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钱双,女,河南餀县人,父母双亡,代号647,特长无,病史无。备注:乖巧懂事。

标注了钱双姓名的政治犯档案平白无奇,可见核顶山并没有给予这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足够的重视。在里原骋敏眼中,她只是一个“天真、愚蠢、好糊弄”的单细胞生物。可是实际上,经历过包身工—学生—政治犯—叛徒—团员诸多身份转变的钱双,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听话。

她已经不是苏雪倩印象中那个懵懂、怯懦的双双。几年不见,稚气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视死如归的坚毅。同样的表情,苏雪倩在夏灼华脸上看到过,在周屹脸上看到过,在许许多多英勇赴死的革命烈士的资料照片上看到过,但从没想到会出现在钱双的脸上。

她还那么小。现代的同龄人还坐在教室里抱怨功课太重、考试太难,可是她已经学会了看狱警眼色过活,表面恭顺,实则虚与委蛇,以力所能及的方式帮助失去行动自由的狱友抵抗狱警的迫害。

苦难使她坚强,可是成长对她来说太痛,代价几乎大到无以承受。很多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即刻死去,或者从来不曾来到这个世界。

当年,俞德贵迫于压力撤回东洋纱厂的犯人后,东洋婆另招了一大批男工接手背纱车间的工作,钱双也被送回女工车间工作。但她并没有就此脱离苦海。习惯了背纱车间简单枯燥的力气活,重新站在机床前的她十分不适应,以至于上班第一天,就压断了小手指。她疼得几乎昏死过去。东洋婆当然不会花钱给她治疗,也绝对没有工伤赔偿,但昔日受到宋晴和夏灼华鼓舞的工友们自发站到钱双的身后,要求东洋婆对这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孩负起应有的责任。

这件事后来成了上海纱厂第二次罢工的□□。十五义士就义虽然让当时上海的反压迫风潮陷入低谷,但还活着的口口口人并没有放弃对包身工的救助,他们在半年后再次发起更大规模的罢工□□,迫使东洋婆无条件解除对所有包身工的奴役,大幅提高薪资待遇,由工人自主选择是否继续留在东洋纱厂以“合同工”的形式工作。

但钱双不在此列。她得到了一笔赔偿金,可惜数额微乎其微。作为民国史上第一桩工伤索赔案的胜诉方,她已经比前人幸运很多。但是东洋婆态度蛮横,宁可花巨资请律师强词夺理,也不愿拿出诉讼费的十分之一与受害者庭外和解。“这个案件的象征意义远远高于其经济意义。”无奈的工友们只能这样安慰钱双,虽然结果不甚理想,但他们已经竭尽全力。

工友们无力阻止东洋婆把钱双赶出纱厂。“我不养废物。”东洋婆恨钱双入骨,断言丧失了左手百分之二十功能的女童工无法胜任纺纱工作,“一个小手指,就从我这里讹了五块钱去,买个囫囵个的她都够了,可我只买了个小手指!简直比强盗还要抢地凶!”

东洋纱厂行价,未满十岁的女童单卖给五块卖身银,倘若随着父母一起陪卖,则还需倒贴——“父母得分神照顾孩子呐,那可是会影响产量的!”当初田春红带女儿来到纱厂时,“拿摩温”就咬死了只肯给二十五块钱,比单卖一个大人的市价还要便宜五块。

钱双没学过算账,但工友们眼中流露出的愧疚与同情告诉她,她吃了一个大亏,而且无处申冤,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民国法币不值钱,五块钱莫说安家置业,连摆个小摊卖糕饼都不够做本,钱双捏着东洋婆口中的“巨款”一片茫然:父母都不在了,离开了东洋纱厂后她根本无处可去。而且,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能靠什么谋生。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工友们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四处打听有能力抚养她的夫妇,终于找到一对来自河南的热心人,愿意收养钱双作为他们第二个女儿。


时隔三年,背井离乡的钱双又一次踏上了故土。她再一次有了亲人。

那是钱双一生中弥足珍贵的幸福时光。新爸爸和新妈妈都是温柔的人,他们对养女视如己出,花钱送她去小学接受文化教育,姐姐闲暇时还经常教她弹钢琴、画图画,潜移默化地培养她的艺术兴趣。

可惜好景如昙花一现。

钱双的养父母为一家先进刊物工作,在一个凄冷的冬夜遭到叛徒出卖,举家移送核顶山监狱。汪伪政府希望用厉刑撬开这对夫妻的嘴,逼迫他们交代供稿人的姓名以及上级组织的联系方式。

夫妻俩宁死不从。

但他们没想到,早在审讯处的狱警和颜悦色地询问父母平常跟哪些人来往时,双双就已经把所知道的一切都交代了:“有一个高个子的叔叔经常来找爸爸,还有一个大胡子叔叔,他住在城东的旅店里,我跟爸爸去过一次。我小学的老师也经常来看我妈妈……”

她到底年纪小,养父母也从未跟她提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双双心里,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印刷公司职员”,因此知无不可对人言。等到她稍微再长大一点儿,懂得了为什么入狱之初养父母看她的目光会那么痛心纠结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高个子叔叔”侥幸逃脱,但“大胡子叔叔”和那位小学老师做了狱友。她的养父为了保护战友,将刊发报纸的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被判枪毙。母亲因“不服管教”,受尽折磨。至于姐姐,在来核顶山途中与伪军发生争执,被半米长的刺刀开膛破肚,死状惨烈。

只有“检举有功”的钱双得到了褒奖。

“她可以在工作区随意走动,给政治犯分发饭食,打扫走廊卫生。而且,不需要接受审讯……”其实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童工”,却因为无须受刑以及在核顶山难能可贵的“自由”,而变成了监狱长额外好心的恩赐。

里原骋敏将她立为所有政治犯的榜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保证,你们也能过上幸福的生活,钱双就是现成的例子!去年被监狱释放的王成,原来是口口口的营长,到核顶山之后弃暗投明,受到主席的嘉奖,现在,已经是我们南京二十九师的师长,不降反升!由此可见,我们是宽容的,不会记仇,只要你们心向光明,前程往事一笔勾销……”

她的演讲十分具有煽动性,可惜没人理她。

哪怕是被立为典型的双双,也为曾经的行为深深自责。她非常内疚,虽然肉体上没有收到摧残,但精神上无时无刻不受折磨。她想尽力弥补,利用送水送饭的机会帮助各个牢房传递消息,还秘密加入了团组织。

“周团长知道我在东洋纱厂工作过,就来问我认不认识你。”幽静的病房里,比东洋纱厂时期还要瘦削的双双目光坚定,“周团长说,他们需要一个与外界沟通的桥梁,而我,正适合来当这个媒介。”

她做地很好。按照监狱的规定,没有特殊情况,陈耀曦不得进入牢区,他与犯人的所有交流都得在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审讯犯人是集体活动,最少也会有审讯员、预警、记录员三人配合,很多时候甚至涉及六、七位工作人员。陈耀曦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点小动作,简直比登天还难。

双双的存在,让里应外合成为可能。在她的帮助下,苏雪倩很快知道监狱里有数百位同志时刻准备着参与越狱行动。她甚至用脚步丈量了建筑物间的距离,将关押区和工作区的地图强记在脑子里。

“经过同志们的商讨,我们认为,有一个方案具有可行性。”双双将手工绘制的草图往苏雪倩和陈耀曦眼前一推,眼含希冀。

神秘的核顶山,开始以一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姿态展现在了苏雪倩和陈耀曦的面前。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