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扁舟海外求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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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霄深处,宫阙宏丽。
“天蓬元帅擅入月宫,调戏嫦娥,罪犯天条,着打二千锤,贬入轮回。”灵霄殿上,值殿官高声传旨。急促的脚步声中,八名黄巾力士抬着一员神将走出南天门,走到不二天河之畔。只见那神将双目紧闭,更不说话,黄巾力士们喊一声,抓住那神将四肢,往河里一抛,更无声响,水花也不见一个,天蓬元帅身躯顷刻就被天河化去,一灵入九幽赶赴轮回去了。
这几名黄巾力士却是新从别处调来灵霄殿当值,见天河如此厉害,不觉胆战,吐舌道:“爷爷呀,往日只听说天河何等可怕,也不曾眼见,今天方知是这等可怖!”不敢停留,急匆匆返回灵霄殿前,回覆上帝玉旨。
且说那下方世界,东胜神洲傲来国界,原是东夷国都傲来城旧址,后来殷商一统四洲,便以此地为陈塘关,扼守东海要冲,殷商覆亡,三界天变,神洲东漂入于大海,与南、西、北三洲隔绝,陈塘关也移了位置,人民死伤无算,城郭遂而破败荒芜,藤萝烟树,布满城中,成为禽兽狼虫出没之地,就是还有些百姓,也都渐渐的茹毛饮血,变得与野人无异。
不过戊午甲子天变之后,傲来城前数里之外,几处山头挤拢来,却形成一个大湾,海水又深,地方又宽阔,常年无风无浪,又有一般好处,任你天时如何寒冷,永不封冻,只因有这几样好处,便有往来船只在此避风歇宿。
千百年前,万圣王领了一帮奇异人物,来到东胜神洲,他却有长远眼光,就将傲来城占住,将城中藤萝枯树尽行伐去,重修了城郭,又砍取山中巨木,运来石料,建起码头、邸店、柜坊、客舍、酒馆、食肆、赌场。
当年天变之日,南赡部洲、西牛贺洲两处尚可,北俱芦洲生灵悉数绝灭,东胜神洲人民也亡灭泰半,及后数百年,四海人烟渐渐生息繁盛,东海扶桑国、渤海朝鲜国及东胜神洲与南赡部洲、西牛贺洲诸国及海外十洲三岛船舶往来,必得经行此地,补给中转,便有不少人留居此地,勾当诸般营生,城中渐见繁华,俨然海上名都。
万圣王盘踞傲来城,着意经营,从中抽利取息,千百年来,积下金珠宝贝无万,将一座傲来城修的锦绣也似壮丽,铁围一般坚固,四大部洲百千列国,万圣王国土不算极大,若论其富,堪称第一。
阳春天气,傲来港外有一艘大船五帆高张,破开碧浪,自西南驶来。说是大船,其实头尾不过二十丈,水手也不过数十人;傲来港中帆樯如林,挤满了东西各国大船,其中尽有数百丈乃至近千丈的多层楼船,这船在海上单独看去还觉有点气势,一入傲来港,却如侏儒入了巨人群,毫不起眼。
船头上站着一名白须老翁,八旬上下年纪,高可九尺,骨节粗大瘦长,古铜色脸膛上,刀刻般的皱纹纵横交错,显是历尽人世沧桑,不过他年纪虽老,精神倒十分矍铄,一双老眼炯炯有神。老者身边,又有一名青衣少女,大约十**岁,鹅蛋脸,肤色微黑,身姿矫健。眼看船将靠岸,老者大声呼喝,声如洪钟,指挥着水手们落帆靠岸、卸货。少女也在旁协助老者指挥调度,又去帮忙水手搬运各种应用物事。无移时船只收拾停当,海上数月,那些水手早已憋得疯了,乱纷纷跳上岸,自寻处所快活去了。
老人与少女且不下船,就在船头上看那城中光景。见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千奇百怪,有浑身漆黑的,有身上长毛的,有眼窝深陷的,有青面獠牙的,有人首兽身的,有兽首人身的,又有从空中飞来的,光怪陆离之处,实在难以言说。老人常来常往,看得多了,也不以为异,青衣少女还是第一次随老人出海,见海外居然有这等壮丽大城,又有这许多奇人异物,十分雀跃,时时发出惊叹。老人在一旁,看着少女晒黑的肌肤,叹了一口气,道:“小山,跟着九公,苦了你了。”少女回头粲然一笑:“九公说哪里话来,若没有九公,小山此刻不知在何处飘零,或许早已身填沟壑,又哪里能见识到这般海外壮阔风光。”说着奔回船舱,取来笔墨纸砚,又记又画,又不住向九公发问,九公本是爱说话的人,来了兴致,便只顾回答问题,忘了感慨。
船在此地停泊十余日,从中原带来的丝绸、瓷器、茶叶等货物俱已出脱,又换了东洲、海岛所产火浣布、枫香、续弦胶、龙涎香、玳瑁、明珠与食水应用之物,装了一船,扬帆回航。
前三日一切顺利,不料这一日,海上西南风骤起,十分猛烈,把帆都吹破了,众人把不住舵,那船一径儿向东北方飘去,狂风挟着暴雨,直刮了五六日,待到风停日出,早就偏了航向,眼前一座高山在望。
如何到花果山来了,此地荒无人烟,离傲来城有数万里路程,我等不免在此停宿一夜,修补风帆,明日返回傲来城补足食水。
九公与众人十分懊恼,小山见此山风光秀美,却甚兴奋,拉了九公,上山游玩。九公无奈,今日左右也走不得,又素知此山并无猛兽凶禽,便带着小山上山来赏看山景。两人上了岸,走上山来,有四五里光景,两边树林里忽然连声唿哨,跳出许多人影来。九公心中暗叫:苦也,不想在此处遇到强盗,我老汉与小山两个一老一少,如何抵挡?转念之间,那些人已蹿到近前,却原来不是人,乃是一群数十只大猴,欢呼跳跃而来:“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一拥而上,九公与小山哪里招架得住?被那些猴儿揪住衣领四肢,举在空中,往深山中跑去。
两人拼命挣扎,大声呼救,却哪里挣得开,船上人又哪里听得到?猴子们纵跃如风,沿山涧而上,不多时已到了瀑布水帘之前,众猴踏着水中石块,径自向瀑布中冲去,小山与九公一声惊叫,闭上眼睛,但觉水珠洒了满身,再睁开眼时,见里面好大地方,老小众猴数以万计,簇拥着当中石座上一只金毛青颈的猿猴。
先前那几十只猴子将二人放下,下跪禀报:“大王,大王,捉得人来也。”原来美猴王当日安排众猴于山前守候,只因此地并非海上来往必经之地,等了数月,休说是人,鬼影也不曾遇到一个。这几日风雨大作,众猴都撤回水帘洞,适才天气放晴,众猴便又下来,正碰见九公与小山,当下不由分说,将二人捉回洞府,献上与猴王。
猴王十分欣喜,下得座来,拐啊拐的绕着两人转了几圈,道:“送进翡翠洞,叫他们辨认石壁文字。”众猴揪着两人,便往翡翠洞里来,到得石壁前,叫两人观看,是否认得。九公虽然识字,也就是日常应用,这古篆蝌蚪生得蝌蚪也似,他却一个也不认识了,连连摆手摇头。小山却是家学渊源,看了这篇文字,微微冷笑,也不说话,只是背手而立。一众小猴鼓噪道:“你认不认识,你认不认识?快与我家大王解说。”小山只是冷笑,猴王看了,他倒有几分礼数,上前唱个喏道:“高贤若果然识得,与我说知,俺必有重谢。”小山笑道:“谅你等只是猴子,又能谢我些什么?只是你如果真要请教,须遵礼数。”小山道:“我若教你识字,我便是你的老师,你须行拜师,对我执弟子之礼,我方能教你。”众猴都叫道:“岂有此理,你一个小女娃,却要让我们大王拜你,休想!休想!”猴王抬手止住众猴吵嚷,道:“学无长少,达者为师。她说的有理,我便当遵行。”说罢请小山上座,拂了拂臂上长毛,恭恭敬敬跪下磕了四个头,又叫大小群猴拜见。

小山原是调侃,见这猴儿实诚,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抬手道:“徒儿免礼。”猴王教小猴送上时鲜水果,请二人食用,九公挂念着山下船只,坐不住,只是原地团团打转。小山看见,道:“徒弟,我们的船和人还在下面呢。”猴王道:“不如都请上山来住几日。”九公、小山与猴王及众猴便往洞口来,要下山知会众人。几个小猴当先往外一跳,众人正要跟上,只见那小猴忙不迭又跳进来:“大王,外面又起风了,好大!摧林折木,出去不得。”众猴从瀑布边缝隙往外看去,果然天色昏冥,遍长空风狂雨骤,满山林木都被风吹得低低压下。九公看着天,叫道:“苦也!”没奈何,出不去。次日风晴日丽,众猴与小山、九公再下山看时,人船俱已不见,想是不知又被吹到哪里去了,九公看着茫茫大海,捶胸大叫,倒是小山镇定:“九公,既来之,则安之,幸好身上还带了些金叶子,我们就在此住些日子,我教猴王识字,你教猴子们编个大筏子,那时我们渡海到傲来城,再搭船回中原。”九公想来也别无他法,只得暂时住下,小山便教猴王识字,九公领着群猴择木编筏。
美猴王虽是猴身,却仿佛生有夙慧,竟比人间才俊之士还聪明几分,一字教过写过,绝不用再讲第二遍,因此七八日间,已是学了数千文字,又听小山讲了不少人间典故,听讲之时,往往便能举一反三,与小山辩论疑难。小山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聪明之人,何况是只猴子。初时教猴王读书其实乃是出于无奈,到后来却越来越喜欢这个猿猴弟子,恨不能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
一人一猴甚是相得,小山也将自己身世告诉了猴王,原来小山姓唐,九公姓多,都是南赡部洲岭南循州海丰郡人氏,这个时节,中原周齐对峙,战乱频仍,小山父亲唐敖虽有满腹学问,乱世无所用之,忧愤而死,过得几年,母亲也病死了,只得依母家亲戚多九公生活,九公每年都要出海,小山今年便也跟着出来,一是躲乱;二也是想见识天下之大,猴王听了十分唏嘘。
又过了七八日,猴王于人间经典掌故是学了不少,石壁之上的经文如今也都字字认识,知道此经名黄庭内景经,是什么太上玉晨大道君所著,只是此经经义似简实深,每一句每一字看上去都明明白白,却又不得其真意。大字行间,又有小字注解,似是刻经之人所留心得,又间或杂有批驳他派之语。只是这些小字注释比大字更加难懂,诸如肝魂、肺魄、肾精、脾志、心神、中黄、两弦、玄窍、夹脊、调和龙虎,浑然不可索解,看得猴王云山雾罩,不知就里,小山虽然博通经史,又哪里懂得这些修行之道?
猴王十分沮丧,不曾想到识了字也是无用,壁上经文俱在,偏是难明其义,又如何能得长生耶?小山安慰道:“我闻海外多有仙人,就是我南赡部洲,道家也是宗师辈出,你不如跟我们出海一游,或东或西,云游天下,只消不辞辛苦,必能遇到解人。”猴王听了,心中重又燃起希望,当下二人来找九公,不知他那筏子编好没有。左右找了一圈,只见九公坐在一角,全神贯注盯着一口石锅,锅下火焰微微,锅中热气腾腾,香味甚是奇异,闻之令人神清气爽,说不出的畅快。
两人赶上前去,大叫一声:“九公,你做什么呢?”倒把九公吓了一跳,抬眼看时,见是猴王师徒二人,九公拈着胡须,笑眯眯的道:“不想这洞中却有返生香,唔,这次出海倒真是赚了。”
“什么是返生香?九公为何这般欢喜?”
“传闻海外有树,形如枫树,林芳叶香,闻数百里,能自作声如牛吼,名曰反魂树。伐其根茎,微火煎熬,乃得香如黑饧,名曰惊精香,又名振灵香,又名返生香,又名振檀香,又名却死香。据说人死之后,闻得此香香气即能复活,永不再死。”
“此香竟有如此神效?那不是闻此香就能得长生,何须修行什么道法?”
“呵呵,传言自然有夸大之处,长生岂有这般容易,古老相传,不死之药,唯西池金母有之。此香虽名返魂,其实并无复生之效。”
“既然名不副实,为何如此贵重?”
“唔,此香虽不能令人还魂复生,却最能振奋精神,若人之将死,将此香嗅上一嗅,多活两三个时辰不在话下,且神智明白,可以分剖后事,这是此香效用之一;若有人患了离魂失忆之症,一闻此香,即刻清醒如初,这是此香效用之二;若是常人常闻此香,可以祛病延年,安神醒脑,又能启发人之灵智,这是此香效用之三。此香效用惊人,又激起珍贵稀有,若是太平之世,带回中原,一两返生香足可抵黄金万两,方今乱世,其价更高。我六十年来出海不下五十回,也只见过三次,合共才十余斤,这水帘洞中却生了一大片,你们只顾识文习字,我这几日却砍树掘根,熬了不下十斤返生香,少说也值数十万金,其利胜过我们先前那一船货物的百倍。”
九公十分欢喜,说个不停,小山微笑道:“九公,难道我们不回中原啦,一直在这里熬香?”多九公一拍脑袋,大笑道:“回去,回去,自然要回去,这香虽好,在此地却是换不来钱。”又问:“猴王不是要学字,都学完啦?”两人将缘由说了一遍,九公笑道:“原来猴王有志求长生之道,这个据老朽所知,不必远求,就是那东胜神洲傲来国主万圣王,他便是个长生之人。”“傲来国?万圣王?他是长生仙人?”“仙人不仙人老朽不知,只是老朽听说,千百年来,傲来国主只是这万圣王,再未换过他人,常人焉有如此高寿?所以老朽以为,猴王欲求长生,不必舍近求远,去问这傲来国主即可。”猴王听了十分踊跃,即刻便要动身,小山问道:“九公,筏子编好了?”“筏子早几日就编好了,虽不比得大船宽敞舒服,也有十丈见方,只要不遇大风浪,足可渡海去到傲来国,再搭别的大船回中原就好。”猴王听了,越发抓耳挠腮,跳个不停,小山忍不住笑道:“你急什么,且先准备粮食清水,一切停当,才好动身。”猴王只得强自按捺,命众猴准备,洞中并无米麦,果子却是不少,诸般水果干果,山药黄精,备下小山也似的一堆,又取山中数尺长的大葫芦数十个,满贮清水。
诸事料理完毕,明日早起,三人动身,众猴将木筏、果品、清水都抬下山去,放在海边,美猴王与群猴挥泪相别,又吩咐那通臂老猿代为处理洞中事务,众猴恋恋不舍:“大王,他日学得长生,须是早去早归,也提携我们则个。”美猴王笑道:“自然,自然,何消说得!”三人登上木筏,猴王持了竹竿,尽气力一篙撑去,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中,往傲来国方向去了。筏子已是去得许远,山中群猴兀自凝望,不提。
噫!毕竟不知此去果能得遇知音,说破长生之理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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