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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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倩抱紧空空如也的包裹,面色阴沉地走在去往背纱车间的路上。即使知道是徒劳,她仍然刻意把脚步压慢,发泄似地重重踩在水泥地上。

从早上起右眼皮就跳个不停,但她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衰。

因为贼心不死的牛叔坚决不肯相信龅牙姐已经感染肝炎,宁愿被猴子他们打死也要同龅牙姐“亲密接触”,所以恨铁不成钢的陈耀曦干脆放任他睡到屋外去自生自灭。

结果,这一局牛叔赌输了。

他很快出现了恶心、黄疸、肝区隐痛等症状,而且低烧不退。这件事在二楞等人的坚持下引起了东洋婆的注意,她回国后询问了几位资深的医生,然后就听从医嘱把牛叔和陈欢、燕姐、龅牙以及芦柴棒都拖出了纱厂,自此再没见过。

于是倒霉催的背纱车间再次陷入人员短缺的困境。东洋婆一时间找不到顶替的人手,只好通知纺织车间再调两个女工过去帮忙。王打杂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指,被点到的苏雪倩、双双马上就收到无数同情的目光,同时,还有更多人松口气的声音。

小福子红着眼安慰:“背纱很苦,但也有能挺过来的,你们要坚持住……”

苏雪倩苦笑。她的合约还有两年多才到期,而在背纱车间的重体力劳动下命最长的女工,据说是活了两年。基本等于是死缓两年执行,而且缓刑期间还得忍受每天十八个小时的高强度体力劳动折磨。

更糟糕的是,除了劳累死的危险,女工还得自己想办法防止被轮/奸。纱厂管理层是指望不上的,极度缺乏营养的条件下,绝大多数女包身工连月/经都停了,根本不存在怀孕的可能。只要不影响干活,他们很乐意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把视线从高高的围墙上转回来,苏雪倩第一百零一次地打消了“越狱”的念头。前两天,好像看到有只蜘蛛从墙壁上那光溜溜的瓷砖上滑了下来……她这种手上既没长吸盘又没几两肌肉的体育无能星人还是别不自量力了。

唯一的希望是宋晴和夏灼华。苏雪倩相信,她们既然能不辞劳苦地跑来东洋纱厂玩潜伏,一定是有什么大计划,譬如解放可怜的包身工于水生火热之中之类的。苏雪倩衷心希望,她们的动作不要太慢。

在背纱宿舍门前五米处止步,苏雪倩瞄一眼双双因为害怕不断颤动的小身板儿,郁闷地只想抚额:就算点子背抽到来背纱,至少也给她找个靠得住点的队友啊!像宋晴这样的多好,既有脑子又够仗义,苏雪倩只要抱紧大树等着乘凉就行了。可是双双,这孩子虽然心眼实,却连十岁生日都还没过呢,一听说自己要来背纱车间“喂老虎”竟然当场尿了裤子。宋晴为了安慰惊吓过度的她,来之前特别交代了让她凡事都由苏雪倩拿主意。

想抱大树却被迫成为别人大树的苏雪倩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双双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像只被抛弃的小狗一般怯生生道:“雪倩姐,咱们,不进去?”

苏雪倩眯眼瞄过去,很响亮地磨了磨牙。

双双无端觉得冷,抖得更厉害了。

苏雪倩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现在进门还是晚两分钟再进门”这个问题上纠结很幼稚,该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的。她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又不放心地提醒了双双几句早在昨晚就已经被宋晴反复叮嘱过的陈辞滥调,盯着双双点头应了,才终于稳了稳心神,用尽量恭敬的声音朝屋里喊:“女工苏雪倩、钱双,前来报到!”

仿佛突然烧开了水的锅子,十几个顶着乱糟糟头发的脑袋从唯一的出口——门内挤了出来,推推攘攘,吵吵闹闹,有几个因为心急还不小心撞到了一起,发出听起来很痛的“哎呦”声。


很快的,有人开始骂人,有人吹响口哨,有人怪笑:“是娘们儿,娘们儿来了!”

各种围观。

二十四小时前才被紧急教导“要有性别观念”的双双在一众异性生物兴趣盎然的注视下脸红得好像打翻了的胭脂盒,抬着条柴火棒粗的小腿儿往里迈也不是往回收也不是。

这些人都,好热情啊……苏雪倩拉着双双的手炯炯有神。

好半天才传来个不算洪亮的声音把各种乱七八糟的声响压下去:“让开让开!都活得不耐烦了是吧?曦哥还没看呢,轮的到你们先看?还有没有规矩了?”

略有些意外地,苏雪倩看到方才还差点把门挤破的脑袋在几秒钟之内作鸟兽散。正琢磨着这个发话的人是什么来头,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跑了出来,掂量货物似地盯着她看了会儿,说道:“曦哥照顾你们是娘们,特别吩咐免了‘入门礼’,你们进来拜见一下吧。”

仿佛快窒息时肺里忽然渗进了一丝氧气,苏雪倩很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来这里之前听宋晴提过,背纱车间因为大部分都是男犯人,所以规矩与清一色女工的纺织车间完全不一样。纺织车间里用来给新人上“始业教育课”的那些把戏搁在背纱车间里就是小孩子过家家,这边最最低等级的“入门礼”都能叫人褪层皮。

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性么,还知道尊重妇女!苏雪倩乖巧地点了点头,默默评价了一句。

不管之前怎样背运,至少现在可以怀点小小的希冀,希望这位“曦哥”会是个好相处的人。即使他是被纺织女工们传说为“暗地里整死过十几个人”的存在。

苏雪倩清楚地知道,在这里,在所有纱厂管理层看不到的阴暗角落,曦哥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

苏雪倩把头发往眼前拢了拢,保证最大可能地掩住面孔后,跟着男孩快步进屋。她身后,双双咬了咬嘴唇,也下定决心般颤颤悠悠地跟进。

跨过门槛,压迫感迎面而来。

这是个跟纺纱车间宿舍类似布局的房间。长方形,大开间,通铺,低矮的天花板带来令人心绪不宁的逼抑感,刺鼻的汗臭无声宣告着雄性生物对这里的绝对领导权。

没有窗户,远暗于室外的光线令苏雪倩的眼睛有几秒钟的不适应,待能再次看清的时候,她发现她的左右两边整整齐齐地站着二十几个打赤膊的男工,坦然地□□着健壮的肱二头肌。

借着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苏雪倩脑海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在没人衣不遮体”。参照纺纱车间那群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当着男打杂的面拉屎撒尿的家伙,她甚至都做好了来这里参观裸男的准备。

幸好,情况并没如想象中那般糟糕。

极力忽略黏在身上的无数条怎么甩也甩不脱的视线,苏雪倩对屋里唯一坐着的男工头头一鞠躬,很有诚意地亮出自己的后脑勺,朗声道:“曦哥好,原纺织车间苏雪倩、钱双向您报道!”

“你叫苏雪倩?梨花村出生的苏雪倩?”对方的声线出乎意料地好听,像专业播音员一样带着磁性,语气却是惊讶的。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苏雪倩猛的抬头。

目光与陈耀曦对上的一刹那,苏雪倩意识到,她在背纱车间的生活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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