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铁刀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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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刀千里
【一】
七月中,日暖风燥。官道边的青草也因为少雨而萎卷着。戴大成高翘着腿,躺在一根粗树杈子上,不时地向来路上抬头张望着,树下拴着一匹杂色河套马,低着头四处啃嚼青草。
片刻之后,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五花骏马从飞扬的浮土中箭一般绝尘而出。马上一名白衣青年高举马鞭,炫耀似的竟将两足都立在马鞍上,他手控缰绳驾驭着奔马疾驰而来,脑后的辫子像风卷旗一般高高扬起。
戴大成一见此人,忙拉下头巾盖住双眼,口中将呼噜打得山响。眨眼间马奔近树,马上青年手拢缰绳,足尖发力一个后跃,轻巧巧地从鞍上落下,五花马一声嘶鸣,又奔出丈余方缓缓收住,摇头摆尾地小跑回来。那青年见戴大成鼾声如雷,笑着上前道:“戴大哥,对不住,小弟回来晚了,还望大哥原谅。”那鼾声却不停,仿佛梦中人毫无察觉。
白衣青年笑笑,扬扬手中的荷叶包大声道:“晋中第一的汇贤楼酱肉!再不起来我自己吃啦!”话音刚落,戴大成一抹脸挺身而起,满面怒容,嘴角却带着笑意,粗着嗓子喝道:“巴天石,你这浑小子还知道回来?”
那白衣青年陪笑道:“知道大哥等得心焦,小弟特地去买了大哥爱吃的酱肉,还有上好的汾酒。”说着撩开衣襟,变戏法一般取出瓶汾酒来。只见这酒瓶碧绿清亮,瓶口泥封上还有酿家杏花村的标记。
戴大成脸上早已怒气全无,欢呼一声跃下树来两手接过,迫不及待揭开荷叶包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戴大成美酒入肚,话也多了起来,手捧美食边品味,边赞叹嘉许道:“好东西啊,老字号果然有些门道。这汇贤楼的向家酱货不愧是天下第一卤肉,香冠十三省。据说向家女儿出嫁山西,这才有了晋中的汇贤楼向家卤肉分号。唉,什么时候能去趟钱塘,尝尝老向家总号做出来的肉,才算不枉活一世啊。”
戴大成蹲在树下边吃边感叹着,巴天石却在他身前来回走动,将双手背在身后,迈开八字步,恍如戏台上的俊朗小生一般。待巴天石走了十余个来回,戴大成才施施然用袖子擦擦嘴,哼一声道:“别晃了,看见啦,不就是一个荷包嘛。”
巴天石扑哧一笑,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向半空一扔,再接在手上,摊到戴大成眼前让他看。只见这荷包巴掌大小,水蓝色的绸面,却用金线绣了一条扭身摆尾的大金鱼,鱼眼是两颗黄豆粒大小的玻璃珠。戴大成眯起眼睛仔细看去,那绣工针脚细密,金鱼活灵活现,实在是一件难得的上品。
戴大成点点头道:“好东西,但不知是俞家小姐亲手绣的呢?还是俞家当铺收来的?”巴天石得意地笑笑,又扬起手来将荷包抛了两抛:“当然是俞家小姐亲手绣的,还是她亲手递到我手里的呢!”
戴大成微微一惊道:“她亲手递到你手里?她身边的丫环呢?你进人家大小姐的闺房里啦?”
巴天石“嘿”一声道:“什么闺房,他俞家现在也就剩下一个四合院了,当铺、产业都在亲戚手里,能不能要回来都难说。俞氏老夫人在里屋照顾俞掌柜的,剩下俞小姐在外面跟我说些感恩戴德的话。这俞家小姐不愧是大家闺秀,说话、举止都透着那么一股高贵劲儿。唉,可怜家门不幸,不然的话将来肯定是哪个富家的大少奶奶。不过那俞小姐给我荷包的时候,身边丫环要接过来,她却没理会,是自己走上来塞进我手里的。”
原来这俞家掌柜原是在晋中开当铺的,前不久被人诬告勾连太平军,被知县下了死牢。俞家没有男丁,俞掌柜蒙难,只剩下老婆女儿无依无靠,被族人欺负,分了家产。母子俩喊冤无门,无奈在大雨天跪在城门口,头顶状纸求过往的路人去太原告状喊冤。当天大雨如注,这母女下跪的地方积水盈寸,围观的却没人敢管这闲事。后来路过这里的巴天石看她母女实在可怜,便买通县衙狱卒进死牢送饭,见俞东家让他写状子。死牢里连一根针都带不进去,巴天石就脱下内衣让俞东家咬破指头写了血状,穿在身上带出来,留戴大成保护俞家母女,并贿赂狱卒延缓用刑,然后自己一夜间骑马五百里,替俞家到臬台衙门去送状子,并将俞家剩下的几乎全部家产礼送知府,换得了取保候审的回函,这才保住了俞东家一条命。有了这般的大恩,俞家自然对巴天石感激不尽。
戴大成知道其中缘由,哈哈一笑,学着巴天石的语调道:“自己塞进你手里的哦?那你摸到人家的手没有?”
巴天石脸上一红,飞起一脚踢向戴大成的屁股,两人打打闹闹,哈哈大笑着跨上马直奔城关而去,马蹄翻腾带起阵阵烟尘。
进到城门,街面上渐渐热闹起来,两人拢住缰绳缓缓并行。巴天石今天心情很好,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有趣,举手投足间也刻意做出一份斯文样子。戴大成在一边打趣道:“巴少侠,您这义救俞家母女的善举,城里都传开了吧,可怎么也不见有人过来恭维您两句呢?”
巴天石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一红,笑道:“我们这些行侠江湖的,最不看重那些虚名,求的是一份心安,佑护百姓。”戴大成哈哈一笑,颇有意味地缓缓道:“好兄弟,天下百姓多了,你一个人佑护得了几个?”
两人正说着,不知不觉间来到北门,只见城门口的告示栏前围满了人,人头攒动地在看什么。两人心下好奇,一起凑了过去,巴天石立在马蹬上,边看边念:“今有府坏,通卖……卖求什么……”
身边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哼一声扭过头来道:“你在念什么?不认字也就算了,你居然跳着只念你认识的字,岂不闻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就不怕大家笑话你?”巴天石脸上一红,怏怏地跳下来,抱拳道:“这位仁兄,请问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那秀才用手遥指告示,想了想道:“我念了你也听不懂,我就告诉你吧!是长毛匪的北伐军打到了河间府,知府郑阅田串通匪军,犯了悖逆大罪,当即问斩,妻女家眷卖为奴仆。”
巴天石听完眉头一皱,追问道:“请问这位识字的举人老爷,这河间知府郑阅田,是不是那个曾主持过修缮河南境内黄河堤的浙江人?”
那秀才被人恭维为“举人老爷”,颇有些得意,便耐着性子多说了几句:“不错,当年这郑阅田以工代赈,既修好了豫地的河堤,又安置了数万流民,稳定了局面,也算是一个颇有政绩的能吏。传闻他清廉自守,不知怎么却做出了附逆这等大不敬的事,不但自己送了性命,还连累妻子家小,真是奇怪。”
巴天石道了谢,沉默片刻,拉着戴大成的衣袖到了圈外,低声道:“老戴,这郑知府是个好官。当年我老家受灾,一场大水过去,地面上什么都没剩,是他用赈灾的粮食作工钱,领着我们几万人修河堤,才堵住了决口,保住了我们一家人的性命。以往朝廷以工代赈的救灾,都是只管青壮年,遍地都是饿死的老幼,唯独郑大人这次,不管是六十岁的老妇,还是十岁的孩童,只要上堤干活就给饭吃,救活了多少人啊!这样的好人咱们得帮,这恩得还,我得想办法救他!”
戴大成想了想,沉默半晌摇头道:“好兄弟,我明白你的心思,但这是御笔亲勾的案子,神仙也翻不了案啊。况且告示都贴到了这里,我估计河间那边人头恐怕都砍下来十四五天了,你救不了。你要想报恩,就只有一个法子。”
巴天石闻言先叹后喜,忙追问道:“老戴,你快说,什么法子?”
“犯官的家眷被卖为奴,一般按老规矩都是送到宁古塔那边,给披甲士为奴。但是多年没打仗了,宁古塔那边的八旗精锐都成了提笼架鸟的少爷兵,没有再要这些的。再说犯官家眷们千里运到宁古塔,往往半路上就要死一小半,所以这些年逐渐就在京南河西务就地卖掉了。你要想报恩,不妨赶去河西务,赎出郑家的后人,给郑知府留个血脉。这样咱们也不用冒什么勾连逆党的罪名,也没有打打杀杀的风险,只不过多花些钱而已。”
巴天石听完深深点头,一拍戴大成的肩膀,赞叹道:“要得!老戴,人家都说姜还是老的辣,果然如此。就依你,不过你有钱么?”
老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还有五十两银子吧,嘿嘿,你要用就拿去好了,咱兄弟俩还分什么彼此。”
巴天石闻言摇摇头道:“我这还有几十两,我去向俞家辞行,你去买点干粮带在路上,事不宜迟!”
戴大成办好了水囊干粮,又多带了喂马的豆料,在东城门口等巴天石。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戴大成站累了蹲着,蹲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直等到太阳偏西,才看见巴天石骑马匆匆赶来。戴大成忍不住站起身来骂道:“有这半天俩人恐怕连娃儿都折腾出来了!”这俩人当然指的就是巴天石和俞家小姐。
巴天石嘿嘿一笑,红着脸叹气摇头道:“我说告辞,她就哭,哭起来没完,又不说话,你让我怎么能迈得开步子?”
戴大成抬腿上马道:“快点吧,我那风流倜傥的巴少侠,没准等你到了河西务,那边郑家的人肉包子都上屉啦!”两人催动坐骑,连挥几下马鞭,沿着官道向东疾驰而去。
一路上无话,两人疾驰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喘口气又跑了一个上午,饿了就着水囊在马上啃了两口干粮。到了午时人马俱都没了力气,两人便在山脚下找了一个小小的路边草屋停下来歇脚。巴天石龇牙咧嘴地从马上爬下来,揉着被磨疼的屁股喊道:“老板,来二十个热腾腾的菜包子,做一盆鸡蛋汤,再打盆热水我泡泡脚。”
这小草屋是前后几十里山道上唯一歇脚的地方,两间歪斜的小屋算是店铺,门外一片黄土垫的平地,摆着几张破破烂烂的小矮桌,居然没有凳子,来客要坐在地上吃。掌柜的一脸皱纹,身上披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袍子,赤着脚弯腰走出来,沙哑的声音回道:“没有白面,没有鸡蛋,也没有热水。”
巴天石仔细打量了一下脏乱破旧的店铺,食欲顿时少了一多半。戴大成接口道:“有什么吃的掌柜的你就端出来吧,我们凑活着吃点就赶路。”那掌柜的缓缓转身而去,片刻之后端出来两个黝黑的粗瓷大碗,里面盛着灰糊糊的一团东西。掌柜的晃晃悠悠走到桌前,将碗往桌上一放道:“就是这个!”
巴天石与戴大成凑近了仔细端详半天,才分辨出来碗里的原来是用蒸熟的白薯就着野菜揉在一起的一团东西。巴戴二人看着这团东西上深凹的手指印和碗边的污渍,想起掌柜的那双黑乎乎的大手,两人几欲作呕。巴天石把碗往前一推道:“这,这也能吃?”
戴大成摇头道:“老弟,你刚从师门出来闯江湖不久,走的地方还少。眼下正是初春,旧粮已尽、新粮未熟的时候,看来这周边方圆几十里,怕是都遭了饥荒。有这个吃的还算不错的,恐怕有的地方,已经开始饿死人了!”
正说着,忽听五花马一声暴叫,四蹄踏动。巴戴两人连忙回头,却发现是两个半大孩子,竟偷偷跑过去扑在马前地上,抢喂马的豆料吃。戴大成连忙站起来喊道:“孩子!别吃,吃了肚胀会死人的!你过来,我这里有吃的!”巴天石一跃而起,按住了已经转身要抬蹄蹬击的五花马,将两个孩子拉到了桌前。戴大成摸出一张硬饼,掰开两半,递给两个孩子。个子略高的孩子接过来看了一眼,将略小的那块留下,将略大的那块留给了身边的孩子。戴大成笑问道:“你怎么拿小的那一半呢?”
那孩子嚼着硬饼含糊答道:“孔怀兄弟,同气连枝。”这却是《千字文》上友爱兄弟的两句话。旁边的老者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是李秀才家的儿子,小小年纪就知书识礼,要不是……唉……”
巴天石与戴大成相顾无言,他们心中明白,今天他们可以把干粮给这些人吃,但是明天呢?后天呢?到麦熟还有好几个月,而这些人的生命,却如同露珠一般,又能熬得过几番日出日落?
两人将干粮分了些与老人孩子,嘱咐他们多加水,熬粥喝,尽量多支撑些日子,朝廷不会坐视不理的,只要他们能多撑几天,就有希望。掌柜的倚在门框上冷笑着,手捏结账的铜钱,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也许这情景他见得多了,多得足以麻木,对他而言,即使有人倒毙在他的门口,也如风吹落叶一般的平常,手里紧捏着的那两枚铜钱才是真的。
巴天石出道时间不长,跟着老戴走江湖,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心里说不出的压抑。戴大成走南闯北,自然所见所闻比他多出几倍不止,见巴天石神色忧戚,安慰道:“世间的人,就像沙子一样多,你见过有谁看重沙子?你又能救几个?”
巴天石低声道:“是啊,穷人是沙子,富人也是沙子,大侠也是沙子,我小时候每到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我娘就说‘再忍忍,会有大侠来救我们的。’”
戴大成笑道:“大侠?做大侠很累的,整天为别人奔来忙去,还不如做保镖护院的舒服。你看看这些成名的侠客们,如今谁还在做锄强扶弱的事儿?都不过是在年轻时做几件出头露脸的大事求名,然后借着好名声再去给富人家看家护院,或开馆收徒,挣粮食铜钱好养活妻儿。一样的功夫本事,有名的大侠拿的酬劳就是比一般的镖师多,我也是到了这把年纪才明白这道理,俗话说名扬利自来,出名要趁早啊!像你这样在穷山僻壤做善事,谁看得见啊?谁能替你扬名?以后像救济俞家那种露脸的事要多干些,不用玩命,还容易出名,又能结下个依靠,以后混得不济了也能有个救急的所在。”
巴天石笑笑道:“我做善事,不是为了出名,是为了报恩,小时候我被人贩子拐走,是一个没留名字的侠客将我救了回来。我娘生前信佛,说我这是受了前世的恩惠,要我多做善事,为来生积德。我娘还说,人死后要想升入极乐世界,要爬九百九十九个高台阶,生时多做一件善事,死后就能少爬一个台阶。”说着巴天石从怀中摸出小刀,在马鞍后面小心地刻上一道。戴大成看了一眼鞍后那累累刻痕问道:“多少了?”
巴天石笑道:“六十七了。”戴大成道:“这么多了?嗯,你在江湖上也应该小有名气了。我可以再点一件善事给你做。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里又逢兵祸,怕是少不了借机劫道、谋财害命的恶徒,你杀掉他们几个,或者活捉拿到附近的县衙请功,既有银子拿,也能出名。”
巴天石闻言神色一动道:“好啊,除恶即是行善。哎,老戴你杀过人么?”戴大成一愣,支吾了两声道:“哦……当然杀过了,从前我给人家护镖的时候,经常是一路杀过来,走一趟镖就要换一口刀呢。”
两人正说着,忽听前方一声大喊,从道路两边的土堆后面跳出来十余人,冲上来拦住去路。只见领头一人高个独眼,穿一件丝绸长袍,右边袖子塞在腰带上,露出半条黝黑的臂膀,白布带子缠头,将右眼罩在里面;手里拎一把打磨得黑亮的大铡刀,重重往地上一戳,大声喊道:“嗨!此路是我开,此……那什么少废话,把钱、粮食、马都留下,就放过你们的狗命!”他身后十余人各持刀枪棍棒,一起鼓噪起来。
戴大成正色道:“好买卖来了,老规矩,我给你压阵,尽量要活的!”
巴天石催马上前两步,正待拔刀,却只见那领头汉子面色黑黄,胸口敞开处映现出皮肤下根根凸出的骨头。身后那些人也都是衣衫不整,穿什么的都有,竟然还有人将两件女人家的裙子穿在身上,腰上围一条,脖子上围一条,还是上红下绿两种颜色。这些人手中兵刃也是简单得可怜,除了领头汉子手中这把大铡刀像些样子之外,其他人手里多是些五股叉之类的农具,或者是厨下的剔骨刀。巴天石一愣,感觉这些人很可能并不是靠打劫吃饭的黑道,而是附近的平民,只不过是为饥寒所迫,实在无法活命,所以铤而走险,纠集在一起,互相壮胆上路来打劫,为的就是能多活几天,扛过这场饥荒。
巴天石放下握住刀柄的右手,冲领头人道:“我身上有银子,但是有很重要的事用,我可以分你们些干粮,你们让我们过去吧。”
领头的汉子回头和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恶狠狠道:“不成,一点儿干粮,够谁吃!我们要你的钱、你的干粮,我们还要吃马肉!你们这些有钱人吃香喝辣,我们这些穷人饿死都没人问一声,凭什么!今天,也要让你尝尝挨饿的滋味!”
此话一出,巴天石心中已然明了,这些人果真是附近的饥民,根本没干过黑道的买卖,不懂打劫的伎俩。巴天石心头不由得一疼,满身的杀气霎时消散,再也提不起来。
巴天石想起方才在草房外乞讨的那两个孩子,一颗心再也硬不起来。当下道:“你们这已经是犯了王法,我劝你们及早回头。你们再等两天,朝廷必会有粮食救济你们,你们要是想以身试法,你们看!”巴天石左手拔刀出鞘,只见刀光一闪,路边一棵刚刚被剥光了树皮的小树当下被一刀两段,树干落地就砸在那领头汉子的脚边。
巴天石本意是让他们知难而退,吓走他们好赶路。谁知那领头汉子用独眼盯住他看了片刻忽然高呼道:“兄弟们!这家伙满嘴官话,肯定是个官府的人,都到了现在,他还在糊弄我们,说会有粮食来!大军催粮的告示都贴了好几张,朝廷的兵都没有吃的,哪里还有富裕的粮食给我们?兄弟们上啊,拉他下来,吃了他!”
巴天石坐在马上彻底傻了,他没想到,这些饥民竟然连死都不怕。一群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怎样吓住他们呢?巴天石勒马后退几步,大声问道:“老戴,怎么办?”老戴急声道:“快回来,咱们绕路走!”
巴天石双刀出鞘,挽了一个日月双明的刀花,拨开了戳过来的两杆钢叉,又削断了一根杆棒,将众人逼退几步,借机拉动缰绳掉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腹,催动坐骑俯身便走。那头领汉子一把摘下头巾扔在地上,睁开两眼骂道:“奶奶的,装了一天,没有一个怕的,追!”
巴、戴两人纵马在山道上跑了一顿饭的功夫,见后面没人追来,两人方才带住坐骑,让马儿喘口气歇歇。戴大成看着巴天石,笑问道:“怎么不出手。”巴天石道:“他们不过是饥寒难耐的老百姓而已,不是恶人。这世道上一个人要活下去不易。”
戴大成盯着巴天石看了半晌,看得他有点儿发毛:“你这人真有意思,咱俩搭伴两年了,有时候你好出名,多险多难的事情你都敢做;有时候你却心慈手软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像一个江湖人。”
巴天石愣愣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才像一个江湖人?变成你现在这样么?”戴大成愣了一下,叹口气苦笑一声:“像我现在这样,我当年……唉,算了算了,赶路吧。”这样一来,就要绕一个大圈出山,戴大成计算了一下时间,摇头不止。
【二】
三天后,两人终于一身风尘地赶到了河西务。这里属于直隶,地处京南,陆路直通京师、水路连接运河与海河,交通便捷,市集繁华,也是著名的“人市”,京津人家的大户们、风月场所,都到这里来买人。
戴大成来过这里几次,自然熟悉。两人策马站在山坡上,远远望着席棚相连的市集,戴大成正色道:“兄弟,这次来是办正经事的,市集里面的事你管不完,也救不了谁,千万别乱发善心,坏了正事。”巴天石点点头,戴大成又道:“咱们要先穿过‘平市’,那都是些普通人家的人口,然后到‘官市’,我托人去打听郑家家眷的下落,你护好怀中的银子便好。”
两人商量完毕,牵马下坡,走进了市集。
这里的市集,实在是大清朝第一奇市,因为这里贩卖的不是物品,而是人!卖人也分几种,有的如人贩子私下拐卖的穷人家女子,都在夜里进行,全都背身坐在席棚里,有长席遮住上半身,只留下腿脚露在外面,买者就在外面一路摸过去,感觉合适的就一把抓住脚腕子,从下面把人拉出来。年景不好时穷人家要卖儿女的,或者自愿进大户人家为奴的,都要找特殊的“把头”出面作个中介,并让他们分成,否则即便是自家老子也不能卖。再有就是官市,犯官的家眷要戴枷站在高台上,如同物品一般地展示,然后一个个拉出列来,由价高者所得。也有那烈性的人誓死不从,或咬舌自尽,或一头碰死在柱子上,于是市集外面就多了一大圈的无名坟场。
巴天石走在戴大成后面,眼见得各处都是家人分别时抱头痛哭的场面,母别女、夫离妻;耳听得是各个“把头”向自己推荐“货色”的招呼声,言语无耻之极,这些声音针一般地从耳朵里往他心里钻。越往里走,巴天石的心便越沉,这样的地方在他眼中,只如人间地狱一般!多呆一刻便要肝肠寸断。可郑家家眷却不知道现在如何,真真让他揪心。
两人分开人群正向前走,巴天石忽觉有人拉住自己的衣角,低头回望,却是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这孩子面黄肌瘦,身上穿着重孝,一双污黑的小手怯生生地抓着巴天石的衣襟,稚嫩的童音小声哀求道:“老爷,您行行好,买了我娘吧,求求您买了我娘吧,我们几天没吃饭了。”巴天石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重孝的少妇瘫坐在不远处地上,神情暗淡双眼无神,头上插了一根草标。巴天石心中明白,这定是三口之家遭了大难,只剩孤儿寡母难以投亲靠友养活自己,只好将自己卖与好人家,为夫家保留下血脉。
巴天石也是穷苦出身,眼见这可怜的母子,自己儿时贫寒的家境顿时浮现眼前,他鼻子一酸,强压情绪轻声问道:“孩子,你要多少钱?”话音刚落,戴大成已然回头,伸手捏住巴天石的肩膀,低声道:“好兄弟,忘了我跟你说的?这种事在这里天天都有,你管得过来么?你管得了一天,管得了一辈子么?”
巴天石默然半晌,不忍再看那孩子,别过脸去,从鞍后的包囊里摸出来一大把铜钱和干饼,一并塞进那孩子怀中,拉着缰绳赶过戴大成,大步走开。
巴戴二人来到官市,戴大成前去寻人,让巴天石等他。巴天石四处看去,只见远近几处高台,不少犯官的家眷站在上面,等着买主。台下人买牲畜一般地围着高台纷纷品头论足,卖人者不断用鞭子托起女眷们的下颌,让台下人看,稍有不从的,便是一阵喝骂与鞭打。这一切,看得巴天石怒目圆睁,牙关紧咬。
片刻之后,戴大成急匆匆跑回来道:“兄弟,晚了!人已经被卖了!”
巴天石一愣,立时心急如焚,追问道:“卖到哪里去了?”
戴大成犹豫片刻方道:“据说是刚刚被山东泰安一家烟花场所买走了,名字叫春芳院!”巴天石闻言大惊,他知道对于一个女儿家来说,这里如果算是泥潭,那里就是火坑,是毁人一辈子的地方。巴天石顾不上细问,急拉马头翻身上鞍道:“去泰安,快点!边走边商量!”
这一步之差气恼了巴天石,他不敢想等自己跑到泰安这两天里,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在马上一边心中暗暗念佛,一边快马加鞭地赶路。为求早到,两人商议了一下,硬是用绳子相互将对方绑在鞍上,给马喂足了水、料,连夜赶路。
河西务向东南去泰安,行路也要四五天时间,这两人日夜不停地赶路,硬是在第三天早上,巴戴两人摇摇欲坠地出现在泰安县城门口。
春芳院是一个前后两进小楼,早晨刚刚开门,留宿的恩客们有的整装出门,有的坐在前庭里喝茶醒盹。戴大成扫了一眼前庭,径直带着巴天石走到一个满脸横肉身穿白衣的胖子面前,抱拳笑道:“这位老板,我们要见河间知府郑家的家眷。”
那白胖子看了两人一眼,嘿嘿笑了几声道:“你们俩耳风够紧的啊,郑家那些货刚到,货色的确不错,细皮嫩肉,油光水滑的,哈哈。”
巴天石见他眼神暧昧,神色下流,已猜到他说的意思,心中先是一惊,继而暴怒,探手就要摸胁下刀柄,却被戴大成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戴大成后面按着巴天石,前面却面不改色道:“老板您阅人无数,自然是好眼力。我们要给郑家家眷赎身,不知是什么价码呢?”
闻听赎身,那白胖子先是上下打量了戴大成一阵,伸出左手捏了个兰花指道:“我这些天管她吃穿,一个子儿都没挣到手啊,我买她可是有官面文书的,花了不少银子呢……这样,看你们也是远路专程来的,那就纹银一百两。”戴大成面有难色,眼看巴天石沉吟了一下,那白胖子以为他们嫌贵,忙道:“这可是正经五品官宦人家的女儿,还是黄花大闺女,滋味可是大不一样啊!”
巴天石实在是看腻了他的嘴脸,从怀中拿出钱袋扔进他怀里道:“快!快把人给我带出来!”
那胖子拿了银子马上神色恭敬下来,说声稍等,转身走进楼上带人。戴大成摇头道:“其实,可以杀些价下来的……”话未说完,巴天石立目道:“杀什么价,我不想让恩公家眷在这里多呆一刻!”
正说着,白胖子从楼上推出一个高个姑娘来:“这就是犯官郑阅田的大小姐,性子烈得很,几天来在我这里寻死觅活的,也就是我心肠好,要是换了别家早给她下药了。镣铐我就不摘了,钥匙给你们带走吧。”巴戴二人注目望去,只见这是个身材消瘦的姑娘,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穿一身湖绿色的衣裙,已经沾染了不少的泥污,满头秀发虽然糟乱,却掩盖不住清秀的瓜子脸。可脸上本来清澈的一双眼睛,却流露出轻蔑与悲怨的神色。
巴天石没见过郑家人,迟疑了一下问道:“这怎么能证明她就是郑家大小姐。”白胖子捏着那姑娘的脖子,将她转了个圈,那姑娘后背衣服上缝着一条盖着火漆印章的白布条,上面写着“犯官郑阅田长女秀芝”九个黑字。接过了人犯文书,戴大成点点头笑道:“老板你这里果然买卖公平,童叟无欺。”这八个字原本是商家的金科玉律,想必是第一次有人用在妓院老板身上,白胖子听了也是一愣,继而大笑。
巴天石小心地把郑秀芝抱上自己的坐骑,拉着马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戴大成又与白胖子客气了几句,才牵马跟在后面。
巴天石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呆,随手买了几个热包子,与郑秀芝、戴大成边走边吃,沿路一直向西。出了泰安,行至一片树林。马上的郑秀芝忽然开口道:“停下来,就在这里吧!”
巴戴二人不明其意,一起停下脚步,郑秀芝用带着镣铐的双手拢了拢头,自己摸索着爬下马来,立在巴天石面前冷冷道:“你们又是哪家妓院的?这一趟来又赚了不少钱吧?知道你们等不及想要我的身子,那就在这儿吧,早完事早上路。”
巴戴二人闻言面面相觑,他们想不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说得这么冷静、这么从容,好像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一般。巴天石心中一叹,幸亏自己早来一步,这姑娘才不会落入火坑,可是那人市中别的姑娘呢?巴天石沉默无语,打开镣铐,将郑秀芝扶在树根上坐下。郑秀芝自从来到这里,对自己的命运就已经全然明了,父亲问斩,母亲自尽,一个繁华锦绣的官宦之家眨眼间风流云散。这几天在妓院里,各种各样的言语她听得多了,明白自己千金小姐的身份也逃不脱为奴为妓的命运,因此上她这才把一切都看得破了。巴天石这一扶一坐,倒让郑秀芝以为自己说中了,顿时满面羞红,女儿家的娇羞惧怕夹杂着满腔愤怒与悲哀,使她整个身子筛糠般地不停抖动起来。
巴天石扶她坐好,却后退几步,整整衣衫朝着郑秀芝行礼拜倒。这一拜让郑秀芝莫名其妙,反倒更加认为巴天石不怀好意。戴大成立在一边笑道:“郑小姐,我这兄弟是个实在人,当年令尊赈济灾民,救活了我这兄弟一家三口。五天前,我们在晋中,看到官府门前的告示,才知道令尊……我这兄弟念着令尊的恩情,几百里马不停蹄地先到了河西务,知道你被卖到了这里,又连夜跑了来,就是为了救你啊。”
郑秀芝一愣,半信半疑地看着起身立在面前的巴天石,她不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事情?难道真是自己日夜念佛显灵了?巴天石取过来水囊和干粮,递给郑秀芝道:“是真的,现在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没有人再能拦住你!”
郑秀芝看看巴天石,再看看一脸笑意的戴大成,这才明白自己果然是绝路逢生,得遇贵人相救。她心中酸楚,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哇”地一声扑进巴天石怀里痛哭起来。
这一哭就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直哭过小半个时辰,巴戴二人百般劝慰,郑秀芝方才渐渐收声。两人问起经过,才知道原来太平军占了南京之后,派林凤翔、李开芳等人北伐京师,两万人的队伍一路上翻山渡河,攻无不克,锐不可当。这支精兵打到河间府的时候,却被郑阅田召集民夫乡勇硬生生守了两个月,虽然精疲力竭,却保住城池未失。后来郑阅田看援军迟迟不至,为保城内几万百姓的性命,便与林凤翔暗中约定:郑阅田支给太平军粮食五千担,白银五千两,太平军转向它去,不再围攻河间府。此时正好胜保的大军来援,太平军就借机收了钱粮,撤围河间转道西进。这本是件保全百姓的好事,可太平军这一路上攻必克、战必胜,不少官吏因此丢官获罪,而郑阅田却生生力阻其两个月,让很多人颇为妒忌,胜保又恼他给了太平军钱粮,立即状告郑阅田暗通匪军,才有了郑家这一幕悲剧。
戴大成摇摇头叹息道:“自古官场多风雨。郑老爷对得起河间府的百姓,却让自家儿女受了这么大的罪。唉,也算兄弟你有心,千里迢迢地过来救人,给郑老爷留了一条血脉,今后也有了给他翻案的机会。”
郑秀芝闻听此言,忽然神色一变,起身疾走两步,一下子跪倒在巴、戴二人面前,两手撑地不住地磕起头来。巴天石大惊,忙伸手去搀郑秀芝,郑秀芝却跪在地上一把拉住巴天石的衣袖,急声道:“巴大侠,我求您一件事情,我还有一个亲生弟弟郑洪波,还在春芳院那里!那老鸨子为了逼我卖身,说我要是不应,就把我弟弟卖到宫里去净身……他是我父亲的亲生骨肉,也是我郑家的单传,郑家的血脉!请您务必把他也赎出来吧,我姐弟俩一辈子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这一句话说得巴、戴二人目瞪口呆,他二人原本就想是给郑家留个后人,却谁也没想到郑家有一子一女两个孩子,救出了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在火坑里!可此时即便两人有心相救,但身上的银子已经所剩无几了。巴天石与戴大成一时相对无语,这里仓促间找不到熟人担保,更借不到银两,这地方也不能双刀一摆,把人抢出来,否则招人追杀是小事,这姐弟俩后半辈子那就肯定不得安生了。
戴大成见巴天石皱眉不语,已经想到他的心事,当即先扶起郑秀芝道:“郑姑娘别急,咱们找个地方先住下来,再慢慢从长计议。”
郑秀芝看得出两人是想要敷衍自己,膝行两步左手拉住巴天石的衣角,右手拉住戴大成的裤腿哀求道:“两位恩人,你们是我郑家的再造恩人,求你们救人救到底。我终究是个没见识的女人,郑家翻案将来就靠我弟弟了,他将来读书、考举人,是郑家唯一光耀门庭的希望啊!而我终究是出嫁从夫的命,我弟弟他才是郑家的血脉所在啊!”
这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只有男子才有读书、仕途的资格,女子即便是再有才学,也不过清客们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郑秀芝的话说得在理,也不过分,但是却让巴天石为难,他手里没剩几两银子,这里又是举目无亲的地方,又让他拿什么赎回弟弟郑洪波?
巴天石一时拿不出主意来,又不忍心说话伤郑秀芝的心。这个女孩子身遭剧变,父母双亡,又被人送到这里,她受的苦已经够多,如果这世界上她还有最后一个亲人,那就是他亲弟弟了。巴天石知道,自己若是拒绝她,那这一辈子,这姐弟俩就真的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
郑秀芝见巴天石面色犹豫,已然想到此事为难。她放开两手,咬了咬嘴唇道:“你们把我送回去吧!”
巴戴二人闻言一惊,郑秀芝手拢头发,像是在心中下了大决心:“我知道两位恩公是倾其所有才把我赎了出来,我再强求两位已是过分。所以,请两位带我回去,把我弟弟换出来。大恩大德,郑秀芝没齿难忘。”
戴大成摇头道:“姑娘,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你还想回去!”
郑秀芝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那里是火坑!它能毁了一个女人的一辈子!但是我还有弟弟,他是我们郑家的希望,他在我们才有机会给爹娘翻案!才能重振我们郑家!我回去大不了入了贱行,做个受人欺负的薄命烟花女子。这也没什么,什么事都是命中注定的,假如你们今天没来,我也早有这个打算,自己舍了身子,用我自己换钱,再回头找我弟弟,救他!”
这一段话铿锵有力,砸在巴戴二人的心上声声如锤,字字如刀。戴大成心中暗自叹气:“要经过多少事情,才能有这般心思与无奈,这女子真是个巾帼人物,全无一般小女儿的娇柔与自私。单说这一份坚韧,一般的男儿都未必比得过她。可惜了,假如她是个男儿身,就凭这身胆气、这份决断、这等冷静,将来必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唉,可怜我这硬刀软心的兄弟,这次可真是赔了,怕是要当裤子凑钱了。”
巴天石此时心中翻涌,一个弱女子在他面前铿锵利索地说出这般话来,让他心里又羞又愧。这个江湖里,他是强者,有钱、有武功在身,他举手之劳,就能改变别人的一生。假使在五天前,他没有报恩赎人的想法,想必现在郑秀芝已经陷入污浊无力自拔。多救一个人,也许对他而言有些困难,也许会多付出些什么,但决不会像郑秀兰这般,需要用自毁来达成。
巴天石看看戴大成,心想:“也许做那些省事、省力的善事,更能出名,但是要是行善只为这个,那所作所为还算是行善么?岂不是与商人算计一般?难道自己十年学艺就为做一个会把式的奸商?自己少时仰慕的江湖就是这个样子?”巴天石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拉住郑秀芝的小臂正色道:“大小姐你放心,我巴天石不会放弃你弟弟,我一定会把他平安地带出来,带到你面前!”
郑秀芝闻言喜极而泣,拉住巴天石又要下跪。巴天石忙拉起她转身道:“戴大哥,烦劳你去问一趟,看看需要花多少钱,咱们再想办法?”
戴大成抬头看了看日头,摇头道:“太阳马上就要下山,容咱们晚上凑点儿钱,想想办法,先找个地方住下,要问的话等明天起早吧。”
三人进了客栈,巴天石想了想,给郑秀芝要了一个单房,自己却和戴大成挤在后院的草料房里。因为囊中羞涩,除了给郑秀芝要了一大碗鸡丝面,巴天石与戴大成吃的都是自己带的干粮,连铡草、喂马这等事都要自己来做。
戴大成抬起铡刀把,用袖子擦了擦汗道:“呸,这破饼子吃了不扛时候,又铡这么多草料,真他娘的饿啊,这时候谁要能给我一个肘子,让我管他叫大爷都成啊!”
巴天石把草束接着续进刀盘里,叹口气道:“我也饿啊,可是咱现在就剩五两多银子了,还要人吃马喂的,不能不省点。我发愁的是明天拿什么去赎她弟弟呢?”
戴大成夸张地直起身子来捶捶后腰:“你我都是穷光蛋,身上也没什么宝贝能送当铺的。您张少侠这一冲动,接下来这做蜡的事情,后面事儿可难办喽,你哪儿筹钱去啊?”
巴天石停下手来叹口气道:“你能不接么?你看着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为了救弟弟自己往火坑、往泥潭里跳?这样的事情,你不帮她其实就等于推了她一把!”巴天石仰头愣了半晌,又叹了口气,“钱啊,可真是个好东西,我师父在世时说过,钱不是什么东西都能买得着的,比如忠诚、义气;可要是没有钱,那是什么东西都买不着。哎老戴,我估计要赎她弟弟,一百两银子下得来吧?你看我这马现在能卖多少钱?”
巴天石此言一出,吓了戴大成一跳:“你卖马?我说老弟,你这可是五花马,是从口外马市上千里挑一选出来的!这一路上你舍不得吃喝,它吃的却是豆子、谷草!比你吃的都好!你舍得卖它啊?再说了你现在在江湖上也有一号,‘花马双刀’,卖了马你拿什么走江湖?改叫‘草鞋双刀’啊?”
巴天石重重叹了口气,低头不语。这时草房外人影一闪,却是郑秀芝洗漱完毕来到门外,怯生生地依在门边。两人抬眼望去,只见洗清了泥渍的郑秀莲眉目清秀,一头长发未盘,湿漉漉地搭在胸前,衬托着纤细高挑的身材,虽不是国色天香,却也是个清秀靓丽的妙龄女子。
巴戴二人没想到郑秀芝前后变化如此之大,都愣住了,上下打量了好半天,戴大成才干咳一声笑道:“一百两银子就赎了如此俊俏的郑姑娘,咱们可是捡了个大大的便宜,那无良的人贩子这会子要是看见了,肯定后悔得跺脚。”
郑秀芝面色一红,低声道:“我……有点事,想跟巴少侠商量,想请巴少侠上楼……小坐。”戴大成哈哈笑道:“去,去,这点喂马铡草的粗活,我老戴一个人干了。”
两人进到屋内,郑秀芝轻轻闩上了门,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巴天石身边,又将外衣脱下搭在衣架上,露出一身月白色的中衣来,这中衣收腰宽底,更显得她腰肢纤细。郑秀芝低声道:“这衣服是巴少侠在附近买来的吧?原不必这等破费的,我虽出生在官宦人家,但也穿过粗衣棉布的。”巴天石看她面色羞红举动怪异,不敢抬头,不明白郑秀芝要做什么,只好含糊地应了一下,端起茶碗来喝水。郑秀芝低声道:“巴少侠年轻有为、行事急公好义,又兼侠骨柔肠、身具成大事的气量,假以时日将来必是人中龙凤,但不知……巴少侠是否婚配……”
郑秀芝此时面色越发地羞红,直从脸颊红到了耳朵根,后半句话声音渐低,到最后只如蚊子声一般。此时已是掌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郑秀芝忽然问出这些话来,让巴天石的一颗心没来由得快跳起来。郑秀芝没再问话,巴天石也没回答,两人就隔着一张小桌这样对坐着。半晌过去,巴天石终于按捺不住,咽了口唾沫道:“郑大小姐,我可当不起‘巴少侠’的称呼……我……家境贫寒,尚未婚配。”
又是半晌的沉默,郑秀芝站起身开口道:“那……我就失礼叫你……叫你巴大哥。你们刚才在里面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一介弱女子,家遭横祸转眼流落,本来已经绝了活命的念头,庆幸天不绝人,蒙您不远千里相救,保全了我的身子名节。可我又偏是个不晓事的人,硬求着您去赎我弟弟,您为了我们姐弟俩受苦受难不说,还要卖马。我想我没什么可报答您的,除了给您供奉上长生牌位,保佑您平安吉祥之外……”郑秀芝说到这里,转身背对巴天石,缓缓解开扣子,将中衣轻轻褪下,“我只有弟弟这一个亲人在世,再无别的依靠,只要您能救出我弟弟,我心甘情愿……我今夜就心甘情愿地侍奉您,随您怎样都是了!”
郑秀芝前面说话声音又低又沉,最后一句话随着中衣落地陡然间坚定有力,显然是在心中下了极大的决心,可声音却又掩盖不住地发颤。巴天石闻言再抬头时,首先看到的却是乌黑秀发下那白玉凝脂一般的后背,窄窄的肩膀从脖颈处斜斜延下,仿若精刀削成,乌黑的头发铺散在后背上,更衬出青春少女特有的白嫩肌肤,盈盈纤腰上面是横系着肚兜的红色丝带,而郑秀芝的手,正颤抖着伸向那丝带的接扣。
巴天石只觉心中一阵火热,再想喝水,探出手去才发觉茶碗已空。再抬头看时,满眼都是白滑耀眼的肌肤在灯下盈盈发亮,惹得人想去爱抚触摸。但就在这莲藕一般的手臂上,几条黑褐色的鞭痕格外醒目,直刺入巴天石的眼睛。巴天石心中闪电般地转念,明白这是郑秀芝在门外听到了他们说话,这女子颇有心计,知道要赎出弟弟困难重重,她或是怕巴天石变卦,敷衍于她,或是感激报答,所以才有此举动。巴天石心中叹了口气,开口道:“大小姐小看我巴某人了,我若此时做出这等事来,又与人市上那些败类们有何分别,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请大小姐放心,巴某心中明白人命关天,比一匹马重要得多!”说完,巴天石从地上拾起中衣,扭过头去轻轻披在郑秀芝的肩膀上,他清楚地感觉到,郑秀芝身子在瑟瑟发抖。
戴大成看巴天石匆匆回来,神色异常,忍不住上前关切地询问,巴天石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戴大成正纳闷着,只见门外人影一闪,却是郑秀芝退了店房,抱着包袱卷来和他两人一起挤草房睡,以示同甘共苦之意。戴大成一阵窘迫,连连摇手道:“这可使不得,您是大小姐,我们是粗人,再说您一个大姑娘家跟我们睡在一起,传出去很不好听啊!”
郑秀芝将辫子甩在身后,俯身动手整理草垛便道:“我都不怕,您还怕什么,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了,你们为了救我弟弟,吃这么多苦,我睡一次草房,又算得了什么?”
当夜三人隔草堆而卧,各怀心事难以入眠。郑秀芝是思念弟弟,恨不得马上天明;戴大成是盘算卖马,忍不住叹气;巴天石则心事重重,一闭上眼,白天见到的种种伤怀事情,都在他脑子里盘旋。
第二天一早,三人来不及吃饭,匆匆结了账,各抓起一个窝头赶奔春芳院。白胖子见三人一大早顶门又回来,自是吃了一惊。打过招呼后抢先开口道:“哎,我说爷们,这里的规矩是女眷赎出过了夜不能退的!”
郑秀芝俏脸一红呸了一口扭过头去,巴天石闻言大怒,喝道:“你把我等看成什么人了!”戴大成忙上前笑道:“误会,误会!哈哈,我们今天是送生意给掌柜的来了。”
白胖子闻听有生意做,忙换了笑脸,招呼手下人看茶、看座。戴大成说明来意,白胖子低头想了想,点头道:“是有这么个孩子,个儿不高,穿件灰色的马褂。不过我是骗那闺女呢,我根本没买那孩子,就是跟那边问了问价。你想我一家花楼,买那男孩子有什么用啊!不过当时我领了这姑娘以后,后脚来了一家富户,把这孩子给买走啦,说是从京城来的,连夜赶路回南方老家去。”
巴戴二人闻言一愣,真是造化弄人。也怪当时没想到郑家后人是两个,否则就能直接在河西务救下弟弟。戴大成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暗想这也算是个好结果,不然还不知要管到哪一站才算完。巴天石却怒目圆睁,一叠声追问道:“怎么会这样?谁买走的他?人往哪里走的?”郑秀芝更是几欲晕厥,叫一声弟弟,手扶着门框,泪珠儿噗噗滚落。
那白胖子在江湖中翻滚多年,眼前事一看便知因由,笑着端起茶碗道:“当时这富户正好车轴坏了,停下来顺便修车,我就和他聊了两句。”话说到这里,白胖子故意打住,一口口地品着盖碗里的茶。巴天石一步跨前抱拳行礼,急声道:“烦劳您老指点一下,这人姓什么?家住哪里?要往哪里去?”
巴天石这一连串的问话,白胖子只作没听见,手捏着盖碗撇着茶叶沫子,眼睛却一上一下地打量着旁边干净俊秀的郑秀芝。巴天石忍住怒气又抱拳追问了一遍,白胖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眼盯着郑秀芝道:“你们两位爷们占了这么大的便宜,我怎么也得分点汤喝吧?”
巴天石听到此处再无可忍,转身飞起左脚将身边八仙桌的一条桌腿踢断;没等桌子倾倒,巴天石右脚弹出,将八仙桌高高踢起,接着跃起身子在半空中一个飞脚,将整张桌子踢得四分五裂,木块茶杯瓷片散了一地。巴天石一把揪住白胖子的脖领,狠声道:“爷我今天什么好处都没有,你少说一个字,爷我踢碎你满口牙!”
这白胖子是个老油条,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忙扔了茶碗张口倒豆子一般地喊将出来:“哎别别别!那人是个矮胖子!方脸小眼说一口南方话家住钱塘县城西门坐一辆双马的篷车车帘上绣着个黄字说是从聊城过河先去镇江再回钱塘老家!我都说啦!”
戴大成从未看到巴天石这样暴怒,直愣愣地站在一边小心问道:“好兄弟,你不会要去追吧?”巴天石缓缓放开白胖子,咬牙一字一顿道:“追,能多救一人就多救一人,豁出去再跑一千里到钱塘!”
【三】
一千里,说起来是三个字,走起来却要十几天,更何况巴戴二人刚从山西赶过来,都是疲劳不堪。戴大成说休息一天再走,也好筹些路费,或者把郑秀芝先托付在朋友家里,这样也能轻快一些。但巴天石却要马上上路——他已经错过了一次,如果在半途上郑洪波再出什么意外,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郑姑娘。郑秀芝则死活非要同行,必须一起走。戴大成无奈,在路上找了几个朋友,把人家手头的银子都凑了出来,连进屋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直接与戴大成一路向南。

巴戴二人各骑一匹马,郑秀芝却不会骑马,巴天石犹豫这要是男女共骑一匹马多有不便,要给她租辆大车,郑秀芝却已经站到了马边道:“巴大哥,俗话说‘事急从权’,我们姐弟的命都是您给的,还会在乎别的么?”巴天石闻言将她抱上马鞍,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两手持缰吆喝一声疾驰而去。
三人晓行夜宿,沿着官道一路疾驰向南,先去镇江,再转钱塘。三人两骑兼程赶路,又没有足够的盘缠,只好在饮食住宿上简单些,常常是几张大饼便过了一天,到了夜晚就在客栈的桌子上趴一宿,说不尽的辛苦艰难。这一日直追到钱塘城北门,三人都是一身风尘、满脸的渍泥,身上的衣服就像是从泥水里滚过一般,人更是神情委顿,坐在马上摇摇欲坠。戴大成长出了口气道:“我的个老天爷,可算是到了,我戴大成一辈子都没跑过这样的路,屁股上生生磨下去两层皮啊!”
郑秀芝满怀歉意与感激地看了戴大成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千里的辛劳,的确不是几句客气话或磕几个头能道谢的,但是现在她又能拿出什么来酬谢呢?幸好巴天石接过话头来,扭身朝戴大成点点头,正色道:“大哥,你辛苦了!”
这一句话出口,倒让戴大成有些抹不开面子,硬生生将嗓子眼里的牢骚话咽进了肚子里。三人拨马向西,在街口打听了黄宅的所在,便下马前去上门拜访。说是拜访,可这三人男女混杂、没有名帖、没备礼物、连脸都没洗,就这样找上门去,却不像是“有朋自远方来”的样子。
那门房听了三人来历,笑笑道:“要说你们三人也真够黏糊的,敢情是从泰安一千多里地一直跟到这来?我说怎么老爷前脚进门,后脚你们就来了呢?这样,你们等等,我就去跟老爷说一声吧。”
三人忐忑地等在门房中,不一会儿那门房出来,笑呵呵道:“两位义士请进来吧,这位姑娘就先等在这里。”郑秀芝虽极不愿意,却也无奈,只好眼看着巴戴二人随那门房转过一个百福捧寿的影壁,进到内院。这两人一走,郑秀芝孤零零地一个人等在外面,一颗心骤然孤单起来。想起来一路上巴天石无声的关照和戴大成嘻嘻哈哈的安慰,郑秀芝心头不由得一阵心酸,怕自己找到了弟弟,却失去了这两个人。
郑秀芝站起又坐下,在门房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如坐针毡一般。好容易听到脚步声传来,却只是巴天石与戴大成两人回来,不见自己弟弟的影子。郑秀芝开口要问,巴天石却先道:“放心,郑姑娘,你弟弟就在这里,这主人家通情达理,同意我们赎人!”
郑秀芝闻听此言喜极而泣,忙用手掩住自己的口,任泪珠顺着手背串串滚落。戴大成摇摇头道:“我这兄弟说了好听的,我就要做那黑脸的,说不好听的话。这家主人说他是个生意人,这孩子是花八十两买来的,让我们看着办。人是找到了,可是到哪里凑银子去呢?”巴天石见郑秀芝神色一变,忙安慰她道:“没事,人找到了,主家也同意放人了,这事就成了九成九,银子咱们可以想办法,先吃顿饱饭再说。”
三人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栈住下,各自梳洗完毕,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便出门来寻吃饭的地方。正巧胡同口有一个卖馄饨的挑子,小桌后面身穿棉袍的老汉拢着袖子靠在墙上打盹,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羊棒骨上下翻滚,飘散出鲜味扑鼻的香气。这一路上三人都没见过荤腥,钱几乎都花在了马料上,因为没有脚力就很难保证能赶到这里,这一股香气迎面涌来,三人几乎站立不稳,都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巴天石伸手入怀摸了摸,笑道:“自闯荡江湖到现在,第一次连吃碗馄饨都要如此犹豫,走,咱们吃它一碗去!”
戴大成一拍大腿道:“嘿!咱爷们什么时候这么潦倒过?等此间事情一了,我先来这里吃上它十碗馄饨!”那老汉闻声睁眼,见来了主顾,忙起身弓着腰忙碌起来。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三人不约而同地一面咽唾沫,一面吹着碗面上的热气。三人抬头相互看看,均开怀大笑,这一路千里辛苦仿佛都在这一笑中溶化得干干净净。
郑秀芝端起碗,将自己碗中的馄饨用筷子挑起来往巴天石碗里拨去。巴天石抬头道:“做什么?”郑秀芝脸色一红道:“你这些天很辛苦,多吃点吧。”巴天石护住碗道:“我够了,老戴也辛苦,你给他去!”
戴大成忙端起碗藏到自己身侧笑道:“算了吧,你这馄饨我兄弟吃得,我却吃不得!”三人美美地吃了一个碗底朝天,坐在桌前开始商议起这八十两银子的来由。话入正题,方才愉悦的心情被一扫而空,这地方不能借、不能偷、不能赊、也不能把回去的脚力买了,三人一时都没了主意,面对面坐着愁眉不展。
戴大成对郑秀芝道:“像我们这样的江湖人,要想正经来钱一般就三条路可走,要么护院、要么护镖、要么给人办事。但是眼下都来不及,咱在这里又人头不熟。剩下比较歪一点儿的办法就是打擂、或者帮人出头平事,可是咱们初来乍到,两眼一摸黑,也找不到这样的路子啊。”
三人正为难时,那守馄饨挑子的老汉却咳嗽一声道:“听说话三位是遇到了难事急等钱用,听口音三位还是北边过来的人?”
戴大成先是一愣,继而心念一转,马上摸出几枚铜钱结账,又递了两个大钱过去笑道:“老人家好耳力,不知道您有何指教?”
那老汉接过钱来咧开嘴笑笑道:“老汉我在这里摆摊十几年了,三教九流的人见过不少,钱塘城里也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咳咳,看样子就知道你们是江湖人,不过这年头啊,有本事的江湖人越来越少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真有本事呢?”巴天石接口道:“老人家,这本事各人各有不同,有便怎讲,没有又怎讲?”
那老汉一边抹桌子一边慢条斯理道:“出城向西,城郊堤头庄上,有一家杨姓英雄,练得一手好枪法,神出鬼没十年未逢敌手,号称‘神枪杨’。这神枪杨放出话来,说是专破刀法,不管是单刀、双刀、大关刀、偃月刀,统统全破,要是有用刀的高手能赢他呢,他情愿输银一百两。嘿嘿,这几年上门去请教的江湖好汉有名有姓的也有几十个,就没有一个能赢过他的。你们要是真有本事呢,就可以去试试,博个彩头,不过要输了那也是一百两啊。”
三人闻言都是一喜,回到客栈,便商量去城西比武的事情,这是江湖伎俩,郑秀芝插不上话,只能看他二人商议。巴天石面露难色对戴大成道:“去比武我倒是不怕,但是比武要有彩头的,咱没有百两银子的本钱,人家肯定不理会咱们的。”戴大成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眉头一皱道:“我有办法了,只不过这办法要是让人家看破了,可就丢大人了,咱爷们也就别想在江浙一带混饭吃了。”
巴天石忙起身细问,戴大成抄起褡裢挂在肩上,从院子里抓了一大把碎石块塞进褡裢,上面再用毛巾盖住,站在巴天石身侧躬身道:“巴少爷,咱家老爷是山西的大财东,看您出门会友就安排一个下人一个丫环跟着,这一百两银子又算什么?咱这褡裢里有的是。”巴天石恍然大悟,戴大成这是要用石头冒充银子作彩头,他和郑秀芝冒充丫环跟班,和自己演一出双簧。巴天石笑道:“老戴,我要是输了呢?”
戴大成闻言收起笑脸正色道:“决不能输,输了就露底,咱爷们的名声那可就都毁在这地方了,这可是行骗啊!咱江湖人宁丢性命不丢面子,毁了名声比砍了脑袋还难受!”
巴天石低头默然半晌,终于点头道:“好吧。为了救人,只好出此下策。”巴天石从包袱里拣了最好的衣服换上,又让郑秀芝帮他重新盘了辫子,用净水洗了脸,上下整理一番,三人出门前往堤头村。
堤头庄是一个绿柳环绕的小村庄。三人几番打听,来到杨家门前,戴大成出面请门房向里回禀,自称是山西巴家二公子,前来拜访。郑秀芝冰雪聪明,自然也在一边做出些服侍的样子,与戴大成一起侍立在巴天石的身后。
这门房是门窗敞开的,三人从门房后窗无意中看到前院有人在练枪。院中人一壮一少,壮者年约三十岁年纪,短褂滚裤,手中一条丈余的白蜡杆长枪,身前不远处是一张条案,上面摆着五块青砖,身后则是立在地上小半埋在土中的寸厚木板。只见那壮汉两脚随意站在院中,拧腰抖手大枪刺向身后,枪花一旋,在那块寸厚木板上划下一个碗口大小的洞来。剜出的木块尚未落地,那壮汉拧腰回枪,大枪掉头如箭一般飞至,枪尖将条案上的第一块青砖拦腰戳断,只剩半块砖纹丝不动地立在案上。这壮汉脚下不动,单凭两臂和腰力展开大枪,只见枪尖往来犹如一条白线,眨眼间前面条案上五块青砖被戳断,五块半截砖头立在那里,刀裁斧剁似的一般平齐;而后面木板上竟赫然被枪尖剜出了五个大小一样的圆洞。
巴戴二人看到这里,脸色均微微发白,心下俱惊。二人都是练家子,自然看得出其中的奥妙。前面枪断青砖,用的是刚猛劲,练的是快准狠;后面枪尖剜木,用的是缠丝劲,练的是抖枪花听劲辨力打空门;这壮汉来回用枪分使两种不同力道运用自如,分明是已经将一杆大枪练至化境,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戴大成扭头冲巴天石道:“爷们,这决不是个善茬!”院中那壮汉将大枪交给一边的少年,这时站在一边的门房走上前手指门外说了几句,那壮汉笑着点了点头。果然片刻后门房回来道:“我家主人有请。”
不知道是因为巴天石的少爷作派惟妙惟肖,还是神枪杨看出巴天石并非敌手,胜券在握,双方寒暄几句之后,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挑战。双方约定第二天午后在钱塘江大堤上见面,一切都按江湖规矩办。
从杨家出来,三人一路上都无话可说,郑秀兰是看巴天石为了自己弟弟身犯险境,而自己除了谢谢二字外,实在是没什么可报答,可这二字说得多了,也就不值钱了。巴天石与戴大成此时却有些后悔,在门房里偷看到神枪杨练功,两人心底就是一凉,知道这神枪杨绝非是浪得虚名,要从他身上赢银子,怕是如虎口夺食一般,但当时人已经进了杨家大院,没法再出来了。
半路上戴大成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一跺脚,手指郑秀芝大声道:“我的好兄弟,你是让这妮子迷住了心么?你要报恩,也要报得力所能及、适可而止吧?那神枪杨的趟子你也看见了,咱哥俩绑在一块儿能接住人家三十招么?就算你有看家本事没在哥哥我面前施展过,但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啊,打擂讲究是上场不让步,出手不留情,三岁小孩也要当虎打!万一有个闪失,你一条性命就值一百两银子么?年轻人好出名我见得多了,没见过你这样为了出名去拼命的!”
巴天石停下脚步,看着面前这急得满脸通红的大哥,他心里明白这个大哥是真的心疼自己。“大哥,我没疯。我也不是为了出名,我是为了救人!还记得咱俩过山那一次么?还有在人市里见到的那些,您是老江湖了,老是说我太冲动。我知道您是看惯了,但是我没看惯,我知道她还有她弟弟,知道这些人缺的是什么!我小时候也受过苦,我知道受苦的滋味,我现在拉了他们一把,他们这一辈子就出了火坑。可我放了手,可能就是一条人命没了!”
戴大成气得几乎要举手揍巴天石一顿,却想到自己也不是这兄弟的对手,“嘿!”的一声索性蹲在街边,不走了。
巴天石叹了口气走上前道:“大哥,您是条汉子,我知道当年您行走直隶、晋陕的时候您比我还仗义。但是您见的事太多了,多到磨没了您的心气。我知道,等我到您这岁数,也会看透了这世道,所以趁我还有些血性,咱爷们多干点儿事出来。咱不求多出名,只求多救命,这世上,最贵的也就是人命吧。人不是沙子,我能救他们一时,他们就能活过一世!这一路上让大哥陪着我劳顿受累,我在这里向大哥赔罪啦。”说着巴天石一个头朝戴大成磕下去,却是头顶触地!郑秀芝也朝着戴大成盈盈下拜。戴大成忙闪开身拉住巴天石道:“别,好兄弟,说到底大哥我也是为了你好啊!我是真心疼你!”
三人再无话可说,低头朝着客栈的方向并行,正走在街上,忽然一股香气远远飘来,三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下,只觉这股香气从鼻中上蹿入脑、下走入四肢百骸,而且不浓不腻,只有一股熟肉与香料味道,竟让人说不出的舒服。戴大成咽了一口唾沫,两眼发直道:“这……这是汇贤楼总号的向家酱肉!天啊,这味道比晋中分号的那个,简直强上百倍!”三人立在当地,竟谁也迈不开步子,都有些陶醉般地吸嗅着那股香气。半晌过后,还是戴大成先醒过来,不自然地笑笑道:“走吧!这玩意儿很贵的。”
巴天石沉吟了片刻道:“老戴,去买点吧,下次来钱塘还不知道猴年马月。你又喜欢这个,要是不尝岂不是落了遗憾?”
戴大成苦笑一声道:“咱是想吃啊,我也想给你买点好东西吃,可怜兄弟你千里奔波吃不着喝不着,明天还要空着肚子去跟人家拼命!你肚子里没肉,身上没劲,怎么去跟人家比武啊?可咱们又哪来的银子?”
巴天石伸手在怀里摸索半天,缓缓摸出一件东西,戴大成定睛看去,却是那绣着金鱼的水蓝色荷包。巴天石见戴大成惊讶,笑笑道:“用它换了去吧,这东西我一路上早就想明白了,人家是断文识字的大小姐,咱是个舞刀骑马的粗人,人家感恩戴德,咱不能真当那么回事啊。”
戴大成双目圆睁,巴天石却眼神闪烁,竟把头别了过去。郑秀芝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一见荷包的绣工,自然知道是出自什么样的人之手,再看巴戴两人的表情,已经猜到其中一二。“等等!”郑秀芝转过身去,解开颈下一个扣子,从贴身上摘出一个银锁片来。这锁片核桃大小,打着“芳龄永继、平安喜乐”八个楷书小字,上系银链用来挂在脖子上。郑秀芝递到戴大成身前坚定道,“用这个!还能多换些回来!”
戴大成看得出这是郑秀芝父母留给孩子的唯一念想,对她来说弥足珍贵;可他又舍不得去接巴天石手里的荷包,踌躇间便要伸手去接这银锁。巴天石却抢先一把接过银锁片道:“我去办,索性两样都换了,大家吃个饱。”
热腾腾的大饼里,卷着香气扑鼻的酱肉,三人就站在街口,吃得狼吞虎咽。戴大成从褡裢里摸出瓶汾酒,用拇指顶开塞子递给巴天石道:“这是上次在晋中你买酒剩下的瓶子,我灌了白水进去,有些酒味。咱们三人千里奔波,也算有缘,一路上同甘共苦,也算是患难之交。来,一人来一口,以后就是一家人,那个……那个怎么说来着?”
郑秀芝接过酒瓶正色道:“不离不弃、唇齿相依、生死与共。”说罢先仰头喝了一大口,将酒瓶递给巴天石,巴天石也仰头饮过,将酒瓶递给戴大成,戴大成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把酒瓶远远扔开,哈哈大笑,只觉胸中豪气顿生:“好兄弟,明天不管是刀山火海,虎穴龙潭,大哥我都陪你去闯一闯。”
三人回到客栈,巴天石关起门打开包袱,露出一个牛皮镖囊,里面是三只燕尾钢镖。“大哥,这就是我压箱底救命的东西,我的刀里加镖从没给您露过,这是我师父教给我败中求胜的救命绝技!明天我就用它去会斗神枪杨。这东西一出手就是伤亡,我尽量伤他不碍事的地方,一旦他着了镖,我就住手罢斗,您就用场面话逼住他,咱们只图银子,这就算是借的,将来回钱塘如数还他就是。”
戴大成摇头道:“好兄弟,这神枪杨绝非庸手!而且比武中事先不告夹杂暗器的,那是比武的大忌啊,你这名声可就毁啦!”
巴天石笑道:“用枪的好手我会过不少,他神枪杨耍得好看未必就能拿得下我。至于名声,和人命相比又算什么?”
【四】
三人一夜无话,第二天戴大成要郑秀芝直接去雇一条小船,停在运河岸上的渡口,他们一旦接了人就去与她会合,郑秀芝虽然百般不愿,但是也拗不过巴天石,只好听从安排,巴戴二人则骑马赶往老盐仓大堤。
此时钱塘潮水未起,但是倒灌回来的海水拍击堤坝,也是气势惊人。神枪杨带着一个徒弟早早等在那里,还有当地一个小有名望的富绅来作见证。两边相互介绍,将装有彩头的褡裢都交给那个富绅,又叙了几句闲话,巴天石道:“久闻神枪杨大名,此次巴某必定施展全身武艺,全力与前辈相斗,定要想尽办法击败前辈,请前辈小心。”
神枪杨却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只微笑点点头,长衫都没脱,接过徒弟递来的大枪,摘下枪套道:“有些时日没有与人切磋了,如有生疏还望小兄弟你见谅,请!”
枪锋一露,寒光刺眼,神枪杨之枪果然非同一般!只见这枪头被铸成鹤头模样,约有儿拳大小,仙鹤的眉眼羽毛勾画如生;探出的尺长鹤喙便是精钢的三菱枪尖,鹤头两侧是耳状双环,拴挂着两端红穗,鹤头下是半尺长的精钢枪管,插接的白蜡杆子枪杆鸡蛋粗细,枪杆粗细均匀,平滑如玉;枪尾用两道铜箍连着半寸长的一个紫铜南瓜形枪攥。
神枪杨笑笑道:“此枪名曰‘鹤喙’,刺动时血槽划空,会有像鹤鸣一般的声音,五年来已败了八十三名高手。小兄弟你可要小心。”神枪杨说完展动双臂,大枪在身前划了一道线,只见枪头从左到右白光一闪,快如电扫,随即一声鹤唳响起。巴天石忍不住赞道:“好枪!”
神枪杨看了看巴天石,笑着点点头:“你这双刀双鞘,一挂肩头、一挂胁下,看来练的是‘戚家刀’?戚家的‘双手带’备倭杀敌,三千军马保东南,今日也算杨某机缘所见,见识一下当年戚总镇杀敌破贼的刀术!”说着长枪枪头点地,斜握手中,用的正是枪法中礼敬对方的一招凤点头。
神枪杨一语说中巴天石武功的出处,巴天石见对方言语恭敬,又用了一招礼式,当下也不再客气,折身换步出刀,转个刀花直刺对方胁下。神枪杨喝一声“得罪!”大枪抽撤,拧腰转向抖出一个枪花来挡住巴天石的来势。这一枪出手并不快,刚刚在巴天石跨步之际拦在他身前。巴天石双臂运刀一招双缠头,磕开枪头,换步再攻。
两人片刻间攻守互易,巴天石攻了十三刀,神枪杨只还了七枪。巴天石见对方枪势虽然中规中矩,泼水不进,但却并非灵活;而招架间又察觉出对方枪上似乎刚猛不足,并非传言中那般厉害,当天神枪杨练的那个趟子,怕也是练熟了用来唬人的。想到这里巴天石当下心中有数,知道自己体力不足,想要拿彩头,就要勉力在三十招内拿下对方。于是巴天石拧腰沉肩,两臂运力于刀直扑神枪杨。
巴天石招法变化,全力抢攻,场外观战的戴大成却脸色一变,心中叫苦不迭。俗话说关心则乱,戴大成心中没装着那百两银子的心事,又站在场外,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巴天石攻的这十三刀,都是围着神枪杨的周身,上纵下俯地来回游走;而神枪杨立在场中双脚不动,单凭双臂和腰力抖出枪花,总能恰到好处地封住巴天石的攻势,一丝多余的力气都没有浪费。单看这份准确的拿捏,就已经知道巴天石恐怕绝非是神枪杨的对手!巴天石这一攻,招式变换间必有破绽!
果然,神枪杨见巴天石全力抢攻,双目神色一闪,跨步出枪。枪尖带着尖锐鹤唳声迅疾而至,眨眼间闪过巴天石的前手刀刺到他的胸前。刀短枪长,巴天石前手刀既刺不到神枪杨,又在外不能回头相救;而后手护身刀急往外磕长枪,却竟然磕不开!这一下,巴天石好似有百万雄兵在外,却被神枪杨杀进了中军帐。他忙蹬地后跃,想避开这一枪,而发力还未到脚下,鹤喙枪头已经搭在了他的左肩上!
神枪杨面露笑意,大枪如灵蛇啮食般一击得手而回,枪头垂地静若处子,仿佛从未刺出过。巴天石后退两步,连着深呼几口气,刀交左手,右手按了按自己暗藏的镖囊。方才这一枪,神枪杨若是手腕一翻,枪锋就会割断他肩头的筋脉,而他根本就没有出镖的机会。巴天石这才明白,方才那一阵交手,对方根本未出全力。
神枪杨笑了笑,就要缓缓收枪。巴天石知道,此时对方若收枪,自己便是战败,不但那百两银子的彩头赢不来,自己褡裢里的石头也就纸里包不住火,非败露不可!此时巴天石已然势如骑虎,上不得,更下不得!巴天石只觉胸口渐渐发胀,一路上千里追来的辛苦和自己在河西务看到的一切莫名涌上心头,心中斜刺里生出一股压制不住的怨气来,眼前的神枪杨,竟恍若那个可杀该杀的春芳院白胖子。
巴天石大喝一声,上步举刀便剁,神枪杨挺枪接架相还。这一斗,又是十五招。巴天石咬牙连攻十五招,但每一招都是他肩膀刚动,神枪杨掌中大枪便已疾刺而至,枪长刀短,更兼后发先至;巴天石招招被制,不得已连退十五步,后面已经是钱塘江堤的栏杆!鹤喙枪枪枪凶险、招招不离巴天石的要害,观战的戴大成在一边手捏刀柄,急出了一身冷汗,喉咙里“发镖”两个字就生生硬卡在那里,喊不出口!
战局内巴天石走投无路,被逼无奈高高跃起,仗着身法轻灵从神枪杨头上硬要翻身而过。神枪杨占尽优势,得意地哈哈大笑,一招白马回头,却是单手托枪追上半空中的巴天石,枪头在他小腿上轻拍了一下。其意不言自明:暂寄你的小腿于身,再不知难而退,休怪枪下无情!
巴天石落地回头,看到戴大成的眼神中几近绝望。
巴天石此时心死如灰。完了。几年来行善行侠搏来的大好名声,今天就要被一杆枪、一包石头搞得一败涂地、身败名裂!不但救不出郑秀芝的弟弟,此事日后流传江湖,大家便都知道他败在神枪杨的枪下,更兼巴天石是个用石头冒充银子骗彩头的大骗子,这以后谁还会看得起他!巴天石仿佛看到神枪杨打开褡裢时那轻蔑、惊讶的眼神,和在场所有人的嘲笑声,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巴天石两眼通红,怪叫一声,双刀齐攻一招车轮斩直扑神枪杨。神枪杨弓步出枪,长枪一招黑云压城,一抖一兜一搅一拍,粘飞了巴天石的双刀。巴天石双刀脱手奋力后跃。这一跃,是他危急间倾尽毕生功力,竟然一跃两丈!
巴天石身在半空又羞又愧,探手摸出了三只钢镖。他脚尖着地时,眼见神枪杨尚站在两丈之外,等到他脚跟着地时,忽然见对面人影模糊,一道白线电光般一闪,接着就是自己鼻梁上一凉,鹤喙枪那三棱血槽枪尖,已经紧贴在他脸上,神枪杨赫然已手握大枪站在他的面前!
世上竟有此如神的枪术,巴天石愣在当地,戴大成张口无言。
神枪杨笑笑,缓缓收起大枪,放松两臂,开口要说些场面上的话,给巴天石一个台阶下。巴天石脸色一变,心中有个声音忽然响起:“决不能在此地出丑,必须要拿到银子救人!发镖,杀了他!”巴天石想也没想,抬手三镖分打神枪杨的前心、眉心、咽喉。
神枪杨当时已经身心放松,他单手持枪,右手正要抬起,去拉巴天石的右手。这年轻人在他手下走了几十招,已是十分难得,假以时日,必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神枪杨有心结纳于他,正要说话,却见对方面色一变,抬手三点寒光迎面而来!此时两人相距不过四尺,大变骤生镖到面前,神枪杨大惊之下枪随心动,左手抖枪磕飞了两只钢镖,却漏了第三只流星赶月的镖,一下扎在咽喉下方!
巴天石此时脑中一片空白,眼看着神枪杨手捂咽喉,拄着长枪缓缓坐倒,眼看着神枪杨的徒弟哭叫着扑上来扶住师父,眼看着对方红着眼扑上来要掐自己的脖子拼命。
“回来!”神枪杨奋力大喝一声,随即伤口崩裂飞溅出大股的血水。“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神枪杨倚在徒弟身上盯着巴天石,眼神中愤怒而又轻蔑,“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如此阴险毒辣,你记住……十年后你必死在这条鹤喙枪下!”说着喉间又有血花涌出。此时场面已经乱作一团,对方撕扯衣服给神枪杨包扎伤口,按止血的穴道,巴天石这里却木讷地立在当地,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出了手、发了镖、打中了对方的要害。戴大成手按刀柄,站在巴天石身边,他怕对方会情急之下扑上来伤到自己的兄弟。
这一边,那做裁判的富绅催着杨家徒弟背神枪杨赶快回家,与亲人儿子见上一面,一行人急匆匆往回走。戴大成见对方要走,开口冲那富绅喊道:“哎!哎!……”喊过之后,后面的话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来。那富绅回头看戴大成盯着手里的褡裢,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擂台上交手只论武功,暗器伤人虽然无耻,却也没有在背后偷袭,但对方这般暗器伤人之后,还能厚着脸皮来要彩头,这等无耻之人,这富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哼了一声,索性将手中两个褡裢高高举起奋力一撕,想要将银子都倒在地上,羞辱一下巴戴二人。没想到两个褡裢同时翻倒,神枪杨这边倒出的是五个滴溜溜的元宝满地乱滚;而巴天石这边却是一堆的石头子!这一下,巴天石与戴大成脸上一片惨白,就如同当众被人扒光了遮体的衣服一般,又羞又愧,一颗心疼得像被人用手攥成了一团。那富绅先是一愣,继而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手指二人骂了句当地的土话,大步追神枪杨去。
巴戴二人木然立在当地,虽然四下已经空旷无人,但是两人却感觉周围有数不清的眼睛在盯着他们,有数不清的手指头在指着他们。戴大成忽然一把扳过巴天石的肩膀,揪住他的领子喝骂道:“你救人啊!你救人你杀人干什么!现在你满意啦!过不了几天整个江南武林都会知道咱们用石头充彩头杀人骗钱啦!”
巴天石猛地拉开戴大成的手,后退两步弯着腰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用石头骗钱是你出的主意,咱们也说好了将来挣了钱还他的!”
戴大成见他大喊大叫,也用尽力气拉尖了声音咆哮:“主意是我出的!镖却是你打的!你说的是伤他,你没说杀他啊!”
巴天石把双刀捡起来又狠狠朝地上扔去:“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杀人!我没杀人!”
两人喊累了,千里赶路的辛劳和一场危险异常的比武之后,这场争吵终于耗尽了两人最后的体力,巴天石与戴大成立在堤上相互沉默无语。一场细雨悄悄而至,雨点密密地将地面打湿,潮头拍动大地的轰鸣声隐约响起。巴天石缓缓跪倒在地,头拄在地上,喃喃道:“我不是有意要杀他……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
戴大成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叹一声缓缓地弯下腰去拾银子:“神枪杨死了,但郑家弟弟还活着,我们还有事做,人还没救完!”
巴天石与戴大成催马赶到黄家大院,将银子交给黄老爷,那黄老爷也是言而有信的人,留二人小坐问了问归程路线,又嘱咐了几句,还特地包了一包裹衣服干粮,交给巴天石路上用。二人谢过黄老爷,带着郑洪波出门前往渡口,与等在那里的郑秀芝会合。
三人走过街巷赶往城门,戴大成忽然靠近巴天石低声道:“亮招子!水下清点点见泥!”巴天石偷眼向身后一瞟,果然见到几个人远远地跟在后面,装作逛街,眼神却不住地扫向这边。习武之人与普通人不同,周身的骨骼肩架都是调练过的,走路的姿势都与常人有细微的区别,一般人很难看出来,但是习武之人却最容易从人群中发现同类,因为大家都有一样的行走习惯,举手投足间熟悉得很。巴天石一眼就看出身后至少有五六个习过武的人在跟着自己。
巴戴二人满身的旅尘,又没有携带惹眼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追踪呢?巴天石正诧异间,马上的郑洪波忽然开口道:“你们说是姐姐要你们来接我的?可是你们有什么凭证么?”
戴大成笑笑道:“倒不愧是五品官的儿子,才十二三岁,心眼儿却不小。”戴大成想想又道,“你姐姐身上比我们还干净,哪里有什么信物?你要证据,这可就难了。”巴天石道:“你姐姐脖子上有个银锁片,上面有八个字,是‘芳龄永继、平安喜乐’八个字,对吧!”
小洪波想了想,开心笑道:“是了,那是我姐姐贴身戴的,还是我娘亲手给的呢。看来你们的确是我姐姐派来的了!”小洪波说完忽然面色一变道,“那咱们得赶紧走!这姓黄的就是当年我爹爹的库吏,因为贪污被我爹爹罢了官,后来也是他证明我爹爹与长毛乱党勾连。我是在车里躺着装睡,才听到他们小声商量的!他们还说要用我来钓鱼,把我爹爹的旧部钓来一网打尽!”
巴戴二人听到这里脸色一变,几乎同时翻身上马,催马扬鞭穿过街巷急急向东而去。半路上两人打开包袱,把披风披在身上遮掩,又从粪兜里挑出马粪撒在岔路上,意欲迷惑追兵。两人不敢怠慢,急驰了十几里,上了通往渡口的小道。此时天色已经渐暗,忽听前面一声口哨响,忽然拉起两根绊马绳挡住去路。前面的巴天石急忙脚夹马腹,伸手提缰,五花马一声嘶鸣纵身而过。巴天石想到身后的戴大成,他的马没有自己的五花马神骏,两条绊马绳非拦断马腿不可!巴天石忙左手从肩头抽刀,后仰贴在马背上,在马跃拦绳的同时挥刀,在半空中将两条绳索割断。
林子里响起数人叫好声,马蹄声起,拥出来十几名蒙面骑马的汉子。
为首的汉子喝问道:“兀那汉子,好马术、好刀法,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你怀里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巴天石眼光一扫,已知对方在此等候多时,想起来在黄老爷家,对方假意关心,曾仔细地问过自己归程。看来是自己与戴大成万幸半路换衣,对方难以辨认,所以没敢在暗处下杀手。于是巴天石单刀回鞘,沙哑着嗓子道:“在下姓朱,这是我家二娘的孩子,我弟弟,也姓朱。”
对方上下打量了巴戴二人一阵,又几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商议了几句,有一个人催马上前,细细打量巴天石和马上的郑洪波。
一行人正卡在这里,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匆忙而来,却是十几名黑衣人带着两条猎狗从来路上追来。那两条猎狗一见巴天石更加兴奋,蹿赶上来冲着巴天石鞍后的包袱狂吠不止。巴天石恍然明白,这包袱是黄老爷送的,当时说里面是些旧衣服和干粮,现在看来,分明是留在巴天石身边的诱物!巴天石咬牙切齿,一把扯掉包袱砸向狗头,拉刀在手喝问道:“你们想要什么?划出道来说!”
岂料对方并不答话,却一拥而上刀剑并举,齐向巴戴二人的人马招呼。人多路窄,对方很多人挤在一起,巴天石根本没有冲过去的机会,他拨开乱刀回马便走,百忙中伸手抓住郑洪波的脖领,将他拎起来倒放在马背上面冲自己,喝道:“孩子!坏人来抢你,搂住大哥的腰,千万别撒手,也别睁眼别回头!”
戴大成被几人围在当中,一边招架嘴里还急声道:“哎我说兄弟,都是行走江湖的!有话好说,动刀解决不了问题,谁都有师兄弟亲朋好友,你一刀我一刀将来难免结仇……哎哟!王八蛋真下手啊!”
巴天石赶过去从后面砍伤了对方几匹马的马臀,这几匹马嘶鸣着暴跳狂奔,将人群冲开一个豁口,巴天石与戴大成会在一处,借机催马突围。巴天石挥动双刀如同梨花一般,在刀丛中冲开一条胡同,紧紧护住怀中的郑洪波,戴大成左劈右砍紧随其后。两人催马急行,巴天石突前,戴大成殿后,有马快追上来的杀手,都被戴大成或刺马或踢打,摔下马去,远远地已经望见了郑秀芝提前准备的小船和跳板。
郑秀芝在船上从午后到日落一直心绪难平,一颗心忐忑难安。她担心巴天石比武败落,遭遇危险,更害怕得不到彩头,赎不出弟弟来。当巴天石怀抱着她弟弟出现在视野中时,她喜极而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这喜悦不过维持了一瞬间而已,因为她看到了后面追过来的一大群穷凶极恶的杀手,以及在后面苦苦断后拼力支撑的戴大成。
巴天石明白,决不能把这些追兵引到渡口,于是策马冲下了滩涂。滩涂是一片湿泥软地,马一下去,顿时四蹄向下一陷,巴天石顺势抱着郑洪波跃身下马,手指船上的郑秀芝道:“看,那就是你姐姐,快跑过去!快!”
郑洪波眼见亲人,一声“姐”,连滚带爬地朝小船跑了过去,鞋子陷在泥里都顾不得回头。这边戴大成带伤而回,马陷泥中一个跟头从马头上翻下来。巴天石奋力前行几步道:“把马赶到船上去,叫船家撤掉跳板,我来断后!”郑秀芝央求船家将小船从栈桥上撑开,将跳板搭在滩涂上,手忙脚乱地拉弟弟上船。
一众杀手在滩涂边上勒住马,见巴天石面沉似水挡在身前,一副拼命样子,便都回头朝头领望去。那头领犹豫片刻,厉声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冲过去,都杀了!”众杀手得令,纷纷下马扑向巴天石。
脚踩稀泥,动一动陷三分,这时候交手,就全凭下盘功夫与兵刃招法了。巴天石明白,此时若再手下留情,有杀手冲过去上了船,自己肯定追之不及,那郑家姐弟就遭殃了。巴天石咬牙吼道:“别逼我!”前手刀摆动架住当先之人的单刀,后手刀一划而过削断对方的手腕,抬右脚将其蹬倒在地。戴大成将马拉上小船,见巴天石被十几人围在滩涂,当下也红了眼。他脱掉外衣将辫子在口中一叼,挥刀从船头跃下,杀了回去。双手刀法本就是古军阵中传下的实战之术,更兼巴天石一人拼命万夫难敌,不一会儿他身边就躺倒了好几个残肢断臂的杀手,巴天石自己也是被血崩溅了一身,犹如身穿了一件大红袍。
两人且战且退,眼看距离跳板十余步远,从官道到巴天石脚下数十步间尽是血红。而对方尽数下马,围拢来的杀手越来越多,巴戴二人身上也连伤几处,郑秀芝在船头急得顿足大哭,叫道:“你快上来,你快上来啊!”巴天石双刀刀柄都被鲜血浸染,几乎拿捏不住,换招间一个破绽,被一名杀手持短剑闯了进来。巴天石情急下左手刀松手,一把攥住对方剑锋,在几乎面对面的距离上,一头顶在对方鼻梁上,借对方后仰时机,收回右手刀斜肩将其砍倒在地。
巴天石举起鲜血淋漓的左手,在口中一抹,将自己的热血大口吞下,嘶声喝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想赶尽杀绝的,先把我放倒!”众杀手慑于巴天石的杀气,一时色变,不敢上前。巴天石捡起左手刀,怒吼着奋力跨步迎上去,众杀手当者纷纷后退,一时莫敢招架阻拦。
正在这时,岸上的蒙面头领口中呼啸一声,高声道:“没想到花马双刀居然是个狠辣角色,郑家人请到你这等高手出头,他们出了多少银子?”巴天石喘了几口气,回道:“一分钱也没有,当年我受过郑家老大人的恩惠,为了报恩我从晋中追到河西务,又一直追到这里,钱没收一分,却为了救人花了我几百两银子!”
那杀手头领一愣,似乎自语又似乎说给巴天石听:“真是个怪人,为了别人拼自己的命,他的命不值钱,我的命却值钱。连神枪杨都拿不下的人,我们犯不着跟他拼命。”说完拨马头缓缓而去。众杀手唯他马首是瞻,当下收敛伤者也徐徐而去,只留下浑身浴血的巴天石与戴大成。
巴天石吃力地爬上船舷,郑秀芝跑上前撕下衣衫下摆给他包扎左手,戴大成扔了单刀仰躺在船板上哈哈大笑:“痛快,真痛快,没想到救人除恶这般得痛快,那帮恶贼要是还不走,我只怕也要圆满升天啦!”
巴天石看着眼前的姐弟,强忍疼痛笑道:“不用怕了,你们姐妹终于团聚,我也算救人救到底。”
郑秀芝看着满身鲜血的两人,按倒弟弟在船上连连磕起响头来。此时小船撑开已至河心,巴天石挣扎着扶起这姐弟俩,也感慨地忍不住落泪。众人回望来路漫漫血痕,想起这半个月来的种种遭遇,恍若隔世。
四人正在伤感时,忽然船头有人徐徐言道:“你既然救人,为何还要杀人?那神枪杨家中剩下的孤儿寡母,又有谁来救?若是为了救人便可杀人,那还救人做甚?一手救人、一手杀人,这算是行侠么?”
众人闻言一惊,戴大成抢先跳起,单刀戟指船头喝道:“谁?”问话刚出口,只觉虎口一痛,单刀一声轻响被打飞上半空,打了一个旋儿坠入河中,而以巴、戴二人的眼力,竟然根本没看出对方所用是何兵刃!
郑家姐弟忙回退几步,藏到巴天石身后。巴戴二人凝神望去,只见撑船的船家摘下斗笠,慢慢回过身来,竟然是那日巷子口卖馄饨的老汉,手中横着一根五尺长的短枪!
俗话说:年刀月棍一辈子枪,可见练枪之难。普通高手练枪越练越长,从花枪一直练到大杆;但是在江湖中,练枪到了极致,却是从短练到长之后,又从长练回短,那才是达到了返璞归真、大巧若拙的地步。
这老汉五尺长的短枪一亮出手,全身的气度为之一变。他挺直腰背,眼中神色清亮,呼吸吐纳绵长,整个人挡在巴天石面前有如高峰深渊一般,令人不敢直视。巴天石脸色大变,后退一步两手缓缓伸向刀柄。
巴天石的双刀是秘传刀法,双刀双鞘,一挂左肩一挂右胁下,用时两手交叉互拔,双刀出鞘便是一招十字斩。既护住身前要害,又能变守为攻、连削带打。
但这老汉能将丈六大枪练回到五尺,穷毕生功力绝非寻常人可比。只见老汉左脚前出半步侧身面对巴天石,右手握枪根,左手握住枪中段,枪尖斜斜指地,宛如一条蓄势待起的毒蛇。这枪势在巴戴二人眼中并不陌生,这分明是下午神枪杨刚刚用过的。枪势一出,所有人顿时感到一股极大的压力迎面而来,如果说神枪杨的枪势如潮,那这老者的枪势就像一座无形的万丈高峰,紧贴着众人的足尖横档在大家的面前。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神枪杨虽然刚猛强势,但和这老人相比,却像一条清晰可见的小河,虽然水寒河宽,但总有跨过的办法,而这老人就如静水深潭,虽然表面波澜不惊,却深不可见!
戴大成在后面脸色连变几变,等到老人亮势出招,再也按捺不住,颤声问道:“老前辈!您莫非就是号称江南枪痴……”
话未说完,老汉陡喝一声道:“呔!敢多说一字立时取了你的性命!这年轻人,拔你的刀,有多少钢镖,都使出来吧!”
巴天石此时面如死灰,他两手缓缓拔刀,却松手将刀弃之于船板上:“前辈,我无意间铸成大错,误杀了神枪杨,此时追悔莫及。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人死不能复生,我此时已经百死难赎,若再抵抗,岂不是猪狗不如么?在下愿……愿任凭您处置。”
巴天石此言一出,船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那老者也想不到巴天石竟然肯束手就擒,正犹豫间,郑秀芝拉着弟弟前出两步跪倒在那老者面前,用自己的咽喉挡住枪尖,急声道:“老伯且慢,请您先听我一言!”
郑秀芝平伸双臂,将巴天石为了报恩,从晋中到河西务又追到泰安烟花巷千里救自己,和自己强求他救弟弟,巴天石无奈三人两马翻山渡江,不远千里赶到钱塘县,可无处筹银又卖马不成,无奈之下前去找神枪杨比武的经过,一一说明。郑秀芝说得声泪俱下,到最后情愿用自己一命,来换巴天石一命。郑洪波心疼姐姐,大哭之余,竟抢着要还命。
那老者听完郑秀芝的诉说,叹口气缓缓道:“杨恕悯那孩子爱枪如命,也好与人比武切磋。那日我见这年轻人骨架清奇,背刀架势似是经过高人传授,便一时心动指点你们去与他过招。说起来也是我害了他啊,因此上我点了那船家的穴道,隐身在此要为我那徒侄报仇。”
那老者看了看闭目等死的巴天石,又看了看跪在自己面前偎依在一起的郑家姐弟,摇摇头道:“唉,算了,古人云到五十知天命,果然啊。当年我从南京到北京百战不败,也没有得一个侠字,你这后生虽然行事有愧于天,但至少你还有颗行侠的心在,比起现在很多的江湖人,也算是不简单了。”老者横枪在手,叹口气接着道,“你为救人而杀人,我今天虽杀你易如反掌,但这姐弟俩没人保护,岂不是因我而死?也罢,年轻人,你若是有心悔改,余生怕是不死反而比死更难过。”
巴天石听到事有转机,诧异地睁开双眼,戴大成忙抓住话头欢喜道:“老爷子一诺千金!多谢老爷子成全!”当下纳头便拜。
那老者缓缓收起短枪立在手边,沉默片刻道:“这杨恕悯有个儿子,你既然杀了人家的父亲,自然要允许人家子报父仇,十年后钱塘潮起时,在你杀人家父亲的地方,杨家传人与你一战。这是死约会不得更改,你若是心存侥幸想要逃逸,我老头子还活得过十年,纵然走到天涯海角也能取了你的性命!这是第一。”
老者顿了顿道:“第二,你若是此时内疚,真心悔改的话,你便在这十年里,救一百个人的命,来还你今天欠下的债!你肯否?”老者说到这里,双目如电般盯着巴天石。巴天石点点头道:“老前辈给我自新的机会,晚辈自然遵从。今日我在此发誓,十年后即便是重病缠身生死一刻,也要赶到老盐仓大堤上,与杨家后人一战,给他报仇的机会!”
老者盯着巴天石看了片刻,摇头道:“你好自为知吧,记住你今天所说的一切!”说完,老者拾起船上的跳板,伸手断成数截,一一抛向河中,随即展身形在木板间几个起落,跃上岸去不见身影。
众人平心静气待老者身形隐没,戴大成站起身一把抱住巴天石道:“好兄弟啊,你捡了一条命!”巴天石苦笑一声,惨然道:“捡了一条命,却背了一辈子的债。”
郑秀芝搂着弟弟悄声问道:“巴大哥,你真要救一百个人还债?”
巴天石点点头道:“不错,这一次我的确有愧于天,有愧于心,我既然发誓,就必定要做,你弟弟,就算是我救的第一个!”
戴大成嘿嘿笑了几声道:“好兄弟,不过你这石头博彩的名头日后肯定传开了,我劝你还是改个名字的好。不然日后行走江湖,有得是麻烦。”巴天石点点头道:“也好,我娘姓张,我是寅时生人,就叫张寅生好了。此时起从新做人,为旧日赎罪的张寅生。我不但要行侠一天,也要做一辈子!”
巴天石将舱后的船夫放了,催他开船。小船向着夕阳渐行渐快,回望滩涂上一片狼藉,血迹残肢犹如修罗场一般。这千里的奔波终于告一段落,郑家姐弟的命运得以改写;而却有更多的人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或因此事而生活窘迫;为求报恩安心的人,也背上了更重的心债。众人相互对视,却都高兴不起来。这一切,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四天后,巴天石戴大成找到了萧亭县左家庄、郑秀芝幼时乳娘的家中。乳娘火大娘虽然貌丑独目,却是自幼极疼爱郑秀芝的,日前她听到郑家遭变,竟然心疼得大病一场,而此时见到郑家姐弟忽然出现眼前,病也好了一大半。巴戴二人将郑家姐弟交付给火大娘,才算安心,两人下马上床,竟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夜里,郑秀芝翻来覆去的坐立难安,女儿家心事翻搅,如潮又如麻。她推开自己的房门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拿起茶壶走向巴天石的屋子,半路上想想却又返回来,最后还是抱起洗好的巴戴二人衣服,咬咬牙走到西屋门前,深吸口气沉下心来敲门。
轻轻三声敲过,没有人回应,郑秀芝脸色越发绯红,不敢大声言语,正要再小声去敲,却在耳边隐约听到远处有马蹄声渐渐远去。郑秀芝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慌了,推开门进去,屋内果然已空无一人。郑秀芝眼中一红,泪珠儿正要滚出,却见桌上一灯如豆,灯盏下一个物件反射灯光闪烁着。忙走上前去细看,竟然是那日自己那片拿去换酱肉的银锁片,锁片下的纸上写着有些歪斜的八个字“芳龄永继、平安喜乐”,一看便知是他照着样子誊写的。
此时月明星稀,微风中传来郑洪波的夜读声:“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段苏轼的《前赤壁赋》,郑洪波读来虽童声哑哑,但也抑扬顿挫,送声悠远。声音潜入郑秀芝心中,将她心底半月来的这些经历统统翻勾起来。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与他所共适。”郑秀芝心中念着,将手中的衣服与银锁片一起捧在胸前,只觉心里绞痛,眼中泪珠再也忍不住,沥沥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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