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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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倩的脚终于还是把她带到了外洋泾,这个即将把十五名革命义士渡往生之彼岸的地方。

对面就是亘古不变的黄浦江。古典与现代交融的欧式、日式建筑林立,各种时髦的,落魄的,光鲜的,低微的生命从墙壁与墙壁之间的甬道中穿出,在来路与去路中匆忙。

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夹着大卫杜夫牌女烟在地上踩高跟鞋,踢哒踢哒,唇色妖红,目光冷淡,仿若古代生而高贵的公主,昂着头目空一切地走过。

“是给外国工厂做事的女职员哦,我认得她的制服,那个公司叫什么,什么‘大日本帝国亚洲纺织品贸易有限公司’,啧啧,很有钱的!”几个挎着菜篮的中年妇女围在她背后小声交谈,艳羡不已。

民国是一个崇洋气息浓郁的时代。米价在涨,肉价在涨,菜价在涨,外国公司白领的收入在涨,只有国人的工资像大姨妈,一个月来一次,一周就没了。这个时候,要是哪家的儿子女儿谋到一份外来企业管理层的工作,那是能够接济一大家子的生活的。

能为了所谓“救国理想”而同钱过不去的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多。

于是一些人在城市里垒起了自欺欺人的围墙,希冀让步和妥协可以换来有生之年的安逸与奢华。先生们酗酒,吸毒,把鞭子抽打在一贫如洗的工人身上,假装看不到他们眼中的绝望。太太们开舞会,打麻将,担心钱会作废一样拼了命地花。被汪政府短暂控制的上海就像一个泡沫满溢的澡堂,撕光了斯文的人们赤/身/裸/体,从池子里将一个又一个“和平”的假象吹上来,相互吹捧着,勾肩搭背着,欢声笑语。

他们需要满目繁华。只有迷离变换的霓虹灯光,才照不出纸醉金迷下的空虚与惊慌。

“号外号外,今天早上九点在外洋泾处决闹事工人学生啦~号外号外,今天早上九点在外洋泾处决闹事工人学生啦!”报贩响亮的吆喝声早一天就响彻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雨后春笋般从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冒了出来,摩肩接踵,推推嚷嚷地从四面八方聚拢来。

即使是死亡,他们也要将它装饰成一场豪大的盛宴。政府做东,定下全上海最大的一个会场,邀请全市的市民来看。

为了调足百姓的胃口,上级特别指示:“对外通知九点开始,但真正执行的时间肯定要拖一拖,最好能捱到十点钟。期间那一个小时,应该用来列数闹事者的罪行,宣传我们的正义方针。”

于是苏雪倩就看到一只人形煤气罐爬上了演讲台,汗流浃背,满面通红,颤抖的手巾将额头上的汗珠越抹越多。

他在害怕。

他当然应该害怕。从他的角度往台下望,视线所及皆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如同马蜂窝里的蜜蜂一般不断涌动,发出“嗡嗡嗡”的嘈杂声响。最最可怕的是,他觉得所有人的面孔都是一样的。这何其荒谬——他们明明年龄不同,性别不同,长相不同,可是脸上却带着一色一样的仇视的表情,仿佛同他有深仇大恨一般,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不能吧?一定是他眼花了,这怎么可能?大部分人应该是支持他的,他们是他的坚强后盾。即使有少数几个地下党混迹其间,也成不了大气候。


可是,可是心底里却有一个惊惧的小人在叫嚣:你们响应“近卫声明”,对日求和,卖国求荣,早已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晓得他们骂他是“卖国贼”,甚至心底里也晓得自己做了对不起民族对不起同胞的事,只是害怕承认罢了。他认为这是他必须死咬住牙关,即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能“妥协”的东西,一旦松口,他与他的家人都将万劫不复。

但其实他已经万劫不复。如影随行的恐惧缠上他的喉咙,爱国之士的唾沫吐在他空空如也的脑门与腐败变质的人生上,恶毒的滥骂、枉死者的诅咒向他献上冰凉的长吻。他仿佛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前后左右都是敌人,他听得到他们的嗤笑,他知道他们在他身边,他想朝他们开枪——“砰砰砰!”嗤笑声消失了几秒,但转瞬又响起,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然后他们唱起了歌,“我们团结一心把一切XXX消灭……”

他一口气儿堵住嗓子眼,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只觉得台下的面孔顷刻间都长出了尖长的血红獠牙,像魔鬼似地,狞笑着挑衅他的权威。

源自内心深处的理亏,才真正让人惊恐。

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

“你干什么,快点讲话啊,这么多人看着呢!”同僚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小声地催促他,“今天是你表现的好机会,领导们的秘书都在旁边盯着呢,你别犯浑,错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升官的可能性刺激到了他的神经,仿佛电脑开机密码一般瞬间将演讲稿上的第一句话输入了他的显示屏。他照本宣科地念:“各位亲爱的市民,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见证一次伟大的胜利……”别关他的声音是不是在颤抖,别管他的腿是不是已经麻地站都站不稳,别管他的语气是不是完全没有煽动性,无论如何,他总算是迈出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演讲的第一步。

而台下,远远观望着他的苏雪倩已经有点后悔来观刑了。

她原本是要去买去河北的火车票的,可是被告知最近的一般火车也得等半个月后才有。她发誓她本来打算直接回易公馆,绝对没想往外洋泾来凑热闹。——这毕竟属于工作时间内翘班,违反劳动纪律无论在那个时代都不会有好果子吃。而且,主刑的还是汪政府的人,难保易先生会不会来瞄一眼。他应该不会忘记她“前包身工”的身份,若发现了她不定会引出什么事情来。

可是她最后还是来了。

说不出来是为什么而来,可能她想为扑朔迷离的纱厂罢工事件寻一个窥视孔,可能是出于对生死未卜的“前夫”的担忧,也可能,是为了来见证些什么。

革命志士。上辈子离她那么遥远,只能在透过革命英雄纪念碑远远瞻仰的一些人,会在她的面前,无怨无悔地走向死亡。从此,对民族的爱不再有血肉来依附,对同胞的爱不再由性灵来倾诉。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铸成血色的辉煌。

潜意识里,苏雪倩想经受一场震撼人心的洗礼,想亲眼见证他们生命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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