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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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十五义士就义时所引起的巨大轰动,夏宏瑜这位烈士牺牲地悄无声息。因为正值难民暴动与官府征兵的多事之秋,无论镇长还是镇民都没心情去管他的闲事,连红眼睛阿义都罕见地没去寻晦气,一见榨不出油水来就干脆任由他自生自灭。不过,任何人都可能不在乎夏宏瑜的生死,当娘的却绝对不会忘记儿子的死期。

行刑那天下了大雨,天阴沉地可怕,赵英云一夜没合眼,数着自己的眼泪挨到了时辰,徒步去丁字街口观看儿子受刑。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一个母亲来说太过残忍,但她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至亲,她不能让他孤零零地上路。“我儿子是被冤枉的。”直到夏宏瑜生命的最后一刻,赵英云还是这样坚信。即使母爱无边,也并非所有母亲都能理解儿子的理想与追求。作为一个在封建家庭长大又嫁入封建家庭的妇女,赵英云拒绝承认自己的儿子是“反贼”。她认为,完全是因为女儿在上海参与革命,才连累她向来乖巧可亲的儿子被无辜波及。“这是连坐啊!官老爷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只是可怜了我的瑜儿!”她无比后悔当初抱养妾生的夏灼华,早知如此,在夏灼华亲娘死的时候她就该将这个祸患丢到井里淹死!

可惜时至今日,说什么都是枉然。夏宏瑜人死百事休,赵英云虽然痛不欲生,却到底没勇气跟着去,于是生计就成了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她已经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早年靠着娘家、婆家养尊处优地,如今突然落到一贫如洗的境地,连六亲也尽断了,不免手足无措。好在她同杨二嫂有私交,手头也有女红这一项原本用来锦上添花的技能来做救命稻草,于是就托杨二嫂举荐寻活。

谁成想,却是四处碰壁。

鲁镇人迷信,普遍认为寡妇身带晦气,无论做针线还是贴身伺候都会带累主人家的运道。就拿单四嫂子来说,她纺的棉纱又轻又软,手艺极好,可镇上但凡有点余财的人家偏不乐意照顾她的生意,就是嫌弃她不吉利的缘故。这几年因为战乱,雇佣女工日益艰难,倒是也会有一些人家让寡妇做些烧水打杂之类的帮用,但赵英云身娇体弱,力气活完全无能为力,并不是能吃这碗饭的人。

眼看快到手的三分利就要砸在自己手里,见钱眼开的杨二嫂急了,这才想到苏雪倩,厚着脸皮将人送上门去。——当然,对雇主是绝不敢提赵英云的寡妇身份的,免得卖不出好价钱。她只说是个远房表姐:“同我那可怜的妹子还沾着亲哩。”也不晓得她是什么逻辑,竟认为搬出早死的妹妹来能勾起苏雪倩的内疚,进而留下她的亲戚以做补偿。

苏雪倩懒得同杨二嫂磨牙,本着优待烈士家属的原则留下赵英云,吩咐她跟着其他两个绣娘一起做活。也许是怕言多必失的缘故,赵英云上工后一直沉默寡言,从来不提及自己的过往,久而久之倒得了孙婶“踏实本分”的评价。

俗话说“寡妇扎堆,祸不单行”,赵英云到苏家不满一月,中人卫老婆子又再次登门,身后跟着个扎白头绳、脸色青黄的寡妇。

“这是我娘家的老邻居,叫祥林嫂,死了当家人没法子活,只好出来寻生计。”卫婆子走家窜户地做惯了,察言观色很有一套,见孙婶的眉头皱了起来,晓得她嫌弃寡妇,忙不迭地列举祥林嫂的好处,“祥林嫂手大脚大,吃苦耐劳,连男工的活也能干,一个月只讨五百五十文工钱。若是小姐觉得不合适,还可以再商量。”

苏雪倩当然觉得不合适。她小时候被语文老师逼着背过《祝福》,清楚地记得鲁迅四叔家给的是每月五百文钱,凭什么到她这儿就平白多出五十文来?况且,这卫婆子一看就不老实,苏雪倩才不相信她不知道祥林嫂是背着她婆婆出来找活干的呢!她们既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相互间必然知根知底,专靠经营信誉、看人眼色赚钱的卫婆子会不先打听清楚祥林嫂的近况?最后又与祥林嫂的婆婆、堂伯合伙劫了她去卖给山里人,祥林嫂辛苦一年的工钱一分未得,全落了婆婆腰包,也不晓得其中有多少是卫婆子的跑腿费。可怜祥林嫂还把老邻居当好人,仔细一问,她的第一桩婚事竟然还是卫婆子给介绍的!

以前读书的时候没深想,如今身临其境苏雪倩瞬间就阴谋论了:说不定卫婆子和祥林嫂的婆婆是蛇鼠一窝!祥林嫂重名节,若是她在家中同婆婆一道住着,她婆婆要瞒着她把她说给猎户就没这么容易,因此还不如把她打发地远远的,先让她出来赚点钱贴补家用,待亲事沉埃落定了再将她绑回来。

苏雪倩几乎想拍案叫绝:真是打得好算盘!

“我可以留下她,但如今世道乱,我不收签活契的人,到时候走了逃了都没处说理去。”苏雪倩强忍下心中气愤,慢条斯理地同卫老婆子过招,“她既然是寡妇,身子就该算是婆家的。你去问问她婆婆,愿不愿把媳妇签死给我。价钱么,我可以出百千。”书上说贺家坳的贸老六娶祥林嫂花了八十千的彩礼,苏雪倩出价比他足足高了百分之二十五,不怕祥林嫂的婆婆不动心。

卫老婆子却贪得无厌,假装为难道:“苏小姐,这恐怕不容易,到底是要买断祥林嫂的将来呢。而且,卖儿媳说出去不好听,祥林嫂的婆婆好面子,这个价钱……”言下之意是还想坐地起价。


苏雪倩不耐烦道:“就这个价,爱卖不卖。”她可不想再便宜了这两个人贩子。

其实,受人权运动的影响,民国时期的人口买卖已经逐渐减少。大城市中的富贵人家若要用人,大多是通过签长约的形式,而不像清朝初期时那样直接到官府把人登记成奴籍。可是鲁镇偏远,很有些古朝遗风,卫家山更是贫穷封闭,因此在这里封建色彩浓郁的奴役制度仍然盛行。

这正好成全了苏雪倩的好心。祥林嫂任劳任怨,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书中的结局对她太不公平。

两日后卫老婆子从家乡回转,果然带来了祥林嫂婆婆同意媳妇签死契的消息。正如书中所写,这位婆婆精明能干,把祥林嫂打包送来的同时,顺道还让卫婆子稍带来了由她签字画押的“授权书”,据说是特意请村里的穷秀才写的,字迹十分端正。苏雪倩满意地同卫婆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生意做成的第二天卫婆子就喜气洋洋地启程回老家同客户分成去了。

自始自终祥林嫂都低眉竖眼的,站在卫婆子的身后一句话都没说。

陈耀曦不高兴道:“怎的买了个寡妇,不怕晦气吗?”苏雪倩同他说要买人使唤时他没细问就给了钱,谁知临了她却弄了个扫把星回来,还是在要结婚的节骨眼上。他这位媳妇也太不讲究了吧?

苏雪倩奇怪道:“你给我找的孙婶不也是寡妇,我还以为你不在意呢。”

“那是我没办法,你以为我不想寻全福人?”说起这件事,陈耀曦气得跳脚。当初苏雪倩恢复呼吸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苏醒,伤口却缓慢愈合,看起来十分诡异。陈耀曦怕旁人看出她的不妥当来,一个奴仆都不敢用,只能在附近租了屋子等待苏雪倩自行复原。没料到,她康复的速度却是慢地离谱。

陈耀曦作为一个黑帮老大,本身也是日理万机事务缠身的。他们落脚的村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别说没有电报电话,连邮差都不大来,十分不方便陈耀曦同外界保持联系。眼看苏雪倩大有沉睡个一两年的趋势,他实在分身乏术,无奈之下才打起雇人的主意。好在当时苏雪倩的外伤已经恢复如初,喂她喝水吃粥也能自觉下咽,同昏迷的症状十分相似,被佣人看出端倪的可能性不高。陈耀曦一咬牙,开出重金聘请女佣。

谁知道,却是应者寥寥。

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当时他们的所在之地太过偏僻,人口本来就少地可怜,愿意背井离乡跟着陈耀曦回鲁镇的就更少了。招工贴了十来天,才终于等来孙婶这个不那么令人满意的应聘者。

“孙婶家的自有田在山上,特别干旱贫瘠,每天都得灌上百来斤水才浇的透。以前她丈夫在的时候,他们夫妻两个合力挑水上山才勉强混个温饱,后来她丈夫死了,她一个人带着女儿,慢慢力不从心起来,田都旱死了,几乎再没吃饱过。她早就想另谋出路,可惜没有门路,后来听说我要请人,就来试运气。”陈耀曦说道。

“是陈爷好心收留我们孤儿寡母。”孙婶笑着说,“陈爷仁慈,虽然我们是自卖自身,但仍旧给我们发月银。”在她的家乡,大部分主家都只管奴仆的一日三餐,做到死都不会让他们攒下一个铜子儿。可是,为了生存穷苦人仍然趋之若鹜。

“这不算什么,现在很多地方用人都给月银,我不过是有样学样。”陈耀曦摆手。他不在乎这几个钱,只要孙婶能把苏雪倩伺候好就行。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需要同苏雪倩事先打声招呼:“当初孙婶卖身的时候我曾许诺,等大丫及笄后替她说个上门女婿。她如今还小,不急,但先说给你听心里有个数,别到时候一摸黑。”

苏雪倩不由惊讶:“怎么想着招上门女婿?”战争消耗男丁,民国时期的男人本来就稀少,肯入赘的就更罕见。大丫如果下决心招赘婿,那可选择的范围必然会缩小很多。许多单身汉宁愿终身不娶也不愿倒插门,就怕丢了祖宗的颜面。

孙婶解释说:“我们老孙家没有子孙缘,就只得大丫这么一棵独苗苗,可惜是个女的……我也是没办法,总得让大丫生出个姓孙的男娃来我才能合眼啊!”别看孙婶平常善待大丫,其实她骨子里也是个重男轻女的封建女人。当初晓得自己生了个赔钱货的时候,她失望地差点没把家里的锅子全砸了——老话说“生儿挂锅,生女挂碗”么。后来她想着先开花再结果,对大丫就没那么上心,刚满月就喝草药把奶水掐了,一心一意计划养好身子再怀一胎。没成想,却是熬到丈夫死了都未能如愿,无奈之下才把主意打到女儿身上。

苏雪倩突然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这么积极地给女儿攒嫁妆,原来是早有打算。

“不招赘我和我家老头子就没人养老送终。”孙婶拿着拖把一边拖地一边叹,“生了儿子的人不晓得没儿子的苦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离她一墙之隔的赵英云悄悄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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