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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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倩醒来时,天还没亮,肮脏的泥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衣不遮体的女人。房间正中央,前一晚珠花留下的秽物仍然安静地摊在那里,在皎洁月光的照射下凹凸不平的表面异常清晰。

周围还淌着一滩疑似胆汁黄水的液体,空气中的味道比之前更加浓烈。

苏雪倩差点背过气去。

她用手将鼻子捂住,最大限度地减慢呼吸频率,然后扶着墙一点点往屋外马桶的方向走。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保证不在前行过程中踩到人。

有几个女人的呼噜打得震天响,苏雪倩走过她们身边时感觉到耳膜都快被震破了。

想当初刚到这里的时候,她被这些鼾声弄得整夜都睡不着觉,每天精神衰弱地去干活,好几次差点把手绞进机器里,吓出一身冷汗。对包身工而言,断手意味着离死期不远了。老板不会舍得花钱给你治伤,所以大半的人会遭遇伤口化脓,然后死于感染,而侥幸活下来的那小半沦为“拿摩温”的出气筒,顶多再苟延馋喘两三个月,直到最终因为抢不到粥死于营养不良。

本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睡着的,没想到只半个月,她就适应了嘈杂的环境。现在只要她想睡,别说是鼾声,就是震天的锣鼓也休想影响到她。

人的适应能力实在可怕。

屋子太小,人塞地太满,饶是苏雪倩走地很小心,仍是碰到了人。感觉到脚下有个温热的身体动了动,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一看,一颗心脏顿时拎起,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伸了过去。

幸好幸好!看到自己及时堵住了珠花堪堪将出口的尖叫,苏雪倩大舒一口气。要是发出声响惊醒燕姐等人,无论她还是珠花都没有好果子吃。

她将食指竖在唇上,朝珠花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向燕姐睡着的方向指了指,很高兴地发现珠花还没傻到家,她很快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危机解除。苏雪倩向她友好地笑笑,抬起脚想继续向马桶的方向跋涉,不想珠花竟然也跟着她站起身来。

迎上苏雪倩疑惑的目光,珠花也想学她的样子笑一下,可惜经过前一晚燕姐等人的“教育”,她的左脸像半个烧熟的猪头一般又红又肿,右眼下方还有道一寸来长的血口子,一运动面部神经便疼痛难忍,所以她这个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变异成了呲牙咧嘴的怪相。

她指指门口,也不管苏雪倩答不答应,就拉着她走到门外。苏雪倩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早给燕姐等人扒去了。为了遮羞,她不知从哪里找了件破衣来才勉强遮住身子,胸口处竟还有团直径三十厘米左右的油渍。

“这位姐姐,我叫夏灼华,夏天的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灼华,很高兴认识你。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原来不是“珠花”,是“灼华”。苏雪倩诧异于她名字的雅致,普通的包身工会用《诗经》里的句子来取名吗?她们基本都叫什么花什么燕什么娟的。

暗觉不妥,苏雪倩只简短地回答道:“我叫苏雪倩。”

夏灼华未察觉她的冷淡,两眼放光:“‘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里的那个雪倩?这名字真好听!”

竟还是个读过书的!苏雪倩心中的疑惑更甚。虽然接触不多,但这个夏灼华的言谈举止完全是好人家女儿的做派,同贫苦出生的普通包身工大有不同。她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移到她的手上,只见手指修长,柔若无骨,半点没有做惯粗活的人该有的暗黄老茧与粗壮的五指。

这样的人怎么会到东洋纱厂来做工?

苏雪倩不由生起防备之心,可面上仍然镇静道:“我是在大雪前生的,所以爸妈就喊我‘雪倩(前)’了。”

“哦……”夏灼华张了张嘴,生生将本已准备好的一大番赞美之词咽了回去。她的脸上带出些失望的神色,不过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道:“雪倩姐姐你来这儿多久了?”


“三个多月。”苏雪倩的态度很敷衍,但夏灼华还想追问。

苏雪倩心中一计较,赶紧假装不耐烦道,“我尿急,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说完也不给夏灼华时间答应,顾自就跑到马桶边上假意做出要脱裤子的样子。

果然不出苏雪倩所料,疑似民国文学女青年的夏灼华因为教养太好,没好意思围观苏雪倩解手的全过程。她自觉地背过身去,用手捂住了耳朵,表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意思。

苏雪倩飞快地解决了个人问题,发现她还在远处傻站着,越发觉得可疑。虽不知她究竟有什么用意,但她已经打定主意离夏灼华越远越好。

苏雪倩故意打出个大哈欠,走过去拍拍夏灼华的肩道:“我好了,你去解手吧。哎,困死啦,还有没长时间可以睡了!”说罢摆着手就往屋里走。

夏灼华本来还想说几句,但见她实在是一副困倦至极的模样,也只好眼睁睁放她回房。背对着她的苏雪倩微微一笑,蹑手蹑脚地摸到离开前的老位置上,仍旧面朝墙壁躺下。几分钟后,她注意到夏灼华在她身后寻了个空隙睡觉,没一会儿便传来清浅的均匀呼吸声。

苏雪倩撇撇嘴: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因存了提防的心思,接下来几个钟头她睡地极不安稳,翻来覆去折腾许久,最后总算是沉入梦境了,但仿佛只睡着一瞬,就被穿着拷绸衫裤的男人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吵醒了。

“干活了,拆铺啦!懒鬼,都给我起来!否则老子的鞭子可不长眼睛!”他大声地叫唤着,时不时扬扬手,吓唬吓唬几个手脚慢的人,绿豆般的小眼睛扫过女人们薄布衫下或干瘪或饱满的乳/房,偶尔还伸出咸猪手在某个翘臀上摸一把。

好在这样的骚扰只有在他心情特别好时才会出现。由于卫生条件差,包身工几个月不洗澡是常事,白日里吃喝拉撒都在一个房间里进行,只有晚上屋里躺满人时才会将没地儿放的马桶搬到屋外,所以身上普遍有种汗、屎、尿混在一起的味道,隔老远都能闻到,恶心地很。

浑身散发着臭味的女人,对“打杂的”产生不了任何吸引力。

苏雪倩迅速地将盖在身上当被子的外衣套上,一边用左手飞快地扣着扣子,一边用右手梳几下乱蓬蓬的头发,脚步急促地向自来水龙头冲去。就是这样,她也还是晚到了。几十个人围在龙头边上争相用手接出水来浇脸,没什么先到先得之说,抢到的才是你的。

苏雪倩身板小,凭经验火速判断出今早自己是没希望洗到脸了,她果断一转身——“哎呦!”一个灰呼呼的身影被撞地踉跄。

似乎是夏灼华。

一寸光阴一寸金,紧急关头苏雪倩没空确认,只扔下句“抱歉”就擦着对方的肩奔进屋去。

屋里,晚上吊在天花板上的桌板已经被动作快的包身工们放了下来,轮到烧饭的芦柴棒跟小福子合力将一桶稀得不能再稀的粥放到中央,“哗啦”,一把筷子被随意地扔到桌上。饿急了的包身工们争先恐后地抢碗抢筷抢粥。几个没争到碗的,干脆将手放进滚烫的铅桶里舀出粥来喝。同样也有没夺到筷子的,就把碗底朝天直接将粥往嘴里倒。

没有菜,没有其他点心,粥既不美味也不卫生,泛着诡异的褐黄色,脏的要死。

别问苏雪倩怎么吃的下去。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吃,要么饿死。

没有心理准备的夏灼华愣愣地看着已经见底的粥桶,不可思议道:“这是早饭?就吃这个?你们连牙都不刷,还用手抓来吃,呕——”她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没人理会她。苏雪倩将吃尽了的碗放到铅桶里,默默站到前一个包身工的后面,排着队向工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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