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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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一骡一人片刻间已到了林客一家烧火做饭之处,但见那人倒骑瘦骡停在驿道上,只愁眉苦脸盯着林客一家二十余人苦笑不已。
林客一家平时家教笃严,众姊妹脸上虽不大好看,却也未曾造次,但那林熏怎会无端让一个长相古怪,满口痴言诳语之人在此胡来,却是冷言冷语道:“适才听那悲戚箫声,我还有几分恻隐之心。此时方知,这可怜之人亦有可气之处。”
那人一听林熏之语,脸上竖纹更如刀刻笔划,倒像是天下愁苦之事皆落在他一人身上一般。众人本以为他定要言语相向,却听那干瘪之声不紧不慢道:“姑娘教训地极是,岂不知在下命犯鬼宿就罢了,又因‘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诚不我欺,偏偏我又不愿被那小鬼欺凌,便八方遨游躲避那鬼宿煞神。奈何那四方二十八宿同气连枝,轮流值日,整整穷追了在下二十八载。”
李饮听此人言语,暗自心惊,天下竟有此等奇闻异事。这李饮自小受家母教诲,虽于那天命之说不曾全信,但也是有所忌惮。只见此人身无长物形同骷髅,定然是颠沛流离落魄了半生,倒也确如林熏所言,可怜之极。
这林熏未曾料到此人痴狂如此,倒消去了不少火气,只道此人不过是讨要些东西,便让月妹包了些吃的递与那人,道:“既然先生有幸脱此劫难,还是早些赶路去了为好。不然再走慢些,那什么星宿又追了上来,再赶你个十年八年,只怕到时你连这吹竹箫的力气都得折腾殆尽。”
林熏一番言语,却让姊妹等人暗自嬉笑不已。而那人却也不客气,只接过那吃的东西,仔细放进骡子背上的竹篓之中,脸上虽仍旧愁眉苦脸,但说话却已极为认真,道:“多谢姑娘一番菩萨心肠,只是姑娘所言却是大缪,岂不知天道刚健不息,去日既已逝灭,来时便应豁达而为方才不负这遗世百年。在下今日即已了却此劫,那天道自然不会再行苦苦相逼。”
众人但听此人言语,早已去了不少轻视之心,李饮更是与林白二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还要作何道理。那林百沉吟间,又细细打量了一番来人情形,已是道:“听先生之言,既然已脱了大难,奈何脸上仍是这般千愁万恨?倒像是天下人都负了你一般。”
那人一听,便即道:“公子所言甚是,在下这两日正为此事苦恼不堪。只因二十余年里终日忧患,我这心性连同竹箫调子早已同气连枝,一发箫声便全是愁苦之音。在下不想因一己悲恻之音而苦了天下人的耳根,是以只在无人野荒之地才吹那竹箫,却不曾想还是污了各位的耳根,罪过、罪过。”
李饮实在不知世上还有迂腐到这般境界之人,只接口道:“先生不必自责,你那箫声虽多是悲意,但曲调倒也精致深湛,极有造诣。”
那人听李饮之言,精光烁烁的眼睛直瞪了过来,道:“这位公子竟不嫌弃在下悲恻之音,老朽极是感激。既如此,还请公子帮在下改个字可好。”

李饮只道:“改字?”
那人沉吟片刻后,竟是袅袅吟道:“方外箫声落魄中,荒天尘路抱长风。流年不尽人自老,笑醉一曲酒还温。”
李饮听闻此人从那一声长箫起笔,之后在风餐露宿中颠沛流离落魄半生,虽只年过半百,却已显出风烛残年的老态。而李饮更觉一股压抑之气郁积,纵然最后那句再是如何对酒长歌,也觉不过是此人困兽犹斗的挣扎罢了。
此人如此遭际,自然让李饮及林白等众人暗自唏嘘不已。那一旁林白也是此时才知,前番此人自言自语只说不可用那“箫”字渎慢天下人的耳根,原是此意。
李饮却是暗道,这大唐文人士子多有进取之心,奈何此人却甘愿将自个儿放逐了半生,还寻了那许多惊世骇俗的理由搪塞他人。念及此处,只冷冷道:“先生既已在诗中道出了许多旧事新忧,这诗境虽说惨淡,倒也甚合你那脾性,何必又要强行将那‘箫’字改了去。”
一旁的林白亦是插口道:“昔日庄周言道‘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颈虽长,断之则悲’,先生此诗与你那性情浑然天成,又何必要做那强凫变鹤之事?”
林白此话一出,李饮和林熏等人皆相视莞尔,只觉此人这诗虽说悲怆,但也是境界不俗。而硬要去改,当真是在干那硬把野鸭子变作仙鹤的蠢事。
当是那人脸上竖纹早已定型,被几人一番奚落,仍是愁眉惨淡,只淡淡道:“这箫字万万要改的,虽我这悲恻之音乃是十数载陈年旧疾,但在下命中既已转机,当要从这诗情开始除去那悲怆之气,方合那天地正道。正如二位公子一人乃是长庚星宿所辖小仙,必定天性洒脱;一位乃大难之后,游离于二十八宿之外的一品才子,必定儒雅风流。”此人言及此处,却长笑一声,骑着瘦骡往南慢吞吞渐去渐远,只把李饮等人凉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那月妹沉吟半晌,才笑道:“十一哥和十二哥何必为那人痴语狂言自寻烦恼,妹妹现在方才知道这人是谁。”
李饮听这月妹之言,只惊讶道:“妹妹当真知晓这厮来历?”而林白和林熏亦是看将过来,倒想听听那月妹有何计较。
但这月妹却沉吟不语,只招呼家人仍席那草地坐下,才道:“要猜此人身份,这有何难,不过是一个混吃骗喝的算命先生罢了。只是寻常先生只常说大富大贵之语,好骗得几个铜钱,而这厮却不着边际,说我这两个哥哥一个是小仙,一个是一品才子,可惜了送给这厮的东西,就是留着与那叫花也要好上许多。”
众人听这月妹之语,又再一推敲,皆言月妹聪慧,便只说笑着过了就是。只那李饮却觉此人虽说言语痴狂,说林白乃是小仙之语只是胡诌,但言自己大难之事,倒有几分道理。但李饮此念却不好与众人言明,只一家饭后上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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