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利钱(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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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羌城只是金城郡内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县城,最早时乃是驻军的军堡,规格自然大不到哪里去。这样的小城,狭小破落,城中少数住户,不是当初驻军的后裔,就是随军匠户的后裔,真正的当地人很少。这样一座城,自然谈不上什么兴旺,城中十之八九都是贫民,只能守着勾连允吾、湟中的这条官道做些小买卖,靠着过往商旅、官吏勉强得以维持生计。
在凉州,任一个本地人,只要稍有些资产、势力的,恐怕都看不上这座城。但是柯吾来到破羌的第一天就住进了城里。柯吾生于塞外,那里有无尽的山川河谷,天地广阔,却从来没有见过城池;入了关、到过汉阳,柯吾第一次看见高耸的城墙,几乎要惊掉了下巴。
柯吾从来没有想过,人居然可以建起如此雄伟的建筑;他曾见过的最高大的建筑就是边塞上的关城如建威堡。但是那些依山势而建,就地取材的关隘城防,给与柯吾的感觉并没有他看到冀城城墙时这般震撼。
凉州人,或者说汉人,居然可以用砖石土木在平地上生生围出这么大一座城池。
可惜,为了老爹的大计,他当时必须与大军呆在一起,随时准备行事,未能好好看一看冀城,更没有机会在城里住一住。这一次到了破羌,虽然是一座比冀城小了不止十倍的破城,却不妨碍柯吾兴味盎然地体验一番居住城中的感觉。
柯吾的行为,正合了小老虎在数十里地外给他下的评语:“没见过世面!”
不过。直到此刻,柯吾仍浑然不知小老虎的到来。躺在破羌城中曾经的县令衙署中,柯吾美梦正酣。这种砖石建起的房子住着确实舒服,别的不说。只说夜间大风起时,虽然吹动门窗有些响动,但是比起大风打在帐篷上的巨响和随之而来摇摇欲坠的担忧,好了不知多少。
安静的房间让人可以安眠,可惜,这种安静很快被不速之客打破了。柯吾的贴身侍卫在房外把门板拍的震天响,生生把他从睡梦中吵醒过来。
“吵什么,天还没亮呢!”柯吾打开门不满地呵斥道。
护卫正急得满头大汗。洪亮的嗓门高声吼叫着,震耳欲聋:“小王,出事了,城外大营遇袭!”
柯吾的脑袋有些发蒙。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护卫急得又一次打开他的大嗓门再吼了一遍。
柯吾瞪大了眼珠盯着眼前焦虑不已的护卫,终于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现在也不用护卫再解释了,城外的厮杀声正越过并不高的城墙,如潮水般涌进柯吾的耳朵;原本还远在天际,只是细微若有若无的一丝杂音。但是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响亮,远在天边的浪头几乎霎时间就拍打在堤岸上,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无数惊雷在柯吾耳中炸响,惊得柯吾面色苍白。
“上城墙去看!”柯吾丢下一句话。忙不迭地举步就跑。
破羌只是小城,柯吾没有跑上多远就来到东门;此刻城门紧闭。他的护卫亲兵一群群地拥挤在城门洞里、城楼顶上,互相交头接耳。神色紧张,不知所措。
柯吾几步跑上城楼,撑着女墙往外探头一看,立时惊呆了——城外的大营已经变成了一座修罗场。
数里方圆的大营,此刻烟火处处,一群群打着陌生旗号的骑兵在大营中纵横驰骋,肆无忌惮地烧杀、践踏着所见到的每一个烧当羌人。成百上千的烧当羌士卒像羊群一样被驱赶着,茫无头绪地在营中奔走;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没有武器、战马,许多人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光着膀子在清晨的寒风中奔逃。
就在城楼下方,越来越多的烧当羌士卒围聚在城门下,哭喊着、嘶吼着、哀求着打开城门,但是大门始终紧闭。柯吾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乱了分寸,指着门下的败兵,颤声道:“怎么不开门,放他们进来啊?!”
身边的护卫头领急忙制止:“小王,万万不可,大门一开,再要关上就难了。万一城外敌军趁势冲进城来,咱们城里只有五百亲军……”
护卫统领的话没有说完,不过柯吾还是听明白了,再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城外。
城外的大营里,屠杀仍在继续;那一支陌生的军队,在柯吾眼里是如此地残忍、血腥,他们不接受俘虏,哪怕烧当羌的士卒跪倒在地,哭喊求饶,也不能让他们心生怜悯。闪亮的刀光下,只有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没有一丝犹豫。
冬末的晨风依旧冷冽,吹打在柯吾身上,让他的身体瑟瑟发抖,但是更加寒冷的却是心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军被人打垮、打散,无数将士被无情斩杀,倒在血泊中,而后又被往来驰骋的铁蹄踩成了肉泥,柯吾没有丝毫挽救的办法。

也不知在城头上站了多久,柯吾只觉得漫长得似乎穷尽了一生;大营中的烧当羌士卒已经被杀戮殆尽,只有一些聪明人及时逃出了大营,或是奔至城门下求救,或是四散逃亡于荒野。
大营里的火光越来越多,杀尽营中的烧当羌兵之后,对方那支人马开始好整以暇地逐个点燃营中的帐篷,还有人四散着搜罗兵器、军资,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战马。也就在这个时候,却有数百骑敌军没有散开,而是团团围聚在一杆奇异的虎形大旗下,慢步走出已经被烈火包围的大营,缓缓向城门方向移动。
城门依然紧闭,纹丝不动;门下求救的烧当羌败兵确信求救无门,一时惊叫四散——背后那些骑兵却也不追。
将将来到城下一箭之地,那一杆古怪的黑色大旗停住了。骑兵群倏地散开。让出了旗下一员黑袍黑甲的将领。柯吾不认识那个人,自然不知道,那就是韩遂和其父柯爰知健再三交代要小心的对手——虎字营主将岑风、岑於菟。
“城上的,问你们一件事。你们那个小王柯吾在不在?叫他出来见我!”小老虎高声喊了一句,似乎怕城上的人听不懂,他身边还有一个随从用烧当羌的土语将原话又复述了一遍。
柯吾气得浑身颤颤发抖,他是烧当羌小王,什么时候被人这般呼来喝去?看城下那敌将的举止做派,还有言语中的口气,分明是一种极端的蔑视。
城下的小老虎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又高喝道:“到底在不在。要是不在就说一声,要是在,就赶紧地出来,别像个娘们似的。不敢出来见人呐?!”小老虎说一声,身旁的随从就翻译一遍,同样的话,就要反复骂上两遍。小老虎从军中找出会说烧当羌土语的士卒时就再三交代,不管他说什么哪怕跳着脚骂人八辈祖宗。你也得给我原话照翻。
柯吾双目充血,他莫名感到,此刻似乎城上城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似乎都在嘲讽讥笑着他。
“你爷爷柯吾在此!”柯吾怒火中烧。扒着女墙探出半个上身,厉声喝道;他说的是汉话。但是或许是学得不好,口音十分古怪。生涩难懂。当然,“爷爷”那两个字还是很简单的,小老虎听懂了。
柯吾话音未落,眼前一道寒光闪现,一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声,几乎就追着他说话的尾音疾射至面门。柯吾心下一惊,浑身上下汗毛倒竖,吓得魂飞魄散。
万幸的是,他身边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头领,千钧一发之际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把,将他从女墙上拉了回来,也将他一条小命生生拉了回来。利箭几乎贴着柯吾的脖颈划了过去,带起一丝血光。
柯吾只觉得脖子上火辣辣一阵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鲜血,先就吓掉了一半魂魄,急忙摊开手掌去捂。过的好半晌才定下神来,发觉只是擦破了点皮,虚惊一场。
这个时候,偏偏小老虎还在城下恣意谑笑道:“城上的,死了没有?我看好像没射中嘛,怎么就没声音了?”
旁边自然有嘴皮子利索的知机凑趣:“虎将军,或许是吓死了吧。”
“吓死了?惊弓之鸟也没有这么不经吓的呀!”小老虎的声音一阵一阵传上城来,一字不漏地钻进柯吾耳中。既然听出柯吾说的是汉话,小老虎也不再找随从翻译,声音却一阵比一阵响亮。
“小王,不要上当,城下那贼将奸猾,箭术又高明,他是要引诱小王出去。”护卫首领焦急地劝着柯吾。
“去找人,找箭术好的,多找几个来,射死他!”柯吾又羞又恼,气急败坏地喝令道。不想他一时情急,忘了压住声音,隐约却让城下的小老虎听到了。
“还想比划一下,来啊,小爷等着!”小老虎得势不饶人。
城上柯吾恼怒不已,一推自己的护卫首领:“还不去?”
护卫头领为难道:“小王,不成啊,那贼将狡猾,一直留在远处,咱们弓箭射不着他。虽说亲军里也有几个神射,奈何却没有一张弓能够射的着敌将的。”
“可他在城下就差点就把我射死了!”柯吾惊怒吼道。
“那贼将手中是一张强弓,小的看过了,那箭射上来钉在门楼上,入木三四寸深,至少有三石之力。找遍了大小榆谷也找不出这样的强弓。”护卫首领哭劝道,“小王,那贼将是在使激将法,小王不要上当,由他去吧!”
柯吾兀自不肯罢休,嘴里念叨着:“可是,我的大军……我的大军……”说着说着,他猛地想起兵败之后要面临的父亲的怒火,不由心中惶然,紧紧抱着脑袋,哭叫道:“我的大军,我的大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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