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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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境只有两个季节,白夜过後就是漫长的永夜。在永夜中只有很少的植物能够生长,魔境唯一的花只在白夜到来之时短暂开放。我们来到距离人间边界最近的白旄山上,这里只有硝瘠的土地与贫乏的山岩,在峭壁的顶端,长著一株正要开放的冰雪螺,那稀少的花种在魔境冷冽的风中轻轻颤抖。
葛兰停下来,我看著他低身摘下那朵花,放在鼻端。然後他摇摇头,语气遗憾:"没有香气。"
我说:"但凡间任何花的美丽都不能与之相比。"
"哦?"他回过头来,笑容中隐匿的刻薄似乎又显出一些:"那若让你对著这朵三界中最美丽的孤花,终生享受这无止无境的冰天雪地,你愿不愿意?"
我摇摇头。
"哦?"我过於连贯却又前後矛盾的回答似乎令他诧异,他轻笑了一声,又摇摇头。"所以你现在在凡间,过得一定很好。"
记忆像黑海的潮汐拍打砂岸。那时我年纪还小,也没当上魔王,葛兰和我结伴爬上白旄山,眺望远方看不见的海岸。
"你去过人间吗?据说那里一年有四时八节,太阳每日升落,夜晚月梭星移,开很多种类的花,跟我们这里大不一样。"
我说:"但我觉得这里也挺好。"
葛兰低头看我的眼角满是鄙视:"你不懂,反正凡间比我们这里好上千百倍。"
其实我当然也知道。自天地混沌开辟以来分为三界,天界牢牢罩在上头,人没什麽本事,魔族凶残蛮厉。人族仗著有天界撑腰,却瞧不起我们这些强大得多的魔族,仗著人多三天两头聚众剿杀魔物。若不是人间比魔境好上许多,食物丰富,销金醉骨,就不会有那麽多的魔族三天两头跑去人间打秋风,甚至一辈子匿在人间不回来了。
魔境的自然环境太过恶劣,没有食物的时候就自相残杀,稍软弱一点的物种都活不下来,能活下来并活在顶端的魔族都是最强横的,所以我也很瞧不起风一刮就倒水一淹就跑的人类。
少年的葛兰目光灼热地望著远方,将名为豪情壮志的风纳入袖底:"终有一日,我要让那人间万里山河俱成为魔土,软弱渺小的人类只配做我们的牲畜。天如何?离山不过三尺三,我要将那天也翻上一翻!"
我佩服地仰视著他,擤了擤鼻涕,认真地抓住他的衣角。
"葛兰葛格你说的真好,将来我也要帮你。"
後来,我和葛兰迅速地从不停互相鲸吞蚕食领地的贵族战争中崭露头角,开始时我年纪还小,总跟在葛兰身後,不过如果他给我布置任务,我就会迅速地一人搞定他让我杀的所有敌方头领或者士兵。
再後来那些魔族的士兵都奉我为战神,有我参加的战争渐渐变得毫无悬念。葛兰有一次甚至无奈地说:"跟你这样连战术都不需要的人一起打仗,我连做军师都觉得做得很没出息。"
自然而然地,我被万众一心地推举坐上新一任的魔族圣王宝座,我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操纵内阁让他们选葛兰做宰相。他和我不一样,对自己要做的事有极强的责任心,所以有他在我可以安枕无忧地偷懒溜号,反正葛兰看不惯了总会气哼哼地把本来属於我的工作做完。
我经常溜去人间,葛兰说的一点没错,人间确实比魔境美好得多,我在那时候遇上了在凡间历劫的廉贞星君,从此想要征服人界的动力又多了一阕。又过了一些年,我们准备好发兵的条件,葛兰坐阵後方,我将浩浩大军开入人界。
那时我一路攻城略池像是毫无阻滞一般,眼看就要一剑**天庭,却在离约定的目标最近的地方被当头一击,一泻千里。
战场失败,情场失意,我夹著尾巴灰溜溜地回到魔境。虽然葛兰成为我的下属很久,只要有人在的时候都对我无比恭敬,可是我心里还是有些怕他,躲在魔宫里不敢见他。他负责刑典罚律,变著法子**那些有一点过错的贵族的手段我可是见过的,我这次为了一己私事输掉整场战争,大大地丢人。如果他跟议会投票给我搞个"战场叛国罪"把我弹劾下台,我还不知要受怎样可怕的惩处。

我心如死灰,把自己关在宫里借著养伤之名谁也不见,绞尽脑汁想了又想。三十六策走为上,葛兰那麽有本事,其实我这魔王在不在也都无关紧要,若要保得我後半生平安,逃走是唯一上策,因为就凭我这点出息,就算下次被赶去打仗,半途见到廉贞星君还是照样稀里哗啦败下阵来。廉贞星君不是讨厌我是个魔族麽?如果不是魔族,我是不是就有机会待在他身边。这麽想著,我破罐子破摔地想到一条策略。
我把自己封了七八十层封印,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投到人界,让自己只记得要修道成仙。人不都说做神仙好麽?我想体验体验做人,也想做神仙,这样就可以抛弃做魔族时的一切烦恼。
但是葛兰刚刚说,你现在做人,过的一定很好,他却说错了。
我做了这麽多年人,才知道做人的烦恼一点也不比做魔的时候少。做魔的时候,我是最强的魔,从来只站在顶端,何曾畏惧过什麽。到凡间做人投胎,我却遍尝繁华富贵与辛酸苦辣,学会见人说三分话,不全抛一片心,活得畏缩还有些窝囊,而居然还甘之如饴。其实凡人寿命短,除了情字放不断,对我而言一切都只是转眼云烟。
我走神走得久了,才发现葛兰一直玩味地看著我。
"你知不知道,现在套著一层人壳子的你在我眼中,像什麽?"
我盯著他,摇摇头。
他金色的眼眸陡然尖锐,亚麻色的长发在寒风中扬起。"像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的呼吸变得散乱,揪住我的领子急促地问道:"你是谁?你配不上梵替这个名字,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梵替到底去了哪里?你为什麽要装作认识我,装作曾经是我们的魔界圣王?你看看你自己!从头到脚,你算是个什麽东西?"
我嘴角抽了抽,沈默片刻,道:"对不起。"
他哈哈大笑,眼中的怒意更盛。"对不起?你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有什麽用?除了让我更恶心。"
他的笑变得有几分狰狞。"你让我恶心,这样烂得要命一无是处的你让我觉得恶心,你知不知道。"我皱了皱眉,想要移开他让我不舒服的手:"我知道,你手拿开,你要掐死我,呃。。。。。。"
他的手蓦地收紧,空气从我的喉管被挤压出去。"你知道你喊我的那时候,我想了些什麽?我希望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你,我希望能一掌杀死你,斩成肉泥,埋到地底去。你是梵替?你配吗?"
我开始意识到他也许并不是在开玩笑。我艰难地鼓动声带,盯著他的眼睛,想要发出一些声音,却只能感到视觉和其他五感都离我越来越遥远。
突然,胸腔间感到一阵凉意。我困难地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胸口已经被开了一个血洞,我的那颗凡人的心脏被掏出来,攥在葛兰鲜血淋漓的手里,他哈哈大笑,举起那颗心脏,一把捏碎,飞散的血浆和碎屑溅在我们的脸上。
我木木地看著这一切,仍然不敢相信这些事已经发生了。葛兰,杀了我?
──"你知不知道,我多久以前开始,就想这样杀了你。"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清晰无比。
**被撕裂的感觉变得真实起来。是的,他杀了我。他嫌恶地放开手,我的身躯软弱无力地倾倒在冰冷的地上,风从开了洞的胸腔不断灌入。
我直直望著白茫茫的天空,对抗著体内迟钝地澎湃卷起的疼痛。
他回头俯视我,也许是因为刚刚完成了多年梦想,他的笑容满足且美丽无比。"不好意思,我来不及等你慢慢咽气,凡间还有许多事等著我处理,我刚刚答应你的那些话全都是狗屁,请千万别放在心上。"
"哦,"他提起脚,又回过头来说:"你应该很庆幸,在最後一刻还能跟我说上话,,所以这个东西送给你,不,应该是你的尸体。"
那朵冰雪螺,悠悠飘飘落在我的躯体上,顷刻间被染得鲜红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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