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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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赵普

赵普匆匆进宫时,日已西斜。

皇帝在崇政殿召见了他。

皇帝与赵普的渊源,足足可追溯到后周时代。

当年的陈桥兵变,他与赵普是最主要的策划者和执行者。一个是忠诚的下属,一个是知心的弟弟,合力把赵匡胤推上大宋天子的宝座。

此后,分享着大宋天下的权力。皇弟赵光义,是开封府尹、晋王,赵普是宰相。

第二章、金匮之盟(2)

在陈桥的那一个黄昏,身为后周臣子的赵普与赵光义一起将黄袍披上太祖的身上。也是他,数次冒着逆龙鳞的危险,在太祖面前坚持着自己的不同政见,激烈到跪宫门、掼乌纱。最激烈的一次,太祖愤怒得甚至将奏本撕得粉碎掷在他的脸上,然而赵普,却将奏本的碎片一片片地拾起,补贴好、再次奏上。

最大的几次政见分岐,在于一统天下,先是伐北,还是伐南,连皇弟赵光义也不敢太违兄皇的意见,而赵普却敢数次掼乌纱辞官,然而太祖遇到疑难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赵普的家中,甚至是在大雪夜里。“太祖雪夜访普”与“汉光武严子陵同榻”一样成了千古君臣恩遇的佳话。

到太祖后期,晋王谋位甚急,最后的政见分岐,是赵普要太祖收回给晋王的特权,以防晋王坐大。然而太祖已老,犹豫不决,终于到今天的晋王做了天子。

皇帝登基后,任用新相卢多逊,赵普便成了寓居在家的闲人一个。

今日两人重新见面,这一场权力游戏,又要重新洗牌了。

如何既要用着赵普,又要防着赵普,这是皇帝的心思。

而如何恰如其分地对付老对手卢多逊,如何在当今皇帝手中重得相位,这对于赵普来说,难度亦不亚于火中取栗。

赵普一进来,便跪倒行礼。皇帝忙亲手扶他起来:“朕与赵卿家本是年少之交,许久未见了,今日不过叙旧,休要行此大礼。”

赵普行礼毕,就座,正色道:“君臣分际,最是重要,赵普不敢失礼吾皇。”

皇帝捧了茶盏,一边轻拂着上面的茶沫,一边闲闲地问着赵普家常琐事。

赵普肃容一一答了。

过得半会儿,皇帝又闲闲地道:“近来可见过延美了?”

赵普道:“臣一直闭门家中,倒不知道外界之情。”

皇帝笑道:“我们家的事,你是最知道的了。朕这个弟弟,从小性子就不好,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惹出多少事来,都是先皇和朕给他挡着的。实指望他年纪大了,会懂事些。朕这几年国事辛劳,也少理会他的。谁知道竟变本加厉,位高不知自重,在一帮小人的怂恿下,做出种种可笑的事态来。”

赵普放下茶盏,肃容道:“秦王心性,确有些如官家所言。若真只是些奉承小人倒也罢了,只恐有人别有用心,利用着秦王来达到自身不可告人的目地。”

皇帝看着他,笑道:“有人别有用心,倒不知赵卿家此意何指?”

赵普看着皇帝,大胆道:“臣指的就是当朝宰相卢多逊。”

皇帝脸一沉:“你何出此言?”

赵普跪了下来,叩首自陈道:“当年昭宪太后遗命,防着后周故事,因此上有兄终弟及的话。臣忝为旧臣,与闻昭宪太后遗命,备承恩遇,不幸戆直招尤,反为权幸所沮,耿耿愚忠,无从告语。”

皇帝冷笑:“耿耿愚忠?”

赵普磕了一个头,从袖中取出一道本章道:“臣本小吏,得太祖与皇上知遇之恩,敢不杀身以报。自五代十国以来,中原多有变乱,皇位屡有更叠,君不君、臣不臣,天下不宁。究其原因,仍是制度有缺失。若能修订制度,使君无制肘,臣安其位,许多宫庭变乱,便不至于发生,天下自能太平。制度非对于人,而对于事,这是臣当年的本章,请官家御览。”

小黄门呈上本章,皇帝慢慢地翻看着,脸色忽青忽白。这本章的时间,是当年太祖在位时,本章的内容,扩大君臣,限制臣下的具体措施。当日太祖若是一一照着实施,当今皇帝是否能够安然继位,竟是未有可知。

这正是赵普走的一步险棋,至之死地而后生。当年赵普种种举措,能在当今皇帝面前否认得了吗?倒不如自己先坦坦荡荡地说明了,皇帝若是英明,自知取舍。

赵普缓缓地道:“臣这道本章,当日不用,今日却可用到了。”

皇帝重重地喘了口气,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这道本章的内容,今日用来对付秦王,恰是再好不过。

皇帝看着赵普,神色有些狰狞:“赵普,当年你倒真是心机用尽,你可知道,今日给朕看这道本章,会有什么后果吗?”

赵普从容地道:“杀身之祸。”

皇帝冷笑:“既知是杀身之祸,为何还敢上奏,难道你想自已取死吗?”

赵普淡淡地道:“只要制度得行,安保大宋江山,臣虽死不朽了。”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将手中另一本章扔给了他:“你再看看这个吧!”这是柴锡禹参奏秦王和卢多逊的本章。

赵普静静地看完,道:“果然不出臣所料。”

皇帝眉头一皱:“你料到什么了?”

赵普道:“上一局牌,卢多逊赢过一次,自然会再次重注押上。当年臣忝为宰相,居其位谋其事,自然要为保君王之权而谋划。而卢多逊押得却是人,他下注的是未来的天子。不管是当年的晋王,还是今日的秦王。”

皇帝脸色已经变了:“那你呢,你却下错了注。”

赵普缓缓地道:“臣不是赌徒,臣从不下注。”

皇帝冷笑一声。

赵普道:“时至今日,臣无以自辨,不过太祖生前,曾有人说臣讪谤皇上,臣尝上表自诉,极陈鄙悃,档册具在,尽可复稽。若蒙陛下察核,鉴臣苦衷,臣虽死无憾了。”

皇帝吩咐夏承忠:“去把表章找来。”

过得片刻,表章已经找来,皇帝看着表章,脸色略略缓和,表章上竟是这样的内容:“皇弟光义,忠孝兼全,外人谓臣轻议皇弟,臣怎敢出此?且与闻昭宪太后顾命,宁有贰心?知臣莫若君,愿赐昭鉴……”

皇帝手在微抖:“朕从来不知道,卿还上过这样的本章。”

赵普磕首道:“能得官家今日知道,臣死也是个明白鬼了。”

皇帝长叹一声:“人谁无过,朕不待五十,已知四十九年的非了。从今以后,才识卿的忠心。”

赵普道:“有卢多逊在,怎会让官家看到臣的忠心。若论迎合上意,臣实不及卢多逊。所以卢多逊身为首辅宰相,而臣做了寓公。但是投机之事,可一不可再。卢多逊贪心不足,希寄更多的荣宠,他今日对秦王的示好,犹如当日对官家的示好一样,不是忠诚,而只是一份投机而已。”


皇帝冷笑:“纵有兄终弟及的话,可朕还没死呢,轮得到他们这么心急吗?”

赵普缓缓地道:“自夏禹至今,只有传子的公例。太祖已误,陛下岂容再误?”

皇帝喃喃地道:“岂容再误?岂容再误?赵普,你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赵普眼中掠过一丝惨痛的神色,却用不容置移的口气道:“本朝定国未久,宫中不宁,天下不宁。为江山社稷计,官家不宜纵容了秦王。”

皇帝眼光一闪:“为江山社稷计?赵卿说得好!只是……”

赵普毫不犹豫地道:“更何况当年昭宪太后遗意,只提到官家,何曾提到过秦王。”

皇帝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嘴角微现一丝冷笑:“朕记得了,是不曾提到过秦王。”

“正是,”赵普眼睛也不眨地道:“当年之事,臣奉太后遗命,将此事记录下来,藏在金匮之中,官家此时,正可将此誓书拿出以示天下,也免得臣民不知。”

皇帝缓缓地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明日,便把金匮誓书呈上来。”

赵普磕头道:“臣遵旨。”

当年昭宪太后病逝的次月,时为皇弟的赵光义即出任开封府尹,年仅十四岁的赵廷美受封兴元尹、山西南道节度使;开宝六年,赵光义再受封为晋王,赵廷美受封为京兆尹、永兴军节度使,而大皇子赵德昭则接任了廷美的原职兴元尹、山西南道节度使。

而当今皇帝继位之后,他原来所任的开封府尹等职就由赵廷美接任,赵廷美所有的原职都由赵德昭接任,赵德昭所有的职位由二皇子赵德芳接任。

这样的职位接替,使天下人有理由相信,那金匮誓书的内容,毫无疑问是太祖传位当赵光义,赵光义传位给赵廷美,赵廷美再传回赵德昭。

但是第二天,还是在崇政殿,当着太子太傅王溥、翰林学士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御史滕正中等朝廷重臣的面,赵普呈上金匮中的昭宪太后遗命上分明写着:“汝与光义皆我所生,汝后当传位于汝弟。”

遗命上,没有传说中的再传皇弟廷美,也就更没有三传德昭的话了。

看出了众臣的疑惑,皇帝轻描淡写地道:“卿等原不知道,此本朕的一件家事,廷美——并非昭宪太后所出,他的生母,本是朕的乳母陈国夫人耿氏。太后怜他幼小,从小在太后身边抚育长大,太祖与朕,也视作为一母同胞。”

视作一母同胞,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名份上便差了。既然秦王并非昭宪太后的亲生儿子,金匮遗命便没有他的份了。

说白了,这份遗诏上,正式否定了传说得沸沸扬扬的“秦王是未来天子”的说话。

众臣的心里明白了,也知道作出什么样的表态了。

李昉等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奏道:“秦王为人狂悖,天下皆知。但是这段宫禁中的事情,非陛下委曲宣示,臣等何由知之。”

王溥上前奏道:“廷美狂悖,宰相卢多逊未能奏知,反而与他多方交往,实在有违人臣的道理。”接下来,便是你一言我一语地,顺理承章地将秦王赵廷美划入了出身不正,大逆不道的行列。

赵普走出崇政殿的时候,已经是皇帝面授的司徒、兼职侍中、封梁国公,他现在最主要的一件事,是皇帝密授他查处秦王赵廷美勾结大臣的不法证据。

次日上朝,皇帝有旨,罢廷美开封尹,出为西京留守,特擢当日告密的官员柴禹锡为枢密副使,杨守一为枢密都承旨,赵熔为东上閤门使。

赵普明访暗查后,向皇帝回奏。

朝廷官员不能与皇族私下来往,可是卢多逊却曾多次派手下到秦王递交消息,递交人是名堂吏叫赵白,与秦王府中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樊德明等朋比为奸。秦王和卢多逊之间的秘密来往,都由他传递。

赵白曾数次将中书机事,密告廷美,且转述卢多逊的原话说:“愿宫车晏驾,尽力事大王。”廷美大喜,亦派遣樊德明,去见卢多逊道:“承旨言合我意,我亦愿宫车早些晏驾呢。”并将秦王专用的弓箭等物赠送给卢多逊,宰相秦王,就此正式结盟图谋皇位。

赵普将查抄来的弓箭呈上,皇帝看着弓箭上秦王府的徵记,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怒极之下,将那硬木所制的弓弩竟一把折断,吓了赵普一大跳。他心中却明白,秦王和卢多逊,已经完了。

第二日,下卢多逊于狱,并逮捕赵白、阎密、王继勋、樊德明等人,令翰林学士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御史滕正中等,秉公讯鞫。

李昉坐堂审问,那赵白等人不等动手,便一一画押伏罪,李昉再传卢多逊当面对簿。

卢多逊站在堂上,听着赵白樊德明等人,将罪名一一指到自己头上,只是不住冷笑,既不认罪,也不反驳。直到李昉强令他在供状上画押,他才长叹一声:“今日定秦王之罪容易,千载之下,官家这一笔,在史册上,却又如何记载呀!赵普出身小吏,不知史,不知书,他是要陷官家于千古不仁不义呀!”

执笔在供状上一挥而就,愤然掷笔而下。

李昉等将供状呈上皇帝,皇帝再召文武常参官,集议朝堂,示以供状。

太子太师王溥等七十四人联名奏议道:“谨案兵部尚书卢多逊,身处宰司,心怀顾望,密遣堂吏,交结亲王,通达语言,咒诅君父,大逆不道,干纪乱常,上负国恩,下亏臣节,宜膏鈇钺,以正刑章!其卢多逊请依有司所断,削夺在身官爵,准法处斩。秦王廷美,亦请同卢多逊处分,其所缘坐,望准律文裁遣。谨议!”

奏议呈上去,片刻间就有诏书颁发下来:“卢多逊削去全部官爵及三代封赠等,全族配流崖州,纵经大赦,不在赦免之限。赵白、阎密、王继勋、樊德明等,并斩都门外,仍籍没家产,亲属流配海岛。秦王赵廷美勒归私第,反省已过,其所有子女原都与太祖太宗诸子同列为皇子公主,现重降名称。其子赵德恭、赵德隆等仍降称为皇侄,女儿云阳公主已配韩崇业,皆削去公主驸马的名号,贬西京留守阎矩为涪州司户参军,前开封推官孙屿为融州司户参军,连带坐罪。”

卢多逊即日被戍,全家发配崖州。

赵廷美被软禁于府中,惊魂未定,宫中又传旨意,秦王悖逆,着即革去秦王之爵,降为涪陵县公,迁往房州安置。

同时,令崇仪节度副使彦进为房州知州,监察御史袁廓通判监军房州之事,两人受封同时,得皇帝赐白金三百两。房州虽然荒凉,但此行任务简在帝心,绝对是个极有前途的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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