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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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的人影,淋漓的鲜血。与天同高的巨兽轻舔唇边碎肉,意犹未尽。大人在尖叫,孩子在哭泣,被咬掉腹部的年轻人捂着肚子倒下,脊柱断裂,身体分隔成一大一小的两段。

眼珠从血肉模糊的眼眶中整个掉出来,涣散的瞳孔咕噜噜转了几圈,被慌乱的人群一脚碾碎。□□与血糊在地上,坑洼不平的表面泛着光,倒映出影影灼灼的战火。

没有预兆地,苏雪倩从惊恐的梦里无端惊醒,睁开眼,头晕目眩。

天花板好像是木制的?混沌的脑袋打了个结。坐起来,身体里还残留着被流弹击中后经历的蚀骨之痛。手边恰有一扇窗,鼎沸的人声从木板外头传来,各色叫卖此起彼伏,小童的吆喝最为清脆响亮:“包子~热乎乎的包子咯~单四嫂子,买个包给宝儿吃吧?刚出屉的呢!”模模糊糊地有女人应答,但是淹没在嘈杂的喧闹中,听不清了。

这是怎么了?强压下心中的疑惑,苏雪倩伸出手轻轻一推,窗开了。“哎呦,谁人作鬼!”气闷的潮热同质问一道涌进屋子,苏雪倩顿时觉得头更晕了,勉强撑住窗框才没摔下楼去。三米以下有个穿着长衫的男人被窗上掉落的横杆敲中脑袋,正一脸愤怒地教训她,“你这姑娘,怎么这般不小心……多言不可与谋,多动不可与久处……者乎。”

不宽的青石路在眼下纵向延伸,一块石头紧挨着另一块石头,都不是规则的形状,随心所欲地长成任意长宽的条形,参次不齐。

四周的人哄堂大笑:“孔乙己,你又在掉书袋了。”“哈哈,你真读过书吗?”“再说两句,我听着怪有意思的。”长衫男子被挤兑地面红耳赤,对面的酒店里甚至有好几个短衣主顾特意跑过街来看他笑话,挤眉弄眼地好一阵热闹,反倒把肇事者撂在了一旁。苏雪倩目瞪口呆:孔乙己?不会是她知道的那个孔乙己吧?

仔细看被众人围在当中的长衫男人,青白脸色,颊上黑肿着,皱纹间夹杂着疑似伤痕的不明红丝。衣裳破了好几个洞,薄地几乎透出里衣的颜色,再加上满下巴乱蓬蓬的花白胡子,以及不屑回答他人调笑的神气,活脱脱就是鲁迅先生笔下那个“多乎哉,不多也”的著名人物。“……对不起!”除了道歉,苏雪倩一时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好在孔乙己虽然迂腐,却不是个得礼不饶人的无赖,尤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多少得装出几分读书人的气度来:“罢了罢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话还没说完,又引来一阵嘲笑。有好事者逗他:“孔乙己,男女授受不清呢,你捏着人家姑娘的窗杆子不还要做什么?” 又有人起哄道:“这可是陈爷未过门的娘子,你偷东西不够还想偷人吗?”马上另一个声音跟上:“癞□□想吃天鹅肉咯!”尾音上扬,快活地很。

孔乙己一嘴难敌四口,对众人的打趣毫无招架之力,偏又做不到一笑置之,急地团团转,相当认真地辩解:“君子发乎情,止乎礼……我没偷……窃书,哼,窃书能算偷么?……”围观的人笑地更欢快了。

“去去去!越来越没遮拦了,苏家小姐的玩笑也是你们能开得的?”众人还没笑够,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夹了个青灰搪瓷脸盆从写着“咸亨酒店”四个大字的牌匾下奔出来,满盆冒着热气的猪大肠将她整个人衬地杀气腾腾的,“陈爷可是丁举人的座上客呢,仔细他晓得了活剐了你们!”她左手提了把一寸来长的菜刀,刀锋处血淋淋的,乍眼一看十分渗人。


“呸!母老虎。”几个汉子在背地里骂她,不知是顾忌那位陈爷还是担心妇人手里的菜刀,好歹没敢骂出声来,一个错神就全散了。

“哼!没轻没重的闲汉!”妇人也不追人,把脸盆当街一摆,不管是不是挡到了别人的路,空出手来接了孔乙己递上的窗杆就一脚踹进苏雪倩楼下,不一会儿楼道里就传来咚咚作响的脚步声。许是因为胖,频率慢地像松了发条的闹钟,一下比一下拖沓,“作死啊,一天到晚就晓得躲懒偷玩,楼上小姐醒了都没知觉,当心我抽你!还不快去告诉陈爷知道!”一个丫头打扮的瘦小身影从楼下逃窜而出,连声响儿都没敢应。

房门半掩着,从床的角度恰可以看到半截扶梯。苏雪倩索性靠到床沿上,耐着性子等那妇人重新进入视野。谁知目测三米高的楼,她竟足足花了两分来钟才爬到头,白胖的脸上布满黄豆大的汗珠,边喘气边费力地说话:“苏小姐您已经睡了十二天了,今天总算醒了。”她自称姓孙,语气十分关切,“您饿不饿?要不要我给您下碗糖面吃?”

“不用了,谢谢。”苏雪倩暗自分析自己再次穿越的可能,保险起见决定先不轻举妄动。再说,天这么热,哪里吃的下面,倒是楼下有个小贩挑了芝麻冰在卖,几分铜板一碗,清清凉凉的,看起来还有些食欲。

“哎呦,到底是城里来的小姐,真懂礼数。”孙姓妇人笑着赞了一句,转身从架子上取了牙膏牙粉,一边伺候苏雪倩洗漱一边唠叨自己的女儿,“我家大丫不懂事,乡下长大的野娃子,没规矩地很,方才光顾着扫屋子也没留意小姐醒了,您可别嫌弃。”

“哪里……不会。”原来方才她骂的那个是她女儿。苏雪倩估摸着是怕她追究,事先给她是打预防针的意思,随口应承了几句,便忙不迭地要镜子。她得看看她现在长什么样。

“镜子,镜子在……”孙婶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才找到。

镜中的女孩似曾相识。脸庞瘦削却不干瘪,小尖下巴,鼻子端正,大眼睛清炯炯地发亮,与它交相辉映的是小巧的樱桃红唇,试着笑一下,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苏雪倩表示很满意——除了一头齐耳短发,同根据地时期的她一模一样。

孙婶有些忐忑地解释:“陈爷说他是在河北救的您,当时您受了伤,流出的血结在头发上,他一个大男人不懂弄这个,只好随它去,等到雇了我的时,都成紫块了,怎么梳都梳不通,所以只能剪了。”

——苏雪倩飞快抓住关键词“河北”、“受伤”,初步排除再次穿越的可能。

“没关系,反正还会再长出来的。”民国女人守旧,除了新潮的学生和赶时髦的贵妇,大多仍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毁。”但苏雪倩没这忌讳。再说她脸型漂亮,很适合短发,精神又干练。不过,她并不关心这个,“你说的陈爷,大名可是叫陈耀曦?”她认识的人里,姓陈又称的上爷的,也就只有他了。

孙婶果然点头:“陈爷前两天一直陪着您,可是今儿丁举人生辰下了帖子来,他推不过去点个卯。已经走了好几个钟头,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回来了。”说曹操曹操到,这边厢话音未落,那边就听楼下传来脚步声,顷刻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瘦了整整一圈的陈耀曦欣喜若狂:“雪倩,你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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