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农场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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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旧事
白露身不露,说的是时令到了白露节气,寒气渐多,夏日贯穿的短衫要及时换成长袖裤褂。李亮坐在办公室桌前闲极无聊,抄起一卷废纸握在手里拍蚊子。窗外传来一阵嘈杂人语,十几个带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喧哗而来,夹着大卷的大字报经过窗户直奔西墙而去。西墙正对李亮这屋的窗户,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辟为专门张贴大字报的宣传栏,写满各式各样字体的白纸在墙上糊了一层又一层,打了红叉或故意倒写的名字触目惊心。常常是一层墨迹未干,又有一层糊了上去,每一层大字报贴过,就有一批人或下放、或进监,从市公安系统里被扫地出门。这些人中有李亮的同事,也有十几年从警的老警察,一开始有人被打倒了还有人远远的围观,到后来走的人反比围观的人还要多。每过几天就有人将厚厚的大字报从墙上偷偷揭下去卖废纸,然后马上又有无数的大字报争先恐后的贴上去。
李亮看了几眼墙上大字报的标题,将目光收回来积蓄在屋里找蚊子,几年来芦台农场中演绎了太多的人情世故、悲欢离合,一开始大家都还激情澎湃,遇到事情就如同赶集般的围拢过去参加,生怕落了后进分子的名声。到后来看客们都疲沓了,满眼关注的是一日三餐,连雷打不动的早请示、晚汇报都是跟着领头人麻木的喊口号而已。只有孔庆东带领的造反派那一群人,还在不知疲倦的搞阶级斗争,将城里一个又一个反革命分子押到农场来改造。
这芦台农场原本归天津市公安局管,是轻量刑犯人劳教改造的小南泥湾,每年产出的粮食分给所有公安系统的干警改善生活。如今市局早被夺了权,农场里的一众领导要么被打倒、要么被勒令靠边站,说话算数的是孔庆东当主任的农场革委会。李亮、大老杜等人还在这里没有被扫地出门的原因,是革委会的众位领导们闹革命太忙,顾不过来农场生产、犯人管理,需要听话的人继续留下来干活。
李亮扔掉报纸卷,看看表到了中午,叫起躺在条椅上睡觉的老杜,两人拿起饭盆朝食堂走去。农场里的劳动者大体分三类,一类是作为右派、黑帮分子被打倒的原各级干部,市革委会将他们押下来劳教改造;另一类是周边城镇收聚来的无业游民,到这里来给自己土中求食养活自己;还有一类是工人民兵抓来的投机倒把、盲流等各色人。孔庆东大笔一挥把农场一分为三,三类人各居一个分场,各有各的食堂、仓库、生产队,颇有些物以类聚的意思。
中午饭照例是窝头、腌萝卜条、倭瓜玉米面粥,有人打好自己的一份回宿舍吃,抓紧时间小睡一会,有人就蹲在食堂门外地上大口嚼咽,准备盛个回碗。李亮和老杜正坐在桌边细嚼慢咽着,门外风风火火的跑进来一人,他闯进食堂扫了一眼,几步跨到老杜身边急声道:“报告杜同志,快去看看吧,二场跟三场的人打起来了,是抄家伙打群架,去晚了就出人命了!”李亮闻言一惊忙抬头看,报信的是二场的俞洪涛,这人是扒火车逃票被抓进来的,靠巴结革委会众人很是得势,活干的不多,吃的倒不少,每日盯着别人的言行,一天中能打好几个小报告。
老杜咽下嘴里的窝头,又端起碗来喝了口粥,才抬起头问道:“打起来啦?打到什么程度啦?”
“二场那帮人抄家伙把三场的人堵在屋里了!两边都红了眼,铁锨、镐头、菜刀都抄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老杜抬眼看看已经站起来的李亮,又喝了口粥问道:“孔主任知道不?你得先报告孔主任啊。”
俞洪涛急声道:“报告了,报告了,孔主任让我来找您,让您赶快去一趟!”
“噢。”老杜这才放下饭碗,拿起大檐帽扣在头上,招呼李亮迈步朝三场走去。
走进二分场的大院里,才发现确实热闹,十几个二场社员挥舞着农具将五六个人围在当中,几十个闲人散站在圈外看热闹,而那几个被围在圈中的人挥舞板凳尚自嘴硬。有人见老杜李亮走进来,大喊一声道:“政府来啦!政府来啦,二场欺负人,要打死人啦!”
人群纷纷转身,闪开一条通路。老杜走到圈内,先扫了众人一眼,慢吞吞道:“先把家伙放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都是人民内部矛盾’。怎么回事,找一个脑子明白的跟我说。”
二场人群中闪出一个戴眼镜的小山东来,跨到老杜身前道:“我们二分场今天在河里打鱼,捞到一条两尺多长大草鱼,就放在宿舍外边的大木盆里,准备中午炖着吃,他们三分场的过来看新鲜,看就看吧,居然把我们的鱼偷走了!”
“哎,这话就不对了。报告政府,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看你们鱼不假,可我当时光着膀子穿裤衩,两手空空怎么偷你们的大鱼?你没有证据不要乱说话!”说话的人个子不高,穿一件打补丁的土布小褂,小眼睛滴溜乱转。李亮认识,这人叫王富贵,是前个月被工人民兵送来的,罪名是当街表演魔术,欺骗革命群众。这个王富贵看举止是个老江湖,一身的痞子气,不但油滑而且还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已经有很多人向老杜反映过他的问题了,但是他小子成份好,三代贫农,所以不犯大错的话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小山东不依不饶道:“别人看完了鱼都在,你小子最后一个看的,你看完鱼就没了,我们追到这里一看,你们几个正围着锅炖鱼呢,难道我们的鱼是飞到你们锅里的?”
“哎呀!”王富贵夸张的叫起来,“难道全天下的鱼都是你们二场的?我们回来路上顺手抓到一条不成么?你说我偷的,那你就说说,我光着膀子空着手怎么偷你家的鱼?我走路一向背着手走路,身上又没有家伙什,你要是能说出来我怎么偷的,你就把我们这条自己打的鱼拿走!”
小山东一时语塞,跺跺脚指着王富贵对老杜说:“老杜你看见了,这小子一贯小偷小摸,还从不认账,今天他要是不还鱼,我们非把他手剁下来不可。”二场众人跟着一起鼓噪,指着王富贵这边叫骂起来。
老杜分开众人到屋里看了一眼,被切成几段的鱼正炖在锅里,看起来少说也有一尺半长。老杜转回头来高声道:“别吵了,听我说!”老杜原来就是刑警队长,说话自然有份量,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天下的鱼长的都一样,鱼身上也没写着字,但是二场既然丢了鱼,革命群众应该互助一下,三场把鱼分给二场一半,大家回去炖鱼汤喝。二场的人也都给我老实点,谁敢在我眼前矫情我就让他锄大地去!”接着老杜指着王富贵的鼻子道:“你小子也老实点,我要是再听见有人跟我告状,我就把你的门牙掰下来!”说完也不管两边是否答应,拉起李亮往回朝食堂走去。
李亮心中纳闷,半路上小声问道:“老杜,那鱼是王富贵那小子偷的么?”
老杜冷笑一声道:“我干侦工的时候,他小子还穿开裆裤呢,他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这小子背对着人蹲在盆边,用嘴把鱼尾巴叼起来挂在身前。从后面只能看见他背在后边的空手,当然看不见他在前面用嘴叼着的鱼啦。这小子,照这么惹事,早晚我收拾他!”
李亮低头想想,笑骂道:“这小子,倒是精滑。”
下午老杜依旧找个借口早早换了衣服回家。李亮知道,老杜从刑侦大队长的位置上被发配到了农场,工资降了一大截,家里老婆孩子还有两边的老人八张嘴,就指着他一个人的工资吃饭,难啊。幸好老杜有一手修鞋的技术,早回家在门口支上鞋呈子,靠粘粘补补能换几个零钱。堂堂一个市局刑侦队长,握枪的双手如今捧在脏污的旧鞋上,李亮每次想起来就替老杜难过。
晚上该李亮值班,他早早的打好热水,在长椅上铺下毯子,又捆了两把驱蚊的艾草绑在窗外的铁护栏上,准备早早睡下。一扭头,却发现俞洪涛站在门外朝里面探头探脑。李亮皱皱眉头问道:“有事吗?”
俞洪涛媚笑着躬身走进来,垫脚想附在李亮耳边说话,李亮厌恶的用力挡开他,说道:“有话好好说!”
俞洪涛讪笑两声故作严重道:“报告李同志,您赶快去看看,王富贵那小子还不老实,他投机倒把!”
李亮一愣,投机倒把可是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挂牌游街的大罪啊,他王富贵光棍一个,要钱没钱要物没物,怎么会投机倒把呢?李亮看着俞洪涛追问道:“你有证据?”
俞洪涛跺脚道:“有!怎么没有!我在外边都听见他们干的好事了,有秃老李、刘大耳朵,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了!”
李亮有些吃惊,既然是俞洪涛听窗根听来的,想必不会错,“他们都怎么倒的?”
“王富贵是首犯!他在那三场里认了个老乡,在一场那群牛鬼蛇神黑帮份子里又搞了个资产阶级俱乐部,用倭瓜、红薯换三场的烟卷,然后再用烟卷去换一场黑帮分子的窝头,从中捞取好处!”
李亮听了不禁又气又笑,心想:“这个多事的王富贵,还有这个小人俞洪涛。”当下也不好发作,便正色道:“好,你的革命觉悟很高,你是革命的好同志,我马上去处理王富贵。”俞洪涛笑着告辞,走到门口看李亮没有马上动身去抓王富贵的意思,便站在门口磨磨蹭蹭道:“要不……李同志我带你去二场?”
李亮一股怒火压在肚子里不好发作,把手中的茶缸重重朝桌上一放道:“我自己去!”
顺着砖铺小路往西走,路过杨树林和锅炉房就是二分厂,李亮绕过去远远的望见树下几个小红点忽明忽暗,似乎有人聚在一起抽烟。李亮咳嗽一声,拎着手电筒快步走过去,树下几个人忙站起来招呼:“李同志好。”
李亮扫了一眼众人,都是些二分场里的老油条。这些人个人成份好,所犯错误又不严重,又在农场里几出几进,很是难缠,便拉下脸来问道:“都干什么呢?”
“报告政府没干嘛,我们正交流学习毛选的体会呢,大家正背最高指示呢。”几个人慌乱的解释着。李亮撇见王富贵弓着身子站在一边,手捧着草帽紧捂在肚子上,便挥挥手道:“天黑了,都回去睡觉吧。”接着一指王富贵道:“你留下,我找你有事。”
李亮待众人走远,用手使劲一扒王富贵的草帽,骨碌碌好几个红薯落下来滚了一地,李亮问道:“你们二场什么时候种红薯了?哪来的?”
王富贵期期艾艾了半天,才挤出句话来:“一场那边给的……”
李亮哼了一声道:“给的?用烟卷换的吧?在这里你还敢投机倒把?胆子不小啊!”
王富贵忙不停的鞠躬,惶恐道:“我该死!我有罪!我对不起政府!”边说边用眼角偷偷看着李亮的脸色。
李亮沉着脸道:“站好!因为有革命同志举报,所以我必须要处理。不过我挺奇怪的,你要是好好干活的话,虽然吃不太饱但也不至于饿着。可你小子不是偷鱼就是投机倒把换红薯,你真就那么饿么?”
王富贵小心的直起身子来,恭敬的递给李亮一根烟,被李亮一手挡开。王富贵怏怏的收好烟卷,笑笑道:“李同志您是好人,我知道您。”李亮闻言一愣。王富贵接着道:“李同志在邢台大地震的时候去救过灾,亲手分给过俺半升小米一包药片哩。”
李亮这才想起,几年前邢台大地震,市局组织党团员和积极分子组成救援队,赶赴河北救灾。那一次震后又逢缺粮,灾情重、受灾地域广,李亮和他的同事都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用,一连几天没合眼,后来统计他们每个人送出去的粮食、药品、衣服都有数吨重,从李亮手中接过这些东西的群众又何止千人。可当年带领他们赶赴灾区的副局长,如今却是赫赫有名的反革命分子,心脏病发作死在万人批斗大会上,让李亮想来就觉得心酸。
王富贵接着道:“我见过不少的管教干部,李同志对人和气,不打不骂,不拿我们开心。我们这些人啊,虽然下贱但也知道好歹,相互间都说不给你惹事添麻烦。”李亮叹口气,示意王富贵坐在地上,自己也坐下问道:“你说你是邢台人,你怎么跑到这来了?”王富贵咧嘴笑笑,摸出方才递给李亮的那根烟道:“李同志,这根烟值多少?两根才一分五,可是你知道俺在老家干一天农活挣的工分值多少钱?五根烟!五根烟啊!在地里闷头出力一年,养不活老婆孩子是啥滋味啊!俺知道这话反动,不该说,可是俺信的过你李同志,俺不说实话不行啊,心里憋得慌啊。”
李亮闻言默然半响,他在农场接触的犯人很多,这些人都不是什么行凶、杀人、抢劫的大罪,多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偷的也都是干粮、衣服等等东西;再有就是倒卖粮票、布票、油票的所谓“投机倒把分子”。李亮也明白,这些人担惊受怕的搞“地下活动”为的也就是自己的一口粥、老婆孩子的一碗饭而已。他们中真就有把三餐少吃一口剩下来的碎窝头、红薯块用废纸包起来,恳求休假回家的警察捎给自己的老婆孩子。李亮本来想教训一下这手脚不干净的小子,可听王富贵这么一说,胸中一腔怒气不自觉的软了下来,便问道:“你出来,家里人不惦记么?”
王富贵低下头,用露了脚指头的解放鞋搓着地面,黯然道:“没啦,我是一个人吃饱了连狗都不用喂,户口本上就我这一篇儿。”李亮闻言一愣,这王富贵虽然处事油滑世故,但看相貌也不过二十三四岁,李亮料他没说实话,便试探问道:“不会吧,你父母呢。”
王富贵摆弄了一会烟卷,抬头看着李亮道:“俺家三代贫农,解放前给俺家分了地,俺爹高兴的几天都睡不着觉,后来上边号召保卫胜利果实,俺爹二话没说推着小车就跟着队伍去了徐州,结果……就再也没回来,村里干部们就给俺家挂了一块光荣烈属的牌子。再后来全国解放了,俺娘拉扯着俺吃了十年的饱饭。再后来上边号召砍树、炼钢,吃共产食堂,结果粮食越吃越少,人越吃越饿,俺们就去邻县借粮,结果人家说‘你们县长说亩产十几万斤粮,你们那么大的本事咋还来朝我们要呢?’。后来饿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村里开始饿死人了,俺娘说要带我去逃荒要饭,结果走到县城又被堵了回来,是县长带着民兵拦在路上,只许进不许出,还说‘革命老区的群众革命觉悟要高,绝不能给国家添麻烦,不能给县里丢脸,就是饿死也要死在自己县里!’可革命觉悟它不能当饭吃啊!结果……后来就剩了俺一个人。俺是挨过饿的,俺知道挨饿的滋味,俺知道人要是没了饭吃,就会饿死人,饿上七天礼义廉耻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俺就是想换点粮食,能多吃点、多存点。”
李亮愣住了,他没想到平日里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的王富贵,竟然有这样的经历。李亮低下头,草帽下是两条桌腿粗细的红薯。李亮叹了口气,他想起就在几年前,他在梦中被大地的晃动惊醒,被局长招进抗震救援小组,带着满满一车的小米开赴邢台。邢台大地震自三月八日隆尧县开始,到二十二日宁晋县止,大震五次小震无数,震后又是满天大雪。李亮等人送去的那一车粮食对于震区数十万灾民来说,既是雪中送炭又是杯水车薪。起先他们是用大茶缸一缸一缸的发,后来就半缸半缸的发,再后来就用手一小把一小把的发。车前排队的人仍然是望不到尾,孩子们紧缩在排队的大人怀里,哭声不绝。李亮知道,这两条不足半斤的红薯,那时就能救活两三个人的性命啊。
李亮叹口气,按着王富贵的肩膀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闹革命,总要吃饱了肚子闹革命啊,闹革命不就是为了吃饱肚子么。”李亮没有再训斥王富贵什么投机倒把的罪过,一个人沉闷的走回了办公室。
早晨吃饭的时候,李亮就观察到邻桌的造反派们人人神情兴奋,饭也吃的特别快。高音喇叭里高声调的放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革命歌曲,小楼里进进出出的造反派们异常忙碌,人们都在兴高采烈的议论着一个话题:批斗大老虎。老杜问李亮道:“小李,他们说的‘大老虎’是谁?”
李亮捉摸一阵,苦笑一下道:“谁知道,这年头谁都可能被打倒,肯定又是市里把哪一个当权派、保皇派什么的下放到咱们这儿来了。”
肖林岗进农场的时候是坐着汽车来的。解放牌的大卡车,满满一车的造反派握着棍子、步枪在前开道,另一辆东风卡车载着胸前挂大牌子、被强按着头的肖林岗跟在后面,看得出两辆车是在市里游行一大圈以后才来的,车上的人都是一脸的土灰。两辆车烟土飞扬的从大道上开来,直接停在农场门前。
李亮透过看热闹的人群远远望去,眼光盯在肖林岗脸上,心里一阵翻涌。这是他第二次见肖林岗,第一次是他被抽调参加邢台大地震的救灾,在救灾完毕的送行会上,肖林岗亲手把大红花挂在他的胸前,紧握李亮的双手连连表示感激,那时的肖林岗是河北省地委的农业部长。如今的肖林岗,是赫赫有名的大黑帮分子、走资派,胸前的白纸黑字木牌被打上大大的红叉。曾经站在主席台上声若洪钟他,劳动工地里的挑起担子健步如飞,如今却面色苍白、头发稀疏,一双大眼圆睁睁的目视前方。
市革委会主任张进步从驾驶楼里跳下来,紧走几步握住迎上来的孔庆东的手,大声道:“你好啊老孔!我听说你们这里的革命风暴还没有刮起来哩,我就特地给你送了个纸老虎来。”说着张进步朝后面挥挥手狠狠说道:“把反革命大黑帮分子份子押下来!”回头对孔庆东接着道:“你就拿他练练手,改善改善革命局面,同志吆,跟不上革命形式就要落后呀。”接着张进步凑近孔庆东耳边小声道:“这老家伙上面的后台也倒了,现在是只死老虎,你就是触及皮肉也没人管他了。”
孔庆东高兴的满脸放光,两手握住张进步的右手连连摇动,嘴里不住称谢,回头招呼自己手下押人去牢房,准备酒宴饭菜,招待城里来的革命战友。
李亮端着碗远远的看着汽车开进高墙铁门里,看一群人喧腾的围拢而去,心事重重的走回了办公室。他把打来的午饭递给老杜道:“又新押来一个黑帮分子。”
“噢。”老杜连头都没抬,只低头沾他那双解放鞋。
李亮顿了顿又道:“是原来省地委的肖林岗。”
老杜的手一停,透过窗户朝食堂走去,半响之后老杜叹了口气道:“那是个真懂种地、真懂老百姓辛苦的好干部。”说完仍旧忙活手里的粘补。吃完饭,老杜抹抹嘴故作随意的说道:“咱们二场西头还空间屋子,回头跟孔主任说一下,让新来的在二场改造吧。”
李亮知道,邢台救灾时,肖林岗指挥李亮他们分发粮食和物资,一连几天顾不上吃喝,而当时从他手里领过大米的,就有老杜在老家守寡的老娘。可是李亮也知道,肖林岗如今是上边指定了专门用来批斗的纸老虎,上上下下的眼睛都在盯着他,这时候说错一句话,马上就会被警惕性极高的造反派发觉,被挂上“黑帮分子的走狗”的大牌子,顷刻间被打翻在地,丧失政治前途。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的沉默着,各怀心事。食堂上的大喇叭忽然响起来:“全体人员注意,今天下午两点,在操场开批斗大会,谁也不许请假,一分场组织几个黑帮分子陪斗!”李亮抬头向外望去,大杨树的叶子瑟瑟而动,西北角的天色微微阴沉,明后天必然是个有雨的冷天。
食堂正对面,有一块十几平米大、半米高的砖砌边土台子,土台背后的墙上早就贴好了红底黑字的大标语,孔庆东陪张进步坐在桌子后面,桌上摆着茶杯和香烟。台下三个分场的人都到齐了,一、二分场的人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排的整整齐齐,三场的人则闹哄哄的挤在前边。
孔庆东咳嗽一声,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简单的说了几句革命形势的话,就迫不及待的朝侧面喊道:“把反革命黑帮分子、保皇派分子肖林岗押上来!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台西侧六七个带红袖章的小伙子将肖林岗的胳膊从背后高高别起,快步将他推上土台,一个嘴上刚长出些茸毛的半大小伙子使劲按下肖林岗的头,将他上身压的几乎垂到地上,构成了流行的“喷气式”。台下一阵混乱,一分场那些被改造的黑帮份子们,多半是认识台上这人的,见到此情此景无不胆颤,二分场、三分场的人却好奇心大起,伸着脖子前倾着身子朝台上望去。
孔庆东高举红宝书喊道:“肖林岗你再不投降就让你灭亡!”
“对!”张进步坐在一边手举烟卷道:“你一贯反对中央的路线,抵制文化大革命,宣扬阶级矛盾调和论!你要彻底交待!”
肖林岗艰难的仰起头来,用尽力气道:“都去革命谁来种地?革命者也要吃饭……”话未说完,身后掐住他脖子的那个半大小伙子两手用力,把他后半句话生生的卡在喉咙里。孔庆东大怒,他没想到这只死老虎到这里居然敢还嘴,他扔掉烟卷走上几步大喝道:“姓肖的!你就是混入革命队伍里的叛徒、资产阶级的狗腿子!解放战争的时候你就在北平城里给国民党做事!解放后你还隐藏在革命队伍中,让你儿子勾结苏修,你老婆联络刘工贼,时刻准备复辟!你破坏生产、破坏大跃进、阻挠革命群众开展文化大革命!你是个十足的叛徒、走资派、保皇党!”
“你胡说!”李亮看着台上瘦骨嶙峋的肖林岗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猛然仰起头,他脖子被卡住满脸憋的血红,肖林岗奋力挣扎着嘶吼道:“我当年为地下党工作,组织上早有定论!我儿子留学苏联是组织上派遣的!我一身清白,没有存款!我不乱放卫星,所以我的县没饿死过人!”
孔庆东急的暴跳起来,大骂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不抓无产阶级革命,趁机掩护黑帮分子,还压制人民群众的革命情绪……”
“我肖林岗欢迎真革命,不欢迎打砸抢!我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几十年,为的是让老百姓都吃饱肚子,饿着肚子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也要让人吃饱饭!共产党当家作主是要老百姓吃饱肚子的!”
这句话掷地有声,说的孔庆东张口结舌,孔庆东不是党员,所以才一直在小小的农场作革委会主任,而当年肖林岗正是因为在大跃进、放亩产万斤卫星的时候有所保留,才储备了不少粮食,让他所辖县的老百姓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灾年,也使得当时的河北省委对这位老县长刮目相看,破格提拔。孔庆东也是吃过赈灾粮的,所以气势一时被肖林岗所压倒,不由得后退了一小步,台上也一时冷了场。
众人正在面面向持时,一个黑影猛的从台下窜上,这人抬手在肖林岗的脸上狠狠抽了两巴掌,耳光响亮。众人看去竟然是俞洪涛。肖林岗被几个人牢牢按住,根本无法躲闪,一下子鼻子被打破,血流满面。俞洪涛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把肖林岗打流血,先愣了一下,马上转身挡在肖林岗身前,举起右臂高呼道:“打倒反革命分子肖林岗!肖林岗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台下众人机械的高举右臂,跟着俞洪涛高呼口号。如林的手臂中,李亮清晰的看到满脸是血的肖林岗在数只大手压制之下,拼命的仰起头,怒视孔庆东喊道:“孔庆东,你是共产党员吗?是的话你就要讲组织、讲党性!没有党性,你也要讲人性!”这声音激烈嘶哑,随即被一阵口号和雨点般缤纷而至的拳头、巴掌所淹没。
李亮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跟着举手,数年来农场里批斗过不少被打倒的干部,李亮都感觉这些人离自己很远,他们是否被打倒,远不如一顿午餐重要。可今天肖林岗沙哑嗓子喊出的这句话让他心惊,人性,对人大打出手直至骨断筋折这决不是人性。李亮揪心的不仅是台上那个正在受刑的老人,还有河北省几十个县市,肖林岗一倒还会有谁敢站出来安排生产、指导农耕?
一个小时的批斗会在口号和积极揭发中过的很快,一分场中那些改造积极分子争先恐后的上台,揭发肖林岗的种种劣迹。有的说他家是富农出身,天生就是剥削分子,仇视无产阶级;肖林岗反驳说抗日时他家卖房卖地换枪支持八路军,话未说完就被揭发人大声呵斥说那是借机混入革命队伍,十足的革命投机者。还有人揭发肖林岗贪污抗震救灾粮上百万斤,李亮坐在台下听了心里一阵冷笑,那上级拨发的赈灾粮一共才多少呀,难道都让他肖林岗一个人吃了?这么些粮食即便贪污了,存放在哪里呢?这揭发贪污的人话音未落,另一个改造积极分子迫不及待的冲到台上,揭发肖林岗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妄图颠覆国家政权,证据是肖林岗经常无缘无故的拿自家的咸菜给大家吃,还用自己的工资买红薯分给同事。
一场闹剧就在李亮眼前锣鼓喧天的上演着,只是此刻剧中的主人公却被紧紧卡着脖子,低头弯腰,连呼吸都困难,更何况说话反驳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所有人都累了、乏了,给肖林岗做“喷气式”的人都换了两拨,张进步终于站起身来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今天充分发动了大家的革命热情,引发了蕴藏在革命群众当中的巨大能量。我们一定要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彻底批倒批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坚决维护无产阶级专政和文化大革命的正确路线,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肖林岗的历史问题一片漆黑!他不执行中央政策,里通外国,妄想颠覆人民专政!他是苏修和资产阶级的双料走狗!对他的批斗来日方长,今天暂时就到这里了。”一翻话说完,众人纷纷萎顿,在宣传队带领下高呼数遍口号之后,整队回宿舍。李亮找机会叫住孔庆东,拉在一边道:“孔主任,你知道,二场那边革命工作一直开展的不好,是不是先把肖林岗安排到二场那边去,我们也好积极开展工作。”
孔庆东忙着招呼张进步,想也没细想便点头道:“那成,你们领走,回头你告诉老杜,让他精神着点,别老没事鼓捣那几双破鞋,得关心革命形势,多学习,多看看毛主席的书。”
李亮应承着,找几个人把肖林岗架到二分场的一间宿舍里。
李亮指挥人把昏迷的肖林岗在床上放好,心下暗自踌躇起来,老杜叫他出面把肖林岗安置在二分场,可是又没说如何安置,现在再找他早下班回家了。如果让肖林岗一个人住在屋里,万一有意外发生肯定不好交代,可又该让谁来和他住在一屋呢?
正犹豫间,俞洪涛笑眯眯的走过来道:“李同志,你让我来跟这反革命住一屋吧,也好好好改造他。”
李亮心中明白,要是俞洪涛和肖林岗住在一起,肖林岗说的梦话都会被这人汇报到孔庆东那里去。可眼下一时又没有合适人选,李亮扫视一周,发现王富贵远远依在门框上,眼中流露出关切眼神。便点手命令道:“那个王富贵,这屋子漏风有点冷,你身体壮,你来和这反革命住一屋。”李亮顿了顿,一字一顿嘱咐道:“你可要提高革命警惕,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别让他畏罪自杀,一有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第二天的批斗会,肖林岗脖子上挂木排的绳子被系成一个死结,紧紧扎在他的喉头下面,系绳子的人目的很明确,就是不想让他说话。李亮站在台下看着肖林岗在台上双臂被死死的按住,又不能说话。面对众人莫须有的揭发与指责,他只能奋力的抬起右脚一下一下地重重跺在地上。这就是肖林岗唯一能做的抗争了,那一声声沉闷的声音连续不绝,隔着喧闹的人群清晰的响在李亮耳边上。
象肖林岗这样的干部,本是用不着受这么大的罪,只要他指认几个平时关系好的老上级是同党,或者遵从造反派的暗示说某某某就是他的后台,就可以免受皮肉之苦,下放到一个偏僻的农场里有吃有喝。可这肖林岗就是倔强,不但拒不认罪,还在市里万人大会上当众反驳张进步,骂他是“败家子”,几番辩论让张进步颜面尽失,这才让张进步动了杀机,拉到这偏僻的农场里来,想借孔庆东的手结果了这个讨厌的人。李亮明白,肖林岗之所以如此,恐怕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被剥夺,剩下的只有他的声音和生命,他想说话,想用生命换取说话的权利。就算是不能言语,他还能跺脚,还能制造出声音来,只要能跺出声音来,就能说明他没有屈服!可是这跺脚声却远远盖不过那震天的口号声。
入夜,折腾了一整天的人们都睡去了,李亮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悄悄的摸黑起来,穿好衣服朝二场走去。
肖林岗的屋子里一片漆黑,看来王富贵和肖林岗是早就睡下了。李亮小心的看了看四周,悄悄的走过去。他手按在门上,却忽然没有了推开的决心。李亮知道,如今的年代,最可怕的就是丝丝缕缕的“关系”,老上下级、师生关系、亲戚关系,都可能因为一个人的被打倒而象骨牌一样被牵倒一串。李亮在农场两年,天天见到土台上演出的一幕幕活剧,他怕有一天他也站到那土台上,被人压着、按着、打着。
就在李亮犹豫的时候,忽然听到屋里有人小声说话。“老县长,你忍着点,要不治的话,您这右腿就要废啦。”这声音分明是王富贵的声音,李亮侧身看了一下窗户,窗内一片漆黑,没有丝毫的光亮,李亮心中不由起疑:“这两人黑灯瞎火的在屋子里干什么呢?”
李亮轻声敲门,屋内顿时悄无声息,李亮压低声音道:“我是李亮,王富贵开门。”半响过后,屋门轻轻打开一道缝,王富贵探出半张脸来赔笑道:“李同志啊,早就睡了。”李亮伸脚插进门里,推门就往里闯。出乎李亮的意料,平日里油滑胆小的王富贵忽然出手捏住了李亮右臂肘后,李亮只觉右半身一麻,上半身就被推出门外。接着王富贵右腿狠跺李亮的大脚指,同时左手用力推门,只等李亮左脚退出门去就要把门关死。可李亮在这一瞬间已经从打开的门缝中闻到了一股酒香味,李亮忍痛低声道:“让我进去,让人看见就完了!”趁王富贵一迟疑间用力挤住门缝,王富贵相持片刻,无奈闪开,让李亮从门缝挤了进去。
屋子里一小块蜂蜡放在屋角,亮起微弱的烛光,借着这烛光,李亮发现窗户已经被棉被罩住,所以在外面根本察觉不到光亮,地上摆着搪瓷缸和毛巾,搪瓷缸里散发着浓浓的酒气。李亮手指茶缸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烛光里的王富贵似乎微微发抖,他端起蜡块举到肖林岗的床上轻声道:“李同志,您自己看看。”李亮顺着王富贵手指望去,肖林岗俯卧在床上,不知是在沉睡还是昏迷,他的右腿露在被子外面,小腿已经肿胀的如同木桩一般,紫色的淤血聚积在皮下,将皮肤涨的发亮。李亮大吃一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富贵猛地双膝跪倒在地,抬头眼巴巴的望着李亮道:“李同志,俺知道你是好人,俺求求你救救俺的老县长。六二年俺要饭到过山南县,要是没有他给俺吃了十九天的红薯,俺王富贵早就饿死了。俺知道老县长是好人,那些人说他是叛徒、是特务,砍了俺的头俺也不信。这腿是老县长今天在台上跺脚跺的,要是不把淤血放出来,他这腿就废了,那些个造反派肯定不会管他,这个样子再有两天的话,等到毒气攻心就是有仙丹也救不活老县长了!”
李亮有些诧异的问道:“王富贵,你就为了那些红薯就不怕因为救他受连累。”
王富贵挺直腰板连连摇头道:“不怕,不怕!那一年俺数过,和俺一样天天到老县长家门口讨饭的人有六个,这六个人都是受了老县长的恩惠,一个都没有饿死,老县长一样也跟着我们吃红薯,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我们啊,吃的他自己的腿都浮肿啦!那年头,为了一口吃食是能够夫妻反目、大打出手的,老县长是拿他自己的命来换我们的命啊,到如今,我王富贵愿意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
李亮心中一阵翻涌,只觉的胸口阵阵发热,仿佛血管中流淌的血液被某种东西加热,正在逐渐沸腾。他扶起王富贵问道:“那你这是怎么救他呢?”王富贵端起蜡块中指一弹,一点火星射进茶缸里,“轰”的一声窜起一团青红色飘渺的火苗,一股清新的酒香顿时弥漫在屋里。王富贵伸手进茶缸,飞快的抄起一团火苗拍在肖林岗的腿上,用手迅速的来回擦抚,肖林岗腿上的火苗随着王富贵手掌的往复擦动时隐时现。
李亮惊道:“是酒炎化淤法!”
王富贵顾不得抬头,不停地从茶缸里抄酒出来拍在肖林岗的腿上,低声道:“这是我攒的一点衡水老白干,度数高,特别适合化淤用。可是这一点酒马上就要用完了,根本就不够给老县长治伤的。起码要再有小半碗才够。”
李亮看着肖林岗肿胀的小腿沉吟片刻道:“我知道哪里有酒,可是那地方没有梯子爬不上去,而且还锁着门。”
王富贵道:“是农场革委会的三楼么?没关系,你只要给我根竹竿,一根火筷子,我就能爬上去,门锁我有办法打开!”
李亮一愣问道:“你什么时候踩的点?闹了半天你净干那些拧门撬锁的事啊!”
王富贵停下来抬头望着李亮正色道:“我王富贵会拧门撬锁不假,但是我没用这门手艺损人利己过。我爱贪小便宜,但就是为了一口吃的,我偷过窝头、馒头、偷过山芋,但我没偷过一分钱!”
李亮笑笑道:“你这也算是‘盗亦有道’?竹竿和火筷子我来办,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上三楼去。”
李亮和王富贵趁夜色潜行至楼下,这是一座苏式小楼,人字形的屋顶上长了捕杀野草,两人背靠墙壁四下望去,整个农场一片寂静,笼罩在暗夜之中。王富贵拿出早已备好的铁火筷子,两臂用力窝成一个弯钩,绑在竹竿一端,将竹竿高高举起挂在仓库屋檐下。王富贵将竿子挂好用力试了试,朝李亮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留意四周动静,自己要上去了。李亮点点头,轻轻退开一边,等着看王富贵窜上去爬杆。
谁知王富贵不是窜上去爬竿,而是后退半步大头朝下一个倒立,将两腿夹住竿子,头下脚上的倒着向上爬。这举动让李亮着实吃了一惊,只见王富贵双腿夹住竿子,两手放在背后,脸朝外背朝墙,双臂微动,两腿一伸一缩,转眼间已经上到了檐下。月光中只见王富贵机警的扫了一眼四周,伸腿勾住房檐下的檩条,屈膝探腰,整个身子从后背向上弯起,如同舞蹈演员在平地上的“下腰”一样,半空中仰起头贴在窗户上倾听片刻,伸手从玻璃碎裂处伸进窗户,拨开插销,狸猫般悄无声息的滑了进去,只剩下外面站在地上发愣的李亮。
李亮望着洞开的窗户和微微晃动的竹竿心中一阵狂喜,兴奋的两手热汗外涌。李亮从小在胡同中长大,最喜欢的就是听评书,《七侠五义》、《三剑侠》中很多段落都能背下来,对书中的江湖人物极为崇拜。李亮所住的胡同里,有很多早年在天津码头、脚行里扛过大个的老人,说起江湖传闻、奇侠逸事津津乐道。而方才王富贵爬竿的动作正是江湖传闻中夜行三法之一的“倒脱靴”,他挂在檐下揉身反卷的动作正是夜行三法的第二法“倒卷帘”。一般人攀爬都是头上脚下,面朝墙以手劲为主,两臂抽拔着爬竿。而艺高的江湖人则用腿劲上爬,头朝下警视四周,左手握竿掌控,右手按住镖囊防备万一。上到窗外,也是两脚钩挂檐下,腾出手来操作。与此相比那些个用手上墙、开窗探腿的夜手法却是下乘。李亮只在评书中听过这样的功夫,没曾想今晚竟然能亲眼得见,兴奋的他睁大眼睛,盼着王富贵赶快出来,再露一遍刚才的身手。
李亮在屋外这一刻钟如同等了半夜。窗户上忽然传来一阵老鼠打架声,李亮抬头望去,王富贵发亮的双眼探出窗外,正看着他。李亮忙摆摆手,示意他赶快下来。王富贵四周扫视一眼,轻轻跃出窗户,倒挂在竹竿上,关好窗扇,轻轻滑下。事到此时,李亮才猛然想起,王富贵头朝下下来,白酒是无论如何没法放在口袋里的,非掉出来不可,而王富贵身上并无家伙什,用什么装白酒呢?正想到这里,王富贵头朝下顺竿急速下滑,看看即将落地在杆上一个翻身,轻巧跃下,口中象灌饱的猴囊一般鼓鼓囊囊的。李亮忙把备好的搪瓷缸子递过去,王富贵把酒吐在缸子里,吐着舌头一个劲的大口吸气,显然这老白干辣的他够呛。
李亮指着王富贵鼻涕眼泪流淌的样子,又是赞叹又是好笑,王富贵低头看看搪瓷茶缸,扭头狠狠吐了口吐沫,皱眉悄声道:“他奶奶的,我嘴小,不够,还得再来一趟。”说完一个翻身倒立靠在竹竿上,如法炮制又一个倒脱靴接一个倒卷帘钻进窗内。

这一趟身手干净利索,看的李亮如痴如醉,他没想到王富贵这个原本不起眼的小人物居然身怀绝技。似这等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没有十几年的苦工是难有小成的,而且中国武术讲求武德,没有一份中直正义的开阔心胸,是断然学不到这等上乘功夫的。李亮好奇心大起,想找王富贵问个究竟。半响过后,王富贵得手后顺竿滑下,二人收拾起竹竿猫腰跑回宿舍。
李亮小心的捻了捻蜡块里的灯芯,将它点燃,又搭起一床棉被罩在窗户上。王富贵掀开肖林岗腿上的被子,继续抄起燃着火苗的酒给他腿上活血。床上躺着的肖林岗眼窝深陷,肤色蜡黄,高烧一直没退,睡梦中不时的紧皱眉头,含含糊糊的说着梦话。两人竖耳细听,依稀是些有关种地、分救济粮的事情,仿佛是肖林岗在梦中开着农业生产会,在向部下们嘱咐工作要点。李亮紧皱眉头暗暗叹气,这样一个重病在身、被打倒在地吃不上饭的人,做着梦还在惦记着别人是不是能吃饱饭。转过头去,忙碌中的王富贵眼圈泛红,蹲在地上将肖林岗的双脚抱在怀里,一边用力搓动一边喃喃道:“老县长,你就安心睡吧,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都能吃饱饭了。”
白酒的香气在屋子里慢慢的弥散开,密闭着的小屋也变得温暖起来。李亮道:“他身子骨壮实,如果能踏踏实实的静养几天,吃点细粮缓一缓,是完全能好起来的。”
王富贵挠挠头皮道:“我估计按他的饭量,一顿还不得四两粮食,这样的话,咱们天天哪里弄细粮去给他吃啊。”
李亮心中一阵黯然,心想即便天天给肖林岗喂大米、中药,就算他能好起来,那些虎狼一样的造反派、孔庆东们,能饶得过他么?按肖林岗的耿直脾气肯定是宁死也不会低头,只要他一天不低头认罪,这折磨就一天不会停止。即便是肖林岗一时忍辱,低头认错,后面那些一心要他死的人,就未必不会有别的折磨手段。想到这里,李亮也毫无办法,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别想以后了,走一天算一天吧。”
王富贵从水缸里舀出小半碗水,又打开枕头下压着的补丁包袱,从里面摸出一个棕色玻璃小药瓶,用力旋开盖子,小心的从里面倒出些白渣来撒进水里。李亮看着他的举动奇道:“什么药?”
王富贵故作神秘道:“猜不出吧,告诉你,是白糖。现在你有白糖票都买不到,很金贵的。我攒了这一小瓶,一年多都舍不得吃,馋了就拧开盖子闻闻,嘿嘿,今天老县长算是有口福了。”
李亮惊讶的伸手摸向王富贵的补丁包袱,赞叹道:“白糖你都有啊!这里面还有多少宝贝?”
王富贵拉过包袱抱在怀里,把茶缸塞进李亮手里道:“别动别动,我就这么点家底儿。赶紧喂他喝点水吧。”
李亮端起碗来闻了闻,赞叹的咂咂嘴,回头问道:“王富贵,你这倒脱靴的夜行法是跟谁学的?”王富贵正待搭话,忽然眉头一皱,俯身爬在地上左耳贴地凝神倾听。李亮一愣,恍然明白王富贵施展的是俯地听声术,刚待询问。却见王富贵一把夺过茶缸,抄起地上的蜡块,腾身窜起将茶缸和蜡块藏在房梁上,接着抓起雨衣罩在李亮身上急声道:“有人来了,你快出去爬在窗根下面,听见什么都千万别动!”李亮还想细问,王富贵拉开窗户抓起李亮,毫不费力的把他拎起来放在窗下地上,顺手拉过一堆枯草盖在李亮身上,回手把窗户关紧,剩下身披军用雨衣的李亮摸不着头脑的爬在地上。
李亮支起耳朵听着,只听一声巨响,显然是有人踹开了屋门,窗户上几团手电筒射出的光圈纷纷乱晃,紧接着是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显然来人不少,接着是王富贵夸张的大叫:“唉呀,别拧我胳膊啊!疼死俺啦,唉哟唉哟胳膊折啦!”
纷乱中一个细且高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房梁上!在房梁上,我就知道他肯定会藏在那里!这就是证据!我在他外面守了大半夜,看着他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干好事,所以赶紧报告孔主任。果然这小子偷着给反革命分子按摩还喝糖水!”是俞洪涛!李亮攥紧拳头恨的牙根痒痒,这个家伙,居然在大冷的天躲在暗处猫了半夜,就为偷偷盯着肖林岗和王富贵,好发现一点事情就去汇报邀功!这个小人!李亮在心里忍不住将俞洪涛连声痛骂,他明白,自己和李亮一起行动,必然也被这无赖看在了眼里,等待着他的,恐怕将是打着红叉的高帽子和从此被打入另册,被踢到“人民群众对立面”的结果。李亮心里悔的肠子都青了,这一次失算足能够把他推进文万劫不复的境地!
趴在地上的李亮心中又惊又惧又怒,脑子里转来转去却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屋子里传来拖拉呵斥的声音,桌椅翻倒,王富贵被他们押走了。
第二天,李亮心神不宁的和老杜去食堂吃早饭,邻桌的管教干部们纷纷议论着昨晚的事情。李亮捧着饭碗小心的听了一会儿,知道王富贵一口咬定是自己口馋了偷酒喝,糖水也是自己给自己喝的,革委会那些人没有证据,又碍于他三代贫农的身份,不好发作,于是便将王富贵狠打了一顿,又召集全场开批斗大会,批斗了王富贵一整天,再禁闭三天了事。李亮站在台下,看着王富贵鼻青脸肿的站在台上,满脸陪笑插科打诨的不住拿自己寻开心,故意的糟践自己,逗得那些批斗他的造反派们笑声不断,按着他的手也不觉轻了许多。昨晚并肩而行的同道,如今却一个站在台上,一个站在台下;一个强忍着被拳打脚踢,一个被迫高喝彩叫好;李亮看着站在台边踮着脚尖挥臂喊口号的俞洪涛,恨的牙关紧咬。
这一天台上的主角是王富贵,肖林岗爬在床上有了一天宝贵的喘息时间。
第三天太阳没露面天空就直接阴沉起来,看来昨天一直憋着的雨今天是肯定要下了。一大早孔庆东破天荒的早早起来,召集人准备开批斗会,李亮冷眼看着,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感觉,李亮心中明白,孔庆东定然是搜罗到了彻底击倒肖林岗的有力武器,要在今天孤注一掷,连他在大喇叭里的发号施令都带着明显的杀气。“各分场注意啦,10点集合,开批斗大会,今天我们要向纸老虎肖林岗发起总攻,彻底把他打翻在地!”
批斗会的召开和前天如出一辙,在台下浑身虚弱毫无力气,需要两三个人架着的肖林岗,一站到台上反而象到了战场上一样,眼睛睁的大大的,拼命的直起脊梁骨就是不肯低头,两三个小伙子都按他不住。众人依次上台揭发他的所谓罪行,又是历史问题、拉拢腐蚀革命干部、抵制中央政策、搞资本主义独立王国这一套,肖林岗面对非难哑着嗓子大声反驳,被卡住脖子实在说不出话来,就用力的跺脚,整个人在五六个造反派的力压之下来回扭动着,就象一根试图奋力崩起的弹簧。
日头快到中午了,孔庆东按灭手里的烟卷,示意会场安静,俞洪涛见到他的手势忙站起身吆喝道:“别说了,都别说了,听孔主任讲话!”
孔庆东看着梗着脖子在不断挣扎的肖林岗,冷哼一声道:“去,把这反革命分子的小崽子押上来!”
李亮闻言一惊,垫起脚尖向后望去,四个红卫兵从人群后面将一个十六七岁的高瘦男孩拎了出来。这男孩身上只穿穿短裤,脸色冻得发青,鼻涕和嘴角留出的血凝在一起,右脸高高肿起,胸前肋下伤痕累累,麻绳紧紧勒在他肉里绑的象个粽子,皮肉上满是依稀可见的胶鞋底留印子。这男孩被推上台去按在肖林岗对面,原本奋力挣扎的肖林岗顿时愣在那里,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这男孩,李亮分明听到肖林岗嘴里喊出的声音:“儿子啊!”
这少年竟然是肖林岗的小儿子肖山岚!这父子二人弓着腰站在对面,两张青肿的脸相隔不过咫尺。孔庆东得意的燃起一根烟,慢慢道:“姓肖的,你倒是闹啊!我看你还能硬挺到几时!”
孔庆东转过头来对肖山岚道:“你这个反革命爸爸还在顽抗,拒不认罪,刚才我们对你也进行了触及皮肉的批判,你现在是和你爸爸划清界限站到革命队伍这边来呢?还是继续做你的资本主义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
肖山岚眼望着对面的父亲,一阵迟疑。孔庆东一挥手,几条武装带劈头盖脸的砸向肖山岚,血花从肖山岚细嫩的脸上飞溅出来,台上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肖林岗疯了一般的奋力挣扎着,扑向对面几步远的儿子,六七个个红卫兵窜起来死死把他压在地上,按住他的四肢。
肖山岚哭喊起来,哀求道:“别……别打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求你们别打了!我的眼,我的眼睛啊!”
孔庆东指着肖林岗,对肖山岚大声道:“只要你老子不认罪,我就打到你死为止!”
李亮拔腿要往台上冲,却被身边的老杜一把拉住腰带,李亮回头看去,老杜的脸已经憋成了铁青色,却示意李亮坐下别管。就在全场人的静寂中,被死死压在地上的肖林岗猛地仰起头一声大喝:“别打我儿子!我认罪!”这一吼过后,打人的停了手,台上台下一起朝肖林岗看过去,只见肖林岗的头在几只大手的按压之下顽强仰起,在全场的寂静声中又是一声大吼:“我肖林岗认罪啊!”吼声在操场上远远传开,从人们心头上扫过,将场院边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也催落下来。
此后的会开的毫无兴趣可言,雨不识事宜的下起来,雨点硬硬的砸在人身上。肖林岗象被抽掉了骨头,全凭人架着站在台上,对所有的揭发、指认都承认不讳,李亮站在场边上看着他嘴角的血一丝丝滴落在台上。口号声过后,会场散的干净,李亮的心里象急匆匆跑过一个刺猬,扎的胸口生疼。他漫步走上台去,台上斑斑血迹被雨点砸得飞溅,李亮心中酸痛,又想起那强按之下不肯低头的老人,两颗泪珠终于忍不住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王富贵被批斗后一直在关着禁闭。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的肖林岗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肚子里饿得实在难受,背后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屋子里四壁空空,连一点水都没有,无奈只好自己去打饭。肖林岗手端一个破旧的搪瓷茶缸,手扶墙壁一步一蹭的走向食堂,刚刚退烧的他身子极弱,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衣服罩在瘦弱的身上咣咣当当的。农场的人们经过他身边时纷纷绕开,大家有意低头而行,似乎把肖林岗当成了空气,连看一眼的举动都不敢做。
好不容易挨到了食堂,已经有很多人在里面排队打饭,肖林岗扶着门框慢慢坐在台阶上,想喘口气,他习惯性的翻翻口袋,却摸不到一根烟,衣服上的口袋比水洗过的还干净。肖林岗扭头朝食堂里望去,发现系着围裙用马勺给犯人们分饭的人正是儿子肖山岚,厚厚的绷带缠在他的额头,罩住了他的右眼。肖林岗心头一阵欣喜,只觉腿上也有力气了,忙扶着门框站起来,一步步的挨过去排在队伍后面。
今天的饭食比较丰盛,每人能分到一大碗白菜汤,一个窝头和一块红薯。熬的浓浓的白菜汤里放了辣子,还有少见的豆油,食堂里面响起一片吁吁的喝汤声。随着队伍的移动,肖林岗离儿子越来越近,他满脸喜色,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儿子看,激动的端着茶缸微微发抖,而站在铁锅后面分菜的肖山岚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握着马勺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轮到肖林岗了,他颤巍巍的把茶缸举到肖山岚身前,嘶哑着说:“孩子啊,你还好……”未等肖林岗说完,肖山岚忽然象猛犬般的暴怒起来,他手指着肖林岗的鼻子高声喝道:“你个臭反革命给我老实点!我早就和你划清界限了!你害我受了那么多的罪!我不是你儿子,我是革命者肖山岚,你不是我爸爸,你是反革命分子、大黑帮分子、保皇党、资产阶级的小爬虫肖林岗!”
这堆话劈头盖脸的砸过来,肖林岗向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这突如其来的遭遇让肖林岗愣住了,充满温情的笑容霎时凝固在肖林岗的脸上。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儿子他低头认罪、任凭人家给他泼脏水、戴高帽,而他儿子居然跟他划清了界限,不在承认是他儿子了!肖林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直愣愣的看着伸到眼前的手指,喃喃道:“界限……划清界限……”
肖山岚舀起一块白菜帮,狠狠扣在肖林岗手中的茶缸里,将缸子砸落在地上摔得叮当乱响。肖山岚似乎还不解气,他抄起半个窝头扔在肖林岗身前,恨声道:“反革命,饿死你才好,省得浪费国家粮食!我要不是你儿子,就不用受你牵连,怎么会在这里吃苦受罪!都是你连累我,都是你连累我!”
肖林岗此时的心,如冰一般的凉,在众人的目光中他缓缓弯腰,将地上的白菜帮和摔碎的窝头一块块拾起放进茶缸里,嘴里喃喃道:“遭罪啊……真是遭罪啊,怎么能糟蹋粮食呢。”肖林岗再直起身时,眼神已然暗淡下来,他缓缓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下来,低着头将窝头掰成小块,一点一点的塞进嘴里,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滴落在茶缸里。
食堂中所有人噤若寒蝉,大睁眼睛看着发生的这一切,无人言语。这一幕人间活剧全被刚放出禁闭室举着饭盆进门打饭的王富贵看在眼里,恼的王富贵甩掉外衣一步冲到肖山岚面前,伸出手来狠狠在肖山岚左脸上抽了一个大嘴巴。肖山岚一声惨叫,举马勺要敲打王富贵,王富贵左手捏着饭盆,上步架住肖山岚的右臂,手臂顺势圈转,饭盆从他腋下伸出支起肖山岚的下巴。王富贵右手又是一巴掌抽在肖山岚的右脸上,“刚才那是老子替你爹教训你,这下是老子替你娘教训你!”王富贵接着上步抢到肖山岚身前,出右肩前撞肖山岚的胸口,将他向后撞的一个踉跄,接着上部追上去探右手用饭盆搂住肖山岚的后脑勺,伸手又是一巴掌抽过去:“这是老子替老天爷教训你!”肖山岚被打得眼冒金星,他放开马勺想扑上来搂抱王富贵拼命,王富贵后退半步抬脚将他蹬出五六米远,重重爬在地上:“这一下是老……是我替毛主席他老人家教训你!”
王富贵朝爬在地上的肖山岚啐口吐沫,捡起马勺盛了一大盆菜汤,双手捧着走到肖林岗身边,“咕咚”一声双膝跪倒举盆过头道:“今天农场里大家都在,我王富贵当着大家的面拜肖林岗为义父。您老人家少了一个不孝的亲儿子,多了一个孝顺的干儿子!我心甘情愿为义父您老人家端屎端尿、尽亲尽孝,养老送终!”这一句话,说的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大家惊诧的看着这一坐一跪的二人,有几个胆小怕事又机灵的人扔下饭盆就跑了出去。肖林岗看着突如其来跪在地上的王富贵是又惊又喜,手扶着王富贵的胳膊,只顾流泪却说不出话来。王富贵抬头看着肖林岗大声道:“义父,当年您对我有活命之恩,没有您从自己的口粮里挤出来的吃食,就没有我王富贵今天。我从小就知道受人点水之恩,当……当那个挖泉向报!我在这里用汤代酒敬您一杯,儿子愿对天发誓要象对待亲爹一样孝顺您,虽然儿子不是您亲生,但也要好过那些不义不孝的畜生!儿子请爹爹您喝了这口汤,成全了儿子一片心意!”
整个食堂都被王富贵的举动震惊了,众人鸦雀无声,胆小的人已经开始颤颤发抖。大家心里都如同明镜一样清楚,这次王富贵当众认反革命作义父,他就算个人成分再好也保不住这条命了,孔庆东那些造反派们,非打碎他的骨头不可!肖林岗两手颤抖着端起饭盆,止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热气腾腾的汤中,他仰起头来,大口将菜汤灌进口中,直觉这汤咸中带苦,说不出是何种滋味。肖林岗搀起王富贵,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老泪纵横。
这两人的父子只作了五分钟,五分钟后,六七名民兵手持棍棒在俞洪涛的带领下闯进食堂。王富贵知道,在这社会中他根本没有能力改变什么,恐怕拼了命也护不住肖林岗。他再强再能打,即便是三头六臂钢筋铁骨又能如何?连横扫千军的彭老帅都在劫难逃,更何况他们这对萍水父子!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护肖林岗多活过一天是一天。
王富贵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拦住造反派众人连连磕头道:“把我怎么样都行,求你们让他吃完了这一顿饭吧,他已经连天没吃饭了。”王富贵还想磕头,肩头上却着了一脚,抬眼看时却是横眉立目的俞洪涛:“王富贵你是什么立场!你在为谁说话!你是哪个阶级的?”没等王富贵答话,棍棒已经雨点般落下来,王富贵双手抱头不敢还手,直觉两臂上疼入骨髓。再回头时,闻讯而来的孔庆东带着荷枪实弹的造反派们闯进了食堂,强行把王富贵拖走,把肖林岗押进了禁闭室。
王富贵由于阶级立场问题,再也没有回到二分场,而是被带着手铐脚镣单独关在高墙电网的重犯区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一台石磨,每天要为全场人磨一百三十斤的玉米面。这扇大石磨是农场里改造犯人的法宝,几十斤的磨扇,一斤玉米面要推着它转七十圈,要想把定额口粮磨出来,需要一天围着磨盘转上一万圈!据说在这里改造累疯的犯人已有十几个。
王富贵用力推动磨扇,脚下的脚镣牵扯他一步一停,手上更是吃力。院门处传来开锁的声音,铁门被咣当当的推开,俞洪涛转动着手中的钥匙一步三摇的走了进来。王富贵斜眼看了他一眼,继续摇摇晃晃的推磨。俞洪涛坐在粮食口袋上划火点烟,傲然问道:“小王啊,知道我干什么来了么?”言过半响,俞洪涛见王富贵并不接下碴,冷笑一声接着道:“是孔主任让我监视你来了!随时汇报你的反革命言论,监督你的灵魂改造!”
王富贵停下脚步笑得直摇头,他有些可怜的看着俞洪涛道:“姓俞的,你见天汇报这个,监视那个,偷听别人的话把儿去邀功请赏,汇报了半天你不还是个改造分子么?你活着有劲么?你还能干点正经事么?”
俞洪涛闻言两眼一瞪道:“这怎么不是正经事?领导就喜欢我这样的人!我就是领导的千里眼、顺风耳,我就是领导的智囊。凭这点我就能跟着领导吃香的喝辣的,你行么?你吃的是什么?我吃的又是什么?”
王富贵拉起衣角擦擦汗,冷笑道:“不过是比我们多吃几个窝头吧,到底连碗肉汤都没喝上啊,人活到你这样没自尊的,也少见。就指着靠出卖别人换窝头吃,你和汉奸又有什么区别!”
“你骂谁!你骂谁!”俞洪涛腾的蹦起来窜到王富贵的身前,他打量了一下王富贵健壮的体格,怏怏的后退了半步,咬牙恨声道:“姓王的,你骂我是汉奸,我现在是改造积极分子,你这是侮蔑革委会,你这是大逆不道的反革命言论!你小子等着,等我汇报给孔主任有你好果子吃!”
俞洪涛骂完了自觉还不解气,他围着王富贵转了半天道:“你骨头硬、你有自尊,你不也是个小偷小摸的下流痞子么?有比你骨头硬的,哪肖林岗的骨头硬不硬?昨天不一样死在批斗台上了?跟孔主任作对,想用胳膊拧大腿?做梦去吧!”
王富贵刚才还是一幅嬉皮笑脸无所谓的样子,忽然听到老县长肖林岗的死讯却不由脸色惨变。他跨前一步手指俞洪涛道:“你说什么?你说谁死了!”
俞洪涛见王富贵色变声急,知道自己已经戳到他的痛处,当下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得意道:“就是那个臭保皇派、大反革命、破纸老虎肖林岗,革命群众连着批斗他两天一宿,他脑淤血死在革命群众的声讨中了!”
王富贵闻言一愣,一颗心彻底跌落到谷底,头脑中嗡的一声乱成一团,只觉心理空荡荡的再也没了依靠。他自小没有父亲,当年讨饭到肖林岗的家门口时,就对这位慈祥、热情的燕赵汉子有种发自内心的亲近。在农场里再遇肖林岗时,他的坚强、正直让王富贵由衷的崇敬,在他内心深处是把肖林岗当成父亲一样的崇拜,所以才有了食堂认父那一幕。王富贵这些天来一直惦记着无法见面的肖林岗,在心里盘算怎样帮他度过这一劫,他知道肖林岗那坚强的性格在这场运动中一定会吃大亏。却没想到食堂那一跪之后,竟成了两人间的永别。
王富贵蹲在地上,他只觉一口气堵在咽喉下面,整个胸腔就象浸在醋坛子里,酸的发疼。他闭上眼睛,满眼都是食堂里,那白发斑驳的肖林岗眼含热泪接过菜汤一饮而尽的一幕。俞洪涛还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絮絮叨叨的说着,字字句句象一根根钢锥,在他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扎进挑出。
王富贵浑身疼的打颤,他起身一把抓住得意洋洋的俞洪涛,左手卡住他的咽喉,右手拇指顶住了他的左太阳穴。俞洪道大惊道:“你……你放手,你要干什么?”王富贵咬牙切齿面目狰狞,连运了几次劲,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他抽下俞洪涛腰间的皮带,抬手把他甩到一边。王富贵皮带头上别皮带眼上的铁针,用手掌一撮,捻成火柴棍粗细,插入手铐的锁眼中挑动几下,片刻间将手铐脚镣俱都解开。
活动过手腕、脚腕后,王富贵起身走到磨盘旁边,两手按住推杆猛一较力,一米多长碗口粗的推杆竟然被他生生掰断!俞洪涛见此情景吓的往后大退,叫道:“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王富贵手握推杆走到离墙根几步远的地方,仰头看了看4米多高的围墙,将推杆戳在地上举起右掌拍在推杆的上端,一下下硬生生将推杆的另一端砸近土地中一尺多深。再回身单手拎起一袋二百余斤的玉米翻倒在地,将空麻袋卷在手里,再退到小院的西墙根下。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的俞洪涛目瞪口呆莫名其妙,他呆在原地只顾反复的问:“你要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王富贵漠然扫了他一眼,忽然起跑穿过小院,他左腿跃起半空中用力一蹬插在地上的推杆,全力上跃窜起两米多高,已经接近了墙头。王富贵伸手甩出麻袋片挂在铁丝电网上,提胯顶膝借势上拉,肩膀便高过了墙头。就在地上俞洪涛惊讶的目光中,王富贵手按墙头,挺腰上翻,背下面上轻轻巧巧的翻过了电网,向围墙外飘落下去,四米多高带电网的围墙,他竟然空手一翻而过!
俞洪涛呆立在地上,望着挂在电网上的麻袋片呆立半响,他先是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证实这不是做梦,接着一股妒意在心底潮涌而出,“这小子就这样出去了,自由了?可老子我还要在这里改造受罪!”俞洪涛跺脚转身朝农场革委会办公楼拼命跑去,他便跑边喊道:“快来人啊!反革命分子王富贵越狱啦!他要越狱去北京搞破坏!他要……他要去谋害中央领导!”
王富贵识的去往肖林岗家的路,半路上他从一家居民小院里摘了一顶毛线帽子戴在头上,毛线片放下来掩住脸面,既缓和又安全。王富贵带好帽子拔腿要走,却犹豫了一下,从腰里摸出两角钱的票子,轻轻放在那家人的窗台上,用小石子压好。
肖家的房子是一座旧式的小洋楼,是政府分的房子,里面不光住着肖林岗一家,还有从乡下投靠他来的几家亲戚,十几口人挤在一起倒也热闹。肖林岗挨批斗时,先后被几次抄家,那几户投靠来吃了几年白饭的亲戚先后与肖家划清界线,回老家去了,房子也被革委会收回贴了封条,如今只剩肖林岗的老伴和儿媳、孙子挤在半地下的一个套间里。
王富贵不敢敲门怕惊动四邻,选了一处砖缝较深的院墙,头下脚上上展开“壁虎倒爬墙”的功夫从僻静处翻进小院。院内杂草丛生,早已不是当年那番种菜栽瓜的景致了。王富贵四处找了找,才在南边阴面的半地下室门口发现有人居住的迹象。王富贵悄悄走过去敲敲门,低声问到:“是老县长肖林岗的家吗?”屋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王富贵又追问了一遍,一个苍老的妇人摸索着打开门,站在王富贵面前。这大娘约有六十岁左右,头发花白,身材消瘦,腰杆却挺的直直的,手中还怀抱着一个孩子。
王富贵说明自己的来处,被大娘请进屋里。王富贵沿台阶走下来,一股阴冷的潮气扑面而来,屋里没有炉子,一间房、半间是床,床上的棉被也是冷硬如铁。那大娘摸索着坐下来,歉意道:“对不住啊,昨天我儿媳妇被抓去批斗了,我眼睛看不见,一天没有生火,也没有热水,怠慢您了。”
王富贵没想到肖林岗的家竟然破败窘困到了这个地步,默然片刻后问道:“大娘您是老县长的老伴吧?您儿子呢?”这大娘叹口气,将几年来所发生的事情简要解说,王富贵才明白,这位老人竟然就是当年抗日女县长、能双手用枪的传奇人物胡兰英!建国后她因为早年的伤痛影响到了眼神经,一直在家休养。而肖林岗的大儿子肖冀生因为曾经在苏联学医,运动一开始就被打成苏修特务,被关押在革委会监狱,至今音信全无,儿媳妇既要伺候她这失明的婆婆又要照顾孩子,虽然是半饥半饱也算把这个家维持了下来。昨天是革委会敦促儿媳妇和大儿子划清界限的最后一天,几辆卡车带着造反派们将不肯表态的儿媳妇拉走批斗去了,至今未回。
王富贵听到这里一阵心酸,心下犹豫着是不是要把肖林岗的死讯告诉这位老人,却不料胡兰英开口问道:“我家老肖是不是已经走了?”
王富贵心里一紧,脸色微变,嘴上却应承道:“没,没有啊,老县长他身体好,也没受多少罪。他让我借来市里办事的机会来给你报个信,说他能吃能喝也能睡,身体结实,让您千万别惦记,等彻底承认完错误他就回来。”王富贵平平静静的将这一套瞎话说出来,两眼中的泪水却忍不住顺着脸颊流落到衣襟上。
胡老太太却摇摇头,灰蒙蒙的眼睛望向窗户,缓缓道:“我家老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是个硬骨头的人,看准了的事情谁都按不住,你要是想逼他说一句昧心话都难,更何况让他低头认罪了,再说他又有什么罪可认的。我一听你是翻墙偷着进来就明白了。”胡老太太叹口气接着道:“昨天晚上我梦见了我们家老肖,他穿的整整齐齐的来看我,还嘱咐我安心养病,说总会有拨云见日的时候。我这心里就一直感觉不好,今天你一来我就明白了。老肖他肯定是走了,他不放心我,临走前特意托梦来安慰安慰我。三十年的老伴啊,到底他还是不放心我。”
王富贵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就象被人迎面狠狠打上一拳,从鼻子一直酸到了嗓子眼,他跪倒在地抱着胡兰英的腿,将农场里多日来有关肖林岗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说给了这位老人。说到最后,两人都是热泪潸潸抱头痛哭。
胡老太太道:“孩子,既然你已经认老肖作义父,我也不拿你当外人,你嫂子被押走批斗两天了,我这个瞎老太太抱着着孩子是从心里着急啊,这孩子得了感冒,因为我们家成分的原因。没有一个医院敢收。能不能托你去想办法探查探查,或者能和孩子他母亲见个面?别耽误了孩子看病啊。”
王富贵点头应诺,问明了革委会所在位置便告辞而去。
云厚天低,灰蒙蒙的天色预示着一个雨天,路边的大树叶子落尽,只剩下繁杂的枝杈。王富贵揣着袖子走在街上,打听着“风雷动造反派”的总部。那地方在王串场工人新村的南边,老式的三层苏式楼,房高、墙厚、人字形的木顶,院墙里围出了一个院子,对着大街一侧的窗口上都堆满了沙袋,露出黑黝黝的射击孔,整个一座楼都被改造成了一个大碉堡。行到革委会附近时已到下午,王富贵围着革委会大楼转了几圈,怕被人认出,便想等夜深人少的时候,偷偷潜进去,于是找了个粮店,买了两个窝头找个背风的地方吃了,将身子蜷起来打了个盹。
一觉醒来时,抬头已见万家灯火。王富贵寻到“风雷动造反派”的总部的后墙,先伸手探了探砖缝,再小心的倾听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王富贵一个倒立面朝里背朝外的贴在了墙上,他伸拇指扣紧砖缝,两脚挂住砖沿,如同一只倒行的壁虎一般,缓缓上爬,施展开蝎子倒爬城的功夫爬上了房顶。王富贵揭开顶瓦,潜进小楼,一层层摸索探寻,将临时关押人犯的两层楼摸个透,也没看到肖冀生夫妻二人关在什么地方。正在此时,楼梯上一团光亮晃过来,值班的造反派举着手电背着步枪顺着楼道巡查过来。王富贵闪在拐角处,待到那人走进时闪电般蹿出一拳打在对方肋下筋脉上,让他半身酸麻;接着左手捏出那人的咽喉右手在他太阳穴上轻轻一敲,将立时晕倒的对方扛在肩上,同时右脚轻探接住掉落的手电筒,轻巧的挑起抄在手里。王富贵看看四周无人,扭身将那人扛到一个角落里,按摩穴位把那人弄醒,想打听一下肖冀生夫妻的下落。
偏巧那人虽然值夜,却是个胆小的,刚被弄醒就缩成一团,不光全身发抖,连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王富贵忍住笑,瞪起眼睛恶狠狠问道:“肖冀生他们两口子你们关在哪儿了?不说实话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那人哆哆嗦嗦的话也说不全了,“送……送北……北仓了。”王富贵一愣,追问道:“怎么关到北仓了?北仓什么地方?”他印象中认为北仓肯定是个和芦台农场差不多的地方,肖冀生两口子被押过去强制改造。那人却摇摇头道:“死……死了,送北仓火化了!”
“什么!”王富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清楚!我问的是肖冀生两口子!”
“都死了,这两天都是批斗他们两口子,到了天擦黑的时候,肖冀生忍不住就挣开人,从二楼上自己大头朝下蹦下去了。他这一蹦他媳妇见了大哭一声也跟着蹦下去了,俩人当时就不行了。就送北仓火葬场火化了。”
“哎呦!”王富贵一跺脚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头又捶又打,就晚了这一步啊!就是因为他自己发怵,不敢大白天进革委会,想等半夜进来,结果生生耽误了肖冀生两口子的性命!他吃完了窝头扎在旮旯里等天黑的时候,正是那两人不堪受辱纵身一跳的时候。那肖冀生相必是下了必死的决心,从二楼下跳也只有头下脚上这一种姿势才会要命。王富贵自己悔的肠子都青了,就这半天,错过了两条性命,这让他怎么回去和那失明的胡兰英和襁褓中的孩子交待!
王富贵只觉一股怒火在小腹里来回的乱窜,恨不得冲出去把见到得每一个人都撕碎。他攥紧双拳,骨节嘎嘎作响,一把纠住那人的脖领子,抬手要打,那人一见王富贵抬手“妈呀”一声,双眼紧闭,抖成了一个。王富贵举起的右手在半空悬了半天,却猛地抽回来狠狠拍在自己的脸上。他想出去杀人,抄起菜刀把所有的造反派都剁了!但王富贵心中明白,这些人谁也不是逼死肖冀生两口子的凶手,他能把下午参加批斗会的所有人都杀了么?能把芦台农场里那些人都杀了么?逼迫肖冀生一家的是这些人,而逼迫这些人的却是这世道!这就是命,命运就象根鞭子,驱着、赶着让人不能回头更不能后退,只能一步步的跟着走。这根鞭子不停的抽在人后背上,稍有抗逆便会被它狠狠的抽在脸上,一些如肖冀生那样的人,就是因为不肯屈服,有想法、有主见,却被这根鞭子抽打的粉碎。王富贵右手攥紧拳头,一下一下捶在自己的腿上,他没办法去埋怨这世道、这人,他只能埋怨自己!
王富贵在肖家院外坐了一夜,又在外面来回绕了一个上午,还是不敢进去见胡老太太。他想不出这件事该如何去向这位命苦的老人去诉说,也想不出该怎样安慰她。眼看日到中午,王富贵实在是牵挂这无人照料的一老一小,翻出自己身上仅有的零钱和粮票买了两个黑面馒头,低头蹭进了肖家。
王富贵轻轻的坐在床上,磕磕巴巴的把事情诉说了一边。小屋内一片寂静,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胡老太太沉默了半响之后,一声长叹,两行眼泪从眼眶中流下来,“我命大啊!42年日本人大扫荡那么残酷都没死;45年我挨了三枪,一枪还打在头上,也挺过来了;62年全身浮肿也没饿死我。我还说老天爷咋对我这么好,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我嫁了个硬脊梁的汉子、生了两个聪明儿子、招进个懂事贤惠的儿媳;可咋就一个都不给我留下来呢?”
王富贵跳下炕来跪倒在地,拉住胡老太太的手道:“干娘,还有俺,还有俺啊!俺伺候你一辈子。”
胡老太太点点头又摇摇头,缓缓道:“伺候我,你肯定要受牵连。再说了,我这一个瞎老婆子也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啊。孩子,你出去等我会儿,我心理难受,一个人呆会,一会我喊你。”
王富贵依言走到屋外,此时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丝丝雨点线一般的天空中坠下来,将地面片片打湿。王富贵拢起手接住一小洼雨水放在掌心舔舔,这雨水也是苦的。王富贵想回老家去投奔师傅,哪怕工分再低,他也要想法养活胡老太太这一老一小,他不相信这世道总是这样,这一场运动也许就快完了,工人安心做工、农民安心种地、当官的安心当官,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回来的。
王富贵在屋外蹲的两腿发酸,还没听到胡老太太喊他,屋里面孩子却又咳又哭,闹得厉害。王富贵有些心慌了,他拉门进屋,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地上的血水已经流成了河,胡老太太盘腿靠在墙上她左手腕上划开的口子象翻开的饺子褶一般!王富贵抬头看去,胡老太太身边是一堆理好的零钱和粮票,身后墙上是用手指蘸着血写成的一行字:“请你照顾好孩子,谢谢了……”一阵风夹着雨丝刮进来,驱散了屋子里仅有的一点点暖意,半地下的小屋冷如冰窖。
“有一个犯人越狱,要去北京谋害中央领导!”这个从农场传出来的消息让全市的造反派们都紧张起来,于是所有的武斗、批斗、游街等等活动都被停止,红卫兵和造反派们荷枪实弹的挨门挨户搜查可疑分子。李亮和老杜带着一群认识王富贵的二场劳教分子分布各处交通必经的岔口,准备指认王富贵。
当王富贵出现在津保公路的卡口时,最先发现他的是老杜。王富贵身披一件雨衣,鞋子上抱着破布,冒雨走在路边上。老杜远远的看他走来,皱了皱眉,背过脸去看着身后的李亮,嘴角微微颤动。李亮也发现了远处走来的那个身穿雨衣的人有些面熟。等到走进时才发现那竟然是王富贵。李亮愣了愣,却低下头,自顾自的跺着脚取暖。卡口哨岗屋里的造反派们推开门出来朝王富贵望了望,又看看了李杜二人没什么反映,便回屋去自顾自烤火去了。王富贵勒紧扎在腰上的绳子,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拍拍藏在胸口用自己体温暖着的孩子,迈开大步向前走去。这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公路,白茫茫的大雨中只有王富贵一个人的身影,但王富贵却丝毫不觉得累,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胸前这个熟睡的孩子,只要有孩子在,就有活着的希望,他已经决定,将自己的下半生都交在这个孩子手里。李亮看着王富贵远去的影子叹了口气,朝老杜摇了摇头,老杜也叹了口气,却用力点了点头。
1982年,河北省委公开为肖林岗同志平反昭雪,李亮和老杜参加了大会,在会场中两人将所有人认了一遍,却找不到王富贵的影子。肖家的房子因为几番登报仍无人认领,被改成了区幼儿园,后来随着城市规划的变动,被拆为平地,取而代之立在原地的是一栋二十多层的现代化写字楼。坐落王串场工人新村的原“风雷动造反派总部”也在“改善城市居民居住条件”的大横幅下被轰然铲平,建起了漂亮的花园小区。
张进步在文革结束后被提起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五年后死于狱中,消息传出后,全城的面条和红粉皮几乎销售一空,不少人家放起了鞭炮。
孔庆东在服满徒刑后出狱,一次偶然的机会,李亮在菜市场中远远的见到他,正拿着一个茄子急切的跟菜贩说着什么。
俞洪涛后来因为工伤致残,了然一身的他依靠国家的退休金艰难度日,至于最后怎样已经没有人会去关注他了。
肖山岚从此后再无音信,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李亮几次在报纸上登发寻找王富贵的启示,却一直没有人和他联系,王富贵这个人就象从未出现过一般,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李亮则接替老杜坐在了市公安局局长办公桌的后面,每当窗外夜色苍茫、落叶萧萧的时候,李亮总会想起那一晚上的人和事,想起那个人显露出精彩绝伦的“倒脱靴”和“倒卷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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