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苏雪倩出嫁的这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虽然第一批新兵即将离去的消息给鲁镇蒙上了淡淡的阴霭,但毕竟此刻他们还能享受最后的家庭温情。陈耀熙大宴宾客的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给惨淡了许久的小镇注入了久违的活力。

“呀,新娘子真漂亮!”珠钗插入苏雪倩瀑布般的青丝,重金聘来的喜鹊娘子赞口不绝,“我吃了一辈子送亲饭,苏小姐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新娘子呢!”按照习俗,喜鹊娘子专司送福,从进门开始就必须一刻不停地往外倒吉祥话,一套妆梳下来,必得将新娘从头夸到脚:“发黑如墨,肤白胜雪……”四字成语不要钱似的朝着闺阁的窗户外边洒,落到地上就听到男人们反馈的回声,“发黑如墨,肤白胜雪……”念的词虽然一样,但语调就暧昧艳羡地多,这里头也有个讲究——要的就是“口口相传”的美貌与才情。

闰土家的二小子阿金早一天就被陈耀曦压去店里理了个时兴的民国头,有生以来头一次穿上华丽的长袍马褂,脸上抹着铜板大的胭脂,红屁股似地,堵在苏雪倩家门口装门神,颇有几分手足无措:“小姐,怎么办,我我我,做不来啊!”大冷的天,他急地满头大汗,比新郎官还要紧张。

“有什么做不来的,瞧你那怂样!”大丫毫不客气地啐回去。孙婶和祥林嫂都是寡妇进不得新房,因此今天苏雪倩房里只有她来充娘家人。由于这是她头一回独当一面,孙婶早先已经提着她的耳朵三令五申了一个多月,所以她铆着股劲儿一心要把差事办好,对拖后腿的猪队友十分嫌弃,“陈爷怎么挑了这么个人来守门,傻乎乎的,一点伶俐劲儿都没有!”

苏雪倩暗笑:陈耀曦看中的就是阿金这份傻气!

在传统婚礼中,新娘出门前妻兄是要为难一下新郎的,新郎娶的越不容易,将来就越会珍惜。但苏雪倩没有兄弟,平常伺候苏雪倩的孙婶等人全是女将,撑不住苏家的门户,因此陈耀曦鼎力支援,特地从梨花村数千男丁中左挑右选拣出个阿金来,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让他挖坑给自己跳的。

“有要求快提,今天为了娶媳妇,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的!”满身喜气的陈耀曦站在门口大大方方地表态,一句中气十足的话说出口,立刻赢得了满堂彩。苏雪倩忍俊不禁:迎亲队足有百人,清一色得了陈耀曦三十枚赏钱的汉子,哪个不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叫好?被陈耀曦钦点的“御”(类似现代婚礼中的伴郎)指使众人起哄:“我们要见新娘,我们要见新娘!”声音大得差点没把屋顶掀翻。阿金怎么可能以一当百,三两下就被掏空了主意,手上捏着陈耀曦塞的红包进退维谷。红包是够厚了,可若是拦门十分钟都不到就让新郎把人娶回去,他怎么跟苏雪倩嫂子交代啊?阿金忧伤了。

“开门开门,鲁镇到梨花村十多里路呢,我们陈哥可赶着去洞房!”“御”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叫,暗示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合力架住阿金,抬起脚用力一踹,“快快,放鞭炮!”

“噼里啪啦!”铺成长龙的八字炮仗多米诺骨牌似地应声炸开,围观的人也如同被点着了一般捂着耳朵四处躲闪,脸上却写着止不住的激动与兴奋。“这是从上海买来的爆竹,有颜色的呢!”单四嫂子躲在窗户后头指给宝儿看。数十枚小乡镇难得一见的“电火星”在地上飞速旋转,时而加速时而拐弯,偶尔还会跃到半空中上窜下跳,大大的脑袋后头拖着绚丽的光芒。

“真好看!”陈耀曦刚将苏雪倩抱上轿子,讨赏的孩子们就拍着手大声嚷了起来:“新娘子,看陈家的新娘子咯!”欢声笑语绕着花轿转圈。

喜糖一散,连大人们也熙熙攘攘地挤过来蹭喜气,不一会儿功夫就围了一大圈人。个子高的伸长脖子张望,个子矮的踮起脚左蹦右跳,印着金字的大红喜纸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轻轻落在观礼人的头顶肩头。“起轿咯!”随着轿夫高昂的唱和,锣鼓震天喧鸣,十里八乡的唢呐“上马调”一路将新娘送进婆家。“巧克力,是巧克力!”见过世面的生意人先一步打开糖盒,话音未落,就见几个机灵的孩子飞奔去追轿子,“百年好合,大吉大利!”作揖加上吉祥话,成功讨来额外的奖励。“真甜!”从没见过的“黑糖”在口腔里融化成实实在在的甜蜜。


“囍粥囍粥,甜甜蜜蜜!海碗拿来,囍粥拿去!”集合了红枣、赤豆、米仁、小米、桂圆、莲子精华的囍粥掐着吉时开锅,香气如流水一般流淌到大街小巷,将镇民肚子里的馋虫勾地蠢蠢欲动。连孔乙己这种许久不曾在乡亲面前露面的人都耐不住从破庙里爬了出来,绕过一堵墙,就是苏雪倩“娘家”。根据风俗,她的婆家将在这里赠出万碗囍粥,代表新郎新娘婚后万事如意。

“一碗,满,满一点!”孔乙己小声关照。他好面子,做不出换件衣服再排一次队只为多讨一碗粥的龌龊事,可他已经三天没吃上热食了,十分需要吃点实在的东西来祭五脏庙。“再加小半勺……”小半勺能让他多捱一天。施粥的厨子是个厚道的胖子,见他双手脏地不像样,两腿盘坐在一个漆黑的蒲包上,就晓得他是靠着两只手走到粥铺来的,很体贴地将大勺往锅底搅了搅,厚重的粥料裹着热气跳进了他的碗里。

杨二嫂发现新大陆似的怪叫:“哟,孔乙己,好久不见!你的腿怎么了?”消息灵通如她早就听说了孔乙己被丁举人教训的故事,此刻是故意装出不知情的样子为难他,“你又偷东西了?”

“没……”孔乙己下意识地反驳,奈何周遭有太多人喜欢拿他取乐,七嘴八舌地将他逼到绝路上:“难不成丁举人冤枉你了不成?”“没偷怎么会被打断腿呢?现在连路都不能走了。”“亏你还是读书人呢。”

“不要取笑,不要……”孔乙己几乎已经在恳求,但难得找到乐子的镇民哪里肯放过他,仍旧不依不饶。哄笑声中,孔乙己一声不吭地喝完了粥,拿草绳将碗悬在脖子上,双手着力慢慢地爬回破庙去。所幸就在隔壁,所以不算费力气。

“你知道夏家住哪里吗?”庙门口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五官清晰,仪表堂堂。孔乙己盯着他肩章上的条纹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甚是年轻的男人是个军官——这是新式的叫法,在孔乙己这些熟读圣贤书的守旧派眼里,他们等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武将”。

“唔,夏家有四房,已经分了家,不晓得官爷要找哪一家?”根深蒂固的官尊民轻观念让孔乙己问地分外小心翼翼。见对方不解,他又详细地解释道,“夏家大爷居长,奉老母卧居镇东祖宅,晨昏定醒,孝子典范。二爷经商,于镇西置下产业,家财万贯,偏安一隅。三爷家紧挨着大爷,可最近硝烟四起,他携家眷避祸去也。”

周屹十分不习惯听他咬文嚼字,偏孔乙己絮叨许久却独独漏下四房不提,好似故意卖关子,眉头不由皱紧了:“夏家四房呢?”虽然夏宏瑜是他的学弟,但他并不清楚夏宏瑜的家庭情况,只知道他父亲妹妹都死了,家里只留下个没有经济来源的母亲。他这一趟来鲁镇,就是特意来接济烈士寡母的。

孔乙己少不得细细形容了夏宏瑜死后夏四奶奶的落魄境况:“她精于针线,据说卖艺为生,可最近销声匿迹了,不知受雇于何家……她有一处嫁妆宅子,但没住在那里。”孔乙己断腿后羞于见人,平时连庙门都不出,因此信息闭塞,所知亦不多。周屹没能打听到需要的消息,只能暂且循着孔乙己所指,去夏四奶奶的旧屋碰碰运气。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