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时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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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时瑜自己选,她未必想生作女儿身。
她年幼丧母,父亲大受打击,神智不清,把她当做了男孩子,每天都拿着戒尺逼她在亡母的牌位前跪上几个时辰,他们时家一路走向没落,已经一蹶不振百余年,时家上下都期盼着一个天才的出现,希望有一个时家人能够走进神医谷,帮他们得到世人的认可。父亲作为时氏一族的族长,更是如此。母亲一连生了五个女孩,后面四个小的还都夭折了,到了第六个,饱受生产和孕育之痛的母亲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跳进了后院的水井里。虽然被她及时发现,救上来了,胎儿却没留住,那是一个成型的男胎。父亲去神医谷求医,希望他们能为母亲调养身体,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他们。母亲早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就算全家人都守在她的身边,还是防不住她寻短见。在这种情况下,时瑜只能加倍努力,认真研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典籍。为了让父亲不发疯,她也只能把自己当做男孩子,时氏的族人也默认了她女扮男装,为她配合遮掩。
她其实是个十分有灵气的孩子,于医术一道,虽然没有高人指点,也学得有模有样,终于在一次考核中大放异彩,被神医谷谷主选中,带进谷中当了关门弟子。她在神医谷也不敢有丝毫松懈,跟着师傅师兄们整日学习,每天都要把自己得到的夸奖一句一句地写在信里送回家,让家里的老父亲高兴一下。她也时常将一些名贵药材寄回家给父亲治病,眼看着父亲的疯病越来越轻,已经不再发作,时家的地位也随着她在神医谷的地位水涨船高,一切都好起来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一天,她从药田回房,发现大师兄邹斐坐在她的房中,正在读她父亲写给她的信。时瑜心中一惊,又想着父亲应该不会写错什么,便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招呼师兄喝茶。
邹斐却神色诡异,面有难色。
他说:“师弟,令父为何唤你‘女儿’?”
时瑜慌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回他:“这是我们家人之间的亲昵称呼,我是家中独子,小时候又体弱多病,按照道长吩咐当成女孩养大的,父亲便习惯了唤我‘女儿’,改不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阿瑜你过来,我给你把把脉,若是身体虚弱,就应该及时调养,免得日后落下病根。”邹斐说着就解下随身带着的脉枕,拉着她的手就要为她诊脉。这时时瑜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生理特征已经让她难以应付,不像小时候那么好隐瞒,更别说让大师兄帮她诊脉了,男女脉象迥然不同,平日里她们同门之间切磋互助,她也不肯让师兄们帮她切脉,这才能瞒到现在,只要大师兄摸到她的脉象,她十年来竭力隐瞒的一切就都完了。
“师兄不必麻烦了,我现在身体好得很。”时瑜躲着他,不肯让他近身。
邹斐却一定要帮她诊脉,不依不饶地劝了半天,情急之下,时瑜只好大声喊道:“师兄,天都黑了,我要洗澡睡觉了!”
邹斐愣了一下,盈盈笑道:“那正好,今晚我和师弟一起睡,你不肯让我诊脉,我就天天跟着你。”
不管时瑜怎么劝说,邹斐就是不肯让步,最后两人越闹越大,所有的师兄们都知道了他们俩为了诊脉的事情吵了架,都跑出来劝她。她没有办法,只能让大师兄进了房门。别说洗澡了,她连睡觉都不敢,生怕自己睡着了大师兄会突然扑上来给她把脉,一夜心惊胆战,和衣而卧,缩在墙角也不敢睡觉。
大师兄倒是睡得安稳,占了她那张床的一大半,呼吸十分规律,似乎已经睡熟了。可就在时瑜撑不下去也要睡着的时候,邹斐翻了个身,把她揽进怀里,喃喃说道:“师弟你怎么全身冷冰冰的,果然是身体不好,睡不暖和。”天知道时瑜是怎么度过那难熬的一夜的。第二天早起,邹斐竟然记得昨夜抱过时瑜,也记得她身体冰冷,便提出要每晚和她睡在一起,帮她暖身子。
一整个冬天邹斐都和时瑜睡在一起,就算他再迟钝,她再能隐瞒,邹斐也终于是知道了她的女儿身,两人都是年少情动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异样的感情,也发生了关系。
事情最终还是败露了,他们在禁地偷尝禁果的时候被师傅看到,师傅不知内情,以为他们败坏伦常,当即就要将他们逐出师门,时瑜恐慌不已,如果她被赶出去,父亲一定受不了打击,说不定会再度癫狂,危及生命,时家也会因为她这一个污点,从此再无翻身之日。这时大师兄邹斐出了一个主意,他从身后拿出来一份毒典拓本,告诉时瑜他已经修习毒典多年,能够悄无声息地将师傅师兄们全都杀死。

时瑜不敢置信,她没想到向来敦厚可亲的大师兄会提出这样的毒计。她不同意,邹斐便用两人的事情逼迫于她,两人在禁地研制出了一份毒药,下在师傅师兄们的早饭里,一天之内,整个神医谷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时瑜想起师傅往日敦敦教诲,师兄们的关心爱护,心痛欲绝,可她不敢有所反抗,只能跟着邹斐。邹斐原本想要编造故事,接任神医谷谷主之位,却遭到了外人的质疑和反对,于是他冒用了时瑜的名字,带着她回到时家,此后就成了所谓的“时瑜”。他手段毒辣,一路青云直上,时家也因他辉煌一时,真正的时瑜却只能恢复女儿身,做了他的一名小妾。邹斐原是一个孤儿,小时候被道观收养,吃尽了苦头,直到当了神医谷的弟子,日子才慢慢好起来。但他心里的阴暗无法消去,随着时间的流逝,野心的勃发,越来越大,吞噬了他的理智和良心,让他成为了一个心狠手辣的侩子手。
邹斐为了自己的前途,娶了一个名门世家的小姐做正妻,小姐名叫秋水,家世教养都颇好,因为父母疼爱,养到了二十岁都没有嫁出去,她才华横溢,本意是想出家为尼,怎奈何父母不同意,为她订了时家的亲事。邹斐并不喜欢这个其貌不扬又文绉绉的妻子,私底下常与年轻貌美的时瑜在一起。时瑜为他生了几个孩子,他又怕时瑜把他的过去告诉孩子们,不肯让她养,把孩子交给了自己的正妻秋水。时瑜之所以肯忍受他的禁锢和侮辱,除了对他还有一丝情义,也是放心不下自己的老父亲和从小护佑她的族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瑜也已经三十多岁,年华不再,容颜逝去之后,邹斐也厌倦了她,有了新欢。她每日都在空荡荡的小院里看着那一本仅有的医书《素问》,听着隔壁自己的孩子们在大夫人秋水膝下欢声笑语。她的父亲晚年虽然衣食无忧,却因为家族被女婿掌管郁郁寡欢,更别说珍而重之的唯一一个女儿被男人肆意践踏,成了见不得光的小妾。他终于还是熬不住了,在一个凄清的月夜跳进了同一口水井。
父亲死了,族人们也被邹斐用计分化,收买,变成了他谋权夺利的工具,时瑜别无所求,只盼着有一天自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这个小院,听孩子们唤她一声“阿娘”。
一日,时瑜在院子里打扫落叶,墙头上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孩子,身着绫罗绸缎,通身气质高华,趴在那棵柿子树的枝桠上,够着高处红彤彤的柿子。她心里一惊,一颗心随着孩子的动作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那个孩子眉眼都十分精致,像极了她。
她站在树下,泪流满面。
那孩子够着了柿子,揣在怀里,转头一看,树下站着一个失声痛哭的阿姨,便脆生生地说:“姨姨别哭啦,我的柿子给您吃,可甜了。”说着就要把好不容易摘到的柿子丢给她,可他又顿住了,接着说:“扔下来可能会砸着您,还是我自己爬下来送给您吧。”
孩子一路手脚并用,从柿子树上爬下来,将手里的柿子给了她。这棵柿子树,早在时家没落,有时候还会三餐不继的时候就已经被种下了,父亲告诉她,这是他们时家过去的象征,所以即使宅子扩建了,她还是坚持把这棵树留了下来,自己也住进了有这棵树的院子。时瑜知道这个孩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小名叫阿英,他被记在秋水名下,是嫡长子,也是秋水养大的。
时瑜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她不敢表明身份,不说阿英会不会信她,她的身份不如秋水,她怕阿英知道了,会被别人看不起。
时英聪明懂礼,同她相处毫无娇矜之气,时瑜心里感激秋水,便催着他赶快回去,不让秋水着急。时英拿出来一张手帕,递给她,让她自己擦眼泪,时瑜更是压抑不住泪水,说话哽哽咽咽。
时英走出她的院门,临走前说:“我知道您是谁。阿娘,别哭了,阿英回去了,我会照顾好弟弟妹妹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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