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玉瓶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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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瓶碎
【一】
高三爷从没见北京城这么乱过。
以前北京城经过的大事多了,咸丰爷在的时候,也来过洋毛子,也杀过顾命大臣,但那只是兵乱、洋人乱,不像今天这样,连老百姓都乱了。北京的四九城像雨后春笋一般立起了大小数百个拳坛,有的拳坛竟然立到了达官贵人的大宅门里。一进了六月,拳民们便开始围攻北京各国的租界。这其中有朝廷的军兵,有义和团,还有数不清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用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有洋枪洋炮、大刀扎枪,还有装了粪便的马桶、包了红布的八卦盘。仿佛多年来受洋人欺负的怨气,都在这几天里发作了出来。
外面乱,镖局里也乱。乱世生意虽多,却接连出事,回来镖师都说路上不太平,贼盗蜂起,打着烧洋货、抓二毛子的旗号设卡盘查,贴着雇主封条的货箱硬要打开验看,见到好东西伸手就拿,为了这个动了好几次手。从北京到天津这么近的道路,停停打打居然要走上好几天。
这时节走镖的自然不好做了,高三爷便与师弟李五爷商议,收拾了细软回老家,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黄白之物拿出来买地、盖房,过几年安生的舒坦日子。就在二人动身之前,同门学艺的大师兄、直隶提督、武卫前军的统带聂士成,突然从天津派了亲军营官宋占标过来,特地来请这两位师弟务必过天津一趟,有要事见面细说。
高三爷与李五爷从宋占标的嘴里知道,天津的时局比起北京来还要乱。租界里的西洋兵攻到了杨村,与拦截据守的武卫前军连番恶战;因聂士成曾奉命剿拳匪,拳民恨其入骨,某日竟然当街向外出督战的聂士成开枪。而塘沽失陷,海上的洋人联军已经在大沽口炮台登陆,连同城内的租界洋兵、清军、义和团,打成一锅粥。
用宋占标的话说,“聂军门麾下有两万八千干吃粮饷的绿营兵守备地方,那都是些摆设,打不了仗。刚练好的精兵武卫前军有五千人守在天津城里,三千人守在远郊,芦台大营里就剩下不足六千人。其他的练军还都在整编训练中,而且散布在各处,直隶这么大地方,哪里不要兵守啊?高爷您是军门大人的师弟,是自己人,目前的局势我也不瞒您,天津城现在北仓、租界紫竹林、塘沽几处都有洋兵,局势已然乱成一团,聂军门身边的兵不足三千人,今日的局势远比当年我陪军门大人渡台湾抗法、赴朝鲜战日要凶险得多。”
高三爷略一沉吟,拍案道:“老五,只收拾衣服金银,剩下的全不要,连夜走,去天津!”
此时的北京九门不但由九门提督府掌管,义和团也派人在城门口寻拿奸细,抓捕曾经投靠过洋人的“二毛子”。宋占标此次出门不敢带武卫前军的腰牌,用直隶总督府的公文骗过了守门的拳民,才带着高李二人连夜出城。
杨村沿北运河一带,由天津进援北京的洋兵被聂军的马队统领副将邢长春、后路统领守备胡殿甲、左路统领副将杨慕时率军包围。这一路约两千人,聂军兵力虽稍稍占优,却也吃不掉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西洋联军,两下僵持在那里。兵祸一起,周边十村九空,潮白河上也找不到渡船,三人绕了老大一个圈子,多行了一日的路才找到渡口过河。
到了天津,三人由宋占标一路带领,绕过城墙,几经打听,才在海光寺附近找到了聂士成设在一处祠堂中的帅帐。
帅帐外远处是一明一暗两层岗哨,再往里走,穿过一堆堆的木条箱子与杂物,穿过祠堂大门、经过三排护卫进到正屋。远远看见幅整墙的地图之下,摆着一张薄木条案,条案后一名白发老者,身边伴着一名亲随,正高举煤油灯。那老者身穿一品武官的朝服,手捏镜片,正立在墙前聚精会神地看地图,身侧十余名亲兵各自低头,手按腰刀静默肃立。
宋占标上前打千儿回禀,高三爷打千儿单膝跪地,口称:“提督大人在上,草民高三钢、李五前来进见。”
看图老者持镜的左手微微一顿,却不转身,依然顺着手指方向在地图上前行,似乎充耳不闻。高三爷又提了嗓音喊了一遍,那老者还是不理。高三爷站起身来哈哈一笑,抱拳道:“大师兄,三弟来看你了。”
聂士成闻听此言,回身将镜片扔在桌上,哈哈大笑道:“这才对,有师门便没有提督,没人情才会有草民。”说着聂士成命亲兵收好地图退下,只留宋占标一人,上茶侍立旁边。
李五爷见到聂士成,又是欢喜,又是赞叹,上前拉住聂士成的手道:“我的将军师哥,你可真是威风啊!”
聂士成苦笑道:“威风?我在鸭绿江边爬冰卧雪的时候,你看见我威风啦?我在台湾打法国人时没军粮,连吃半个月红薯拉不出屎来,你看见我威风啦?”
李五爷愣了一下,眨眨眼道:“那也是威风,骑白马、挎洋刀,咱师门里最威风的就是你,不过你要是能有我一半的功夫,就更威风了。”
聂士成拍了拍李五爷的肩膀,笑道:“咱们两个加起来都过了一百岁了,让人看了还说是两个长不大的老头子。再说了我就真像你说的那样不堪一击?”
李五爷摇一摇头微笑道:“大师兄,走两趟?”
聂士成眼睛一亮,应声道:“好啊,走两趟就走两趟!”
李五爷左腿斜跨半步,抬左手齐胸,掌心朝内摆了个横栏式。聂士成也上半步,脚下内扣高三爷的前腿,右手下按李五爷的手腕,左手托他的手肘。李五爷前腿闪电般一退一进,躲开了聂士成的盘弩腿,左手劲力一送,右手却肩前肘后地斜劈下来。聂士成识得厉害,闪身撤步避开这一掌。李五爷借势甩脱了左手,一个炮捶打向聂士成的右肩。聂士成举手遮挡,但李五爷发招犹如游龙,出手时看来不快,拳到中途却突然加速,陡然顶在了聂士成的肩膀上,而聂士成的架手距离李五爷手臂却还有两寸有余。
聂士成摇摇头,嘿嘿一笑:“唉,不服老不成啊,有好胜心,却没了好胜身,有了好胜身,找不到好胜人。罢啦,罢啦。”
李五爷这几招间已经试出来聂士成身上的功夫这些年来进展不大,而且可能因为最近征战频繁,精力反倒虚浮了不少。高三爷看在眼中,暗自叹了口气,出言安慰道:“师兄,当年师父说你天资最高,却没想到半途而废,投军去了,却是我得了真传。不过你学的功夫真用到了保境安民、护佑天下上,比我用得地道啊。你这一拳一脚,是朝廷的靠山,这才真叫物尽其用,我这一拳一脚,不过是寻求个温饱而已。”
聂士成看着高三爷,两人如今都已成为老叟,两鬓斑白,皱纹伸展。但当年两人习武喂招时的情景,却油然出现在眼前。当年师父不爱讲话,就搬把太师椅坐在院子正中,手握一条极长的竹竿,看你的架势哪里不到位,一下戳过去,凭你怎么躲都躲不开,疼得你龇牙咧嘴,非记住不可。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手握竹竿撵得孩子们满院地跑。偶尔也有师父高兴的时候,便将一块点心或两个鸡蛋放在条案上,自己外出散心去了,让一群孩子当中站桩最久的那一个来吃。这样自然是聂士成多有所获,却也要防着年幼时的高三钢站到一半时忽然跃起,夺了就跑。
聂士成想到这里,再看看对面的高三爷。当年的憨厚少年久经磨砺,如今已经世故沉稳,可眸子里却还是那一股温良、正直的眼光。世间多少纸醉金迷,天下间最善变也许就是人心,但有的人,其心却安得稳、守得住、静得明。聂士成心中暗赞自己眼光不差,这绝对是自己要找的人。聂士成收了式,接过宋占标递来的毛巾擦手,沉声道:“去帐后把我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宋占标走到后帐,拿出两个柳条编的提箱来。聂士成移过烛台,在条案上打开第一个箱子,只见箱子里面垫满了软木与棉花,正中间是一个红布包袱。聂士成将包袱打开,高李二人只觉眼前一亮,一件两尺高的玉瓶亭亭立于桌上。只见它通体洁白如云,毫无瑕疵,不仅线条流畅、丰润柔和,更绝的是瓶身上用黄金铸有一龙一凤,龙腾五爪从瓶底蜿蜒而上,探出龙头咬住瓶口沿;另一边是只拢翅的凤凰,将双翅内拢护住瓶身,凤头探出,咬住另一边瓶口沿,龙颈与凤颈弓成弯月状,组成玉瓶的双耳。如此大小的玉瓶已经是罕见,更何况这黄金雕铸的一龙一凤做工极精,端庄大气,又与瓶身贴合得天衣无缝,简直就是价值连城的绝世极品。
高李二人都看得都呆住了,李五爷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我的个乖乖,这是个宝贝啊。”高三爷仔细看了片刻道:“五爪龙!师兄,这是皇家用具啊!”
聂士成点点头:“不错,据说这是当年元顺帝的爱物,朱元璋赶走了蒙古人,一直追到捕鱼儿海方获得此宝。太宗入关得了它,后来传到先皇时,赏给了六王爷。十六年前法国人攻台湾甚急,举国上下都知道八旗兵、绿营皆不可用,能战者只有湘、淮二军而已,而淮军宿将却多借故不愿出征。当时台湾孤悬海外,朝廷一度已经准备放弃。后来我主动请旨,带了九百子弟兵援台,海军不给船用,我就带人坐在英国船里到了台湾,三战而溃法军!老王爷当时为我壮行,就赏了我这一件宝贝,虽是赞扬我的忠勇,其中却有另一层深意:朝廷大将,以身守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聂士成把玩着玉瓶,却转过头来,朝东北方遥遥望去,口中仍自喃喃道:“朝廷大将,以身守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古来行军打仗,最重凶吉异兆,聂士成这一句话出口,不但高李二人吃惊,连宋占标也脸色大变。
聂士成看了一会儿玉瓶,打开第二个箱子,取出一把日式军刀托在手中,高李二人都是用刀的好手,一看这刀刀身细长,弯似弓背,宽仅三指,便知不是凡品。待聂士成拉刀出鞘,一道亮光映人双眼。李五爷忍不住赞一声:“好刀!”
高三爷动容道:“久闻东洋倭人善于锻刀,虽师法汉唐却自成一派,其刀险狭锋锐,师兄,这莫不是你当年斩日将缴获的那一把刀?”
聂士成得意地点点头,双眼中射出亮光,他手扶刀身,双臂回转,走了几趟刀式,起落间宝刀反射的灯光在屋内亮起几条白练,“六年前高丽大战,叶志超这厮竟然临阵慌乱,导致我朝全军尽溃,平壤大败。我在安州收拢溃兵激励士气,日军当我如那叶志超一般好欺,除夕夜来攻,被我在分水岭一战斩了那敌将富刚三造,这便是第一把外战阵缴的军刀!”聂士成说到此处豪兴大发,跨步展臂挥刀舞动几式,手腕一翻一压,轻巧巧将桌案上的砚台切成两半。
聂士成抚刀良久,收刀入鞘,叹口气道:“好刀啊,好刀。可惜今日不能令你饱饮敌酋之血。”接着又打开第二个箱子中的一个油纸包,却是几束卷轴,聂士成手抚卷轴,缓缓道,“多年来我巡查边关,并亲赴东三省游历,为时半载,将山川险要之地,皆用西法绘图说明,取名《东游纪程》。关外是我大清龙兴之地,日俄均对其虎视眈眈。将来……将来万一天下有变,留待有识之士用吧。”
聂士成收好两个箱子,回头道:“高师弟,我知道你深沉果决,可当大事。近日战事危急,我身为直隶提督,守土有责……我想托你将此三宝带走,将来留待后人。”
方才这般光景,高三爷已然隐隐知道聂士成的目的,他开口要说,却被聂士成举手止住。“师弟,还有一事要托付与你。我所生三子,长子汝魁、次子宪藩皆学武,留在军中与我一同抗敌。唯独三子树屏好文,前年中举。乱世中我难以顾及他,便将他交付师弟代为照看,明日血战,如有……如有……唉,也算为我聂家留下一支血脉!”
高三爷有些诧异:“大师兄,你麾下数千精兵,还护不住自己的儿子么?为何还要交托于我?”
聂士成正色道:“为大将者乃一军之胆,战前暗送家眷,乃是扰乱军心的大忌,若全军兄弟都知道我聂士成怕死,哪个还愿留在阵前拼命?再说我麾下虽有兵数千,但都用在守城尚且不够,哪里还有富余的军兵来保护这小子?我的兵,是留着和洋人们拼命的!”
高三爷一愣,问道:“那……那令堂老夫人呢?我先送她走!”
聂士成摇头道:“不必了,她老人家现在就静坐在城内家中,她怕我打仗怕死后退,便执意留在城中,说只有她留在城内,我才会拼了死力打仗守城,像保护老娘一样,保护满城的百姓!所以她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后面盯着我。”
高三爷闻言惊讶得目瞪口呆,李五爷却用力挑起大拇指来赞道:“嘿!能说出这样硬的话来,真是女中豪杰!”
高三爷默然片刻道:“三公子何时动身?”
聂士成摇头道:“为大将者临阵远送亲眷,必定扰乱军心。况且……唉,等到了果真要聂某玉碎的时候,我自会安排人将小儿送到你那里。到你见到小儿时,怕天津城已然被破了,须速速离开!”
高三爷点点头道:“也好,我和师弟在南市水铺胡同有一个朋友,当年我对他有恩,想来比较可靠,我就先住在他那里,等你的消息。”
【二】
南市在天津老城的西南,是穷苦人家的聚集地。那地方通常一个大杂院里住着六七户人家,大多都是些做小买卖的、卖艺唱曲的、拉洋片的普通百姓。随处可见残破的院墙,与屋顶上飘摇的野草。
肖长贵的院子在这一带是个难得的独门独院,院内门外也收拾得相对干净,影壁墙上还留着过年时贴的大福字。这样的家院在南市里算是奢侈人家,全因为肖长贵在提督衙门里谋了一个花匠的差事,每月有固定工钱,才保得一家衣食无忧。高三爷进来的时候,肖长贵正拄着拐在院子里干杂活,听到院门一响,扭头回望道:“谁啊?”
高三爷笑着迈步进院道:“老兄弟,是我啊!”
肖长贵眯着眼睛细看,惊讶道:“恩人啊!这是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啦?”忙跛着脚一步一晃地迎了过来。
高三爷上前几步,一把搀住道:“好兄弟,近来可好啊?”
肖长贵道:“托您的洪福,这些年有了稳定的差事,吃的饱,也不用提心吊胆,好日子,好日子啊!”正说着,肖长贵的老婆边用围裙擦手边从屋里跑出来,站在李长贵身边不住地说感激话:“您老可真是我们家的大贵人啊,当初多亏了您,我们家长贵才从刀口下捡回一条命来啊!这提督府里花匠的差事也是您给指引的,要不是您,我们两口子早都不知道饿死几次了。我跟长贵说,我们家这一辈子都要供着您的长生牌位!保佑您大富大贵、长寿平安!”
李五爷后脚也跟了进来,肖长贵媳妇忙着倒茶、拿板凳。肖长贵则非要跛着脚帮忙把马牵进院子来,李五爷则怜他不便,不放缰绳,院子里推来让去好一通热闹。
掌灯时分,肖长贵老婆将晚饭做好,是用大铁锅熬杂鱼,贴了玉米面的饼子一锅出,又拌了些羊杂碎与黄瓜。肖长贵搓手道:“最近打仗,街面上都不如从前了,也买不着些好东西,请将就些吧。”
高三爷毫不在意,一拍大腿道:“蛮好,蛮好,有什么咱爷们儿就吃什么!”肖长贵举起杯来连连劝酒,众人回忆起当年江湖往事,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低头叹息,一时尽兴。
天热风淡,李五爷半夜睡不着,拉高三爷起来到院子里借月光下棋。高三爷摆好棋子,笑道:“兄弟,半百的人了,不点灯看得见棋子儿么?”
李五爷“哗”的一声,拉开折扇道:“瞧您说的,您也是练内家拳的,知道发为血之末梢,指为筋之末梢,舌为肉之末梢,齿为骨之末稍。练了几十年的功夫,我要是老眼昏花、脱发掉牙,岂不让同行笑掉大牙?别看我功夫不如你,眼神可不散,方才打我眼前飞过的蚊子,我就能给你分出公母来!”
高三爷笑笑不答,捏起棋子道:“飞象!”
此时月明星亮,玉盘一般的月亮映照着万户千家,四下里无风,墙缝草丛中的秋虫们比赛般地叫着。家家户户安静熄灯,外面马路上也听不到车辆往来。只有东北方向偶尔有炮声传来,或一阵连响,或偶尔一鸣,如同有巨人在闲捶一面破鼓。
院中棋到残局,李五爷的老将被高三爷的巡河炮与挂角马缠住,左支右绌。李五爷抬头叹口气道:“唉,我算是看出来了,人这一辈子就跟这棋子儿一样,都在被别人摆弄。比如这小卒子,就是咱俩;那宋营官,算是马、炮;聂师兄,就是车了,都得护着这九宫里的老佛爷,还说丢就丢、看换就换,可老佛爷也未必就能事事都自己作主。即便是下棋的主儿,也在被老天爷摆弄哩!”
说到聂士成,高三爷心中一沉,不由得捏起两枚棋子,在指尖轻轻拍打:“聂师兄这次怕是真的要……”
李五爷一愣,却不甘心地问道:“你啥时候看出来的?”
高三爷点了点棋盘道:“你看这局面,他带兵是个良将,按说是守卫京畿的心腹大将,却在朝堂上驰骋不开,不得宠幸。当年咱们同门学艺时,师父就说他的功夫专走刚直一路,大开大阖、横平竖直,这就像他的脾气,不知推让曲折。同样是提督,那山东的袁世凯年轻他许多,官却做得风生水起。如今朝廷革了聂师兄的职,一旦战事吃紧,非要杀他安抚天下不可。即便朝廷有意让他官复原职或告老还乡,那目前正吃香的义和团未必肯应,朝廷为了民心可用,必然会有取舍,哪怕是车、炮这样的大子儿……而目前的战局,大清朝明显不利,洋兵那一边,则一定是要想法擒杀我朝一员大将,一战立威来败我朝锐气的。”
李五爷越听脸色越难看,问道:“这么说大师兄岂不是危险得紧?”
高三爷将过河卒向前推了一步,接着道:“可如今天津城的安危,城中的十万百姓都要靠着聂师兄和他的武卫前军。他走不得、败不得、更避不得。这与他当年剿匪不同,不但不能腾挪、无险可守,对面的还是如狼似虎的洋兵,后面的一方百姓中,更有他的亲娘!”
李五爷听到这里,心中也跟着乱起来,随手回了一着问道:“师兄,你一向沉得住气,有办法。你看这局面有转机么?”
高三爷推车过河,塞住李五爷的象眼,缓缓道:“当然有转机。目前朝廷正在下旨勤王,我听说连守山海关的马玉昆都调回来了。可目前善战的湘、淮军大多跟着各省的总督们在江南,所以只要咱们的聂师兄能多撑几日,等到南方和沿黄河各省的勤王军一到,咱们以十敌一,就有很大的胜算。如果聂师兄能像当年在朝鲜边界般一战退敌,那他就能抢回一条命来!南方的两广总督李鸿章大人,湖广总督张之洞大人、两江总督刘坤一大人,那都是平长毛剿捻军的能臣,一旦他们率军回来,洋人即便是三头六臂,也必定讨不得半分好处!”
李五爷这才一颗心放了下来,点点头道:“那就好,人都说武将守土有责,宁为玉碎,可我也想这玉是好东西,总有人想碎它,还是能不碎就不碎的好!毕竟有块好玉不容易啊。”
高三爷分马平车,一下子罩在李五爷的老将上:“盼就盼勤王的援军赶快过来吧,咱聂师兄的性命,可就捏在他们手上呢。哎,这些国家大事,哪是咱们能操心的呢?收棋睡觉!”
几天后,东北方向的炮声渐渐清晰,比早几天前听得真了,从塘沽、军粮城一带过来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天津市面上也更加萧条起来。肖家本就积蓄不多,这几日来人吃马喂,颇有些捉襟见肘,到后来肖长贵面对高李二人时,面色便有些尴尬,每天三顿也变成了早晚两餐。好在聂士成着亲兵送来些米面,众人方才能继续下去,而街面上因为饥病倒毙的流民却越来越多,到后来直隶总督府开始组织人用车将尸体拉出城外掩埋。
这天高三爷外出,肖长贵先走出院子朝街面上看了看,继而闩上院门进来,在院子里绕了半圈,挨到正在铡草喂马的李五爷身边道:“五哥,这几天买不到什么好吃食,怠慢啦。”
李五爷摆手道:“嗨!说什么呢!这世面上,如今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挺好,挺好。”
肖长贵顿了顿道:“哎,对了,这几天我总听见你们说玉碎玉碎什么的?什么玉啊?”
李五爷先是一愣,低头忙活,不动声色问道:“你都听见我们说什么啦?”
肖长贵呵呵一笑道:“没什么,我以为您有什么珍贵的玉怕碎了,我这里有从官府里捡来的西洋胶皮,用来垫东西最好,看你们用得上么?”说着肖长贵从怀里摸出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来,像小褥子大小,黑不溜秋的,手掌一开,“啪”的一声,从一卷展开成一片。
李五爷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好奇地接过来试了试,果然扯不动、撕不开,弹性极好。李五爷一时童心大起,把胶皮攥在手里捏了又捏,甚至放在地上用脚连踩几踩,终于高兴地笑道:“这西洋玩意儿还真不错,好东西啊,比咱们垫箱子的棉花、刨花好多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肖长贵讪笑了几声道:“我从西洋来装机械的箱子里捡的。李五爷您试试看,好用吧,什么玉包在里面磕磕碰碰准没事!”
李五爷点点头,兴冲冲地捧着胶皮直奔自己屋里,肖长贵忙踮着脚紧跟在后面。
藤箱打开,拨开刨花与棉花,将龙凤盘身的玉瓶登时露了出来,肖长贵大惊失色,闭上眼使劲晃了晃脑袋,再定睛看去,只见龙凤金碧辉煌栩栩如生,玉色清润无瑕,简直就是鬼斧神工的宝物。
肖长贵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我的娘啊,这是神仙用的吧?”
李五爷警觉起来,伸手架住肖长贵的手腕,想让他先出去。可想起来这段时间在肖家有吃有喝,实在拉不下脸来,只好用胶皮草草包好玉瓶,放进箱子里,拉着肖长贵的手边往外走边道:“这是我师兄受人之托要保护的,是聂提督的爱物,今天让你看见,你可千万不要到处宣扬,否则后果非同小可。”
肖长贵嘴上连连应着,却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不住地回望床上的藤条箱子。
晚饭时候,高三爷回来了,却一反常态地脚步极快,脸色也少见的阴沉着,背在身后的双手拎着一瓶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烈性烧刀子。
这天的晚饭简单,咸菜丝、窝头、一大锅掺着野菜的玉米面粥。无酒、无肉、也无鱼。高三爷看看众人,清清嗓子,又沉吟了一下道:“天津城可能守不住了,大家早作准备吧。”
一句话像六月天里的惊雷,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肖长贵媳妇吃了一惊,手一松,盛粥的马勺砸落下来,被高三爷探手接住,轻轻放好。
李五爷瞪着大眼怒视高三爷道:“三哥!你怎的说瞎话呢?是你亲口告诉我只要能坚守几天,勤王的援兵一到,就能围歼洋人么!”
肖长贵也面色苍白道:“是啊,那聂大人手下至少还有上万人吧?怎么会就守不住呢?”
高三爷叹口气,缓缓道:“我下午刚从聂大人那里回来,他亲口所说。这一次战局艰难,远非以往可比,他……他不过也是在死命支撑而已。唉!原本朝廷上下、官兵百姓,都在指望着勤王大军。但是据说南方各总督接到朝廷与西洋各国宣战的电报之后,由李鸿章牵头,回了八个字的电报。”
众人一起向着高三爷倾身追问:“哪八个字?”
“此乱命也,粤不奉诏!”高三爷猛一跺脚,仰天又大声说了一遍,“此乱命也,粤不奉诏!”
肖长贵看看二人,小声问道:“这……这是啥意思?”
高三爷咬紧牙关,努力平稳自己因盛怒而发抖的脸颊,缓缓道:“这就是说,南方各位总督、各位能吏、各位大清朝的柱石们,认为这与洋人开战的圣旨是乱命,他们不会派一兵一卒来参战。聂大人,还有直隶的百姓,都成了弃卒!成了下棋的弃卒!”高三爷一掌拍出,小饭桌哪里吃得住他的掌力,顿时四分五裂。“太后老佛爷可以起驾,躲出北京去,可是咱老百姓们怎么躲?聂大人他怎么躲?”
李五爷张大了嘴,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难道咱爷们儿都被耍啦?”肖长贵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都是封疆大吏,他们可以贪,可以无能,但决不会抗旨!他们不可能不来!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高三爷摇摇头,痛心道:“他们不贪,他们也不无能,但是他们要搞洋务,他们要开矿山、要修铁路、要买洋机械!他们想保住东南各省!他们不能也不敢打洋人!他们不敢抗旨,那是要杀头的,所以他们说那圣旨是乱命,是可以不遵的乱命。这两个字,就把多少北方人扔在洋人的枪炮下,袖手旁观!”
真实的消息往往最惊人,也最伤人。高三爷一向自诩是个聪明人,他的床头永远挂着一幅字:深虑、细思、多为、少语。可是他今天不得不说,实在是满腹的话忍不住喷涌出来!尽管他也知道,这些话他说了也没用。若是不说,大家心里都存着些美好的念想,日子虽然艰难,却还有奔头。说了,只是让人更绝望而已,国家大事,那是朝廷大人们谈论取舍的,不论是取、是舍,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肖长贵只觉浑身发软,他手扶着凳子慢慢坐倒在地,尽管他心里早有准备,大不了瘸着腿领着媳妇逃难去,但是当背井离乡这一幕真的要在他身上上演时,他这颗心却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一般坚强。肖长贵心中一阵委屈,自他腿伤后,一直生活窘迫,三十多岁的人,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好容易这两年日子有了转机,稍有些积蓄,正盼着与媳妇好好过日子,没想到老天爷竟然把战阵杀伐、两国交兵这样的大事一把扔到自己身边,生生搅黄了自己的好日子。
李五爷手按双膝,肚子气鼓鼓的,无处发泄。他恨不得眼前就有个一品督抚立在这里,自己也好劈手揪住他的脖领子问问他,问他知道不知道天津城里有多少老百姓?知不知道北京城是咱大清朝的皇城,就这样放着让洋兵们来攻?他知道自己是个草民,他最怨恨的也是这一点,草民就是草,只有人来踩,从来没人理;说的话没人听,做的事没人看,有了难处也没人管。李五爷看不惯,可他也是个草民,看不惯就得忍,继续忍、一直忍,忍到心比背后的刀都凉了,还得接着忍。
肖长贵老婆已经开始伸手抹泪花。她是个女流,国家大事、家中琐事,都没她说话的份儿,那是男人们说话的场面。每月从丈夫手里接过钱来,想方设法地精打细算,维持家用,这是她该管的事儿。可是就要有人把刚刚出头的好日子抢走,她除了哭,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这一夜,两间屋内的四人都睡不着,高三爷是念着在八里台血战的大师兄;李五爷则是生了一肚子的气,顶得自己心肺都难受;肖长贵想着刚刚过好的日子,和今后逃难流离的生活,忍不住长吁短叹;他媳妇背过身去,眼泪也是啪嗒啪嗒地掉,却又不敢让肖长贵听见,怕他心烦。
第二天一早,高三爷让大家收拾东西,自己则出去寻马料。他告诉肖长贵放心,跟着他回老家,有他吃干的,决不让肖长贵两口子喝稀的。
李五爷拎着把锄头跟在肖长贵老婆后面归置东西,该埋的埋,该藏的藏。肖长贵天没亮就出去快,晌午才回来,他蹲在井台边上,看着李五爷干活,自己则心不在焉地收拾着棕绳,一盘绳子他盘起放下、放下盘起,整挽了小半个时辰。片刻后,他瞅准一个空子,接过李五爷手中的锄头,把他拉到一边问道:“五哥,咱回老家干什么啊?”
李五爷想了想道:“种地,保镖。要不就教徒弟?嗨,反正我师兄他自有安排。”肖长贵嘬了下牙花子道:“这样也没个好前景啊,也许连肚子都混不饱,我看咱们可以做些个小买卖,一来不用受累、不用这一把年纪了还去拼命,二来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
李五爷想想道:“也对,现在是要给咱以后存点儿养老的钱了。不过,咱哪有本钱啊?就我师兄那穷大方的主儿,你指着他能存下本钱来?”李五爷笑着挥挥手,“咱就是有想法也没本钱啊!”
肖长贵跟着讪笑了几声,拉过李五爷小声道:“谁说没有,您不能捧着金饭碗要饭吧?”
李五爷一愣,惊异地看着肖长贵问道:“你说什么?”
肖长贵咳嗽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媳妇,又压低些声音道:“就您那玉瓶子,那是价值连城啊,把它卖了,咱们后半辈子打着滚花都花不完啊!”
李五爷一抬手拦住他的话头道:“打住!我劝你别打那玉瓶儿的主意!那是聂大人托付给我三哥的,也是我三哥的命根子。你要是想动他,别等我三哥动手,我就先跟你翻脸。”
肖长贵脸色一红,眼中寒光一闪,口中却笑道:“我就是说说,说说而已,不必当真,不必当真啊。”
傍晚高三爷筹集马料回来,将李五爷拉到马槽边上,低声问道:“老五,我方才出去外面,看到有些贼眉鼠眼的人围在胡同口,眼光总在我身上晃来晃去的。你这两天出去时看见过没有?”
李五爷呆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啊,咱爷俩的吃喝穿戴,也不像财主啊,还有人敢绑咱们么?”
高三爷点点头,一时皱眉无语。李五爷脑中灵光一闪,压低声音道:“师哥,有件事我说了,您可别埋怨我。”
高三爷一愣,盯着李五爷道:“好兄弟,你说!”
李五爷不敢看他的眼睛,喃喃道:“那天肖长贵见过咱们的玉瓶儿了,上午您不在,他说……他说把那瓶子卖了,下半辈子打着滚花销……”
高三爷双眉一立,紧盯着李五爷问道:“兄弟,你怎么说?”
李五爷忙两手一摊道:“我可什么都没说!我说那是聂大人托付给我师哥的,全凭我师哥说了算!”
高三爷道:“这三样宝贝是聂家的命根子,将来聂家要想重振家风,就要靠这三样宝贝呢!这也是咱大师兄的信任。老五你难道忘了保镖的规矩?事主的东西即便就是长生不老丹,那也不该拿的!”
李五爷连忙摆手:“三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们得小心这姓肖的,毕竟咱俩出门在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实在不成,我这就提刀出去,把胡同口外那些个贼头贼脑的家伙都砍了,顺便再把那姓肖的两只手剁下来!”
高三爷摆摆手道:“别,不到万不得已,咱也不能伤人。咱跟大师兄约好了在这里等他,咱这边不能乱,以免分他的心,再说了咱们这边也无处可去。不过这两天,咱俩一定要提起精神来,马不离鞍、刀不离身,单等大师兄的三公子送到,咱们马上走!”
这顿晚饭吃得尴尬,两个男人都带着刀坐在饭桌旁,肖长贵有些不自在,也不敢看对面的高李二人。肖长贵也是个聪明人,看架势就知道对方对自己起了疑心,于是抢着将菜、窝头、粥都先尝了一口。高三爷与李五爷对视一眼,脸色稍稍缓和。肖长贵老婆也感到了饭桌上的气氛差异,诧异地看着这三人。
高三爷放下筷子,想了想道:“肖贤弟,算起来咱们也是同宗同派,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啊。这几年你腿上受了伤,功夫也放下了么?”
肖长贵面露苦色道:“三爷,您也知道,咱们这练武的,要是腿废了,桩不能站、脚不能踢,还能练什么武?就是手上的几套花架子唬人罢了。”
高三爷点点头道:“也是啊,原本我还想,这几年你可能静下心来揣思,还会有什么心得,看来你已经彻底把功夫扔下了。”
肖长贵笑道:“我早就彻底荒了,身上的功夫都卸了,连肉都虚了。倒是高三爷您看起来,又精进了不少。”
高三爷眼神一转,接着话头道:“哦,你看出我精进了?那我今天就献丑一二,请你看看?”
肖长贵一愣,不知道高三爷是何用意。却只见高三爷深吸一口气,抬左手在桌上一拍,放在碗边的那双筷子中左边那根弹簧般高高跳起,右边那根和粥碗却纹丝未动。肖长贵大吃一惊,好字还没喊出口,高三爷腰不动肩不抬,腰间单刀出鞘,手腕翻动刀花旋起,一道刀光闪过,半空中翻腾的那根筷子轻轻一顿,竖着分成两爿,跌落在地。
高三爷一出手,不但肖长贵呆若木鸡,李五爷也是颇感惊讶。他知道自己这位三师哥身上的功夫高深莫测,这几年虽然少见他出手,可也从未见他败过。镖局中有来访讨教的外来高手,能真与高三爷动手的人几乎没有。即便有谈论完执意要交手试试的人,也往往是跟高三爷对着转上两圈,或亮个式子,就心悦诚服地甘拜下风,叹服而去。李五爷根本没想到自己师兄的功夫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刀法的快与准不说,一掌下去,一根筷子飞起来老高,另一根筷子纹丝不动地躺在桌上,这简直就是拿捏得妙到毫巅的掌力啊!
高三爷见肖长贵面如土色,低头笑着将分成两爿的筷子捡起,平淡道:“献丑啦,人老了,反倒爱招摇了,真是没出息。唉,咱们习武的人,能做到我大师兄聂大人那样子,陪王伴驾、杀敌报国,那是上等的差事,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缘。像咱们这样的,靠保镖、护宅子为生的,不过是在乱世中苟活而已。但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一派有一派的法度。”高三爷盯着肖长贵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别人交付我高三钢的东西,我是拼了性命也要保护的。我这一辈子见过钱,也经过危难,在我们护镖的人眼里,信义二字那是大过天的!”
肖长贵讪讪而笑,端起粥碗遮住脸,嘴里含糊道:“那是、那是。”
晚间高三爷坐在院里,打了一桶井水,将磨刀石翻过来,摘下短刀用力地打磨着。这几天逐渐接近的炮声从城东转向城南,比昨天又近了许多。高三爷磨着刀,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朝南方望去。他知道此时大师兄聂士成正带着几千疲惫之兵死守在津南八里桥。这不是当年的台湾抗法,万一不成还可以退到福建;也不是当年的鸭绿江,有天险可守。他不能退,因为身后就是天津城、就是北京城、就是满城的老百姓和自己的老母亲!
高三爷一颗心渐渐揪紧,远方每一声炮响就像铁锤擂在他的心上。从前听说书的时候,每听到杨家将老令公两狼山孤军奋战,他总免不了扼腕而叹,年纪越大,就越能领会当年杨老令公到老来丧子、兵败、无援的那种悲凉。而今夜他一颗心早就飘到八里台去了,那里有一个他一生尊敬的人,在枪林弹雨中苦撑大局,在孤立无援中挥刀血战。耳边又响起这人几天前亲口说过的话:“朝廷大将,以身守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李五爷缓缓走到高三爷身边,仰望南方,喃喃道:“大师兄有本事,他可是朝廷的架海金梁,老天保佑啊,保佑他平安无事。”
【三】
第二天上午,吃早饭的时候不见了肖长贵,他媳妇也说不清去处,只说是走了大半天,临走也没说去哪里。高三爷心中就感觉不对,行走江湖多年,他见过的三教九流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知道有的人一旦心中生了贪念,必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类人平时也都是正人君子,唯独到节骨眼儿上变了心性,让贪欲蒙住了心窍。
但事发突然,高三爷现在打听不到聂士成帅帐的所在,又不放心单独留下李五爷远去,怕他吃了暗亏,就只能干等在这里。李五爷知道是自己露了底,引发了这许多烦事,心中又恨又悔,一上午没给肖长贵媳妇好脸色看,倒把这妇人家吓得不知所措。
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天一过晌午,就听见院外有人喧哗,高李二人按住刀柄冲到屋门口,只见院子里屋顶、院墙上站了十余个持刀握棍的壮汉,紧接着院门推开,一大群手持匕首、铁尺的地痞混混蜂拥而进,领先的却是肖长贵与一名黑衣大汉。肖长贵避开李五爷恶狠狠的目光,讪讪笑了几声道:“我来引见一下,这二位是京城海友镖局的高三爷、李五爷;这位是运河帮的曹大当家的。”
高三爷明知这是肖长贵为了夺宝请来助拳的,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不好得罪,只好按照镖行的规矩,强压怒气,上前行了凤凰三点头的大礼,心下却不由得替肖长贵可怜。他知道这肖长贵算是就此入了贪欲,迷了心性,这情形即便是玉瓶易主,他肖长贵未必就能分到几成好处,反倒可能落个过河拆桥的下场。
那曹大当家的撇了撇嘴,两手抱胸,只微微点点头,早有肖长贵颠着脚拉过一条长凳来,殷勤地摆在地上。曹大当家的落座,咳嗽一声道:“你俩儿是保镖的啊?那就长话短说吧,爷们儿今儿还有事儿。听说你俩落了官宦人家的不少玩意儿,爷们儿今儿是专程来开开眼的!一句话,撂下吧!”
话说完,四周的混混们齐声鼓噪:“对!拿出来看看啊!拿出来嘿!”还有混混跟着大声道:“他姓聂的当官多年,从咱天津卫搜刮的东西想运走,门儿都没有啊,爷今天就是来截他的。金银财宝咱不稀罕,但爷就是扔土箱里,也不给你替他带走!”
按照往日行镖的习惯,一旦遇险,通常都是高三爷守屋内货物,李五爷外出应敌,因为李五爷的功夫大开大阖,在屋内施展不开,而高三爷则是守镖的最后一关,真来了绝顶高手,李五爷先上手消耗一下对方,也能给高三爷一个观敌破招的机会。李五爷此时站在门外,已经按捺不住,抬手就要拉刀。高三爷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屋里,自己走到院中,看了看四下道:“曹大当家这阵势我明白,这叫天罗地网,看来今天我要是不应,也不成了。”
曹大当家哼了一声,身边有跟随的混混接声道:“嗨!算你识抬举!”
高三爷点点头,缓缓道:“不过,曹大当家的,咱们既然在江湖,那咱们行事都得按江湖规矩办,不然即便今天您如了愿,日后传出去,也坏了您的名声,损了您的万儿。您不比我们这些穷走镖的,您毕竟是一家之主啊。”
曹大当家哈哈一笑,一捋脸颊上的络腮胡子道:“干嘛?爷们儿想拿大话挤对我?好,我看你今天能说出什么幺蛾子来?”
高三爷抬手拦住众混混的嘘声,正色道:“我们镖行,是靠老祖宗赏下来的功夫吃饭,谁身上的玩意儿好,没说的,就该谁出头露脸。曹大当家的想要观宝,那就请您露两手出来,让我们兄弟俩自叹不如的,我们二话不说,当场认栽!”
曹大当家一拍大腿道:“说得好,说得板正!听着痛快。就按你说的来。”说罢伸手点了点后面几人道:“你们先上,拿出点东西来给爷们儿儿看看!”
人群分开,先走出一个赤膊的胖子。这胖子一身的白肉,大辫子盘在颈间,手大腰粗,腰带上插了一把木叉弹弓。这胖子探出右手,掌心托着两个鸽子蛋大小的泥球,只见这胖子得意地一笑,抬手将两个泥球高高扔起,马上旋身摆出一个犀牛望月的架势发出一弹,将第一个泥球在半空中打得粉碎,紧接着他将弹弓交到右手,左手从背后拉开皮条喝一声“苏秦背剑”一弹将第二个泥球在空中打碎。
在众混混的叫好声中,接着走出一个身穿小褂的汉子,这人秃顶高个儿,两臂的肌肉隆起,犹如钢浇铁铸。这人走到高三爷近前,也不说话,拿出一根手指头薄厚的铁条,攥在左手,右手绞力,将铁条弯得如同面条也似,一圈圈缠在自己的手臂上。第三个人个子瘦高,细腰长腿,只见这人身法极快,几步助跑后一跃蹿上墙面,竟然平着身子在院墙上横跑了十余步,接着右脚一蹬,大头朝下倒挂在屋檐上,冲着高三爷张牙舞爪地连做几个鬼脸。

这三人显露手脚,众混混摇头晃脑地大喝其彩,高三爷却在其中看出了些门道,他走到院子中,伸出双手作了一个四方揖,缓缓道:“既然各位喜欢看玩意儿,我今天就壮着胆子凑个热闹。”
高三爷要出手!不但肖长贵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连李五爷都惊讶于这次高三爷出手的果决与主动。以往遇到事情,即便到了非要硬碰硬出手的时候,高三爷都要瞻前顾后地琢磨半天,不肯轻易出手,就是下了场也要再说上几句场面话为后事作铺垫,从没见他像今天这般主动。
肖家原本有一个八仙桌和四条长凳,后来桌子坏了,剩下长凳却舍不得扔,曹大当家的坐了一张,檐下还堆着三张。高三爷将这三张条凳轻轻搬下来,也不拭去尘土,就这样在院子里竖着摆成一个“川”字型,条凳之间相隔大约不足一步。众人看他摆凳子,均不解其意,都在窃窃私语,唯有李五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高三爷站在条凳左侧朝四方点一点头,收拢笑意,含胸拔背,摆了一个起势,接着慢悠悠地走了几个架子。高三爷比李五爷矮一个头,只不过瘦很多,举手投足又慢,所以人显得稍老一些。站在墙头上的混混们不明所以,看着慢悠悠的架子不耐烦,便“嚯”的一声叫了个倒好。声音未落,忽见人影一闪,高三爷鬼魅一般地闪现在三张条凳的右侧。众人中有人恰巧眨了下眼睛,忙问旁人:“哎,这人刚才不在左边么?怎么过来的?”连问几声,却没有人能说得出高三爷是怎么过来的,因为方才这一瞬间,整个院子里只有三个人看得清!一个是李五爷,一个是肖长贵,一个就是曹大当家的。李五爷倚在门框上面露赞叹之色,肖长贵站在一边,面色犹如死灰,而曹大当家则触电般地从凳子上挺身而起,满脸惊讶地看着高三爷。
一众混混见曹大当家的变色起身,已经明白情形不对,却又不知道这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一时间都左顾右盼,想从别人脸上看出点儿什么来。高三爷笑眯眯地扫了众人一眼,微微点头,站在原地又拉了一个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架势,示意再来一次。这一次高三爷依旧慢慢悠悠地走了几个架子,轻轻一跺脚,提醒众人注意,接着身形一晃,又到了条凳的左边。众混混中有眼尖的,开口叫了出来:“他钻过去的!他是从三条凳子下面钻过去的!”
当下有的混混道:“呸,钻凳子算什么本事?这玩意儿狗比人钻得好……”话未说完,曹大当家的一个嘴巴抽过去骂道:“混蛋话!你懂什么?你们练的是吓唬人的玩意儿,人家练的是杀人的真本事!”肖长贵是个会看的,他知道高三爷这一手是给自己立威,也是在震慑在场的所有人,就凭这快如闪电,捷如鬼魅一般的身法,想拿这院子里谁的脑袋,那绝对都是易如反掌!除了洋枪的子弹,在这院子里,眼下没人能快得过他高三钢!
曹大当家的感慨地叹了口气,走到院中间朝高三爷抱拳道:“神猴高三爷果然名不虚传,曹某自大了。”高三爷手捻胡须点点头,却没答话。李五爷在一边看得明白,自己这三哥上来就拿出了压身的绝技,先笑后出手,却是动了杀心,为了聂师兄的托付,他不惜当庭出手立威,如果对方再不识厉害,今天怕就要有血光迸现!
曹大当家的接着摇头赞叹道:“高三爷您这猴型却并非拘泥于猴型,而是打猴型入打猴型出,虎抱头、龙折身、熊展腰、马翻蹄,乍看将形意十二形都带上了,仔细看却啥都没带!您果真是已经到了神变的境地儿。曹某佩服!”
高三爷摆摆手,却岔开话题:“曹大当家的,我高某手上的确是留有聂大人托付的东西,但是却绝非小人口中的金银财宝。”高三爷斜了一眼角落里的肖长贵,接着道,“而是聂大人托付给子孙后代的三件信物,是他当年渡海赴台湾抗法的信物和血战朝鲜缴获的敌酋佩刀,以及东北三省的地图。这些东西虽说值点钱,但却决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聂大人已经下了与天津共存亡之决心,他是想把这些东西留给后人,来训诫子孙忧国自强用的!况且聂大人为了证明自己誓死守城的决心,老母都尚在城中未动,他又怎会舍弃家人性命反将财物遣送出城呢?”
曹大当家的闻言一愣:“怎么?聂……聂大人的老娘还在城里!”
高三爷郑重地点点头道:“正是,老夫人执意要留在城中,为的就是稳定民心,也是要聂大人拼死守城。大当家的要是不信,到城北提督府里一问便知。”
曹大当家面色一变,惨笑道:“赴台、援朝,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一战我运河帮里也有在军中的,几十名兄弟一去不回,我老曹亲手给他们接过灵位!当时我以为,咱大清国有敢拼命不怕死的兵,却没有敢拼命不怕死的官!这几年我早就对大清国寒了心,看来我老曹是看错人了。也罢!”曹大当家的抬头一扬眉毛,“高三爷,您守好了聂大人的传家宝,我老曹去守聂大人家,哪个找死的想趁乱打聂家的主意,我老曹拉刀活劈了他!走了!”
曹大当家的一挥手,转身几步出了大门,一众混混们纷纷下房下墙,呼啦啦地跟随着他,退潮一般地涌出院去。肖长贵就像退潮后的拴船杆子一样,孤零零地戳在院子里。他战战兢兢地叫了几声曹爷,又朝外追了几步,见始终没人理他,只好耷拉着脑袋回过身来,一抬眼正对上李五爷恶狠狠的眼神。
这眼神将肖长贵打得透穿,肖长贵一个大哆嗦从头凉到脚底,随即膝弯一软跪倒在地,他紧爬几步来到高三爷身前,磕头如同啄米:“三爷,小人知错啦!我一时贪心迷了心窍,我对不住您!对不住您的救命之恩,我出卖了同道,罪该万死,但求您大慈大悲大人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就再饶我一次吧!”
李五爷早就气得咬牙切齿,他生平耿直,待人诚恳,最恨有人欺他骗他,到老来见多了人情冷暖,脾气更加火爆。李五爷一步跨过来,咆哮道:“这王八犊子!我不用刀也能掐死他!”李五爷再想喝骂,肖长贵媳妇急匆匆奔过来扑倒在地,两手紧紧抱住李五爷的脚脖子大哭:“五爷哎!这是我当家顶门的男人,您可别让我这苦命的人守寡!求您饶了他吧,他这辈子给您当牛作马再也不说二话啦!”
这一哭一喊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高三爷忙踢起一根条凳撞上了院门,喝止道:“别吵!别吵!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肖长贵知道高三爷是个爱惜脸面的人,而自己此时命悬一线,当下也故意爬上前抱住高三爷的大腿,声泪俱下号啕大哭起来。
高三爷看着这个五尺高的汉子跪在眼前,叹口气,回头道:“老五啊,虽然他出卖同道,忘恩负义,但是他好歹也管了咱们这些天的饭,而且今天他也并未得手。咱总不能在他的院子里要他的命吧?算了,饶了他吧。”
李五爷怒目圆睁道:“三哥!当断不断,必留后患啊!他心里此时怕早有了怨气,日后有了机会,咱哥俩要是落在他手里的话,绝对是一刀断命!”
高三爷摆摆手,看着爬伏在地不住磕头的肖长贵,道:“算啦,你我如今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积点阴福吧。肖长贵,按说今天杀你不冤,杀你也费不了多大事儿。不过我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从此没了贪心、怨念,今天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你若还敢打我的主意,你这条命我能饶也一样能收!”
回到屋里,肖长贵媳妇忙翻出来衣服,让滚得满身是土的肖长贵换下来。肖长贵接过衣服却厌恶地把媳妇的手扒拉到一边去,自己皱着眉头站到木盆前洗手,铁青的面色阴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肖长贵媳妇想大着胆子劝慰几句,肖长贵猛地回过头来,眼神如同野兽一般得凶恶,他压低声音狠狠道:“闭嘴!给我丢脸的家伙,少管闲事!别人能要我的命,我也能要他的命!”
第二天上午,炮声骤停。众人各怀心事地坐在院中等待,忽听见门外有马车驰来的声音。众人心中一紧,果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撞开院门冲了进来,却是武卫前军亲兵营的两名军官,肩上扛着一个反绑双手的少年。
众人看着一愣,当先的军官喊道:“请问高三爷与李五爷可是住介儿?”(介:意为“这”,天津方言。编者注。)
高三爷忙上前道:“高某在此!”
那军官将肩上的人放下道:“您啦就是高三爷?我等奉聂军门将令!到介边儿将介三公子儿送给高三爷,请高三爷您麻溜儿地带人突围出城。天津卫,守不住了!”这军官说话带着天津口音,似乎是本地人,说到最后一句时,言语中已经满含悲愤之意。
李五爷喊那军官一同突围,那俩军官边转身朝外走边道:“突嘛围?我们家聂大人还在前边儿呢!爷们儿今个跟洋毛子拼了,死也要死在我家聂大人身边儿!”
被绑住双手的聂树屏坐在地上,不住地蹬动双腿,大喊大叫:“凭什么大哥二哥能跟随父亲杀敌!我虽是书生也是大好男儿,难道让人说我聂家人贪生怕死不成。放开我,给我刀,我要去八里台!”
李五爷弯下腰来,劝慰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他说理辩事哪是这聂举人的对手,三两下就被问得卡在那里。李五爷还待好言相劝,高三爷走过来伸手朝聂树屏脑后玉枕穴轻轻一拍,直接将他打晕,拎起来横放马上,接着招呼李五爷和肖长贵媳妇马上走。
众人一阵忙碌,却发现唯独不见了肖长贵,院子内外都找不到。这时候南边枪声大作,炮声响成了一片。高三爷脑中一转,喝令李五爷先走。话音还未落,呼啦啦一群二十几个人闯进院子来,手中各拿刀枪棍棒,有的还端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洋枪。领头的人正是肖长贵,他左手拄拐,右手端着一把短把洋枪,拦住众人的去路。
肖长贵侧脸看了看马背上的聂树屏,哈哈一笑:“哎哟!没想到啊,高三爷您还是聂大人的托孤大臣啊!没说的啦,聂家的宝贝拿出来咱们分分吧!念着当年您的恩情,您拿大份儿!”
这句话激得李五爷大怒,上前大骂道:“肖长贵,你这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肖长贵一晃手里的洋枪,喝道:“你给我闭嘴!这可带着响儿呢!李老五你别跟我犯浑!这年头洋枪在手,谁还怕你们练武的?你就是大罗金仙也扛不住我这一枪!当年我的功夫如何?我肖长贵在直隶那是多大的名号,不也是毁在了这洋枪下么?”肖长贵说到这里面露恨意,伸手点指着高李二人道,“我肖某人二十年功夫,还不敌一个混混儿二拇指这么一勾!要不是这一枪,我能过上这等穷破日子?靠你们施舍、看你们脸色么?”众混混一阵鼓噪,将手里的洋枪分指高李两人。
肖长贵老婆站在一边,看情形已经明白过来,她挺身一步跨出,挡在高三爷身前哀求道:“当家的,人家高爷待咱家不薄,要不是人家高爷,咱连今天的温饱日子都没有,咱得念恩啊,有什么事情就不能坐下来说么?咱可不能负了高三爷!”
肖长贵没想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老婆此时居然会站出来给别人说话。他脸色先红后青,感觉众混混都在盯着自己的后背发笑。肖长贵恼羞成怒,抡起拐杖将她打倒在地,破口骂道:“我打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生不出儿子的瞎货!你以为他们是为我好么?他们是在可怜我,看我的笑话,是在把我当成要饭的!我也有手,我也有功夫,你以为我愿意寄人篱下,你以为我乐意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吗?”
肖长贵骂到最后已经声嘶力竭,索性又连续几拐杖抡在自己媳妇的肩膀、头上:“这年头就是乱世,乱世里想活着,就顾不上别人!顾别人就得饿死你自个儿!现在的机会是老天给我的,是我命里该得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肖长贵枪指马背上的聂树屏,咬牙切齿道:“高老三我知道你有血性,你身手快!你不怕死!今天你要是不把聂家的两个宝贝箱子给我,我就打死这聂家老三!我忍了这么多年,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我肖长贵走运!我是个半残废的人,我今天豁出去了!谁要不给我东西,我就跟他拼命!有本事你就试试,是你的身法快,还是我的枪子儿快!”肖长贵一张长脸因咆哮而狰狞,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老高,声音到最后有如狼嚎,整个人如同疯了一般。
高三爷看着对面四五支洋枪纷纷指向伏在马背上的聂树屏,再看看肖长贵瞪大血红的眼睛,他铁青着脸挥挥手道:“老五,给他。”
李五爷一愣,回头吃惊地看着高三爷。高三爷点头道:“给他,无妨。我高三钢护的东西,从来就没丢过,我能拿回来。”
李五爷踌躇片刻,还是从马背上解下两口箱子,递了过去。肖长贵指挥手下混混接过来,哼了一声道:“高老三,算你识抬举!这地方说了算的如今是我!念在当年你救我一命,今天我暂且放过你,走!”说着带人呼啦啦涌出院去。走到院外肖长贵忽然高喊道:“那瞎货你走不走?要么跟着我走,要么自己寻死去!”
肖长贵媳妇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额头的鲜血,整整衣襟跪在高三爷面前,磕了一个头,高三爷不敢受礼,忙侧过身子去搀扶。那媳妇含泪说了声保重,挎着包袱出门追肖长贵去了。
李五爷又急又怒,跺脚问道:“三哥,怎么办?”
高三爷侧耳听了听,南面、北面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先送三公子要紧!洋兵从海上远来,人数并不太多,我料定他们是急于同城内租界的洋兵会合,直攻北京,所以不会分兵占领地方。而武卫前军也不可能倾巢而出,必定有人守护大营,我们穿城而出,去芦台的聂军老营,那里最安全!”
【四】
两人抱持着聂树屏跨马而出,此时天津城内已经起火,从大沽上岸的洋兵从南边八里台方向北攻天津城墙,城外的炮弹不断打进来。租界内的洋兵趁机杀出,城内乱成一团,清军被一分为二,溃不成军,一部分随马玉昆退往北仓,而城内的武卫前军则腹背受敌,陷入重围中,散布于街巷拼死而战。
李五爷跨马走在前面,挑开挡路的杂物与着火的柴草,高三爷护着聂树屏紧跟在后,有遇到趁机劫掠的无赖混混,自有李五爷一刀劈过,马踏而去。转过巷子,忽然发觉前面一队洋兵直冲而来,李五爷大叫一声不好,拨转马头回头便走。两边距离虽远,但对方枪快,一阵齐射,抢在李五爷的马冲进街巷之前,打中了它的后腿。那马一声嘶鸣栽倒在地,倒在血泊中不住地抽搐。李五爷大怒,转过巷子刚要手指对方开口大骂,只见对方洋兵一队蹲一队站横成两排,横托步枪歪头瞄准。李五爷忙抽身避闪,几乎同时一阵枪声响过,李五爷藏身的街角被打得尘土飞扬,顿时塌了一大块。李五爷忍不住心中大骂那肖长贵耽误时间,不然凭着自己好马的脚力,早就跑出天津城去了。
巷战中马匹醒目,不易隐藏,也跑不起来,高三爷咬了咬牙,伸手一掌将马匹拍开,抱起聂树屏,与李五爷窜房跃脊,绕开阻挡向北而去。人到了高处虽然视野开阔,不再会与洋兵突然遭遇,但是远处的敌人看高李二人也格外得清楚,不时有一排排的枪弹射来,将两人压在屋顶上,打得瓦屑纷飞。
两人正向前走,只听一阵厮杀之声,高三爷身子贴在墙角探头看去,却是十几个日本兵将七八名武卫前军伤兵逼在了死胡同里。这些武卫前军的伤兵或头缠药布,或手扶拐杖,显然是来不及突围,被困在此,这些清军明知不敌,却都是攥紧上了刺刀的步枪,聚在一起宁死不降。
那些日本士兵两人一组,并不急于抢攻,而是平端步枪,挺着刺刀,狞笑着一步步逼过去,如同在圈栏中持刀选取猪羊的屠户一般。几名有枪的清军将自己枪上的刺刀拆下来,递给身边手无寸铁的伤员,发一声喊,倒过步枪朝日本兵砸过去。这大砍大杀的架势虽然吓人,而日本士兵的刺枪技术却能以直破曲,节省时间和体力。只见他们相互掩护,一虚一实,连续几个上步突刺,就将冲上来的清军干净利索地刺倒在地。有一个小个子日本兵一枪没有刺到对面清军的要害,竟然倒过步枪,在已经倒地呻吟的清军身上补了几刺,方才哈哈大笑。
掩护的几名清军战死倒地,露出了身后两个方才接过刺刀的伤员,还有后面墙根下两副躺着重伤员的担架。一个清军伤员看着前面拼死掩护的同伴,痛得直跺脚:“早就让你们赶紧走!别管俺们!这可连你们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担架上的重伤者挣扎着抬起一只手道:“好兄弟!给我个痛快吧!我就是死也不能落在洋鬼子手里!”
看到这里,李五爷忍不住两眼通红,双手自后背拉出大刀,大喝一声蹿了出去。高三爷看拉扯不住,只好将后背上昏睡的聂树屏放在墙下,又搬了旁边一架旧推车挡住,这才拉出腰间短刀紧跟着冲了上去。
刀法有三魂七魄之说,华夏先祖锻刀创武,是集天地之道理,万物之灵秀于其中,将一柄简单宽厚的大刀,赋予了百变的杀伐功用。三魂为劈、砍、剁,招法重大气,讲究堂堂正正干净利落大开大阖;七魄为剪、扎、撩、抹、刺、崩、磕,招法重细腻,在方寸间随机应变游刃有余。
李五爷天生臂力惊人,面对敌兵早已血贯瞳仁,提刀上前,兜头便剁。那日本兵也是从大沽口炮台一路上过来的,颇经过些白刃战。知道中国大刀劈剁前必要抡起,准备时间长,当下不管李五爷刀,弓步前出,一声“八嘎”,出枪直刺李五爷小腹。刀短枪长,李五爷不得不硬生生收刀回磕,拦开这一刺。高三爷在后面看得仔细,高喊道:“老五仔细,当花枪来破!”
一句话点醒了李五爷,他平息抑怒,将大刀垂到右侧,探步上前出左手虚抓那日本兵的头脸。那日本兵照方抓药,又是一个弓步突刺,李五爷道一声:“来得好!”右臂抡起大刀,向上磕开刺来的步枪,大刀余势不歇,抬到左肩高的位置,李五爷加左手按住刀柄,借落刀之势上步下劈,一刀将那东洋兵斜肩劈成两爿!鲜血纷飞,溅了李五爷一身,李五爷将大刀一甩,一溜血线飞到对面墙上,吼道:“痛快!”
高三爷却急声:“老五!连着!别让他们有空开枪。”李五爷手挽刀花,一招缠头裹脑杀入人群,瞬间砍倒数人。其余的日本士兵登时一乱,索性群起而攻之,一阵怪叫中六七把刺刀一起向李七爷直刺过来。巷子不宽,六七个日本士兵几乎是挤在一起跨步出刺。李五爷大吼一声,上步奋全身力以左手抵住刀背发力,右手顺带斜引,大刀从左下方往右上方借上步旋身之力斜砍出去。李五爷是拼进全身力气以曲破直,刚猛的力道带着数把刺刀一起往右上方去。同时顺自己前冲之势扭腰抖胯,整个背部猛地一撞。那六七个日本兵本就被大刀带得步伐不稳,李五爷这时再一撞,日本兵立时全都倒地,轻者四脚朝天、重者头破血流。李五爷提刀俯身,如砍瓜切菜一般连劈带剁:“我叫你们戳,我叫你们戳!”
高三爷见大局已定,忙来到那几个伤兵身边问道:“兄弟,是武卫前军哪一营的?”那伤兵绝处逢生,在生死线上捡回来一条命,忙答道:“谢老爷救命之恩,我们是武卫前军亲兵营的!”
高三爷闻言,双眼一立,急声道:“既是亲兵营的,那你们聂大人在哪里?”那几名亲兵闻言,忍不住悲声道:“我家大人他殉国啦!”
高三爷犹自不信,厉声喝道:“你胡说!我大清国哪有提督大人阵前殉国的道理!堂堂朝廷提督,一品大员,怎会阵前殉国?定是你等作战不利!私自跑了回来!还敢散布流言,扰乱军心!”
那亲兵听了,竟止住悲声,一把撕下了头上的药布,露出额头上寸长的一条口子,深可见骨,又扒开了身旁人的军服,露出身上的刀痕、弹孔:“你看看这些伤可是假的?我们跟着聂大人从芦台打到杨村,从杨村打到军粮城,从军粮城打到东局子,又从东局子打到八里台,只有战死的,没有怕死的!我们打了一个月,都不曾怕死,难道现在怕死了吗?”
高三爷两手微抖,一颗心被利刃划刻般得疼:“那,聂大人,聂提督他……他真的……你亲眼看见的?”
那亲兵拉过另一个伤号道:“他亲眼看见的,让他跟你说!”那伤兵点头道:“今天早晨西洋兵用了毒烟炮,那炮打过来一炸开就是一团烟,百步之内闻着就死,防线当下就顶不住了,被撕开几个大口子,兄弟们成片地倒!聂大人连我们这些在后面督战的亲兵营都派上去了。后来我们劝聂大人先走,他说‘事已至此已经无处可走了,死也要死在这里,朝廷大将,守土有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后来洋人直接打到了聂大人的帅帐前,聂大人换了朝服黄马褂,带着我们宋营官就要往上冲。”
李五爷一愣,插问道:“是亲兵营的营官宋占标?”
“就是他,我们宋营官拉住聂大人的马嚼环,不让他上前,结果聂大人一刀背劈在宋营官手背上,说‘你懂什么?我现在无处可避!普天下只有这里是我聂某该死的地方,我就死在这里,一步不退’!结果对面洋兵看到他身穿朝服又骑马,料定是大将,一连串的炮打过来……我们拼了命,连大人的贵体都没抢回来,我们无能啊!”那伤兵说到这里,已然哽咽难言。
这一切都是宿命,也许聂士成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结局,却还是被人推着、拥着、逼着走在前面,将飞来的枪弹都挡住。他受了伤、流了血、失了性命;却还被躲在身后的人误解、指责、埋怨。他就这样一步步地,不动声色地走向别人给他安排好的结局,用性命来证明自己,君子如玉,忠贞守道。
高三爷仰天长叹,顿足捶胸:“我那刚强的大师兄啊!死的不该是你,你也不该去死啊!”高三爷心中明白,聂士成他早已经把局面看透了,勤王的军队不会来,请来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也靠不住,后面朝廷还有弹劾他的奏章、还有军机处的责难,退也是死,还不如死在这两军阵前。所以他才会特意穿了朝服黄马褂,在军前骑马驱驰,他是在求死。朝廷大将,守土有责,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多尽一份责而已,也许在他看来,败退回朝面对刀笔小吏的非难,不过是苟且瓦全,与其这样,倒不如轰轰烈烈玉碎在守土护国的阵前。
高三爷三声哭罢沉默无语,李五爷却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地,他挥刀指天大声道:“苍天在上,大师兄你英灵慢走,我李五发誓要抢回你的贵体,将你葬在这八里桥头,让你永生永世守护这城、这家、这国!”
高三爷说明来意,让这几个伤兵跟自己走。那几人却摇摇头道:“既然你们身负重托,我们腿脚慢,不能连累三公子,你们先走,我在这里断后,让我们也为聂大人做点儿事情。”说着捡起地上日本兵留下的步枪和子弹,执意让高三爷等先走。
“也罢,”高三爷点点头,“好兄弟,武卫前军聂大人的兵,都是铁打的好汉子!”
两人回身要走,却赫然发现聂树屏站在身后,他脸色惨白地木立在街口,身子随着呼吸来回摇摆。高三爷一时目瞪口呆,他原本想趁聂树屏昏睡时将他径直送到芦台大营,却没想到聂树屏居然已经转醒,而方才伤兵们说的话他恐怕也听了一个大概,他要是犯起倔来非要立时报仇,还真是个麻烦。李五爷一嘬牙花子道:“坏了,方才你那一巴掌拍轻了。”
高三爷见聂树屏脸色越来越白,怕他一时想不开,忙跑过去扶住他,安慰道:“孩子!难受就哭两声,哭出来就没事了!”
父亲为国战死沙场,兄弟与亲人不知所终,四代同堂的簪缨之家,骤然间崩丧离乱,只剩他独自一人!这份悲痛又岂能是几行眼泪能够化解的?聂树屏两手攥拳,身体如筛糠一般地颤抖,却就是咬紧牙一声未吭。良久过后,他张开嘴,哽咽着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道:“高三叔,我没事!我不哭!现在不是要哭的时候,等到有一天,我将这些洋人都赶出去了,到时候我在家父的灵前再哭!现在哭解决不了任何事情!”言毕聂树屏从地上拾起一支洋枪,紧攥在手中道:“我跟您杀出城去!”
高三爷挑大指道:“好孩子!知大局、识大体,有你父亲的遗风!”
两人按照伤兵们的指点向北绕过租界,选择北路出城。一路上绕过四处抄掠的洋兵,只见逃难的人群来回奔逃,无头苍蝇一般地乱撞。城墙上、巷口处不少清军阵亡伏倒在地上,还保持着向外射击的姿势。再行一会儿,北门已经赫然在望,南城的浓烟也已经渐渐起来。李五爷加紧脚步,站在城门洞里回头招呼众人道:“快!出了城就安全了!”
众人正疾走间,忽听后面的聂树屏忽然大喊道:“慢着!停下,我有话说!”
高三爷忙回头一把拉住聂树屏的手腕,生怕他又有什么冲动。只见聂树屏手指一侧道:“看,那是我聂家的旗!”高李二人顺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挑挂的是蓝地红字的“聂”字门旗,看方位应该是提督府方向。“那边是我家,请允许我过去磕一个头!给家父、给祖先磕头!我不能把先父的大旗留给洋兵!不然的话就这么逃走我不甘心!这有损我父亲的威名!”
高三爷与李五爷对视了一眼,李五爷远眺城南,面色堪忧,高三爷转过头点头赞许道:“好孩子,慌乱中不忘本、不乱礼,冲这一点,您将来就必定是能重振聂家的人物,我跟你去,咱们快去快回!”
李五爷点头道:“好,那就杀他个回马枪!”
提督府门口尸横遍地,犹如修罗场一般,有义和团的、有武卫前军的、有洋兵的、还有很多平民百姓的。高三爷顺着李五爷手指看去,只见一个满身是血的黑衣大汉,拼尽全力死攥着一把插进洋兵肚子里的单刀,竟将那洋兵的尸体钉在了墙上。高三爷只觉这人背影眼熟,走过去看,发现竟然是那日被肖长贵撺掇来夺玉瓶的运河帮曹大当家的。再仔细看,发现被他钉死的洋兵手握两支洋手枪,机头大张,抵在曹大当家的胸口,两人都已经鼻息全无。看情形应该是洋兵突袭提督府,曹大当家的全力护持,拼命与洋兵同归于尽了。高三爷伸手合上曹大当家的双目,叹口气心中暗道:“走好!”
李五爷冲进院内,片刻间砍断旗绳,将门旗围在身上带了出来,经过高三爷身边时轻轻摇了摇头,高三爷明白,李五爷的意思是聂老夫人不在府中,聂家军旅多年,府中高手如云,想必应该是有人照应保护突围。这边聂树屏接过门旗,对着大门磕了三个响头,他立誓完毕,拾起地上一把单刀,转身道:“高三叔、李五叔,请带晚辈杀出去!”这白净的读书人忽然间拿起刀来,牙关紧咬将脸上泪痕一抹,眼神中的坚毅刚强倒像极了年轻时的聂士成。
三人一路走避,听到北门枪声渐密,知道洋兵已经杀到北门,封堵住了城门。高三爷心中略一思索,带着众人急向东门而行。那里最接近租界,三人不敢停留,只顾低头疾走,遇到阻拦也是虚晃一刀,拉起聂树屏翻墙而走。几经周折,众人渐渐靠近东门,远远看去,十字街口竟然有一队洋兵围在那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李五爷身贴墙角探出头去看,只见远处十余个洋兵高个大鼻子,帽子上还插着羽毛,不知道是哪国人。只见这些人赶着两辆驴车,车上小山般堆满了财物,似乎正在讨论如何分配。而后一辆车上面赫然竟有聂士成交付给自己的那两个柳条箱子,箱子上已经被血迹染红了一片。
两人心下立时明白,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肖长贵抢了玉瓶,却没想到遇上了外出打劫的洋兵,肯定是落得个人财两空。但是老天有眼,让这些暂时得势的强盗落在了自己眼前。高三爷点点头道:“大师兄有灵,将那玉瓶又送回到咱们面前!他的东西,洋兵们谁也别想拿走!”
高三爷按住聂树屏,叫他稍等片刻,又拉过来李五爷嘱咐他一定要杀进人群里去,把身法都使开了,不给他们开枪瞄准的机会。李五爷听完转身就要拉刀上前,高三爷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又重嘱咐了一遍,两人彼此点点头,定了定心神,这才伏身从胡同内蹑足而出,从那队洋兵身后直抄过去。待对方发觉时,李五爷已经咆哮一声冲到近前,他大刀在身前一绕便冲入人群。他每人只攻一招,一招出手不管是否得手马上换招转攻下一人,一个人将十余名洋兵逼得手忙脚乱,不时有洋兵倒地,惨叫声、喝骂声夹杂在人影晃动中乱成一团。
洋兵手里长枪不好施展,带队的军官却是持双短枪,他紧挪两步拉开空当,抬枪瞄向李五爷。高三爷早就在提防他,回身垫步,一个大鹏双展翅,将那军官的双枪踢飞。那军官手枪脱手却不慌张,退一步抬手从腰间拉出一把长剑来。
他这把剑笔直修长,极细极窄,剑柄上有个锅盖一样的护手,一直延伸如球般直包住剑柄,全不似中华宝剑上的云头直柄。高三爷心下奇怪,不敢怠慢,稳稳操刀靠近那军官,只见那军官开始前脚踢后脚地跳起来,把剑瞄着高三爷前胸慢慢地绕成个小圈。高三爷看不懂对方的花样,索性看准了对方全身劲力上浮的机会,挥刀从右往左斜抹上去。谁知他手才刚动,那法国军官反应奇快,马上后脚蹬地,一个大步跨出,连人带剑一起冲过来。这洋人身高腿长,出剑又是抢占中路,眨眼间剑尖就刺到了高三爷身前,逼得高三爷回刀招架。
这军官一招占得先手,后面的攻势马上源源而来,只见他左手甩在脑后,脚下大步进退,右手持剑,一上一下,跳舞般连续抢攻而来。这军官手长脚长、剑法怪异,不但能伸臂前刺,还能从颈后出剑、腰后出剑,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剑身虽薄却有刃,直刺之余可削可划。高三爷攻不能及、退不得脱,几招一过便在身上连中两剑,虽然只是皮外伤,却也鲜血迸流。
聂树屏在远处看得焦急,发一声吼,高举大刀跑过来要助战。高三爷身在战团无法拦阻他,只好咬牙行险放那军官的剑进来,拼着肩头再受一剑,用短刀的护手挂住了那军官的剑身。接着高三爷上步翻腕,一别一转,便夺下了那军官的长剑,同时借他自己的剑柄扭断了他的手腕。后面赶上来的聂树屏直愣愣地瞪着眼睛,将大刀砍在那军官的脖子上,迸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那边李五爷料理完剩下的军兵,也受了点小伤,左臂被人打了一个对穿,幸好没伤到筋骨。高三爷从身上撕下一条布带,给李五爷包扎好,对面色惨白立在尸体前的聂树屏笑笑道:“下次砍脖子别用傻劲,刀锋入肉的时候要拖带着抹一下,脑袋才会掉下来,你这样下手,刀肯定会被骨头夹住,拔不出来的。”
聂树屏强忍着呕吐点点头。李五爷将车上的箱子拿下来,递给聂树屏道:“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聂树屏打开箱子,拨开刨花与胶皮,龙凤玉瓶毫发无伤地躺在箱中,高三爷见玉瓶无恙,心中暗自念佛。战刀与聂士成手稿也完好无损,只不过手稿封面上被人踩了几个脚印,显然是被不识货的人丢弃过。聂树屏怀抱两个箱子,心如刀绞,将《东游纪程》抹拭几下抱在胸口,叫一声“父亲”,便泣不成声,高三爷与李五爷睹物思人,也忍不住心中酸楚。
从租界里冲出来的洋兵已经开始在四下防火,天津城里一时间烟雾弥漫、火光冲天,街面上大群的人在四下里奔跑,逃避火势,有奋勇取水救火的,往往被远处抄掠财物的西洋兵看见,一枪打倒。高李二人看在眼中,强压怒火,却又不能上前阻拦,只好穿街过巷疾走。东门下已成瓦砾一片,到处是火烧过后的残垣断壁,以及来不及抬走丢弃在路边的尸体,不少武卫前军的遗体还呈战斗姿势,或靠在街角,或倚在城头,人却已经死去多时。高李二人四下环顾,心中一片茫然。
三人从东门出城,踏上了去往芦台的官道,回首望去,城内烟火升腾,不知有多少家的百姓正在遭殃,城墙上战死的武卫前军兵勇尸体堆积如山,很多命丧在毒气炮弹下的士兵,临死时还紧抱着手里的步枪。而一片片殷红的血迹,顺着城头的雨沟流下,将铁青色的城墙大片大片地打湿。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只觉这一天从城内杀出重围,其间险象环生,此时回头想来,犹如隔世为人。
离城越远,枪炮声渐渐稀疏,看来是城内最后的抵抗也渐渐消弭,三人心中也愈发沉重,忍不住走走停停,一步一回头。正在这时,城内方向一阵杂乱脚步声传来,高三爷忙拉着聂树屏跑下官道,拣了处土堆俯身隐藏,小心露头看去。却竟然是一队清军打着旗号,各持枪械飞奔而来。
高三爷喝一声喊道:“前面官军请问是哪一营的?”
这队官兵没想到城门外还有活人,听到喊话第一反应是散开卧倒,各找掩体,有枪指高三爷这边的,有分头守护后侧与两翼的,匆忙中丝毫不乱,颇见精锐。
高三爷见来者不善,又喊了一遍,对方才有人答道:“我等是武卫前军左路杨大人麾下!你是何人?”
高三爷听是聂士成旧部,大喜道:“我等是聂大人旧相识,保护聂三公子在此,请你们大人出来说话!”
对方沉默片刻,站起一名戴顶戴的军官,几名亲兵用身体护在他身前。那军官大声道:“我是左路统领杨慕时,你既是聂大人所托,就请出来说话!”
高三爷拉着聂树屏跃出土堆,那军官近前一看,欣喜道:“果然是三公子!”他紧走几步,上前一把拉住聂树屏的手,两眼含泪却欢喜赞叹道:“果然是老三!苍天有灵啊!多谢英雄!为聂家保全了血脉!我刚带人到城内聂家,将聂老夫人着人护送,送往芦台大营。她老人家不放心小孙子树屏,托我寻找。我在城里几番搜索不得头绪,还损伤了不少士兵。想不到天不亏我聂公,在城门处遇到你们!”说着杨慕时就要给高三爷下拜。
高三爷拦住他急声问道:“那聂老夫人可在军中?”
杨慕时却摇摇头,压低声音道:“聂母此时在军中,你们可以一见,但是这一仗打乱了,处处都有洋兵,我与聂大人被分割成南北,我临撤退时按照聂大人的安排,去提督府接老夫人。但是城内局势混乱,又寻找三公子耽误些时间,险些就出不来了。聂大人那边的消息她老人家一点儿也不知,我为让她老人家宽心,只说凭聂大人的用兵,必不至于一战而溃,此时已经是越城去北仓与马大人会合了。你可切切不要说漏。”
高三爷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连忙点头,杨慕时带领高李二人和聂树屏来到一辆马车前,又回头朝高三爷作了一个少说话的手势,方才咳嗽一声,低声道:“老人家,我是慕时,有好消息,树屏找到啦!”
帘子里传出惊喜的“啊”声,一个小丫环忙不迭地挑起帘子,露出聂母欣喜焦急的脸,聂树屏早已扑上前去,跪在车前抱住车辕痛哭起来,聂母坐在车中探出手来拉起聂树屏,忍不住将他搂在怀中潸潸泪下。杨慕时上前躬身道:“老人家,就是这两位侠士,在乱军中拼死保护树屏突出重围的!”
高三爷与李五爷忙上前见礼。聂母点点头道:“老身在车中无法施礼,就让我孙儿代我给两位叩头,感谢救命之恩吧。”高李二人哪里敢受,忙将聂树屏从地上拉起。聂母看了看高三爷道:“我知道,你们不用说,天津城破了,我那儿子一定……一定为国捐躯了吧?”
高李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想说些宽心话安慰聂母,却谁也开不了口,只在心中强忍着这份痛楚,只有杨慕时在一边摇头。聂母点点头,拉着聂树屏的手缓缓道:“知子莫若母,我知道我这儿子打仗善用计谋,计划周详,百忙中还不忘安排慕时和你们照顾我们祖孙俩,可是他这次偏偏就没给自己预留一条退路啊。我坚持在城里不走,就是想要他拼命保护这天津城,保护这满城的百姓。没想到啊,他听我的话拼了命,可这城还是没保住……唉,也罢,就让他在这吧,就让他继续守着这座城吧。”聂母说道此时,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杨慕时忙放下帘子,指挥队伍动身赶路。他问高李二人有何打算。高三爷回望浓烟滚滚的天津城,缓缓道:“城里还有件宝物,我必须得取回来。”杨慕时一愣,高三爷道:“我大师兄给所有人都预谋了退路,唯独没给他自己预留一条退路。他是我大清朝的名将,我要去把大师兄的贵体带回来,不能让他落在洋人手里。”
杨慕时大吃一惊道:“两位英雄,城内如今至少有一万洋兵,您二人手无寸铁进城,这要冒多大的风险啊!”
高三爷哈哈一笑,拉开衣衫,露出腰间短刀:“你这打子弹的洋枪是寸铁,我们这大刀不算寸铁?再说了,近战、夜战、混战,洋人决不是我们哥儿俩的对手。我们这次杀回马枪进城,一是要抢回大师兄的贵体,二是要告诉这些洋人,我中华藏龙卧虎,有的是血性汉子,愿意拼了性命保家为国,他们别以为打下天津城,我堂堂华夏神州就会俯首帖耳、任他宰割!老五,你说呢?”
李五爷点点头道:“三哥我真的服你,这辈子你功夫比我高,办事比我周密,说话都比我漂亮,你刚才的话,都说到我心里去了,咱们兄弟四十年,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高三爷点点头道:“烦请你转告聂老夫人她老人家,就说三日后,我们必定护送聂提督的遗体回到芦台大营,我高三钢一向言出必践,决不虚言!”
杨慕时点点头,拉住高李二人的手,用力一握,将自己护身短枪摘下来,塞进高三爷手中道:“小心,千万小心!”
杨慕时带领压后掩护的军兵匆匆而去,笔直的官道上再次恢复了沉寂。此时日落西沉,血红色的夕阳压在残破的城头上缓缓下落,城内浓烟正盛;零星的枪声远远可闻,带着硝烟味道的风卷地而来,在高三爷的裤脚边打着旋儿。
高三爷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是时候了。”伸手将脑后大辫子盘在项间,回头朝李五爷一笑:“好兄弟,你可想好了,咱们这次再杀回天津城去,可真是虎穴龙潭刀山火海。跟着我走,九死一生;你自己绕城向南,到运河上了船,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回家喝酒、睡觉、下馆子。”
李五爷眼睛一瞪,怒道:“说这话作什么?江湖上谁不知咱兄弟俩砣不离秤,你是担当千斤的秤杆,我就是你定盘的星!我要是自己走了,那‘好兄弟’这仨字儿岂不成了屁话!我虽然没多大用,但我个儿高身沉,关键时候还能替你挡上一枪呢!”
“好,那咱们就回去,跟戏文里的长坂坡一样,杀它个七进七出!”
“对,杀它个七进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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