,时而滑挑,几招之后唐明傲便有些左穷右支,应接不暇了。
十几招过后唐明傲留神应对,勉强适应了秦时天的刀法,估计八卦刀中的下一招会直刺右肩,便抢先护防自己的左肩,需要上窜躲闪时先着重留意自己的下盘;并不时用夜战八方、盘头裹脑、花团锦簇之类完全防守的招式,双刀盘旋硬封硬架。唐明傲出手快,加之长年练习暗器腕力足,秦时天反到一时奈何他不得。二十招过后,秦时天刀法又是一变,脚下步法和手中刀势完全不同,秦时天向右走阴仪圈时手中刀招却大开大合、强攻硬上,两刀相交互斩的火星四溅;向左走阳仪圈时,刀法反而轻灵舒展,以沾挂抹削,圈转粘连的招式为主。秦时天的八卦掌本就以步法闻名,招式如此一变,被围在当中的唐明傲马上就觉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在跑步、爬山的时候偏偏在应该吸气时呼气;在应该呼气时吸气,不由得全身血脉为之一阻。
秦时天这套刀法是他密不示人的绝技“困龙八卦刀法”,他所学是龙形八卦掌,但是他天生左撇,在习练了正宗功夫之后,自己独辟蹊径竟然摸索出了一套自己适用的反逆刀法,几年前初露招式便连连获胜,经过这几年他自己反复的锤炼捉摸,招法日益完善。今日交手他见唐明傲衣衫不乱的闯过前两关便知来者不善,所以稍稍熟悉唐明傲的功夫之后就亮出了自己这套绝技。二十招过后唐明傲明显感觉到自己呼吸受制,自觉象被一个巨大的蚕茧所包裹,胸口越来越闷,一口气上出不得鼻腔下沉不到丹田,不上不下的阻塞在胸中,脚下的跟劲越来越弱,手上的招法也慢了下来,双刀回转完全是硬磕硬架的吃力招式。秦时天也看到唐明傲面色暗红,大颗的汗珠开始顺着脸颊落下。
秦时天不忍刀伤唐明傲,左手刀势加紧的同时,右手探出发动拿、扣、点、缠的招法,想用八卦擒拿手擒下唐明傲。秦时天原想刀法和擒拿手并用,不过三十招便可生擒唐明傲,却不知这样一来等于忽然放给了唐明傲一线生机。唐明傲在唐家是仅次于大哥唐明长的一等高手,论技艺兄弟同时学艺,功力深浅相当;论悟性相差无几;论勤苦倒是大哥唐明长稍有过之。但是族人却私下里都认为唐明傲的武功稍胜半筹,这是因为唐明傲多年行走江湖,和人交手之经验极为丰富,往往能在关键时刻施展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奇招,令原本不利的局面顿时改观。六年前唐明傲因不满三叔轻蔑唐秀芹,更不忿其他唐家长辈人情冷暖竟俱都冷眼旁观;言语相激之下一改平日温顺遵从的性情,竟然当堂和三叔动手。三叔自诩六十年擒拿手天下第一,自然不把唐明傲这等后辈小子放在眼中,放言要在二十招内擒下唐明傲。唐明傲果然不敌,第十一招上就已经左臂脱臼险象环生,虽然他苦撑到如此地步已经出乎当场所有人的预料,但是大家还是都认为唐明傲撑不过二十招。没想到唐明傲在第十八招上连出奇计,最后竟然反伤三叔的左手。那一战不仅为唐秀芹在饭桌上争下了一把椅子,也确立了唐明傲在唐家子弟中的领袖位置。
唐明傲一见秦时天出手就已明白他的用意,破敌之计在心中顿时油然而出。秦时天右手或抓或拿或扣,直指唐明傲的关节穴道,总是在毫厘之差上让唐明傲逃脱。几招过后秦时天不免有些心急,他怕唐明傲危机之时作鱼死网破之拚,陡然间打出他唐家独门暗器自己定然招架不住。想到这里秦时天左手刀一招乱缠丝缠住唐明傲的右手刀,右手一招批亢捣虚直进中宫抢拿唐明傲的前心。唐明傲右手刀与对方纠缠,左手手腕一翻倒转刀柄横在胸前,秦时天出手正好抓他送到胸前的刀柄上,抓了个实抓满把。秦时天大惊之下右手撤回,不明白唐明傲为何要舍弃左手刀。唐明傲抓住秦时天疑惑的绝佳机会,刀招一变一套“冲剑阁”刀法蓬勃而出急攻秦时天的中路。剑阁是川北进成都的毕经之路,栈道不仅险峻而且极窄,两山之间一条窄路真如刀劈斧剁一般,如果在剑阁的栈道上和人争斗就只有猛攻对方中路一途,因为根本没有左右回旋甚至转身腾跃的余地。因而这一路“冲剑阁”刀法刚猛险峻、招招强攻,取意“狭路相争勇者胜”的兵法之道。
秦时天是天纵奇才,左手右手均可用刀,但是他无论左右手练的都是单刀,向来是一手持刀另一手做排、打、擒拿之功。八卦刀的招法更是单刀刀法,从没有双刀八卦刀法,此时秦时天虽然多了一把刀在手,却在交手时平生障碍,两手相互掣肘章法大乱。人有的时候就是如此,不懂得适时满足,又不懂得适时的放弃。一石在手却不满足,争强好胜的去争抢,等抢到了手才发现结果根本不是自己原本想象的那么简单;两手满满的时候又舍不得放下,任凭石子在手里硌的生疼,早就忘了只有空着手才可以拿东西的道理。就在秦时天明白必须抛掉右手刀的时候已经晚了,在他右手抛刀的同时,唐明傲的刀穿过他的刀招在他右肩上切出一道血口。
秦时天连退几步,看看自己左手的掌中刀,又看看身后自己抛出的单刀,长叹一声,又开怀大笑。
唐明傲有些不解问道:“秦师傅为何发笑?”
秦时天指指自己右臂鲜血淋淋的伤口笑道:“得放手时就要放手,这个道理我秦时天记下了。不过虽然输了,但是凭唐四侠这一刀我就可以在十四格格那里交差啦。唐四侠武功高绝神思机敏,我是望尘莫及,这一场秦某输的心服。来,秦某以茶代酒祝唐四侠一路好走。”
唐明傲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望着秦时天臂上的伤口满怀歉意道:“秦兄虽然寄人篱下但行事依旧光明磊落,好生叫人佩服,唐某恨不能早结识秦兄。”
秦时天微微一笑,低语道:“唐四侠也是个令人折服的好汉子,只可惜今日……唉,后面那位高手唐四侠一定要小心应对,秦某的单刀与他那一杆大枪相比全如儿戏一般,他那一杆枪即便是我三个秦时天也是招架不住的,唐四侠家传的暗器能用的话最好就用吧。”
唐明傲紧紧握了握秦时天的左手,把一枚刻着篆字“唐”字的竹枚悄悄塞进秦时天的手中,低声道:“秦兄,若时局有变,四川可以卧虎藏龙,珍重!”说罢两人惜惜相别。秦时天望望唐明傲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那盘内藏玄机的点心,摇摇头长叹一声提刀而去。
唐明傲绕过月莹阁,顺卵石小径前行,过的数十步就到九曲桥前,桥头早有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等在那里,此人身材高大,腰粗臂长,正负手站在池边观鱼,他身边的兵器架上孤零零的插着一杆长约一丈的白蜡杆大枪。枪架就正拦在桥口,宛如一座大山般挡住唐明傲的去路。
那汉子听的后面的脚步声,转回身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唐明傲,问道:“你怎么胜的秦时天?”
唐明傲照实答道:“我在他右手中塞了一把单刀。”
那汉子有些惊诧,呆立一会儿点点头道:“秦时天是左撇子,练的是两手的单手单刀,你塞给他一把刀,他必然自乱阵脚,你能瞧出这个极微小的破绽,也是不简单的人物。”说罢伸手摘下长枪道:“在下霍殿阁,请问您的大名。”
唐明傲闻听霍殿阁三字不由得浑身一震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万没想到肃王府四大护卫中最后的高手竟然是他,唐明傲原想北六省的武林高手数一数自己竭尽可胜,却没想到和唐秀芹近在咫尺之际竟遇到此人。唐明傲心中大奇:此人是八极门绝顶高手神枪李书文的高徒,一杆八极大枪出神入化打遍十三省,与其师并称当世神枪。此人几年前出关在奉天城连败日本高手,正在给溥仪做武术教师,并受封三等侍从武官,今日怎么在肃王府中现身?以他帝王师的身份怎会屈尊作一个小小的王府护院?
唐明傲微一沉吟答道:“原来是霍师父,在下四川唐明傲。”
对方闻言也是吃了一惊,问道:“你就是专和日本人作对、在江南广行侠事的唐四侠?”
唐明傲躬身答道:“唐明傲功力尚浅,只于江湖中作了些帮助穷苦人的小事,不敢妄称侠字。”
霍殿阁叹了口气插枪回架,“唉,你功夫不及我,可是我功夫再高别人也只称我‘霍师傅’,而你却以当的侠名,看来是是非非芸芸百姓自有公论。你回去吧,我不伤你。”
唐明傲微微皱眉,他在唐家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又是上五房的子弟,行走江湖以来战无不胜又多行侠义,今日是第一次有人以如此口气和他说话,唐明傲不由有些怒气。“霍师傅,江湖上盛传您枪术通神。说在镜子上涂上鸡血,您持枪速扎,苍蝇纷纷落地而镜面无损;还说您的大枪可以挑出深入墙中的铁钉、橛子,多年来百战未曾输人一场。唐明傲虽力有不逮,但是匹夫尚有一诺千金之许,在下一诺之信更不可轻弃,为了救人今天是肯定要斗胆向您讨教了。”
霍殿阁端详了唐明傲半天,长叹一声抄过长枪,脚下前虚后实摆开架势,大枪当胸平端,后手一抖,一尺二寸长的精钢枪头一声龙啸,翻出桌面大小的一团枪花。霍殿阁用下颌微点右侧的兵器架道:“你自己挑兵刃吧!”
唐明傲明白,长枪乃百兵之祖,又极吃功夫,古语有云“月棍、年刀、一辈子枪”,说的是大枪难练,但是练成者却无不是当世绝顶高手。霍殿阁一出手,枪风龙啸如雷,枪花团团如桌面,而且其中朵朵不乱,这枪术分明炉火纯青已臻至化境。唐明傲思索再三,从兵刃架上抄起一杆中平枪,抖动枪缨试了试抽撤,站到霍殿阁面前。唐明傲也是用枪好手,他知道自己用枪绝对胜不过号称“神抢”的霍殿阁,但是他知道以霍殿阁帝王师的派头,在初交手时定然会顾及他自己一派宗师的身份,在出招时稍加容让,他正好借此机会探探对方的虚实,“听”一下霍殿阁的枪劲。
唐明傲大枪一抖,抖出一个斗大的枪花,他右手紧攥枪根右腿向后摆了个后弓步,枪头却斜斜下垂,若即若离的轻轻搭在地上。
霍殿阁眼中精光一射,点头道:“早听说唐家先祖在岳元帅帐下屡立奇功,由岳帅亲授岳家枪法,今日有缘相见,到要多多领教。”说完上步探手,枪尖如金鸡叼米一般点向唐明傲的前手。唐明傲看准来势前手上抬拨架霍殿阁的枪身,想把对方的大枪拨到外门再跟手进刺。霍殿阁见唐明傲大枪架到,只一瞬间就从枪身上感应到了唐明傲的力道,陡然喝道:“来的好!”顺势抖腕借唐明傲外拨之力大枪内翻,同时疾步欺身两手穿梭换把,一枪扎向唐明傲面门。这一招名唤“闯鸿门势”,讲就借对方外拨之力大枪回弹,同时疾步欺进对方中门,后手尽出捉攻硬上。想当年楚汉逐鹿,鸿门楚营十万铁甲,刘邦被困宴前危在顷刻,汉军猛将樊哙跨刀持盾,独身一人冲破西楚霸王布下的层层精锐禁卫直闯入帐,是何等的迅猛、刚烈!这一招长枪短用大枪去势迅疾刚猛,手法、身法皆全力前出,是身随枪进刚烈无比的险招。
霍殿阁的大枪眨眼间就雷霆电闪般刺到唐明傲的面前,唐明傲没想到刚一交手对方招法竟迅捷如此,枪尖未至一股枪风已割面扑来。唐明傲手中长枪在外不及回援,连忙纵全力后退同时拉枪杆横在面前,用枪杆外磕霍殿阁的大枪。霍殿阁枪头在唐明傲的枪杆上重重一拍,枪头借势弹起抖出一团枪花,带着龙啸一吞一吐刺向唐明傲的右肩。唐明傲脚下连退数步,却依旧避不开对方刺来的枪尖。俗话说“枪怕抖花”,霍殿阁大枪在他面前抖出碗大的枪花,他若举枪格挡,对方借挡架之力换招戳刺定然会越刺越快,根本无法招架;若不格挡,对方的枪花已经罩住了唐明傲的面门、前胸,后手一吐枪锋便能将他刺穿。
唐明傲眼见胸前枪花抖动却不慌乱,咬牙抬前手搅动枪锋反刺霍殿阁的前手虎口。霍殿阁赞了声“好”,枪尖在唐明傲肩头轻轻一拍,大枪如同巨蟒团身闪电般缩回封住唐明傲的枪势。霍殿阁前手发力挤开唐明傲的枪杆,借唐明傲封栏之力枪尖回转直戳唐明傲的大腿,霍殿阁出枪极快,加之他极高的借力打力枪术,枪势更是猛烈迅捷。唐明傲只得再退一步,横摆手中长枪一招横据铁骑外拨霍殿阁的枪杆。唐明傲两招之间,已接连向后急退了七八步,一下子撞到桥栏杆上。霍殿阁的大枪如影随形跟手刺到,唐明傲提气上跃,两腿后蹬桥栏全身后缩,好似一只紧绷的弹簧。唐明傲早在挑选兵刃时就算好了这一招,江湖传闻霍殿阁的枪势迅疾快如闪电,他早打定主意虚假招架直退到桥边,引诱霍殿阁全力出枪,然后再抓住霍殿阁大枪刺入栏杆的机会全力反击。这一计他在挑选兵刃的时候就已经反复考虑了几遍,霍殿阁如果大刺枪入栏杆,拔出时定然会有破绽,而且枪势、身法都会受影响,唐明傲自觉这时全力出手至少有五成的把握,可以籍此与霍殿阁一拼。只是唐明傲没有料到霍殿阁的枪法刚柔相济、劲随心发迅疾如电,两人交手之时唐明傲已经不是诈退,而是真退了,唐明傲心中明白,方才霍殿阁在他右肩上用枪尖拍击的那一下,其实已经是有意容让,不然现在的唐明傲已经成了独臂将军。
唐明傲小腿蜷起全身腾空,霍殿阁的大枪掠过他的膝盖刺向桥栏,唐明傲心中大喜,脚蹬桥栏长身展臂,抖长枪直刺霍殿阁的前胸。唐明傲的枪刚刚刺出,霍殿阁的大枪却没有象唐明傲所预想那样扎进桥栏,枪头只在栏杆上轻轻一点,大枪就以闪电般回收,枪头在瞬间一吞一吐斜挑唐明傲的小腹。唐明傲顿时大惊,他万没想到霍殿阁的枪术收发自如到如此境地,自己的枪尖距离对方前胸尚有两尺之遥,而对方的枪尖已经刺到自己的小腹。
唐明傲明白自己在枪术上和霍殿阁相差太远,虽然能通过交手试探出对方的实力和招法套路,但是对方一杆大枪变招随心所欲、出招枪随心至,快的根本无法招架。唐明傲半空中猛提一口丹田气,长枪脱手而出抛刺霍殿阁的前手腕,同时拧腰变力用唐家绝技龙转身的身法横空旋开五尺,落地后唐明傲并未退却,而是探手抓起一把单刀合身扑上。
唐明傲并非不知道霍殿阁的实力,他明白霍殿阁只要一枪在手可以说是天下无敌,即便是其师神枪李书文提枪亲至,百招之内恐怕也难占他的上风,与他交手自己根本没有胜机,但唐明傲更知道杀不过他这一关就见不到唐秀芹,如今的唐秀芹身处虎穴,她身边就是狡如狐、贪如狼的川岛芳子。他早一分杀到舒风楼,唐秀芹就多一分安全,唐明傲把挂在颈前的太平金钱子放在口中咬紧,摆动单刀跃身上前戳向霍殿阁。
霍殿阁叹了口气后退半步,枪头颤出桌面大小的枪花罩住唐明傲全身,阻住他的攻势,唐明傲身前尽是朵朵枪花,无论他如何进招,大枪都能在单刀砍落之前刺中他。唐明傲连变几式仍然无法寻隙进击,索性单刀出手直射霍殿阁的肩头,同时返身回跃从兵器架上抄起一只牛头镗。霍殿阁枪身一转挂住刀柄轻轻一挑,单刀围着枪杆轻灵的转了一圈飞落兵器架正正插入鞘中。
唐明傲舞动牛头镗摆出一招羚羊挂角,想用镗头夹挂霍殿阁的枪杆,霍殿阁两手换把大枪如同游龙一般吞吐挑刺,又哪里能挂得住。唐明傲招架之余挑砸挂撩,一心直取霍殿阁掌中的大枪,霍殿阁掌中大枪吞刺进退如虎,几招过后霍殿阁断喝一声“扔!”枪头一声龙啸刺中唐明久的左臂,枪杆吞回翻转一绞便绞飞了唐明傲的铁镗,唐明傲手捂左臂木然当场。
霍殿阁缓缓收枪,沉声道:“方才你我交手之际,我与你近在咫尺,为什么你不用本门的暗器伤我?”
唐明敖沉声道:“唐家的暗器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有三不用的铁打门规;更何况霍前辈多次枪败日本武士,大同公园中又出手扶弱,实为神州武林中难得的光明磊落不屈外辱的好汉,我唐四又怎敢冒犯?”说者抬右手放在左手腕上,挑大拇指向霍殿阁做了一个“凤凰三点头”的礼势。这礼势是江湖人在不便下拜的场合所用的最高礼势,相当于躬身三拜,霍殿阁连忙抱拳回礼道:“岂敢,岂敢,唐四侠何必如此客气。”
“唐四一敬霍前辈身处关外日寇肆虐之地而心志不移,几次出手挫折日本人的锐气;二敬霍前辈功夫精深枪法如神,不愧‘神枪’之名。三谢霍前辈手下留情,交手中几次呈让。唐四后学晚辈,学艺不精,实在惭愧。”
霍殿阁端详唐明傲半天,一声长叹道:“罢了,罢了,唐四侠如此情形仍能不忘国家而后虑自身,霍某佩服。我一生痴于武术,苦练枪法,于武功上略高于你,但江湖上仅称你为侠,霍某却占不得此字,想来百姓心中自有公论,在处世上我霍某是输给了你,唐四侠请过桥吧。”
唐明傲先是一愣,即而感激的抱拳躬身,朝霍殿阁深深一躬,穿过霍殿阁的身边大步走远。霍殿阁左手轻拂大枪。缓缓攥住枪身,后手叫力,枪尖如同惊鸿一现般做了一个吞吐,破空的啸声四散在风中。霍殿阁枪背身后,仰天沉思了半响又是一声长叹,倒提大枪朝舒风楼走去。
舒风楼前,一池碧水波澜不惊,几株柳树萧瑟垂立,唐秀芹站在池边看着自己思慕的唐明傲大步奔来,心里禁不住一阵阵的思潮翻涌。从转过九曲桥到舒风楼下,两人间不过百步之遥的距离,在唐秀芹心中却长如十四年寒暑,她看着自己无比熟悉的身影,步履近在咫尺,又想起金璧辉所说的让他两人迁居海外终老一生的话,多少的辛酸往事霎时一起涌到心头,唐秀芹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哭着跑过去一把将唐明傲紧紧搂住。
唐明傲轻拂唐秀芹的秀发,喃喃道:“好了,好了咱们不会再分开了,这些年秀芹你受委屈了。”唐秀芹闻听此言,心中更是酸楚,心痛合着万般的委屈催动泪珠滚滚而下。唐明傲夜不仅仰天唏嘘,泪流满面。
唐明傲拍拍唐秀芹后背,长声道:“十四格格,川岛芳子少佐,你出来吧。”
回廊外一声轻笑,川岛芳子穿一身金线绣凤的淡红色旗袍从角门转出。她一头长发随意在脑后盘了纂,画眉点唇,粉嫩的手臂上套一只青色的羊脂玉镯更衬的雍容华贵。金璧辉微微一笑道:“我是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我秀芹妹妹如此的倾心。”
唐秀芹一见川岛芳子现身,顿时欢喜,叫了一声“金姐”就要上前亲热,却被唐明傲一把拉住。唐明傲手指川岛芳子冷然道:“秀芹,你只知道她是肃王府的十四格格金璧辉,你恐怕不知道她也是日本人川岛浪速的义女、日本关东军少佐、安国军的总司令、卖国求荣的女汉奸吧!”
这句话对于唐秀芹而言不亚于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唐秀芹顿时愕住,满脸惊诧的看着唐明傲和川岛芳子。川岛芳子却毫不在意,上前两步道:“我有许多身份,这本不足为奇,做大事的人本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不过唐四侠却有一句话说错了,你说我是卖国求荣的汉奸,我请问唐四侠:我是大清国的王府格格,我为我满洲国康德皇帝办事,卖得那一国?”
唐明傲闻听此言不由一窘,即而冷笑道:“那溥仪不过是日本人借来奴役东三省百姓的傀儡罢了,你口口声声为康德皇帝办事,你参与九一八事变谋害张大帅也是为康德皇帝办事?你搜罗中国情报帮助日军侵占国家领土也是为康德皇帝办事?你运送劳工到日本作苦役、逼他们妻离子散客死他乡也是康德皇帝让你做的?”
这一席话听的唐秀芹神色大变,这四年来川岛芳子自称金璧辉,自收留唐秀芹开始就与她朝夕相处姐妹相称,只说为满洲国康德皇帝复辟江山中兴大清,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唐明傲所说的事情川岛芳子从未透露给她一丝一毫,今日若非唐明傲点破,她怕是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川岛芳子也多次指派她执行任务,或杀人、或夺物,都是说为谋图中兴大清天下,唐秀芹一来对政治毫不关心,二来平日绝少出去,又对川岛芳子深信不疑,对她的指派一向遵从。唐秀芹一时不敢想象平日里对自己爱护有加、疼爱倍至的金姐竟然是如此人物。
唐明傲道:“秀芹你被她骗了,川岛芳子这几年来一直在利用你帮他剪除异己,前些日子她所让你刺杀的都是华北武林中有名的抗日好汉。她对你好只不过是想让你更死心塌地的替她卖命罢了!”
唐秀芹看看川岛芳子,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金姐你骗我?你真的骗我?你说过要让我们迁居海外,在国外过一辈子无人打扰的生活,你还说过你能让我们自由自在的在一起,你还拿走了我的太平金钱!你为什么骗我!”唐秀芹忽然咆哮起来,她自由孤苦,族人对他又少有温情,四年来她隐然已经把川岛芳子当作自己亲生姐姐一般,对她倾诉衷肠从无隐瞒。唐秀芹原本以为自己酸苦一生,终于遇到一个可以信赖、托付的亲人,却没想到川岛芳子竟然是彻头彻尾的把她蒙在了鼓里,四年来川岛芳子的话她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从无违背,而川岛芳子却把她当成木偶一样的戏耍,这怎能不让唐秀芹愤恨。唐秀芹愤怒的咆哮着,抬腿拔出绑腿中的短剑就要向川岛芳子冲去,却被唐明傲一把拉住。
面对唐秀芹的愤怒,川岛芳子也有些畏惧,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这时院内两侧厢房的窗户猛地被人推开,十几支枪口一齐伸出指向院中的唐明傲,回廊两侧也忽然涌出了几十个身着便装手持短枪的汉子,举枪将唐明傲和唐秀芹围在当中。万海明和张鹏各擎单刀跃众而出挡在川岛芳子的身前,霍殿阁大枪倒提身后,却远远的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里,秦时天右臂夸张的包满了石膏,用一根绷带吊在脖子上,倒提八卦刀站在霍殿阁的身边。
川岛芳子看着冲自己咬牙切齿的唐秀芹笑笑道:“妹子,说到底这世上供你吃穿、知你冷暖、懂你心事的还只有姐姐我一人,你满心爱慕的唐四侠不也瞒着你定亲了么?”
这一句话惊雷一般打在唐秀芹的心上,她回过头惊愕的看着唐明傲,唐明傲却默然无言。唐秀芹摇摇头一字一字缓缓道:“好呀,四少爷,恭喜了,但不知是那家的千斤小姐?”
唐明傲伸出手去拉握唐秀芹的手,伸到中途却又停滞,“是九叔邀了八叔亲自做媒,是七妹。”
唐秀芹惨然一笑道:“果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七妹性情温和又识大体,怕也是上五房唯一配得上你的人了。你们两人琴瑟合鸣,只可怜我一个女孩家漂泊江湖孤苦伶仃,只剩两个亲人,可如今你们……你们都……罢了,如今这世上还能让我信谁?”
唐明傲伸出左手,掌中是那枚浸染着鲜血的太平金钱,“可是秀芹你知道,我心里除了你还盛的下别人么?我四年来漂泊江湖,连铁云山都未曾回过一次,又岂止是躲她一人?”
唐秀芹扭头望向碧绿色的池水,两行泪珠从眼中盈盈滴下:“是了,看来她所言不虚,你虽不愿,但是令堂怕是已经兴高采烈的应下了这门亲事吧?你可以说你不喜欢七妹,但是你能说七妹她不爱慕你么?”唐明傲默不作声,唐秀芹又道:“你躲在外边就能躲避一切么?四哥,何苦呀,你应了七妹即便有一个女人伤心,可你这样躲着她的,却伤了两个女人的心。”
唐明傲两手轻扶唐秀芹双肩轻声道:“事已至此,秀芹,跟我回家吧,任凭九叔他们发落。我为你求情,面壁五年、十年我都等你,咱们抛开一切,在铁云山自己种地,自己养活自己。”
唐秀芹凝视唐明傲片刻道:“我回去?七妹呢?她放得下你么?你父母呢,他们能容得下我这妖女整日里缠着你?”
唐明傲目视唐秀芹,心中千言万语涌在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唐秀芹摇摇头,擦去泪水道:“唐四侠,你我终归是水火命走不到一起,你我中间有太多的是非,太多的事情由不得你我,即便是勉强在一起了,大家也都是痛苦。唐四侠,愿您日后大展宏图、名震江湖,娶一位如花似玉的名门闺秀,生一个聪明俊秀的将门虎子。”唐秀芹说到后来已是有些哽咽,她将唐明傲递出的太平金钱轻轻推回,“被逐出铁云山后,我一个人在湖南,一连半个月没有吃饱过,每天早晨睁眼的头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找一口吃食,我吃过野菜、吃过麸糠,把身上所有的物件都拿出去换粥喝,可是我没舍得用你给我的这个金钱。今天,它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话到此时川岛芳子咳嗽一声道:“唐四侠,秀芹与我姐妹四年,说来也是前世的缘分,既然你对日本人如此排斥,我也不好多说,日本人知道你现身天津,必定会倾全力抓捕你,今日我把秀芹交还与你,念在同是炎黄子孙的份上放你走,你们二人快快出府远走高飞吧。”
此言一出,唐明傲和唐秀芹均是一愣,唐明傲方才还在想如何打倒众人挟持川岛芳子为质,然后怎样杀出肃王府脱险,唐秀芹听的此言也吃了一惊。
川岛芳子转过身去挥挥手道:“走吧,我平生最重情谊,最见不得生死离别了,让开出路放他们走。”众手下脚步移动,闪出一个缺口。唐明傲和唐秀芹对视一眼,唐明傲拉起唐秀芹的手,大步朝外奔去。
张鹏此时已经洗完了脸上的血迹,只在耳朵上抹了些红汞,见唐明傲带着唐秀芹大步奔出,心中颇有不愿,迟疑了一下上前问道:“格格,就这么让他们走啦?”
川岛芳子冷笑道:“走?外面都是天罗地网,我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逃出过我的手心?你也不想想,那唐明傲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若是死在我肃王府,唐家还不把我这里折腾个底朝天?我这里只不过是消耗他的精力,外面早埋伏下了日本人,唐家这个扎手的马蜂窝还是让日本人去捅的好。我们犯不着为了他大伤元气。”
唐明傲两人走出肃王府两条街外,准备叫车直奔东站,唐明傲忽然发现路口四面站了很多神色可疑的便装男子,这些人有的压低礼帽,有的右手抄兜,有的手拿各式物件却心不在焉,他与唐秀芹走出路口时这些人忽地一起把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唐明傲顿时暗叫不好,推动唐秀芹一个侧跃扑向街巷内,几十响清脆的枪身几乎同时响起在身后,墙面上顿时被子弹打得狼籍一片。唐明傲身在半空双臂护住头面挡开崩过来的砖屑,未等身子落地八只异型暗器燕尾锋已从手中打出,这燕尾锋是唐家暗器中的第三品,形如燕尾内外开刃,专走弧形线路用于隔物打人。八枚燕尾锋左右各四枚贴着墙角飞射而出,寒光闪动,巷口两侧顿时穿来几声惨叫。
唐明傲看前路已然无法冲出,拉起唐秀芹转身就跑,这时两个凶悍的枪手持枪抢进巷口,对唐明傲抬枪就打。二人刚刚举枪,唐明傲眼疾手快两只破甲锥抢先出手,两个枪手一中左胸一中右臂,枪口顿时一歪子弹偏出老远。可是这两名枪手中锥后身上却并无鲜血崩出,两人只是一跤坐到在地然后连滚带爬地躲在了墙边柴堆之后。唐明傲两锥落空顿时一愣,随即明白这些枪手们居然在前胸、手臂等要害处暗藏薄钢板,所以方才钢锥中体只传来一声轻响而未见两人毙命,看来对方晓得唐家暗器厉害,已经早有准备。唐明傲见对方人多势众,有是有备而来,当下不愿恋战,拉起唐秀芹转身就走,想先甩掉这些枪手再作打算。这时藏在柴堆后的两名枪手向巷外一阵叽里呱啦的大叫,似在叫同伙增援。唐明傲听见两人说话方才明白,这些枪手原来是日本人装扮的!
唐明傲本已奔出几步,听的追来的枪手是日本人,顿时心头火气,他转身移步两手同挥,两枚石菩提急速射出,穿过柴堆间手指宽的缝隙正打在两人面门之上。那两个枪手一声惨叫在地上来回的翻滚。这时巷口大群日本枪手涌了进来,一时间枪声密集子弹横飞。唐明傲拉着唐秀芹伏身疾走,向斜刺里冲去。
唐明傲拉起唐秀芹向斜刺里猛跑,后面的枪弹咬着两人的背影紧随而至,将青砖墙上打出了一溜的弹洞。唐明傲拉着唐秀芹压低腰身展开身法钻入街巷,子弹在他们头上掠过打得墙面砖屑横飞,唐明傲拐过巷子脚下忽然一绊,他一低头却发现是六七个手持手枪的汉子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似乎刚刚毙命,再抬头眼前站立的是各持兵刃的唐明平、刘世泰、屠方三人。唐明傲心中明白这三人是不放心他的安危,安顿好孩子之后不顾性命的赶来接应,没想到事如天助,正巧抢先出手料理了埋伏在这里的枪手。枪声追的迅急,大家也顾不得搭话,由唐明傲带头,跨过死尸朝西边英租界冲去。
五人在前面狂奔,大群的枪手从后面紧追不舍,刚刚冲到赵家后胡同,一群枪手从斜刺的街巷里冲来举枪朝唐明傲众人猛打,阻住了众人的去路,唐明傲朝唐明平一递眼色,唐明平伸手摘下旁边住户的玻璃窗扇,甩手朝对方扔出,同时左手连弹,两枚石菩提飞出将半空中的窗扇玻璃打得粉碎,一片玻璃碴劈头盖脸的砸向对面的众枪手。一众枪手正在连连开枪,想不到对方竟然扔出这么一件东西来顿时大乱,纷纷护住头脸转身躲闪。等到他们抖落玻璃再举枪瞄准时,唐明傲横身巷口抬右手打出了掌中拿捏多时的那枚解语花。
唐家诸多暗器都是可收可放的,而且都以击射单一目标为准,唯独这解语花一品是只能放而无法接收的暗器,而且解语花要对付的从不是一个对手。解语花的形状前尖后圆,象一个放大了十几倍的花蕾,一千五百七十三片细小轻薄锋利带有毛刺的钢片就是花瓣,唐家秘方炼制的三两二钱火药就是被花瓣紧紧包裹着的花蕊。钢片花蕾后面是纤细的花径,花茎内是用腊包隔着的雷汞。解语花是唐家第一品的暗器,以凌厉凶猛而著称,一但出手方圆丈内之人都难以闪避,而且因为花瓣上有特殊打造的毛刺,所以即便一小片花瓣入肉,想要取出的话也必须剜出一大块皮肉。解花因为制造极难、杀伤力极大一向严格控制使用,其用法非上五房的特选子弟不可亲传,而唐明傲、唐明平两兄弟恰巧都会用解语花。
唐明傲断定这些枪手定然不会在背后也暗藏护身钢片,便将解语花顶上的三片大叶轻轻的向后扳动,这样解语花爆开之后所有钢片花瓣都会向后激射。唐明傲默算了一下两方相距的距离,将解语花后的雷汞轻轻按入花身三分之一,抬手腕甩了出去。
解语花打着旋儿悄无声息的飞过众枪手的头顶,在他们抖落碎玻璃转身举枪瞄准之际,解语花在他们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轰然爆开。一声巨响的同时,一千五百七十三片精钢利刃的花瓣疾风骤雨般的向众枪手的后背激射而去,在这一瞬间满天银白色的花瓣反射着极亮的光芒充斥了两堵墙之间的整个巷子。一众枪手来不及出声惨叫便已纷纷扑倒在地,四射的花瓣溅起无数砖屑、尘土,街巷两侧的家什、器物无不被打的粉碎,一团淡淡的烟尘在空间中缓缓的弥散。一个受伤稍轻的枪手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来,他已全无斗志,哆嗦着用双臂护住头脸贴着墙根一瘸一拐地朝后退去。唐明傲扫了他一眼稍稍抬手,一枚破甲锥从那枪手两臂间硬生生戳了进去,打入了他的眉心。
唐秀芹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也不免心惊肉跳,两只手紧紧抓住唐明傲的手。唐明傲心中明白,九叔把这枚解语花交付给唐明平,实际上就是把唐秀芹当做了唐家最具威胁的敌手。
一众枪手如同潮水般从各处巷子里继续涌出来,他们用密集的弹雨相互掩护着向唐家兄弟冲来,唐明傲、唐明平两兄弟闪开外衣露出镖囊,两兄弟轮流殿后边战边走,带领众人杀出一条血路直奔英租界。而大队的日本便衣枪手或在后紧追不舍,或在两侧穿街绕巷的截击,如同一张兜起的大网,紧紧罩着唐明傲等五人。
唐明傲一行人慌不择路,冲着英租借方向只捡没有枪手的街巷奔逃。
村上晃一站在路边的高楼上手捏望远镜顿足大骂:“该死!一群废物,如果再沉稳一点等到他们两个走到马路中间再开枪,那就十拿九稳了!几十个经过训练的枪手竟然抓不住五个老弱妇女,这些笨蛋简直给帝国丢人!”
他身边的田中中佐放下望远镜笑笑道:“村上君,不要责怪你的下属了,并不是他们过于着急,而是他们无法掩盖自己身上的杀气,而唐明傲又是一个知名的武者,他肯定是感应到了那些杀气才有所警觉。不过你的属下也很聪明,正在按照第二个方案把他们赶向英租界,那里有一条很宽的马路,射界开阔适合伏击,你那八个猎手都准备好了吧?”
村上晃一咬牙道:“八个特等射手,再加上八支春田式狙击步枪,没有打不中的理由!”
穿过白衣胡同就是詹姆斯大街,这条大街是英租界与华界的分界线,马路宽有近五十米,中间横着两条有轨电车车道,穿过大街对面就是英租借。英租借里居住着外国侨民,枪手们必然不敢在大白天公然持枪硬闯。唐明傲伏在巷口扫了一眼四周,街面上的老百姓听到枪声早就吓得作鸟兽散了,詹姆斯大街上空寂寂没有一人。
殿后的唐明平叫了一声“四哥”,举起右手一晃,指尖夹着三枚石菩提。唐明傲明白,是老六的家伙什都打完了,只剩下手里那三枚石菩提,面对蜂拥而至深藏护身钢片的日本枪手他支持不了多一会。而眼前的詹姆斯大街上虽然没有枪手出现,但是唐明傲却感觉到一股异常强烈的杀气,唐明傲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唐明傲拉过一条板凳,脱下外衣包住然后一把扔了出去。八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板凳在空中就被打成了两截,被子弹洞穿了八个窟窿的青色长衫飘落在地上。唐明傲和唐明平对视一眼,两人心头都是一寒,想不到日本人竟然在这里埋伏了一批神枪手狙击他们。对面就是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英租界,但是有这些埋伏的射手隔在中间,短短几十米的詹姆斯大街不亚于阴阳两隔的冥界河。
唐秀芹手握短剑道:“我们杀回去!”唐明傲摇了摇头,暗器已经所剩无几,杀回去谈何容易,再说回去除了龙潭虎穴外根本没有藏身之所。继续前冲的话,眼前这一条詹姆斯大街极为开阔,纵然日本人的神射手开完一枪后有抛壳上膛的短暂时间,但是第一个冲出去的人定然必死无疑,若是日本人还有其他埋伏,那所有人都有可能命丧此地。唐明傲叹了口气倾倒镖囊,落入手中的最后四枚暗器竟然是前夜从唐秀芹那里收回来的四只“庚平春江午”的破甲锥。唐明傲望着这四只钢锥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四只锥离开自己已经多年,如今却又要从自己的手里射出,命里注定是他的,即便远隔千山万水也找的回来;命里注定不是他的,纵然紧握在手也终会离他而去;这就是他唐明傲的命运。
唐明傲手捏钢锥指着外边满是弹洞的衣衫对唐明平道:“对方应该只有八人,但看情况都是精挑细选的神枪手,这八人坎位两个、离位两个、巽位四个。六弟,我跃起而出最多可以除掉四人,你们就可以趁乱冲过去了,你一定要把秀芹平安带回铁云山,刘老和屠老受我们连累,你也一定要嘱咐九叔好好安顿。”
说道这里唐秀芹已然明白唐明傲的用意,她一把拉住唐明傲的右手道:“明傲别去,咱们另想办法!”
唐明平也急道:“四哥,这‘舍身射’用不得!”说话间,身后的枪声又推进了许多,刘世泰伏在拐角处喊道:“唐四侠,还有五十步了!”
唐明傲左手捏住唐秀芹右臂的曲池穴,一把把她推进唐明平怀中,右脚顿地一招乳燕投林闪电般跃出巷外。在唐秀芹“明傲”的嘶喊声中,唐明傲半空中提气翻身,在枪响的同时两手齐出,四只钢锥尽数发出。唐秀芹喊声未决,一片枪声已骤然响起,半空中唐明傲身上血花四溅应声跌落。唐秀芹惊嚎一声,纵身扑出抱起唐明傲掠回巷内,紧随而至的弹雨把巷口沥青路面打出了一片坑洞。
唐明傲前胸、腰腹、大腿几处冒血,眨眼间鲜红的热血流淌了一地,唐秀芹抱住唐明傲的双肩大声嘶喊:“明傲!明傲!”
唐明平一声虎吼:“四哥!”纵身扑到唐明傲身前,撕开衣襟团成团死命的按住伤口,唐秀芹一把抢过刘世泰手中的白药瓷瓶,把整瓶的药粉向伤口上倾倒,唐明傲身上的伤口血如泉涌,药粉落下就被冲开,哪里止的住血。
唐明傲口中鲜血不断喷出,已然不能言语,只用眼神告诉唐秀芹四锥全中。唐秀芹用手死死按住唐明傲身上的伤口,嘴里不停的喊道:“明傲你别闭眼,没事的,马上我们就到家了!我听你的话回家!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撑住!”
身后的枪手紧随而来,而前方还有四只阻击步枪的枪口都瞄向鲜血留出的白衣胡同巷口。一股绝望的念头在屠方和刘世泰心中油然而起。正在这时,“喀喇”一声,一个汉子踢破木板从旁边的木房中跃了出来,正是手提单刀的万海明。万海明跑的浑身是汗,右脚的鞋子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跨到巷口二话不说将旁边粮店门前一排洋白面口袋都用刀砍了一个十字缝,然后飞起双脚将十几个开口的白面袋子统统踢上半空,詹姆斯大街上顿时犹如平地起了一团白雾,半空中飞扬的都是面粉。万海明大喝道:“快走!”转身又是两脚将剩下的两袋白面踢向身后巷内,白衣胡同里顿时也下了一场白面雾,枪声也为之一弱。
唐秀芹抱起唐明傲疾步前奔,她轻功本是极高,可眼下因唐明傲重伤而乱了心智,跑出两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唐秀芹心疼抱在怀中的唐明傲,摔倒之时双手极力上托,却把自己粉嫩的手臂蹭出两趟鲜血。唐明平赶上来扶起唐秀芹,两人托着唐明傲放步急奔。
唐明傲躺在唐秀芹怀里双目已经全无神采,他手抓唐秀芹的手臂呻吟道:“秀芹……回家……带我回家……”一溜溜的鲜血洒在地面如雪一般堆积的面粉上。
楼上一身中山装的田中脸色铁青,在望远镜中看着那些追杀唐明傲的枪手背死抱伤的朝日租界退去。村上晃一几步跑上楼来道:“中佐,我仔细查问过了,那个唐明傲身上至少中了五枪,而且至少有三枪击中了他的要害,从现场遗留下来大量的血迹上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田中道:“你的意思是说他必死无疑了?”
村上晃一点头道:“我有至少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相信,唐明傲已经被我们击毙。”
“我们伤亡如何?”
“特高科和手枪队共有十八人阵亡,二十多人受伤。”田中听完村上晃一的报告,心中不由得暗自惊讶,他想不到这些挥舞冷兵器的中国人身上竟然藏有这么大的杀伤力。田中收起望远镜缓缓道:“给报纸露个口风,就说川岛芳子因为擒杀上海虹口花园爆炸案的元凶唐某,而获得日本军部的特别嘉奖。”
村上晃一愣了一下道:“这个……这么机密的事情要让天津的报馆都知道么?”
田中转过身朝村上晃一微微一笑:“不不,这条消息只要一家报馆登出消息,这条新闻就会传遍天津的报界,被每一家报纸添枝加叶的转载。而军部么,届时只要故作神秘的不予否认就可以了。村上君,你是一个善于指挥作战的好军官,但是你也要学会做一个善于利用机会的渔翁。”
秋风秋雨秋煞人,蜀中栈道依旧,秋雨如丝绵绵而至,山风卷裹着雨丝砸在行路人的油纸伞上。一行六人正沿着栈道蜿蜒而行,当先的是唐明平,后面是手捧存放唐明傲骨灰陶罐的唐秀芹,再后面是刘世泰父女和屠方父子。转过山峰抬眼望去,来时那孤零零的小酒馆依旧立在山坡之上,在风雨吹打中却显得说不出的凄凉。
众人垂首上山,围坐在一张桌子周围,臂缠黑纱的酒馆小伙子不用招呼已经将面条端上,托盘中盛放的却是七碗迎客面,那小伙子将一碗面连同碗筷摆在桌子留空的主位上,眼眶通红低声道:“四哥,你四年没回家了,我知道你特别想家,就特地作了一碗面让你尝尝,你别心急慢慢吃,吃完了我陪着你下山回家。”
一桌人默然无语,没人动筷。半响之后唐明平唏嘘道:“是呀,到家了,四哥,咱们到家了。”唐明平等人起身,准备下山进寨,唐秀芹却坐着不动,唐明平捧起陶罐轻轻拉了拉唐秀芹的衣袖。唐秀芹木然的抬起头看了众人一眼,低声自语又象是说给众人听:“我不回去了,我是被逐出唐门的人,我回不去。我也不想回去了,明傲不在了,我还为谁活着?我勉强了明傲一辈子,也该我为他做点什么了,明傲说过,他最喜欢这里天高云淡,我要在这里结个草庐,一个人住在这里陪她。这里再也没有人管我们,有她陪我,有我陪他,我们都不寂寞。”唐秀芹不待众人劝阻,拎起包袱斜下里信步而去。
唐明平一时无语,望着唐秀芹的背影叹了口气,带领众人沿路下山。满山的解语花都开了,月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的铺满了山岩,象精工细绣的杭绸,淡淡的甜香气在雨后清凉的空气中弥漫,沁入胸中说不出的舒服。刘荷花痴痴的看着身边盛开的解语花自语道:“真漂亮,这花漂亮的就象做梦一样。”刘世泰和屠方对视一眼,心中暗自感叹:人这一生又何尝不是活在梦里。
唐明平站立坡上远远向下望去,两队唐家宗族兄弟高举白幡身穿汉服前来接引,扬扬洒洒的纸钱在空中纷飞。队伍最前边并排走着七叔和九叔,几年来多少唐家子弟的英灵都是由他们接引回来,两位老人已经看惯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眼眶中已经无泪可流,只剩下夕阳余晖时空守在前堂的寂寞与悲凉。
低沉的男声借着内力远远送出,在山谷间引起阵阵的回音。“怜我明傲兮,魂魄无依;亲族来飨兮,魂魄归来;英魂长存兮,永保亲族;魂魄常在兮,守我家邦。”
歌声过后,几声枪响从山谷中清楚的传来,唐明平、刘世泰等人闻听枪声均是一愣。那酒馆的小伙子道:“不必担心,那是八哥。前几天从保定来了一个姓陈的男子,送来一个女孩,说叫唐绸,说是十三哥临死前在保定陈各庄收的义女,托给咱唐家学艺,将来为十三哥报仇。可是因为他是外姓义女,按照族规不能学本门的武功,八哥一气之下就出山买了两把德国快枪,说要亲自教这孩子打枪,教他练成天下第一枪。”
众人默然半响,屠方点点头,又摇摇头。众人抱着陶罐大步朝山下走去,山风吹过,将解语花细碎的花瓣从山崖上卷起,搅得漫天都是。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