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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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断壁残垣。

苏雪倩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许多房屋的头顶仍然在冒烟,但燃料已经耗尽,火势成了强弩之末,只剩最后一点支离破碎的家具残片还在燃烧。无数墙壁倒塌,压住下方的死人。尸体奇形怪状地扭曲着,有的抱住头,有的捂住腹,大多数烧没了头发,风吹来蛋白质烧焦的刺鼻气味。梨花村依水而建,原本有一条清澈的小河贯穿全村,哺育了数千安居乐业的村民。但现在,蓝绿色的河水已经被厚稠的人血污染,断肢碎臂东一截西一块,蜷曲的尸体引来成群结队的蚁蝇,密密麻麻地伏在暴露在空气中的新鲜生肉上饱餐。

“这是……”明显有很多村民仓惶逃生。因为他们的躯体像沙丁鱼一般堵塞住乡道,可是有什么阻碍了他们前进的步伐,逼迫他们仓促回身,然后,可能是被枪炮突然击中要害,横七竖八地跌倒在道路两旁。惊恐仍然停留在他们脸上,其中的一些试图高声呼救,但下一秒他们的头骨就被杀伤性武器击碎,脑浆崩裂,生命戛然而止。

到处都是血,几乎把整条泥土路都染成猩红。

眼尖的苏雪倩在血肉残骸中辨认出了一个熟人。

十天前红眼睛阿义以保释廖美芳为名将华小栓骗到梨花村交易,钱到手后就将他推进了冰冷的河水。现在,毫不知情的华大妈躺在儿子曾经倒下的地方,肥胖的身躯弯曲成诡异的S形。不同于华小栓的衣裤蔽体,华大妈的上半身是□□的,狰狞的闪电状刀疤从右肩一路劈到左腿,肚皮被整个剖开,肠子像胶带纸一般拉开近半米,已经被氧化成丑陋的黑黄色。如果苏雪倩没有猜错,她死前挣扎地很厉害,极有可能拖着及地的内脏踉跄奔逃。早晨吃的面食还未完全消化,从她漏了底的胃中洒落出来,蛆虫一般绞成长短不一的条状物,恶心非常。

她幸运地保留了全尸。更多的人面目全非,根本无法确认他们的身份。比如苏雪倩的公婆,陈耀曦的爹娘。

陈耀曦做梦也想不到,短暂离家,竟成永别。

他并不算孝子。判家出走,公然忤逆,年少时犯下的荒唐事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说明他同父母感情的单薄。他本来就不是非常感性的人,即使承受了生恩养恩,他的脑海里也从未涌现过类似于“我爱爸爸妈妈”这样的肉麻话,更没觉得自己有子承父业,或者遵循长辈规划的人生轨迹当提线木偶的义务。很多时候他对父母的耳提面命和唠叨不休不耐烦,潜意识里甚至认为他们是阻碍他随心所欲生活的绊脚石,恨不得一脚踢开,只是碍于伦理道德不得不有所收敛。

但现在,他突然明白自己错地又多离谱。

他并不是不爱他们,他只是愚蠢地不知道自己爱他们。当他冲进陈宅,看到整座房屋都被烧成焦炭,连父母的尸体都同仆人混在一处,无法准确辨认的时候,滔天怒火几乎要将他灭顶。幼时父亲手把手教他写字,生病时母亲彻夜照顾的场景像电影一般在脑海里回放,郁结在心,将他噎地说不出话来。他无比后悔没有对他们好一点。子欲养而亲不在,如今始知滋味是这样撕心裂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奇迹般地没有落泪,但他发誓要将肇事者千刀万剐:“谁?是谁干的!我要报仇!”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毁灭一个村庄的,可选择的范围非常小。

“就是这两份资料,你们可得好好保管,这是我哥用命换来的东西。”昏暗的灯光下,赵飞将赵奔从日军军营中偷出来的战略资料交给周屹,顿觉无事一身轻。自从接下替弟弟送资料的任务,他就一直被鬼子追杀,一路从河北奔逃到鲁镇。如今,终于可以睡个安慰觉了。


周屹小心地收起资料,问道:“你真的不考虑加入我们吗?我们的队伍正需要像你这样有勇有谋的人才。”

“不了,我弟弟临终前嘱咐我给我娘养老送终。”赵飞生母苏雪倩也有过一面之缘,就是在根据地医院因为儿子的死哭至昏厥的赵老夫人。她这辈子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原本是不可能会有后继无人的担忧的,所以才会听从上海亲戚的劝,将排行第二的赵飞过继出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大儿子首先战死,小儿子紧跟其后。“我弟弟临终前托付我把东西交给他的上级,但他没说清楚姓名、地址就咽气了,所以我没能及时和你们联系上。”想起这一年来的经历,赵奔有些唏嘘。

当初他从东洋纱厂的下水道成功越狱后不敢留在上海,无奈之下决定回老家投靠血亲。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在阴差阳错中与弟弟赵奔重逢,可惜还未体会到亲人相聚的喜悦,赵奔就重伤不治身亡。

“我不敢轻举妄动,本来想打听清楚哥哥所属的番队再做打算。可是日本人追查到我的行踪,怎么甩都甩不脱,我只好带着资料连夜逃跑。”赵飞沉着声解释,“我一边跑一边探听消息,直到前不久才同你们的人接上头,他们让我在梨花村等你接应。”也亏得他机灵,抢在日本人血洗梨花村之前就偷溜出村,否则他就要被他们瓮中捉鳖了。——日本人之所以要将梨花村赶尽杀绝,就是找不到他后所采用的下下策,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愿放过一个。

周屹暗暗将近日来所有不解之处连成线:日军苍蝇一般涌入范庄旺村附近时赵飞正巧也在那儿,可以合理推断他手里的资料是吸引他们光顾的主要原因。不由疑惑:这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材料,居然令日军高层如此重视?可惜它全是用日语写的,对他来说等同天书。裹紧风衣,周屹把手往资料上压了压,加快了脚步。

后头有人在跟踪他。如果没猜错,至少有十来个人,脚步敏捷轻巧。这意味着,他们全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他全无胜算,只能智取。

右手摸进口袋,周屹将食指轻轻扣在扳机上。他对鲁镇不熟,这条路却是走过的,中间有座破庙,正是几天前他偶遇孔乙己的地方。这是一条死路,但他别无选择。

后面的追兵似乎熟悉地形,为首的一个大喊一声“止(と)まれ(站住)!”,一枚子弹紧挨着周屹的肩膀擦过。

周屹俯身跳进破庙,顺手将门闩一上,子弹立马在木门上打了十来个枪眼。几乎没有思索,周屹飞快掠过佛像,全力以赴直冲庙左边的小院。“砰!”的一声,追兵突破大门,正好看见他的衣角从视线尽头划过。“あちら(那边)!”其中一人高呼,追至那里却没了周屹踪影,只有一个瘦弱的瘸子低着头倚靠在佛像旁,手脚僵直,衣衫褴褛,屁股底下还垫着个眼熟的蒲包,显然已经死了很长时间。

小院只有十米见方,陈设极少,一目了然。日本人的目光落在白墙表面的泥脚印上,翻过两米三的矮墙,正看到陈耀曦□□抵住周屹的太阳穴。说时迟那时快,另一伙试图夹击的日军已经从门口强行闯入。

陈耀曦抬头,目光如炬:“我是剿匪大队后勤处办事员邱志诚,这位是我的夫人池红珺,我们是汪政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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