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等待最磨人。由跳窗引起的喧闹并没有很快结束,缩在车厢里的苏雪倩听到很多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然后,随着一声响亮的车鸣,火车逐渐减速,最终停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窗外仍然是苍茫的夜色,而周屹一直没有回来。

上厕所不可能需要这么长时间,他一定是出事了。朱福斌已经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此刻他不敢轻举妄动。上车前周屹曾经交代过,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以货仓中那两铁皮医疗物资为重。这些物资决定着前线伤员的生死,如果周屹已经出了意外,那他和孙鹏必须保证自己活着才能将它们安全送抵根据地。

他愿意为营救周屹而死,但现在不是讲哥们义气的时候。

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包厢门“嗖”一下被拉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周团——周先生!”朱福斌像触电一般从座位上弹起,目光扫过周屹带血的胳膊,大惊失色,“你怎么了?”

“没事,一点小伤。”周屹无所谓地摆手,但他口中的“小伤”已经把他的袖子都染红了。身体往左边一闪,后面又露出个青年焦急的面孔来,低声催促道,“别愣着,快帮周屹包扎一下。”

“哦,哦!”朱福斌一拍脑袋,一边同孙鹏手忙脚乱地翻找伤药一边急声问,“怎么了?你是,是邱守明同志?”

“是!”邱守明压着嗓子应了一句,抚住胸口后怕道,“真他X惊险,我还以为这回铁定没命了,幸好遇到你们团长,天无绝人之路啊!”

“我们还以为你跳窗了!”孙鹏把绷带缠在周屹的手臂上,雪白的纱布瞬间被鲜血染红。

“那是假装的。”邱守明一把扯开糕饼包装袋,也不问是谁的,像倒豆子一般往口里塞,显然是饿狠了,“我从昨天中午起就颗米未进,X的这些小鬼子跟鬼影子似的,追地太紧了!”因为咽地急,他差点被噎住,灌了整整一茶壶水才打通了食道,喘气道:“我就躲在厕所旁边的角落里,眼看着就要被鬼子发现了,还好周屹眼快,敲碎了玻璃假装成看到有人跳窗的样子,跟鬼子详细形容了我的身材样貌才骗过他们。”

“幸好我随身带枪,否则一时半会儿还不一定能找到敲碎玻璃的硬物,只可惜了那把新式779□□,我还只用过一次呢。”就是这一次,崩了日军总参谋长的脑袋。

明明流了那么多血,周屹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哪怕一丝痛苦的表情,好像枪子根本没打在他身上:“你不是潜伏在上海吗?怎么跑到重庆去了?”

“哎,别提了。”邱守明沮丧道,“我在上海时跟一些香港学生密谋暗杀汪政府的特务头子,谁知关键时刻一个女学生临时倒戈,不仅放跑了目标还连累了十几个同志。幸好封锁的时候我有平安戏院的票据,才侥幸蒙混过关。为了防止被他们反追踪出身份,我特意去重庆兜了一圈,正好遇到佐佐木到重庆开会,所以就将计就计送了他一程。”

周屹赞道:“你枪法越来越准了,一百米外都能正中红心。”

邱守明一拍大腿,很是得意:“以前我不如你,现在再不会了。等你伤好了咱们比划比划,移动靶,你敢不敢?”

“随时奉陪!”周屹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调整了下绷带的位置,向朱福斌和孙鹏介绍说:“守明是我中学同窗,不过毕业后没上同一个大学,很多年没见了。”接着又把朱福斌、孙鹏、苏雪倩三人的情况向邱守明作了简要说明。

意想不到的是,邱守明居然能洗刷掉苏雪倩的嫌疑:“她的确是易公馆的女仆。我在上海想暗杀的就是她的主人,做前期调查时我见过她。”


苏雪倩仔细回忆《色戒》的剧情,总算想起他就是书中写的那个在上海同王佳芝接上线的“吴先生”——这个姓,自然是假的。

周屹把藤风公馆里发生的事说给邱守明听,邱守明说道:“我跳上这列火车前去过消息站,听说易汉奸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免职了,可能是受到了藤风日海之死的牵连。”

周屹赞同道:“我是自己摸进宴会的,宾客名单里没我名字。他们顶多只能查到苏雪倩无故消失。”

“那真是太好了!”孙鹏拍手道,“既杀了小日本,又撂倒了易汉奸,简直是一石二鸟。周团长,你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吧?”

“怎么可能?”朱福斌好笑道,“劫持人危险系数太高,要不是她当初比较配合,周团长也不会逃得那么顺利,一不小心把自己折腾进去就不值得了。”。

苏雪倩连忙表忠心:“其实我向往革命很久了,全是因为阴差阳错才进了易公馆……”

周屹不客气道:“我看你属于墙头草,对革命心里是支持的,可是不见得真有投身其中的勇气。要是你真心向革命,在纱厂里就该跟宋晴连成一片了。”

苏雪倩背上一凉,宋晴曾经试探过她几次,都给她装糊涂含糊了过去。周屹说得很对,她支持革命,可是不打算为革命牺牲——从后来人的角度看,革命迟早会成功,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并没有差别。。

不过革命意志不坚定这一点她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的,于是狡辩道:“那不是我后来去了背纱车间,没机会同宋姐联系了的缘故吗……”

周屹哼哼了一声,表示没空听她的糊话。

邱守明打圆场道:“周屹,她还是个小姑娘,见识有限,你别对人家要求太高。哎——这是谁的灰?”。

他的话题转得太生硬,换来了周屹赤/裸/裸的鄙视。孙鹏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角落里的瓦罐,解释道:“是一个领导罢工的女同志的,她叫宋晴……”。

“怎么死的?”邱守明做地下党不是一年两年了,对于死人、骨灰什么的早见怪不怪。在他看来,有骨灰就表示还有个供亲人祭奠悼念的念想,比那些尸骨无存的同志好多了。所以,能被装进那个灰不溜秋的瓦罐,其实是值得庆幸的。

朱福斌将东洋纱厂罢工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邱守明听后唏嘘道:“原来就是在外洋径被杀害的十五义士。我那天没去看,但据说场面十分震撼,《先进报》全版报道了。那十五个人里还有个叫夏灼华的,是夏宏瑜的妹妹。我记得你是夏宏瑜的入党介绍人吧?”

“宏瑜的妹妹?我这几年一直在河北打游击,这次回上海是执行秘密任务,所以没同旧友联系。”周屹想到当年把入党志愿书和遗书一起交给他的那个“誓要为革命献身”的学弟,诧异道,“宏瑜自己还在念大学,他的妹妹能有多大,国中生?”

“国中刚毕业。我离开上海之前见过夏宏瑜一次,他自己同我说的。”邱守明咽下一根香肠,怅然道,“当时他妹妹还没被执行,他说连做妹妹的都这么有勇气,他这个当哥哥的可不能落于人后。所以无论救不救的出妹妹,他都决定辍学闹革命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周屹暗道。早在周屹大学毕业奔赴战场的时候夏宏瑜就表达过追随的心意,当时他说:“国难当头,文凭无用。”是周屹劝住了他。而现在,他终于走出了这一步。

火车穿过漆黑的夜幕,轰隆前行。前方,天边现出第一抹曙光,将黑夜瞬间照亮。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