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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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离死别促人成长。直呈于眼前,子弹贯穿身体各个部位,把头盖骨打飞、把躯干戳成筛子、把肠胃击穿,鲜血混和着土黄色的肠液胃液胰腺液以及各种不知名液体流淌出来的群体性死亡尤其是。从行刑开始到结束只用了十五分钟,但苏雪倩却觉得,行刑之前与之后被划成了两个世界。

一连几天她都在做噩梦。清醒时她记不清梦的具体情节,但是,梦中仿若随时都会窒息的压迫感时刻缠绕着她,令她片刻不得安宁。

这只是个故事,我是看故事的人。

只是故事,如此,而已。

她一遍一遍对自己重申她穿越人的身份,仿佛这样就可以置身事外。但是理智控制不了情感,那些是她曾经的工友,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乐一起欢笑的人,她做不到把他们当做呆板的三维人物。——如果她真的穿越的是一本书,那他们甚至连长宽高都没有。书里的人物,只是几段文字。

苏雪倩曾经鄙视夏灼华的天真,但现在,她佩服她。即使撇开立场,一个愿意为梦想而死,而且死得无怨无悔的人,也是值得尊重的。

这样的血性在现代已几乎绝迹。一个人能活得如夏灼华这般,也可算作是“生命璀璨如夏花”了。

十五名带头闹事的工人学生被枪决后,东洋纱厂与学校、公交的运作都恢复了正常。表面上看来,这次革命运动失败了。政府没有妥协,东洋婆也拒签工人提出的工会条款。俞德贵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椅上,心情很好地对黄承欢说:“尽快把我们如何处理这次罢工潮的事迹报告上去,多润色润色,务必要让上边了解到我们工作的尽心尽力。”他已经早一步同前来观刑的领导秘书们打好了招呼,他们绝对不会把犯人在现场喊口号的事情捅出去,“如果下次再有现场行刑,就把犯人们的嘴巴堵上,省地他们不消停。”

黄承欢点头称是。

他的同僚、剿匪大队长吴志国斜靠在沙发上,将烟蒂揿进精致的烟灰缸里拧熄了道:“还是有点可惜,那个宋晴嘴里本来应该能撬出点情报来的。”

“那天你也见了的,我们什么法子都使过了,把竹签子插她指甲缝里她都不肯说,死硬地骨头!”俞德贵愤恨道,“老易查了卖了她的那个叫大妞的人,X的,真的不是地下党。她倒是有个叔叔是,可早就死透了。她觉得宋晴和夏灼华在车间里宣扬的言论同她叔叔的说法很像,就乱咬一气,企图给自己挣出条命来。”

“你也不亏。”吴志国又从袋里掏出根烟,就着黄承欢殷勤献上的火点着了,说道,“至少把宋晴揪出来了。”

俞德贵心有不甘地点头,不想再在不愉快的话题上纠结,问起另一件事道:“晚上藤风日海先生的宴你去吗?”

“当然去。”吴志国吐出一口烟道,“他这样的大人物,我平常想见都见不着呢!”

“见着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吧!”俞德贵回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费尽心思向这位参谋长献媚,却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的经历,咬牙道,“人家可是日军总参谋长,哪里瞧得上我们这些小杂碎。”

“无论如何,面上功夫总还是要做足的。”吴志国看着烟雾从指间升起,淡淡道,“老易同藤风先生有过节,不是照样兴高采烈地接了他的请帖”


“哎,你这可是老黄历了啊,老易跟藤风先生的结早就解开了,现在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地。”俞德贵不屑道。

这件事说来有些话长。易先生早年在日本留学,与藤风日海恰是同窗。别看如今的易先生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年轻时也曾经是出了名的荒唐。为了一个女同学,他同藤风日海大打出手,结果被校方劝退,不得不提前中止学业灰溜溜地回国,而藤风日海却什么处分都没有。——在日本人的地界,吃亏的总是中国人。

其实“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现在回过头来看,易先生也算是因祸得福,正是退学的变故教会了他收敛脾气谨慎做人,方有如今这番高官厚禄的成就。可是当时易先生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肯忍气吞声,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只是他归国后与藤风日海相距甚远,又分属不同的国度,要报复也不易,于是不得不自认倒霉,倒也相安无事了几十年。

原来易先生以为自己跟藤风日海会老死不相往来的,谁知抗日战争一打响,藤风日海居然漂洋过海来到中国,还是以日军总参谋长这样一个彪悍的身份。

一个是特务头子,一个是总参谋长,两相比较,易先生自觉官职上矮了藤风日海一个头不止。更何况,汪政府说是“亲日”,实际是需仰日本人鼻息的。于是,自然会有挖空心思讨好藤风日海的同僚将他推出来,要他“赔礼道歉”。

“我听说你们中国人有个说法,叫做‘负荆请罪’,我也想见识见识。”藤风日海笑嘻嘻地给他指了条明路,这还是看在易先生的上官为他求情的面子上。

易先生只觉得自己像生吃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可惜却是有苦说不出。官场上本来就有很多身不由己,他既任了这个职,拿了汪政府发的薪资,就不得不违心认栽。“请罪宴”上那句当着所有上官下级的面说出口的“对不起”,使他沦为笑柄。

他记得当时所有人都在笑。不同的是,日本人的笑里洋溢着得意,充斥着将中国人踩在脚下的猖狂兴奋。而中国人的笑,却是幸灾乐祸的外在表现。他敢打赌,如果易地而处,他的同僚们也会做出跟他相同的选择。可是这不妨碍他们在酒桌上奉承他为识时务的“俊杰”,在背后鄙夷他是“为五斗米而折腰的狗熊”。

狗熊就狗熊吧,爬到如今这个位置,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事,他做得还少吗?

好在他还有个女儿可以为他分忧。

“爸,我出门了哦,再不走就要晚了。”易明兰抱住易先生的脖子撒娇道,“记得给我买那条粉晶项链,你答应了的!”

“好!”易先生微笑着答应。他着实不愿意去赴藤风日海的宴会,但日军总参谋长亲自下帖相请,他哪怕托病也得找个直系亲属代他出席。一条项链哄得女儿前去,他觉得很划算,这已经是最佳的解决方法了。

“爸爸你太好了!”易明兰兴高采烈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风风火火地出门。

为成功躲过赴宴而大松一口气的易先生没有注意到,本该在家里打扫房间的女仆苏雪倩也被女儿拖上了车,由他的豪华轿车载着,向藤风公馆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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